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不知说什么了。

张氏假装见过很多世面一样淡定地道:“只是寻常,不碍事。”

她睁眼说瞎话,杨公公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记,扶她扶得更殷勤了,“老夫人,我扶您。”

张氏被杨公公扶回了屋子,等到晚上急不可耐过来看外孙外甥的宋家爷子,她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憋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女婿正陪着他们娘俩睡着呢,都好得很。”

“谁问他们,我问我外孙,什么时候能看?现在能抱吗?”宋韧急着看外孙,他是有孙子的人,但长子在外为官,当年长媳代他回来送妹妹出嫁也没带孩子回来,亲孙子没抱过,现在外孙近在眼前,他就急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在睡着。”宋张氏瞪了他一眼,“怎么着你还想吵他们睡觉啊?”

“你这婆娘,怎么越老越不讲理了?”

“我怎么不讲理了,是你…”

老夫老妻拌起了嘴来,宋二郎跟三郎一见,对视一眼,就出门朝府里人打听消息去了,王府人嘴严,他们也打听不到什么,只是见王府留他们用晚膳也不见妹夫出来,用完膳,兄弟俩带着一肚子疑问跟着老父回家了,第二日兄弟俩去官衙点卯前还来了王府一趟,也没见着人,从王府嘴里的人旁敲侧击也没打听出来什么,等到这天晚上他们过来王府,他们这才见到了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给他们看的德王。

德王跟抱绝世宝贝一样地抱着他的孩儿给岳父舅哥他们看,如若他们不是自家人,他都不愿意。

抱过来宋韧想看清外孙一点,掀了掀他的襁褓,德王就如临大敌地退后了两步,还瞪岳父,宋韧被他气得扬手想打他,德王不甘示弱回瞪他,最后还是宋韧收手认输,心里腹诽着女儿把人宠得没边儿了,嘴里则示弱道:“我就轻轻地掀个角看下脸,看看他长得像不像你,行吗?”

德王犹豫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道:“那你小心点,小孩儿不能见风的。”

与他处在门窗紧闭的屋子当中的宋韧一脸冷漠,不过等宋大人看清脸还有点皱巴巴的小外孙的脸,热泪一下子就充满了眼眶,红着眼抬头与女婿笑道:“他睡着的样子跟他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德王纠结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岳父:“小五说他长得像我。”

他的孩儿,他的小世子。

宋大人初见外孙的感动只维持了片刻,就被女婿毁了,他瞪了把外孙揽得跟宝贝一样的女婿一眼,心道他们家养大的女儿,果然纵容人纵得没边儿了。

不过宋大人还见着了小世子的脸,宋二郎跟宋三郎隔着半边襁褓依稀看了外甥一眼就被妹夫抱紧了,两人好笑又好气,还没等他们说什么,依王妃所言抱孩子出来给人看的德王觉得孩子已经看过了,撒腿就往殿内走,要把孩子还到小辫子身边去。

他转身就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宋家父子,半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次德王送回孩子就被王妃轰了出来待客,宋家父子这才有了接待他们的人,几人这才在张氏的带动下商量起孩子三日的礼数来。

宫里也来了消息,明日皇帝会下旨赐赏。

另外孩子出生的头两天,王府要用红鸡蛋和豆子花生备齐三礼,送去亲朋好友家告知喜事,红鸡蛋这边按南方的习俗是由娘家出的,宋家那边早早就备好了,昨晚就送到了,但今天宋韧一来亲自过问了此事,听杨公公说鸡蛋都送出去了没有剩,他就打算再让家里送五百个过来留着待客用,另一个宋韧想问女婿孩子明日的洗三有谁要来,一听说家日宗室的人都要到,他责备地看了这两天都不出面的女婿:“怎么早不知会我们?”

德王挠挠头,无话可说。

这次他实在吓坏了,觉得小世子和他只有在小辫子身边才是安全的,杨标也没说他,他就没管了。

“那明日可要我们早些过来帮着招呼?”

德王连连点头不已,宋韧看了想叹气,“怎么一回家就没个正样了?”

在外头他怎么就野得很?

