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小花亭等我,聂亦过去和她老人家问好,最后演变成我们三人一起回了会客厅。

那时候古董座钟正指向五点二十,会客厅里的格局和我们第一次进来时相差无几,只是对峙双方脸上都现出明显的疲色,毕竟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中间还闹了一个小时。

窗外天色有些暗下来,窗内灯火通明。

刚转进会客区,一只茶杯就朝我砸过来,还没反应过来聂亦已经挡在我面前。啪,茶杯碎在地上,茶水溅了他一身,幸好杯子里水不多。

客厅里有一瞬间寂静,我赶紧检查聂亦:“有没有被砸到?”

佣人小跑过来,聂亦面色如常,淡淡道:“没事。”

我拿过佣人手里的毛巾帮他揩拭毛衣上的茶水,主位上聂太太神色冰冷,声音简直透着寒气:“冯韵芳你……”

表姨妈打断聂太太的话,脸上疲色尽扫中气十足:“我什么我!我就教训这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了!想英雄救美?没门儿!”

聂太太从座位上站起来,看样子是要过来看看聂亦。

表姨妈唰地一声也站起来,拦到聂太太面前声色俱厉:“想走?郑丹墀我拦不住,你我还拦不住?今天要么你给我个交代,要么我们两母女死这儿!”

我妈竭力控制情绪:“冯韵芳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太难看?”

表姨妈讥讽:“难看?聂家青天白日仗势欺人就不难看了?聂亦欺负我女儿就不难看了?”坐在沙发上的芮静抖了一下。

聂太太单手扶着沙发扶手,表姨妈气势逼人地站那儿挡住她。聂太太不复最初的冷静,眼底怒火尽现,但也没让佣人过来帮忙,也不知道我和我妈走后表姨妈怎么在这儿折腾了一番。

整个会客区剑拔弩张,空气像被拧成了无数节丝线,紧紧绷在近百平的空间里。

聂亦站一旁安静看了一会儿,开口向管家道:“让安保过来。”

表姨妈蓦地转头,目光落在聂亦身上:“你谁你?想要我们母女出聂家的门,除非把我们抬出去!别以为聂家家大业大就欺负我们母女,再家大业大,还能不讲王法不成?!”

管家已经拨通电话,芮静小声嗫嚅:“妈,是聂亦……”

表姨妈愣了一下,仍拦在聂太太面前,狐疑打量了聂亦两秒钟。

今天聂亦穿棕色毛衣黑色长裤,他一穿编织毛衣就一副书生样,气质尤其斯文温和,完全看不出跆拳道黑带五段。大概是聂亦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气质令人感觉安全,表姨妈气势不减,哼出声来:“哟,正主还知道来啊,那事儿就好办了!”脸色陡然凌厉:“聂亦是吧?一张支票就想打发我们母女?你打发要饭的哪!我冯韵芳的女儿几个臭钱你就想打发?告诉你!不把我女儿娶过门,这事儿没完!”

一番诘问气势汹汹,聂亦却没说话,会客厅里出现了一段短暂而奇妙的冷场。两三秒后,四个高头大马的黑衣青年突然出现,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表姨妈已经被带回她的座位,和芮静一起被拦在沙发区的逼仄一角。

表姨妈惊魂甫定,连连叫嚷:“你们要干什么,”可刚刚站起来又立刻被强制坐进沙发里,表姨妈大怒:“你敢这么对我们母女,聂家还讲不讲王法?!聂亦,你欺负了我女儿,你还敢这么对我们母女!”

芮静似乎有点被吓到,缩在沙发里脸色一片空茫。

聂亦坐下来打开随手带的微电脑,我知道他懒得和她们说话,但一直让表姨妈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我说:“表姨妈你冷静点。”

表姨妈尖叫:“聂非非,你还知道我是谁!让他们给我滚开!你们这么逼我们母女,就是想让我们死在这儿!聂亦他这是默认了他欺负静静,你还帮着他来欺负我,欺负静静!聂非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头痛道:“让您冷静是我的错,您随意。”

芮静突然开口:“聂亦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说话?”

聂亦没理她。她莫名激动起来:“就是你欺负了我聂亦!你做了什么你不要赖账!我去看你,你开了门,然后你……就是你欺负了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聂亦终于从键盘上抬头,微微皱眉:“芮小姐,我跟你不熟。”

芮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猴子,用力握住拳头:“我们见过两次!你说跟我不熟?你……”

我妈被吵得不行,放下茶杯道:“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事情又是在家里发生的,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总该还有人可以证明。”

芮静看向我妈:“表姨妈,连你也不相信我?”

