她曾经无数次在梦中来到这里,坐上龙椅,就着龙案断定天下大事。而如今,当这一切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时,她却又不得不退缩千里。

究竟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

“郡主?”

楚高原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不错,此刻尚不是她感怀的时候。她手中还捏有数万将士的性命!

“撤出京城。”

楚高原大惊,“可是如此一来,我们数月的心血…”

“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尚乐舞缓缓闭上眼,“是我太心急了。我早该想到,沈获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得将京城拱手相让。我也该想到,陈虞昭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得死在皇帝手里。”

楚高原道:“此刻说这些于事无补。既然郡主决意撤退,我们还是趁早部署。”

尚乐舞点头。

夜半时分,街头巷尾纷纷扰扰。

叫骂声,马蹄声,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

老百姓都颤颤巍巍地躲在家里,就怕自家大门什么时候会被一脚踹开。曾经以帝都子民而引以为豪的他们在短短数月中成了惊弓之鸟,几乎连碎碗声也足够让他们的心跳停止一回。

尚乐舞突然拔地冲天跃起,由于她穿的是夜行衣,在夜色倒也不醒目。

她打量形势,比她想象中的稍好。

士兵虽然慌乱,但数月的战争让他们乱中有序,在各自将领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退向西门。

她自半空飘落,便听楚高原在一旁道:“北门怕是守不住了。”

北门与东门离得最近,这是意料中的事。

“楚总管,你带着人先走,我断后。”

楚高原皱眉道:“郡主千金之躯,万万使不得。还是由我来断后。”

“你放心。以我的武功全身而退不是问题。”尚乐舞拍了拍他的肩膀,“军在外,最忌讳不遵帅令。”

既然她这么说,楚高原自然不好坚持,便道,“好,那我在平沪接应郡主,郡主一切小心。”

“楚总管也是。”

尚乐舞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想起当初自己攻入京城时的欢喜,一时茫然。

幸亏交接的兵刃声很快将她震醒。

她带着亲兵一路追到队尾。

毕竟是她千挑万选的精兵,在慌乱过后,不少小队都自组成了阵势,且战且退,让兰郡王府的军队一时莫可奈何。

尚乐舞总算略感欣慰。

正在此时,突然一支奇兵从南面杀出。端的是快如闪电,如剪刀般,瞬间将撤退的队伍从中撕裂。

尚乐舞望着为首那人,嘴角不自觉地噙起冷笑,“陈虞昭?”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不去找他,他竟然送上门来了。

她率亲兵逆冲而上,与剪刀的尖角面对面碰撞。

在兵刃交接的刹那,双方都吃了一惊。

尚乐舞低估了陈虞昭的武功。

而陈虞昭则没设防尚乐舞亲自上阵。

但他们都是反应极快之人,只是错愕的刹那,便已经互相交手了七八招。

当世两大高手一旦交上手,其他不够级数的人就很难插进去。

只见两人战圈周围,士兵避让纷纷。

尚乐舞武功偏长灵巧,招式奇诡,陈虞昭则胜在内功深厚。一个擅长于快,一个擅长于稳。在当下情况,尚乐舞自然更占上风。只见她出手如电,奇招迭出,竟将陈虞昭逼了个应接不暇。

东边马蹄呼啸愈来愈近。

罗郡王府的亲兵忍不住高叫道:“郡主,快走。”

陈虞昭此刻哪肯放手,剑如游蛇,灵动地缠住尚乐舞让她不能脱身。

亲兵想要上来救援,却被尚乐舞一掌逼退。

“郡主!”

尚乐舞置若罔闻,手中的剑犹如观音千手,疾风骤雨般朝陈虞昭攻去。

兰郡王府的鼓声渐近。

尚乐舞剑招略显凌乱,陈虞昭趁机紧逼。

尚乐舞的招式原本就是以为诡谲见长,一旦凌乱便开始胡乱无章。而陈虞昭的武功最是有条有理,他趁她大意露出的空门之际,一个侧身切入,手中剑如鹰翔长空,顺势劈向她的颈项。

眼见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之际,他的肋下突然一阵冰凉,并直接贯入身体,从右背穿出。

他惊讶地低下头。

尚乐舞手中的剑已经完全地没入他的身体,以一个极为怪异的角度。至少在这之前,他绝对想不出她竟然能使出这样的招式!

尚乐舞趁他怔忡之际,左手食指轻弹将他的剑击飞,正要将剑拔出,陈虞昭猝不及防地伸出左手,抓住她握剑的手腕,用力一拉。

她被惯性拖得向前一步。

陈虞昭右手猛地挥出一掌。

两人距离几乎不到一尺,这样近的距离尚乐舞就算上天入地也是躲闪不及。

她只觉一股巨大的压力直击胸口,身体不由自主地摔出数尺,五脏六腑翻涌不歇的疼痛几乎要将她痛得晕过去。

她低头喷出一口黑血。自小到大,她是头一次经受这样严重的伤,若非她意志过人,只怕早已不省人事。

两方亲兵急忙一拥而上,护卫住各自的主子。

陈虞昭身体斜插着这样一把剑,亲兵们整个已经吓得呆住,一时竟无人上前搀扶。

他似乎并不在乎,目光越过人群,冷冷地看着徐徐站起的尚乐舞,抬起手,动作极缓得从身体里抽出那把剑。

血,顿时如喷泉般泊泊而流。

砰!