德王闻言朝岳父傻笑,看得他两个舅哥一个叹气,一个翻白眼,这装傻充愣的小子,卖乖卖到他们爹面前来了。

说来宋韧也吃这一套,他虽也埋怨女儿太纵着女婿了,实则他跟他夫人是一伙的,对女婿的爱护之情不下于自己的亲儿子,也常觉得铁石心肠的女儿对女婿太狠了,有时候他都怕女儿太冷情冷酷,会吓住姑爷,于夫妻感情有损。

此次接生的稳婆是一个以前在宫里当过医女的女官,是一个中年妇女,洗三也由她主持,此人早被王府收了进来,是以都是按王府的吩咐做事,宋小五也放心由着她主持洗三,另一边也让母亲抱着孩子,让闻杏带着人紧跟着她。

为着防患于示然她暗地里做了些安排,没跟傻爹说,只由杨公公知情,她不说王府里本也会做防患,但她一说,杨标提高了提防人数,心中也是心惊胆颤得很。

结果也中了宋小五的多心,孩子洗三的金盆边沿沾了毒,这金盆是御制品,经过了层层检查才进入了王府内库,搁置在一堆王爷王妃用具的器物当中,能接触它的人除了自己人就是自己人。

好在这次小世子所用的所有物器皆由杨标亲手检验,杨标验出的当场没有吭声,只是让人拿了备用的金盆过来,等到孩子洗三后,就让闻杏带人护着宋夫人把小世子送回了王妃身边,没让他在过来的宗室贵妇眼中久留。

好在除了此事,下面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日德王还请了不少将领过来同喜,是以一直在招呼他们,带着他们跟宗室子弟一同喝酒聊天,直到入夜送完客,他才从杨标的嘴里知道了此事。

这一下,这日喝了不少酒的德王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看着杨标道:“查清了是谁干的了吗?”

杨标正要问话,却见主公放在腿边的手在瑟瑟发抖,他抬头,脸孔雪白面无表情:“再给奴婢两日。”

德王没说话,半晌后杨标去扶他,发现他的小主公的手冷得就跟冰一样。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这时德王抬眼看着杨标,重复道。

那是他的孩子,小辫子给他生的孩子,他的头一个孩子,属于他的孩子,谁也不能夺走。

“奴婢知道,您快回去罢,王妃在等着您。”杨标扶了他起来。

德王站定后,反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一个一个地查?”

“一个一个地查。”杨标点头。

这都能出事,只能从自己人手里查了,留在王府内府能在人的眼皮子底下干下这事的,除了亲信就只有亲信了。

“不要手软,”德王强制自己松开杨标的手,他怕他一个用力就把杨标的手捏碎了,说深吸了口气,平静了神情,看着门口道:“不管是谁,哪怕是于府有功者,诛杀不论。”

“是。”

德王回去后,小世子正在母亲身边的摇篮里睡得香甜,他是个能哭能睡的,闹腾得很,德王一身酒气还是凑过去先看了他一眼,得了王妃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这才去洗浴。

没一会儿他带了满头湿发回来,盘腿坐在离小世子不远处的毛垫上,自己擦头发,时不时望媳妇儿和儿子一眼。

他缠人得很。

宋小五半闭着眼假寐没入眼,偶尔也撩下眼皮看他一眼,陪着他,等他擦好头发爬上床来了,她就掀开了被子,等着他钻进来。

等他进来了,她这才放心睡过去。

她入睡之后,德王忍不住把近在眼前的摇篮又往跟前拉了拉,低头往下,就着门口亮着的壁灯的火看着儿子,“不怕啊,乖儿子,父王在。”

**

洗三过后,德王府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末了,闻杏身边的两个她之前力保入荐安福殿的宫人被拖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闻姑姑也被师傅杨标亲自押到了王府地牢,宋小五在确认她跟此事无关后,叫杨标把人放了。

这两个宫女原本是闻姑姑在宫里救下带出来的,闻杏也查过她们的底细,万万没有料到她们居然是探子。

这事王府查到头,源头就查到宫里去了,宫里已经不再是杨公公的地方,尤其在他把宫里的逐多暗线都交到皇帝手上后,杨公公也就只留了一两个不能轻举妄的耳线,这时候他动不得手脚教训人,又不敢与主公报,只能报到王妃这头来。

宋小五知道此事是万妃动的手后,她反问劝她让小鬼忍的杨公公:“你说让他怎么忍?”