我妈欠身问聂太太:“照顾聂亦的管家呢?”

聂太太道:“清湖那边只有沈妈一个人照顾小亦,”她轻蔑地看了一眼芮静:“沈妈说芮小姐提着粥汤来看小亦,称是替非非送的,又说非非结束工作会过去亲自照顾小亦,让她先回去,沈妈问了小亦后就回去了,谁知道芮小姐惯会说谎。”

芮静昂着头:“那时候我是喜欢聂亦,我想要和他独处,”她捂着胸口:“你们谁没有说过谎?凭什么因为我说了一次慌就指责我?我喜欢他,想和他独处,可谁知道他会伤害我!”

她眼神疯狂地看向聂亦:“你说你没有欺负我,你就是欺负了我,谁能证明你没有?那栋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要是没有欺负我,又怎么会开给我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

我妈说:“那张支票……”疑问淹没在表姨妈的骂嚷声中。

表姨妈恨恨:“证据摆在眼前还要抵赖,你们聂家的下作我也是见识了!”她撂狠话:“今天你们别让我活着出了你们聂家的门,否则……”

“否则”后面的内容还没来得及出口,右面的墙壁上突然缓缓落下来一方投影幕,影幕中现出一幅静止的彩色画面,是某座别墅的大门口,画面右下角标注着日期和时间。

大家疑惑地看向投影幕,五秒钟后,一身好人家女孩儿打扮、提着个保温桶的芮静出现在画面中敲开别墅的门,右下角显示时间十九点三十二分;紧接着是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妇人离开,右下角显示时间十九点三十七分;下一个画面是芮静提着保温桶离开,右下角显示时间十九点四十五分。

聂亦合上电脑,淡淡道:“沈妈是提前下班了,不过二十四小时监控摄像头没有。”

客厅里一片死寂。

我看向芮静:“十三分钟,聂亦伤害了你,还给你开了张支票,而他那天还病着。”

芮静脸色煞白。

我妈不可思议,目光落在芮静脸上。

表姨妈突然道:“这录像是假的!是你们做了手脚!是你们合起来陷害我们母女俩!”

聂太太忍无可忍道:“住口!”

门外有两声轻微的交谈,我回头,管家引了两位新客人进门,一位是褚秘书,另一位客人三十岁左右,西装革履,面目清秀,从没见过。

陌生客人打量一眼屋子里的阵仗,笑道:“以合理手段防止肇事者伤害他人或者自我伤害;控制双方情绪,避免冲突升级;剩下的交给律师。做聂家的律师在这点上倒是很轻松,每件案子前期总是处理得够专业。”

聂亦站起来,将电脑随手交给褚秘书,清清淡淡道:“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诽谤、寻衅滋事、故意损坏他人财物,”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摊碎瓷片:“剩下的你们处理好。”

表姨妈有些着慌,却强自镇定:“演得倒是挺像,非法入侵?那可是你们亲自给我开的门!诽谤?到底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毁坏财物?哼,一个破茶杯!”

褚秘书点头:“的确是个破茶杯,不过没破之前是国意堂周老先生毕生最珍视的珍品之一,索赔,”他故意顿了顿:“能让你们倾家荡产。”

表姨妈脸色泛白,静了好一会儿:“不用演戏来吓唬我,我可不是被吓大的,要不咱们就来撕扯撕扯!看看传出去谁的名声好听!”

聂太太招呼我妈出去散会儿步,两人先走了。

褚秘书客气道:“芮太太,不会有什么事传出去,我们并不担心。”

表姨妈绷不住:“你们别把事情做绝!”

褚秘书笑:“芮太太,起诉您毁坏他人财物并不算把事情做绝,真正把事情做绝有很多种方法,但我觉得您应该不会想知道。”

表姨妈颓唐地跌进沙发深处:“你们……”转头看到芮静,气全撒到她身上,点着她的额头骂:“死丫头,他到底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芮静被点得直往后退,突然大哭起来:“我只是不想让聂非非嫁出去,凭什么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明明她那么坏!”她边哭边细数我的罪责:“私生活不检点,乱交男朋友还和她老师乱来……我只是不想让她嫁出去祸害别人!”又看向她妈:“是你说只要我坚持聂亦欺负了我,你就一定有办法让他为我负责,是你说的是你说的!”

