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对苗盼盼说:“我们可能需要另一种挖掘了!”

打完110报警电话后,我们四个女孩站在帐篷外,一边喂着秋蚊子,一边默默地等着警察到来。我希望警察来后,能给他们一个更精确的方位,于是借了苗盼盼的手电和铲子,再次钻进帐篷。

也许她们知道我的这个“动机”后会觉得我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如果她们知道,我的另一个动机,是想再次面对那个要和我拼命的长发女人,一定会觉得我简直可以做疯人院的精神领袖。

如果她给我说话的机会,我想问她,你是谁?为什么要你死我活?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大限是九个月之后?你凭什么可以改变?

我的大限,难道真的是九个月之后?

如果顾志豪的墓碑上预测准了他的死期,为什么要怀疑我的死期的准确性?

九阴白骨爪没有再出现,长发女人也没有再出现,没有撕心裂肺的惨烈决斗,我像个自作多情的寂寞高手,独处在黑暗之中,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弱。

我想找到顾志豪,又怕找到顾志豪。

找不到顾志豪,我会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不知命运所终;找到了顾志豪,我会永远生活在绝望中,面对着日历上自己的死期以泪洗面。

在顾志豪的手机被发现之处,我又蹲了下来,有意忘却这里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发掘地点,开始像个暴徒般疯狂地铲着松干的土。

警车笛声由远及近传来的时候,一只平滑的鞋底现出土面。

鞋下,惨白的,是几根枯骨。

顾志豪终于被找到了。确切说,是被挖出来了。更确切说,挖出来的并非是顾志豪,而是一具骷髅!

你们没看错,顾志豪只失踪了十天,也就是说,顶多死了十天,但他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肉亦消失,甚至没有任何血迹留下,以创纪录的速度变成了一具枯骨。我还没有正式开使医学生涯,也知道这有悖任何生物学和法医学的常理。

但是,我遇见的、和即将面对的,又会有多少事不算有悖常理?

米砻坡考古现场,就在弹指一挥间,就在我们这四个女生的拜访后,成为了米砻坡犯罪现场。

当然,除了顾志豪出门时的一套衣衫、那双鞋底磨平的阿迪达斯和附近找到的手机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那个头下脚上被掩埋的尸骨的前身就是独立考古人士顾志豪。但是,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吗?苦莲茶令人心颤的哭声和那天在江医苗圃看到的联体墓碑,足以让我深信不疑。

更不用说那在黑暗中、似乎从地狱里伸出的那双手,险些也将我置于死地。

“这是市局八队长,”已经问了我一串问题的警察站起身,指着刚进门的一位戴眼镜的警官。“他要再问你一些问题。”

那具骷髅被发现后,我们被带到米砻公安分局录口供。警察和非警察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个离奇得不能再离奇的案子,四个女大学生,在一个国家级重点考古现场,发现了一具死了十天就变成骷髅的尸体,而且,她们并非“无意”发现,而是特意来寻找这具尸骨。

她们怎么知道,米砻坡考古现场,埋着这具尸骨?

那位被称为“八队长”的警官在我对面坐下来,脸上带着很客气的微笑,倒好像我是他的领导,难怪到现在才只是“八队长”,如果更雄赳赳气昂昂、牛气冲天点,说不定已经可以做到大队长或二队长…还有,他戴着眼镜,更像学校里的一位研究生或年轻讲师,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大队长之相。

“你是欧阳菲?”八队长微笑的样子和蔼极了。我点点头。

“谈谈你是怎么发现那具尸骨的吧。”八队长问着刚才那位警察已经问过的问题。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答案,我怎么在梦里看到墓碑,碑上有顾志豪的名字,网络搜索后找到苦莲茶,通过骨珠找到苗盼盼,然后找到米砻坡。

情况基本属实。但是都说不做亏心事的人没有必要撒谎,这点我不敢苟同。我毕竟还是歪曲了一下事实,把“阴阳眼”看见的情景换成梦境,道理很简单,我还没有绝望到希望任何人认为我是精神病人或者业余巫婆。

