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忘了那鸩羽之事?庶弟的乳母每日给他喂水之前,会将一根鸩羽在水中沾一沾。”他望着穆夫人,“那鸩羽,就是母亲给的,是么?”

穆夫人浑身一僵。

她看着楚王,惊诧又狐疑,片刻,气急败坏,“大王从何处听得这般诬陷之言!老妇…”

“是父亲说的。”楚王打断,“庶弟的乳母自尽之前,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穆夫人目瞪口呆!

半晌,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言语有些混乱,“他何时…说他知晓,可他…”

“父亲病重之时告知了寡人。”楚王道,“父亲那时预感时日无多,召寡人入宫。他提起此事,说他知晓这些都是母亲所为,但不想追究。”

“父亲是为了我。”楚王看着穆夫人震惊的脸,缓缓道,“母亲弑王子,此事惩治不难,可一旦公之于众,寡人亦免不得受牵连,为国人所诟,落下污名。”

楚王缓缓说着,忆起那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跟此时的穆夫人一样不可置信,可穆王却是神色平和,似乎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寡人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丈夫…”他注视着楚王,歉疚而平和,“…但寡人有一个好太子。寡人一生乏善可陈,如今时日无多,总要做些正事…”

“母亲,”楚王看着穆夫人,“阡陌心地良善,从不曾害人。寡人敬她爱她,乃是发自真心。母亲只道寡人为她所改变,却不知,寡人识得她之后,才明白许多道理。母亲将她与曹姬相比,将寡人与父亲相比,固执己见,却不曾相信过寡人,亦不曾了解过寡人。”

“道理?”穆夫人倏而回神,盯着他,“你明白何道理?”

“相悦之美,宽仁之道。”楚王目光深深:“母亲可知,引兵逼宫,可按乱政处置。”

穆夫人周身一寒。

“寡人虽不会伤母亲,但若在从前,寡人会将母亲贬出延年宫,亲手杀尽一应参与之人。”楚王缓缓道,“可如今,寡人不会如此。”

说罢,他转身而去,到了殿外,叫来环列之尹,“穆夫人禁足宫中,无寡人命令,不得放出。其余人等,交与有司论罪。”

环列之尹应下。

穆夫人呆呆地看着楚王的背影,忽而追出来,哀戚地大声喊叫,“侣…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啊!”

楚王却没有停步,未几,消失在中庭的夜色之中。

秋雨在大风的挟裹下,席卷大地,驱除了夏天留下的最后一点暑热,让人们不得不收起了短褐和单衣。

郢都之中,亦是风云骤变。

司败收押了所有跟随穆夫人围逼高阳宫的人,延年宫内,除了寺人录有功免罪,其余人都被罚为圉人。穆夫人手中的三十乘宫卫甲士,亦被楚王收走,日常守卫,皆由环列之尹调遣。

不久之后,一队士卒包围了子允的住所,从中搜出了子允与刺客串通的罪证,竟有伪造的符信,据宫内之人辨认,确是刺客混入宫中时所用。

蒍贾原想报复子允,给他找些麻烦,不料,却是破解了刺客之事。

子允本想抵赖,蒍贾将他带到牢狱之中,让他看受刑之人刖足,子允面色煞白,腿软瘫倒。

水落石出,蒍贾兴奋地将此事禀报楚王,楚王却并无欣喜之色,只淡淡地说一声知晓了。

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

楚王立在宫殿之中,举目四望,忽而觉得心中空空如也,寂寥而冷清。

案上,两只滑翔机并排放着,其中一只,才刚刚做好,还没有刻上名字。

楚王拿起来看了看,抽出那把曾经赠给阡陌的短剑。他力道沉稳,在机身上慢慢刻下了她的名字。

“…你这名字,太难写。”他研究笔画的时候,曾经这样抱怨。

“可我就是这个名字,祖父起的。”那女子无辜地眨眨眼。

楚王不以为然,想了想,忽而道,“寡人要给你赐名。”

她讶然,随即道,“不要!”

“又不是改名。”楚王笑嘻嘻的,拿起笔,在牍片上写出来,“你看,这便是你的新名。”

她看着,哭笑不得,神色温和而无奈,却没有反对。

南北为阡,东西为陌。楚王用剑在机身上刻一个“林”字,跟着刻了一竖,又刻了一横。

林阡陌。记忆中,那女子指着自己的名字教他认,满脸骄傲。

似乎有些单调,楚王想了想,在前面加上“熊侣”二字。再看看,这才满意。

楚王带着那滑翔机,走出殿外,正遇寺人来通报,说伍举来了。

“臣来向大王告辞。”伍举向楚王一礼。

楚王看着他,片刻,点点头。伍举近日向楚王请辞,到封地为官,楚王同意了。

伍举依旧沉稳而温和,面容却消瘦了许多,与楚王在一起,亦不复从前的无拘无束。

他向楚王一礼,正要离开,楚王忽而道,“仲擎。”