表姨妈气得直哆嗦:“你、你这个……”

芮静没管表姨妈,满脸是泪地看向聂亦,声音几近哀求:“我是在帮你聂亦,你看清聂非非的真面目!你要是娶了她你一定会后悔,她不过是看上你的家世看上你的钱!”而可笑的是她做这一切时我就站在她面前,这种勇气也实在令人钦佩。

聂亦靠在近门口的置物架旁,正背对着我们自个儿给自个儿调冰水,闻言甚至没有回头。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我认真地看了芮静好几秒钟,我说:“芮静,我对你不薄。”

她瞪着我,愤恨简直要溢出眼眶。

有一瞬间心里直发凉,我说:“我没你这个妹妹,就这样吧。”

她倒是先爆发:“谁稀罕你谁稀罕你!”又向聂亦:“聂亦,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终归还是不甘心,我双手揣裤兜里走过去问她:“芮静,小时候你做错事我帮你背黑锅,长大后你闯祸我帮你收烂摊子,我不是个好姐姐,但也不坏,你让聂亦看清我的真面目,我有什么真面目好让他看清的?”

她咬牙切齿:“别以为自己多好心,你那么做是因为你妈欠我们家!而你,聂非非,你是个婊……”

我一耳光给她扇了过去,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我。表姨妈见势就要扑上来,被黑衣安保拦住了,她歇斯底里:“你打你妹妹!聂非非你敢打你妹妹!”

另外两个黑衣青年制住芮静,我将她拽到墙角,两人立刻要跟过来,被我挡了。我一只手撑在墙上将芮静困起来,我是真的很困惑,我问她:“所以那几封匿名信也是你写的?你都没有亲眼看到过那些事,你就觉得我做了,还编得惟妙惟肖,你知不知道那叫造谣?”

她被那一耳光扇得彻底发了疯:“你就是做了!做了就不要怕被别人说!我让你再也骗不了人我有什么不对!聂非非你就是个婊……”

我没让她把那个字说完,抬手又给了她一耳光,她大声哭,拗劲却上来了:“聂非非你说不过我你就打我!你说不过我你就打我!”

我将她两只手都制在墙上,靠过去,我说:“芮静,你只有我一个表姐,你闯了祸,连你的亲姐姐也不管你,我是会骂你,但哪次我没有帮你,当然你不用记我的好,但每次害我的时候,你就没有觉得良心不安过?”

她推我,手脚并用地踢打我:“你可以不帮我呀,你帮我难道是因为你喜欢我?因为我是你妹妹?你才不是,你不过是为了秀优越感秀成就感,你帮了我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你帮我是你应该的!”

写匿名信诬陷我;当着众人的面撒谎诬陷聂亦;无理取闹;还拒不认错。

这世上是不是就是有这样的人,外人的一点小恩小惠她能铭记一生,亲人给的照顾和宽容她却认为理所应当。

她踢打得我心烦,一心烦就没控制住拳头,表姨妈在一旁尖叫,芮静跪倒在地上痛哭:“谁救救我,聂非非她疯了,聂亦救救我,聂非非她疯了!”我背对着聂亦,并不知道他有什么表情,只知道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头一阵一阵疼,芮静在地上自保式地蜷成一团,我蹲下去问她:“觉得痛是不是?痛就对了,我也挺痛的。”

芮静的脸一塌糊涂,哭得一抽一抽地问我:“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打死我吗?我没有做错!聂非非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既虚伪又糟糕,可凭什么大家都喜欢你,你得到的东西还永远是最好的?!”

表姨妈也在一边哭着嚷嚷,嚷得我头直犯晕,我没太听清她嚷的是什么,正想站起来喝杯水清醒清醒,眼前突然一黑,隐约听到一声“非非”,我都没功夫去分辨那是谁喊的就倒了下去,后面的事彻底记不太清楚了。

中间似乎有醒过来一次,隐约记得是聂亦照顾我,告诉我我是太累,时间还早还可以再睡很久,又拿来温水扶我起来吞下几片药片。我躺下去抱怨枕头太硬,他去衣帽间拿来软枕芯帮我更换,坐在我旁边陪我入睡。

彻底醒过来时首先想起这个,但印象太飘渺,总觉得是不是做梦。然后想起下午的会客厅里表姨妈的蛮不讲理和芮静的哭闹。

我在脑子里将所有的事情都过一遍,想应该是睡在了聂家的客房。

睁开眼睛,房间里居然留了光源,虽然暗,但足可以视物。佣人实在有心,应该是怕我半夜醒过来找不到灯控开关。

我坐起来准备给自己倒杯水,调亮床灯下床,倒水时又想起换枕芯的事,疑惑到底是不是个梦,突然想起还能记得枕套的颜色,端着杯子回到床边确认。目光刚落到床上我就愣住了,心脏漏跳好大一拍。