八队长一直在专注地听,好像我说的一点儿也不荒诞,反倒让我心虚了,说:“我知道,这些听上去都很夸张…”

“你能仔细讲讲,你是怎么知道,那尸骨确确实实就在九号坑的那个方位…那个帐篷下有七、八、九三号坑,每个坑都有近千平方米,要准确定位,光靠运气好像不够。”八队长盯着我的脸,好像在说,我虽然绝对温柔,但眼睛里也揉不进沙子。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绝对不会相信。”我只好采用先打预防针的策略。

八队长再次微笑:“你说出来试试看,我会不会相信…说实话,我相信过很多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只好老实交代,说我进入帐篷后,似乎看见那个方位有双脚露在土面上,相同的方位还有个背包。当然,这也并非完全诚实的交代,就算我有特异功能,总比扯出什么阴阳界来要值得同情。

八队长的眉头扬了扬,大概终于觉察出我的严重思维错乱,但他还是温声说:“不过,我们仔细找过,附近并没有发现那只背包。”

我想:如果我告诉你们,帐篷里其实还有个长发女人,几乎把我掐到阴阳界,你肯定也会说并没有发现那女人的痕迹。我心头一动:也许,那背包正是被那女人带到了阴阳界,才没有在“人世”被发现。

“那…那我就不清楚了…我说了嘛,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耍无赖的水准还有待提高,但这个时候只好硬着头皮出招。

“你的脖子怎么了?”

“脖子?我的脖子怎么了?”我很痴呆地重复着,但大概猜到他在说什么。,被那长发女人掐过后的隐痛逐渐淡去,莫非还留下了印记?

八队长用手指点了点他自己的脖子,说:“你的脖子上,好像有两道发黑的印子。有点像是淤血。”

该死的长发鬼婆!送我年度最美围脖。

我用力揉搓了一下脖子,好像那样就可以把黑印抹去似的,支吾说:“不清楚,大概是…在米砻坡挖坑的时候沾了土。”我脸上一定是偷糖吃的孩子被抓住时的表情。

好在八队长没有深究,又问了些问题,直到我哈欠连天了,他才看看表说:“哦,时间不早了…明天是你们第一天上课,对不对?”

我点头说:“是啊,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走运,大学的第一天还没开始,我就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道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等着我呢。”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但开口后有很后悔,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杨双双,说话没遮拦起来。

谢天谢地八队长倒没有太在意,很大度地起身准备放我一马,甚至说,这么晚了,让我们这几个女生自行回学校不太安全,会派人开警车送我们回去。我心想,他总算可以摆点“队长”的架子了。

可是,等我上了车才发现,八队长“派”的司机就是八队长本人。显然他连个能做司机的小警察都支使不动。

车子里很安静,我和杨双双一左一右坐在苦莲茶身边,她不知流过多少升的泪水,反正脸上的银粉已经洗尽,露出平滑的肌肤,又大又圆的双眼被肿胀的眼皮挤成看不见光明的一线。我握起她的手,没说什么话,知道这个时候,再多言语上的安慰都是多余,她需要的是温暖,是让泪水流尽。

她伏在我的肩头,开始无声地哭泣。

车子里更静了。静得让人心颤。

苦莲茶虽然在校外租房住,但今晚八队长还是将她送到了江戏宿舍楼门口——苦莲茶的“官方”住址。早有江戏的老师在楼门前等着,显然早就得到了警方的通知。我轻声告诉苦莲茶,明天下课后会来陪她,苦莲茶收了泪水,拖着一看就很沉重的脚步下了车,进了宿舍楼。

八队长和江戏的老师说了几句话后,回到司机位上。我说:“我试最大努力安慰她了,张洁还是那么伤心,其实,我甚至想告诉她,那具骨头还不见得是顾志豪的呢…虽然,这只是很渺茫的可能。”张洁是苦莲茶在身份证和学生证上的名字。