这时宫中的万妃有了身孕,她是宫中这两年来第二个怀有身孕的妃子,之前怀有身孕的妃子生下的是公主,还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另一个活到了八岁的二皇子之前也因意外过逝,现在皇帝膝下除了皇后保存的二皇子和五皇子,他现下只有万妃生的皇长子和另一个宫妃所生的四皇子。

一个当了快十年的皇帝,宠信宫妃无数,怀孕之人屈指可数,可见这能怀龙胎的妃子得的重视了。

龙子是胜过王府的世子,宋小五知道,想必有持无恐的万妃也知道,但现实太残忍赤裸,让人告诉他的儿子不如龙子,宋小五不需去说就知道小鬼忍不住这口气。

“那您说,不忍又如何?您见得了他跟圣上闹翻?在这时机,在这当口?”杨标心里淌血,嘴被他抿成了一条直线。

第125章

“闹不得?”宋小五漠然。

杨标被她的神情激怒,“好像就只有奴婢这般认为了?”

难道您不是?您就不怕折损的是我们王爷?

宋小五笑了起来。

杨标被她笑得震怒,念及自己的身份还是强忍了下来,低头示弱:“您知道怎样才是对他最好的。”

“是,我知道。”这点宋小五不可否认,便点了头。

“那您…”

“我不想让他忍,”宋小五的情绪是淡的,她的脸和她的心一样,硬得就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他这辈子如果要忍受一个人对他永无止境的索求,我想不出来,有谁比我更有那个资格。”

皇帝绝对不是那个人。

“王妃娘娘!”

“他要退到哪步才算完?”

“这不是您该说出来的话!”

“哦?”宋小五笑出了声,她看着杨公公:“你的意思是我该教他好好委屈求全,就像他以前那样?”

然后不得好死?

“王妃!”杨公公鼻翼大张,他被这个变化无常,捉摸不定的老妖怪激得眼睛都红了。

“我不会让他忍,我嫁给他,不是来教他委屈求全的,”相比之下,宋小五的语气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他想如何就如何。”

“如若…”

“再惨又能惨到哪一步呢,杨公公?”宋小五淡淡道:“后果由我担就是。”

“您早晚有一天,会因您这个性子,一败涂地的。”杨标强把那句“您算得了什么”忍了下去,改而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来。

“我等着。”宋小五微微一笑。

杨标怒而挥袖而去,都忘了行礼。

闻杏带着侍女躬身猫在一边,连气都不敢出。

他走后,宋小五照常行坐,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德王从他的官衙回来,宋小五便告知了杨标告知的事。

抱着小世子的德王当下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他抬眼跟王妃道:“小辫子,我要进宫。”

“你去。”

“我要是把人打死了,你来接我吗?”

“接。”

“好,那我去了。”德王点点头,在儿子脸边亲了一口,随即朝闻杏点了点头,“叫丁三到偏殿来给我穿王袍。”

说着他就往偏殿去了。

闻杏看了看王妃,见王妃拿手指在弹小世子的脸,没发言,她顿了一下,叫了身边人去叫丁三,她则快手快脚去备王袍去了。

一柱香后,德王离了王府,他走后不走,杨公公红着脸来了安福殿,给宋小五请完安,静坐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要走,跟宋小五道:“您太高高在上,太冷冰冰了,比奴婢更不像是个人。”

说罢他就走了。

宋小五朝他的背影笑了一下。

她有点更喜欢杨公公这个表里不一的老愤青了,他感情充沛得完全不像个人形杀器,更不像她。

她才是那个死了又活的老妖怪,与他不是同道中人也正常。

不过,她是不是像个人都是她自己,就是因为她是这个宋小五,她才坐在这里成了德王妃。

她要不是她,现实就不会这么走了。

走到这步,宋小五发现她高看的杨公公最终也只是与她形似,神还是差得远,但她无意跟杨公公解释什么。

弱者才会寻求认同,她这样的,就好好地不像个人罢。

毕竟,她活着只为自己,最终只要自己能对得起自己,就已极不枉这一生了。

**

德王进宫后没去找燕帝,而是提剑去了万妃住的梅花院,德王拖着那把他皇兄赐给他的重达二十斤的重剑,一路与地面划着剑花赶到梅花院的时候,大批闻讯赶来的御林军前来堵他,德王视而不见划剑前往,提为利枪对着他的御林军不敢伤他,只得步步后退。

有御林军挡在了宫院的小门口,德王连他一起一脚踢开了门,跨了进去。

万妃已在,她昂着下巴站在廊下,双手抚着肚子高傲地看着德王。

梅花院很小,德王几步路就到了,不等万妃说话,他双手举起了剑朝人劈去…

“住手!”