下床时我没注意到,那张床非常巨大,足够一次性睡上五个人,深蓝色的床单上有两条同色的被子,一边一条。一条被子刚才被我掀开,留下一个凌乱的被窝,三人远的距离外是另一条被子,聂亦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正在熟睡。

我才来得及打量这房间。空间极大,厚重的窗帘将自然界隔绝在外,进门的墙壁被做成砖纹墙,中间隔出来一个一个不规则的小空间,摆放了各式各类的模型。床的对面则绘了一副巨大的壁画,占满整个墙壁,是梯卡坡浩瀚的星空。

并不是什么客房,这是聂亦的卧室。

我踌躇了两秒钟,把整杯水都喝下去,又将床灯调暗,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床的另一边。

暗淡的暖光覆上聂亦微乱的额发,闭上的双眼,浓密的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好看的薄嘴唇。我鬼使神差地俯身,看着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那些光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的精灵,多靠近一分,它们就更明亮一分。

聂亦熟睡的脸在我俯身而下的阴影中变得格外出色,而我终于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

他没有醒,我却停在那个位置再也不敢俯身。我妈说我爸睡着时最可爱,就像个小孩子。是不是所有的男人睡着时都像小孩子,温柔静谧毫无攻击性?他可千万不要醒过来。

我屏住呼吸,拿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视线滑过他的脸、他的喉结、他的锁骨、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睡衣袖子挽上去忘了拿下来,现出一段小臂,肌肉的线条修长又有力。我着魔似地将手掌覆上去,顿了三秒钟,手指按照肌肉延展的线条一路抚摸,直到他的指尖。有一点光站在他半圆形的指甲盖上,跳跃着似乎就要爬上我的指头,不过是幻觉,却让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我赶紧收回手,屏住胸口剧烈的跳动,慢慢站起身。

窗户外面是个露台,我重新给自己倒了杯水,关了床灯,端着杯子踱到露台上。

一觉睡醒发现心上人就躺在身边,一番周折我却只敢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手臂,现在连初中生都不这样谈恋爱。可想想又觉得挺浪漫,有多长时间?两分钟还是三分钟?也许聂亦一生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黎明,不会知道我在他熟睡时充满热望地看着他偷偷抚摸过他。我胡思乱想,如果他一生都不知道,那实在是有点可惜,所以……要是有一天我先他一步离开人世,其实可以把这件事录在一只录音笔里告诉他,告诉他曾经有那么一个黎明,有那么一个三分钟,以及我觉得那三分钟的时光非常温柔,值得珍惜。

其实我有很多事情都想告诉聂亦,只可惜我们俩的关系,很多话只要开口就是结束,很多事只要开始就是结局。

喝完水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手脚都被夜露浸得冰凉,我才做贼似地推开落地窗,又做贼似地将窗户关上,再做贼似地拉好窗帘。屋子里登时漆黑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把自个儿吓了一大跳,我赶紧将窗帘重新拉开一点。

床边突然传来一点响动,墙灯乍亮,聂亦靠着一只靠枕屈膝坐在床边,姿势和动静都不像是刚起来,显然已经在黑暗里坐了有一阵。

我将玻璃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问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答非所问:“听到你在外面哼歌。”声音里带一点刚睡醒的沙哑。

五分钟前我的确哼歌来着。

我松了一口气,踱步到吧台给他倒水,边倒边抱怨:“我哼得应该很小声,看来窗户不太隔音。你喝温的还是凉的?刚睡醒还是喝点温的吧……”

他拿灯控器调开吧台灯,道:“你没有必要为她们感到难过。”

我抬头问他:“什么?”

他答:“岳母说你一难过就一个人待着哼玫瑰人生。”

我语调欢快:“笑话~别听我妈胡说~我十七岁才学会唱玫瑰人生~~”

他道:“幼儿园时唱蓝精灵,小学唱外婆的澎湖湾,初中唱明月千里寄相思,高中学会了玫瑰人生,之后就一直唱玫瑰人生。”

我沉思:“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是会唱好多歌,还是不同类型的,”由衷感叹:“我真厉害。”

他平静道:“转移话题这一招对我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