“我们在试着寻找顾志豪的牙科病史,通过核对牙齿确定他的身份;另外,刑侦实验室的人正在仔细取样分析,他的衣服上应该有些残留的毛发、皮屑等剩余物…希望有多大就很难说了。”八队长一边将车开出江戏,一边说。

我这时才注意到,身边的杨双双有些异样,如坐针毡的不安。我这才想起来,可怜的她,虽然十万分倾心于阴阳怪气的一切,却有好龙叶公般的胆量,今晚这些亲历的少儿不宜的见闻,绝不能让她感受夜读聊斋的惬意。

进了江医,到了医学系女生宿舍楼下,八队长下车为我们开了车门。我下车诚恳道谢的时候,发现他的目光,透过很有“深度”的镜片,在我的脸上逗留了那么不算短暂也不算冗长的一刻,丝毫也没有邪念的目光,但有些深沉,有些隐情,有些欲言又止。我猜他一定是在想措辞,如何把我臭骂一顿,骂我撒谎如此不专业——临离开公安局的时候,有人在我脖子的伤口处取了样,多半已经分析出来,不是挖坑时沾上的泥。我正在想要不要自首忏悔,他却先说了:“你…你不会和欧阳姗有什么关系吧?”

原来如此!我想象着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苍白的脸,乌黑的长发,比绝大多数女同学略高的身材。医学院里的一个姓欧阳女学生,怎么会和欧阳姗没关系呢?我想说,八队长,本来以为你可以免俗的…

一路沉默的杨双双忽然开口,开口却不如闭嘴:“八…八…”我心里一紧,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刺激,八队长不算威猛酷帅,但也没老到做你爸的地步吧?杨双双百般努力,终于说出了一句囫囵话:“八…八队长,能不能要你一个签名?”

上楼的时候,我才明白杨双双的“失态”,也才明白八队长并不是排行在八,而是叫巴渝生的市局刑侦大队队长、重案组组长。所以八队长的头顶上,没有大队长或者二队长了,他就是江京搞刑侦的一把手。

“你…说你不可救药都是太轻了!亏你还是欧阳姗的侄女,至少应该看过你小姑做为女一号的《暗穴》吧!巴渝生是《暗穴》里多重要的一个人物!”杨双双离被气疯已经差得不远了。

“什么女一号呀?顶多是女二号吧。甚至是女三号。”我开始拿杨双双做靶子,锻炼耍无赖的技巧。“再说啦,《暗穴》里,巴渝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警官,谁想到他现在会做了队长!”

“杜拉拉都升职了,巴渝生难道不会晋级?”杨双双摇着头,仍对我的孤陋寡闻感到悲哀。“《暗穴》是至少五年前的故事,最近这些年里,巴渝生破获了好多起大案、要案、怪案,绝对是江京市公安局的第一名探…”

“你在背巴队长的十佳青年的宣传词吧?好了,今晚折腾得够意思,我也该睡了。”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四楼,我那臭名昭著的405室就在眼前。

“你瞧,巴渝生能一眼看出来你和欧阳姗沾亲带故,就可以证明他多神了。”杨双双还沉浸在对巴渝生的膜拜之中,根本没听出我话里的倦意。或许,她真的是受了刺激。

我想起巴渝生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搭上了杨双双的话:“我总感觉,他当时还有什么话要问我…不过,他是警察,有什么话会不好意思问呢?”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在寂静的楼梯口和无人的走廊里回荡,我的心一个激灵,杨双双被吓得连退了几步,差点滚下楼梯。

是巴渝生。

“巴…巴…”这回,轮到我发出不恰当的称呼了,他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打电话给我?“巴队长,我马上就要睡着了。”

巴渝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像刑侦大队长:“打搅了。我刚才一直有些犹豫,该不该问你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不祥之感从手机里冒出来,在我耳边盘桓。不行,我没有同意和韩国帅哥喝咖啡,也不会同意和您老…

但他的话,像劲力十足的小锤,凶狠地敲向我因为劳碌一天准备打烊的有些麻木的耳膜:“你有没有听说过陆蔷这个名字?”