“住手!”

背后传来了两声急叫声,但德王的剑已经劈去,剑势势不可挡,劈进了砖缝中,而在之前一刻,万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抱起跳到了反方向的廊下,但饶是此人身手了得,剑劈进砖逢当中震起的石屑也打到了她们的身上,打得她们肉疼。

万妃软倒了在了前来救她的女卫怀里,当下被惊得泪流满面…

她不怕死,但剑劈来的那一刻,那种恐惧让她骇怕到心神惧裂,恐惧万分。

“德王皇叔!”这厢,身后传来了燕帝的大怒的大叫声。

听到这声大怒的喊声,万妃这一刹那间感觉前仇旧怨都是空,这一刻,整个世界只有她,还有爱她的表哥。

“表哥。”她凄厉地喊叫了起来,手软脚软地扑向了她的爱郎,她的保护者。

只是燕帝眼中没有她,他错过了扑过来的万妃,任她扑倒在地,走到了回头过来看他的当朝皇叔德王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您不是来正德宫见朕的吗?”

跑到后妃的院子里来发什么疯?

“我杀了这贱婢就来见,你先回去等等。”德王面无表情提剑回头,朝这时倒在地上没人去扶的万妃走去。

“圣上!”回过头看到此景的万妃尖叫了起来。

同时,德王往前走了两步,他走得太快了,万妃害怕得眼睛一闭,握着肚子痛苦地大叫了起来:“孩子,我的孩子,耿儿,耿儿啊,救救你娘,救救你的弟弟啊…”

周伯耿是当朝的皇长子,是燕帝的第一个孩子,这也是万妃还能活到如今的原因,只是周伯耿已经为他的母妃求过一次情了,在燕帝这再用就不管用了,如若皇长子还来求情,燕帝也觉得这长子不要也罢。

燕帝冷酷地看了摸着肚子的万妃一眼,回头看向了德王:“你跟朕回去,你要什么交待朕都给。”

“我不相信你,我现在只信这把剑,”德王笑了笑,还带着浓浓稚气的少年脸孔因这抹血腥的笑显得天真又残酷,“谁动我儿子,我就动谁,哪怕是你,大侄子。”

“王叔!”燕帝被他的话说得心惊,低叫了他一声,“回去说话!”

“回去怎么样?你关她几天,她就又出来害我,哦,现在不是害我了,是害我的孩子了,兰献,你是不是也不想我有小世子?你还想要回我的…”

“王叔,慎言!”燕帝被他气得笑了起来,捏着他的手冷笑道:“别以为朕不敢对你如何!”

“你敢,你敢的事太多了,”德王的笑没了,他的眼里是漫天漫地的伤心和难过,“你就是太敢了,我只得一退再退,为了承诺我已经竭尽全力了,可你不能让我连我的孩子都护不住啊…”

“朕什么时候…”

“你放她出来你就知道,万家会怎么对我!还有你那个…”

“王叔,她也是你的亲人!”燕帝怕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太后又牵扯进来,连忙喝止住了他,声音极厉。

“可你们这些我的亲人,是怎么对我的,你的妃子要杀我的儿子,你让我怎么忍?”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的德王置若罔闻,他逼近他,提着他的衣襟大声吼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王府里有她的探子!”

“朕,朕…”对德王府一直提防着,放任好几方势力旁侧德王府的燕帝哑言。

他是知道万妃有人在德王府的,而且这经过了他的默认,不过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母后和表妹,自然会偏着她们一些,但燕帝不敢说这是几年前的事摆脱干系,因着德王府那一位的存在,他更是加派了人手进去,甚至放任了丞相也放了人马监视王府,只为有朝一日能借丞相的手,灭了德王府那一位让他如鲠在喉的女鬼。

这一刻,看着突然沉默下来了的燕帝,瞬间什么都明白了的德王当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笑了起来,眼泪猛往下掉:“你们啊,你们啊,让我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小辫子心里清楚我恋慕她只是贪慕她的力量,想抓住利用她成全我自己,成全我们周家,可你啊,可你啊…”

德王流着泪,“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他松开了皇帝的衣服,也松掉了手中的剑,他拍了拍苦不堪言痛得快要碎掉的心,“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我欠我皇兄的命我也不知道还给你了没有,但就这样罢,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德王说着,抬头昂胸往前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