一声脆响。

剑被丢弃于地。

轰隆隆的马蹄声如骇浪扑面,从东方汹涌而来。

尚乐舞猛地站起身,无声地望了依然屹立不倒的陈虞昭一眼,随即转过身,在亲兵的掩护下,疾步朝西城门奔去。

以她的武功,即便受了伤,也非普通士兵可拦。

罗郡王府的剩余人马跟着她一路杀出,竟是畅通无阻。

*

阮东岭坐在马上,看到前方士兵竟然跪倒一片,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他匆匆将指挥权交予副将,腾空而起,双足踏过众人肩膀,落在士兵跪拜的中心。

那里,一个身穿战甲的男子身姿笔挺,面朝西方,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冷峻的容颜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

阮东岭低头。

一地的血,还有一把沐浴在血中的青钢长剑。

他缓缓伸出手,扶住陈虞昭的尸体。

像是破坏了平衡,尸体的重量猛地重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沉声道:“世子有没有说什么?”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是摇头。

阮东岭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扬臂道:“通知中军原地休整,左右两军随我追击尚乐舞!”

“是!”

应声如雷。

在京城落入兰郡王府手中的同时,新雍、频州也是噩耗频传。

新雍在张多闻的猛攻之下终于全面沦陷。

频州在蔺郡王、长孙世家、张多闻三面夹攻之下节节败退。罗老郡王不得不撤出平城,退让大雍。事实上,大雍已经是罗郡王府最后的底线。

七角城。

南月绯华两指夹着酒瓶,斜靠在城中最大酒楼二楼的栏杆旁,默然地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

阿扎衣焦急地站在他背后,几度欲言又止,却始终开不了口。

“阿扎衣。”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焦虑,南月绯华悠悠然道,“你应该去好好睡一觉了。”

阿扎衣立刻挺起胸膛道:“臣不困,臣守着王上。”

“嗯,”他侧头,从大到小的七个耳环发出叮当的响声。“可是你开始有口臭了呢。”

阿扎衣张嘴欲言,随即立刻闭上嘴巴,后退了半步。

南月绯华手指在唇瓣上轻轻滑过,低喃道:“好像,连当初篡位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辛苦呢。”

“王上。”阿扎衣终于找到机会,忍不住开口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南月?”

“呵呵,你想回去?”

阿扎衣躬下身子,咬牙道:“请恕臣斗胆直言,臣以为我们不能再继续趟这浑水了,是时候抽身了。”

“抽身啊?”南月绯华脸色晦明不定。

既然起了头,阿扎衣便一股脑儿地接下去道:“是。从现在看来,罗郡王府失败已经成定局。臣以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早早走吧。”

南月绯华静默不语。

阿扎衣见他脸色阴郁,不敢再吱声。

酒楼门前一阵骚动。

从上往下看,正好能看到一顶深紫大轿轿顶上的滚圆夜明珠。

楼梯口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阿扎衣皱了皱眉头,但见南月绯华没有任何表示,只好让到一边。

脚步声落在二楼。罗老郡王倚着扶手,定定地望着南月绯华。

南月绯华回头,剑眉斜挑,神情说不出的轻佻,“老郡王。”

罗老郡王点点头,含笑道:“我们共同进退多年,却还是头一回见面。”

南月绯华似笑非笑地扬起唇,“郡王日理万机,没空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是应该的。”

“并非没空,只是不想见你罢了。”罗老郡王走到他对面的桌子边坐下,似乎全然没有看到勃然变色的阿扎衣。

南月绯华不以为意地一笑,“推心置腹…呵呵,看来老郡王不是想除掉我,就是想重用我。”

“本王有重用南月国王的资格么?”

南月绯华抿嘴笑而不语。

罗老郡王怅然一叹道:“若非乐舞,本王早已打算交还封地,告老还乡的。”

此言一出,饶是南月绯华也微微一怔。

“不过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他苦笑一声,“不过总算不枉来这世间一遭。本王年事已高,生死荣华都是过眼云烟,想要也要不了多久。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乐舞。”

南月绯华眼睑微敛,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渐渐僵硬。

“我不怕她心高气傲,只怕她过不了这一劫。”罗老郡王从怀里掏出一块兵符放在桌上,“若是她大难不死,本王便别无所求。即便去那异国他乡,也是福分了。”

他说完,别有深意地看着南月绯华半晌,才缓缓起身,朝楼下走去。

桌上至留下一块兵符。

阿扎衣紧张道:“王上。”

从前线战报来看,萧晋已派出大军追击尚乐舞,以罗郡王府现在的兵力,就算倾巢前去解围,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南月绯华突然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王上?”阿扎衣心沉了下去。

南月绯华拿起兵符,在手中把玩一阵,低笑道:“这只老狐狸。”

即使被沿路追击了几天几夜,尚乐舞坐在马背上的身姿依然笔挺,就如树立在所有军士心中的旗帜,无论任何时候都屹立不倒。

这也是他们历经数场败仗,却依然没有溃不成军的原因。

楚高原看着她日渐苍白的容颜于心不忍道:“郡主,我们还是找一处地方休息一下吧。”

尚乐舞双手紧紧地扯着缰绳,淡然道:“阮东岭就是在我们上次休息的途中杀出来的。”

“要不郡主去马车里歇歇?”路过城镇的时候,他命属下买了一辆马车,“万一累垮了身体…”

“你放心。”尚乐舞依旧抱着原先的语调,“我不会垮。至少…在带他们到大雍之前,我绝不会垮。”

楚高原嘴巴张了张,却又说不下去。

如今的士气低落,几乎全仰赖尚乐舞一人支撑。但凡她有一丁点疲累的表现,都可能给所剩无几的士气带来致命的打击。

突然前方尘土飞扬,却是斥候骑着快马来报。

尚乐舞心头一紧。近日一直未再见到阮东岭的身影,莫不是绕到前面去了?

斥候跳下马,跪地道:“启禀郡主,前方一里处,有我方军队相迎!”

仿佛勒得快窒息的脖子突然被人松了手,所有人都常常吐出一口气,脸上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