开学第一天就是早八晚五排满了课,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找不到任何空余的时间,对我们这些在人生唯一的超长暑假里懒散了将近三个月的闲人来说,感觉比高三还紧张。吃午饭的时候,整个宿舍的人都自顾自的狼吞虎咽,放下饭碗的时候,满脸写着“我报错专业”的遗憾。

医学导论和高数这两门课是和杨双双的“达人秀”班一起上的百人大课。我试图和她眉目传情,但这家伙坐在阶梯教室的头排(看她听课那个专注的架势,如果条件允许,她会毫不犹豫地坐到讲台上或者老师的脖子上,身遭像是用高绝缘材料包裹起来,反射掉所有外界干扰。

下午五点,终于上完了整天的课。我没来得及回宿舍撂下包,就急匆匆地往校门外走。

“欧阳菲,站住!”身后突然传来杨双双尖利的叫声,如果说在教室里泡了一天后我有些像行尸走肉,这声尖叫完美地将我带回人世。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摆上一脸无辜,转身面对出离愤怒的杨双双:“你不要这么吓人好不好,好像要和我街头血战一样。”

杨双双用和刚才的叫声一样尖利的目光上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巴队长的手下审讯犯人前的热身运动:“你要去哪里?”

我可以说,用得着你管吗?但那样不是我的做派,我估计永远不会对双双这么说话,我的回答软得像濒临腐烂的西红柿:“双双,你听我说…”

“你想一个人去找陆蔷?”

“陆蔷已经死了!”我的耐性在被一丝丝抽走,“陆蔷、顾志豪,都死了,都应验了,再死九个这样的人以后,就是我的末日,我的末日。你有你的生活、你的学习,你有你的疯人院要混,我有什么权利搅乱你的生活?我有什么权利把你卷入荒坟、尸骨、死亡之中?难道,昨晚的经历还不够刺激吗?”

杨双双的震怒似乎淡下去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种很受伤的神情:“这说明,你还不了解我。”

“同学啊,我才认识你三天不到!”

“那你就更应该叫上我,继续抓住机会,继续了解认识我。”杨双双拉着我走出校门,“你不要以为这只是你自己的事,很私人的事…即便是你自己的事,你也需要帮助。我总感觉,你遇见我,然后走到苗圃,看见那些墓碑,都不是偶然的。我也是其中一环,甩开我,整个链子就断了。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我叹气说:“我怕你是自讨苦吃。想想昨晚上吧,明月清风,多好的一个夏末夜晚,我们却跑到一个旧土堆,挖出一具尸体。”

“生活的多姿多彩,峰回路转。”杨双双笑一笑,“我知道我胆子小,说明我更需要锻炼。”她把话题一转:“不像你,胆子够大,居然敢向巴渝生说谎,说你没听说过陆蔷。”

“严格说来,我并没有说假话,我的确没‘听说’过陆蔷,只是精神错乱的时候看见了她的名字而已。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住在哪里、性格如何,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生…最主要的,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我的阴阳眼。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希望别人把自己当怪物,这点儿自尊我还是有的。

杨双双显然又不同意:“可是,我还是想强调一下:你需要帮助,能得到的帮助都不要放弃。巴渝生大概是全江京市最能帮助你的人了,他可以动用警力调查,他可以为你提供保护,最重要的,他会相信你说的一切。你还记得《暗穴》里的故事吧,那个叫关键的男生会看到别人被杀的情形…”

我突然停下脚步,努力语重心长地说:“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恐怕不是巴渝生能帮得了的。顾志豪尸体的样子你看见了吗?他死了顶多十天,尸体变成了像是埋在土里很多年的一堆白骨。你觉得,这是人为的吗?”其实我有更好的理由,但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你有什么瞒着我。”也许有人(包括我会认为杨双双缺那么点心眼儿,这是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你的脖子上,现在还有发黑的痕迹呢,你以为你打了很多粉,就能全遮住?还有昨晚,你进了帐篷后,突然浑身打抖,像是有什么很痛苦的病症发作,但不久又好了,帐篷里很黑…你以为我没有看见?”