伍举回头。

楚王踌躇片刻,道,“前番,是寡人误解了你,亦多有得罪,寡人之过。”

伍举讶然,几乎疑心自己听错,这是头一次听楚王道歉。

“臣亦有过。”他忙道。

“你还回来么?”楚王问。

伍举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大王也许已经听闻,臣即将娶妇。”伍举说,“是申公之女,要在椒地住些日子。”

楚王颔首,道,“你可随时回来,仍是左徒。”

伍举向他一礼:“多谢大王。”说罢,转身离去。

楚王看着他的背影,忽而道,“寡人会一直寻她!”

伍举脚步顿了顿,未几,再度回头。

“臣亦会寻她。”说罢,他一颔首,大步离去。

楚王注视着他离去,长舒一口气,少顷,望向天空。他下了阶,忽而发足奔跑,将手中的滑翔机用力掷出去。

滑翔机轻盈地飞起,冲向天际,似乎有所志向,风雨无畏。

第58章

阡陌觉得自己好像在风中飘。

意识和身体,都是软绵绵的。耳边似乎有许多声音,嘈嘈杂杂,却听不分明。

她总觉得自己在牵挂着什么,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身边嘈嘈杂杂,她看到许多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朝远处跑去,说大王回来了。

大王?她心里动了一下,也跟着去。可是那些人实在太多,她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前面。她推了推,想再上前一些,可是那些人像墙一样,根本不动,她只能盯着缝隙,像鱼一样钻。忽然,前面一人转过头来,是寺人渠。

他笑嘻嘻,说,“你在找大王么?快去快去,大王在等你。”

阡陌讶然,跟着他,下一瞬,就看到了那个立在战车上的人。

楚王立在车上高冠长衣,看着她,很是不高兴的样子,“你去了何处?寡人饿死了也无人来更衣。”

阡陌讪然,想说我不来你就不会自己更衣么?但是这话却说不出口,她看着他的脸,忽而觉得高兴得不得了,怎么也看不够。他朝她伸手,阡陌登上车去,才踏上,脚底却忽然一滑,失重坠下!

“…”心一惊,阡陌睁开眼。

强光刺目,她又连忙闭上。

耳边尽是哗哗的水声,还有些莫名的声音,一阵一阵,好像…轮船?

阡陌倏而一个激灵,不远处的窗上开着缝,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爬过去,扒着往外望。岸上树木已经有些发黄,葱郁而高大。几十人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地在岸上走,口里喊着号子,规律而整齐。

意识完全清醒过来,阡陌望着,没多久,倒回榻上。

先前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回放,楚王,刺客,穆夫人,伍举,还有追杀…她不想连累伍举,情急无奈,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跳水逃生。很幸运的,她抓住了一段洪水卷来的树枝,但雨势太猛,水流又急,她被带着漂走好远,想游回岸上,挣扎了许久,却挣脱不开水流。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漩涡,阡陌力气所剩无几,只能紧紧抓住那树枝…

她望着船舱顶上的木板,心仍然跳得快。她想知道是谁救了自己,身上却没什么力气。背上有些痛,大概受了伤,头还晕晕的,自己摸摸额头,在发着烧。

她从现代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走错了路。可是想要回去却何其艰难,她两次都折腾得几乎死掉,醒来,却依旧还在这里,无法离开。

你很想回去么?阡陌这样问自己。她的确很想,那里至少不会有人想杀她。可想到楚王,那颗心又沉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郢都。

他会来找她么?穆夫人将证物和证人给他看吧?他…

思索间,门突然被人打开。

一个青年出现在那里,衣冠整齐,额头上的黥痕却是显眼。

“你醒了?”芒看着阡陌,眉间一展,露出惊喜之色。

“我那时听说你被抓了起来,心急得不得了。”

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芒将一杯水放在阡陌面前的小案上,面带愧疚之色,“是我连累了你。”

阡陌听着他说,嘴里吞着粥,没说话。

“我想去救你,可行刺之后,王宫到处是卫士,只得在宫城外苦等时机。那日我正游荡,忽而闻得城门骚动,赶过去看,却见是你在那车上。”芒眼睛发光,“你那时可见到了我?邋邋遢遢扮作奴仆,就像在铜山里一样。”

阡陌摇摇头。她那时被追赶着,哪里有心思去看别处。

“后来听闻你落了水,我忙取了船去找你,幸好,将你找到了。”芒说着,很是欣慰。

“多谢。”阡陌看着他,唇边露出苦笑。

她是真的感谢芒,没有什么事比一场大难之后,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更好。芒救她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他是刺客,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我们在何处?”阡陌望了望四周,问,“还在江上么?”

“在。”芒精神起来,道,“我等已经离开了楚国,快到棠了。”

阡陌愣了一下,“棠?”

“正是。”芒微笑,“比舒国还远,阡陌,那些人再也追不上来,不会有人再要你的命。”

阡陌面色一变。

她没有想到竟已经走了那么远,结结巴巴地问,“我…昏睡了多久?”

“好些天。”芒说,“你背上有伤,许是跳桥时所致,捞上来时,衣服都染红了。我好不容易为你止了血,可你又烧热起来,时好时坏,只是不醒。我特地去请了巫师来,他说你是伤了血气,以致虚弱,被水中鬼祟缠身。”

说着,芒挠挠头,“陌,你又该换药了,我去取药来替你换吧。嗯…这船上没有别的女子。”

阡陌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瞅瞅自己的身上,明白过来。

她讪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看光光,几番落难,果真活得不易。

背上的确疼,快点治好才是最重要的。阡陌颔首,“芒,劳烦你了。”

芒似乎没想到她这般坦然,露出笑容,“客气作甚。”说罢,他起身出了去。

换药并不麻烦,阡陌背对着芒,自己把布条的接解开,也许还有些炎症,拆下来的时候,有些痛。芒用药汤给她擦了擦,巾帕触到伤口,阡陌疼得抽了一下。

“比先前好多了。”芒安慰道,“已经差不多结完了痂,过不久就会大好。”

阡陌应一声,芒又给她敷上药,阡陌自己把干净的布条缠好。

谁也没有说话,芒出去把药汤倒了,回来,阡陌已经穿好了衣服。

“你的背上有一处旧伤,”芒打破沉默,道,“是逃出铜山的那次受的么?”

阡陌颔首,却有些诧异。她记得那时候,芒已经逃走,她们的船太小太慢,才被追上中箭。

“你怎知?”她问。

“你忘了,我也是舒人,回头一问便知。”芒在她面前重新坐下,注视着她,“陌,我是舒鸠国君之子,群舒虽灭,子息仍存。如今我等以棠为据守之地,抗楚复国。”

阡陌一直猜测舒的来历不简单,没想到竟是个公子。她看着他额上的黥痕,这张脸若是没了它,的确会贵气许多。

“芒。”她想了想,道,“我想回楚国。”

芒讶然:“为何?”书旗小说网提供阅读://.bookqi./

“不为何,我不能离开那里。”阡陌说。

芒目光深邃,片刻,道,“你是为楚王,是么?”

阡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

“他想杀你。”

“不是他想杀我,是他的母亲…”

“那有何异?”芒皱眉,“他连你都护不得。陌,楚王再爱你,会为你不要母亲么?你不是楚人,在那里举目无亲,出了事谁也帮你不得!你忘了,那些诬你的人还在,楚王若知晓你帮过我,还会爱你么?你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这话戳中了阡陌的心事,她咬咬唇,道,“芒,楚王并非黑白不分之人。”

“那是你不曾见过他凶狠的样子。”芒声音沉沉,“若你见过那些人奉命冲入你家中,兵刃染血,屠戮亲族,便不会这么想。”

阡陌心中一惊:“芒,灭舒之人并非楚王,那是他的父亲…”

“换他亦无区别。”芒目光冷冷,“他们都一样。”

阡陌怔怔地看着他。

芒深吸口气,移开目光,少顷,再看向她的时候,神色已经和缓了些。

“我不会将你送回楚国。”芒神色平静,“陌,我是为了你好。”说罢,他站起身,走出舱去。

“芒…”阡陌的话还没说完,舱门已经关上。阡陌望着那里,感到一阵无助。

背上的伤口还在疼,头仍然晕晕的。少顷,阡陌躺回榻上,闭起眼睛,不知所措。

天气晴好而凉爽,一日之后,船终于靠岸。

芒来找阡陌,摸摸她的额头,露出笑意,“不发热了,不久便可下船,你且准备准备。”

阡陌点点头,没有接话。芒知道她还念着回楚国的事,却不去提,转而与她说起岸上的人。

“我兄长也会来,”芒说,“他如今是舒人之首,不过你不必惧怕,跟着我就是。”

阡陌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家人,刚想问他父母在哪里,忽而想起他前面说过的话。他说楚人屠戮他的亲族,现在为首的又是他的兄长,那么他的父母大概已经不在了。

舟人来催,芒答应一声,带着阡陌走出船舱。

这是她第一次出到外面,阳光照在脸上,有些不适。

“晕么?”芒问,扶住她的手臂。

“无事。”阡陌摇摇头,望向四周。这船其实不算,伪装成载货的模样,除了舟人,还有七八个人。芒跟她说过,他们都是一同去楚国刺杀楚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