“我不知道你是属猫的。”我搪塞着,知道面对这个真心要帮助我的朋友,必须坦诚。

于是我将在帐篷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那些只有我能看见和体会到的,刺骨的阴冷疼痛,箍在我脖间的一双杀手,枯树、荒坟、顾志豪的背包。

“会不会,杀顾志豪的人,和要掐死我的人一样,无影无形?会不会,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像写着我们名字的墓碑,也并不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会不会,那些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人,是从另一个阴暗的世界过来,杀我们于无形?至少,我觉得这是我对这一系列的诡异现象最好的解释。而巴渝生,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神探,能解决阴阳界间的凶案?”

我越说越觉得心惊肉跳,但不知为什么,杨双双却越听越双眼放光,她无限神往地拉起我的手说:“你知道吗?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你已经完全接受了,你有鬼缘的事实!”

“我是完全疯掉了!”我说出今天讲的第一句心里话,“如果这个鬼缘意味着我要被‘必杀’,我宁可拱手送出这个鬼缘…不对,我没那么变态,我希望任何人,有缘没缘的,他们的名字都不要出现在阴阳界里的墓碑上!”

杨双双沉默了一阵,大概我的话挺难消化的。两个人默默走了一阵,她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陆蔷了。你想查出她是怎么死的,对不对?你想找到罪魁祸首,这样剩下那些人都不会被害。”

“感觉除了等死,这好像是唯一该做的。”我感觉自己小小的人生还没跨出几步,就到了走投无路的田地。

杨双双说:“不过,很佩服你,骗过了巴渝生不说,还从他嘴里套出来陆蔷的下落。”

陆蔷一个多月前被杀。她生前在江京第二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急诊科实习。她是名护校的学生。

这是所有从巴渝生嘴里“套出来”的信息,但已经足够让我们入手。

我从书包里取出下午生物课刚穿过的白大衣换上,在医院里走动起来,活像个摸不着头脑的实习医师。杨双双没有带白大衣来,只好在一旁帮我“提包”。我在二附院急诊室里转悠了一阵,瞄准了一位超低龄的女护士,抓住一个空子,走上前搭话。

我已经注意到,那女护士胸前并没有“江医二附院”的红字,料准她是个护校实习生:“同学,请问你是江医护校的吗?”

那女孩没好气地看我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我翻译为不愿搭理我。此刻已过下半时间,从这小妞儿满脸的疲惫可以看出,她忙了一天,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怨不得她。我故意压低了声音,很神秘感地问:“请问你认识陆蔷吗?”

小护士登时醒过来,恢复了说话的功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像我给她劳累苦闷的一天带来了一缕不带任何医用酒精味的清风:“她已经不在了…你问她干嘛?”

我承认,她的态度还远非友好,我只恨自己不能摇身一变成一位帅到顶的男生。我还是厚着脸皮问:“我也是听说她…她不在了,我只是很好奇,她是怎么死的?”话问出来,自己也觉得很丑陋,像说三道四的碎嘴婆。

果然,小护士理直气壮地给了我一个“你是碎嘴婆”的白眼,我心头一慌,生怕她拒绝和我一起碎嘴,不料,她也压低了声音说:“她…她死得很奇怪,很神秘,即使和她同宿舍的人,都没看见她的尸体。校方和医院都严格保密,只有警察和少数医院的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要想知道具体情况,最大的可能是从我们急诊室的副护士长那里探听一下。”她大概看我有些为难,又说:“我带你去见副护士长吧,一般来说,护士长都比较严肃,但我们这个副护士长特别和气,保证比我妈你妈都更温柔。”

我连声感谢:“等会儿我请你去吃冰淇淋。”

副护士长不但比我妈温柔,比我奶奶姥姥还温柔。她听我说完来意,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耸了一下,轻声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

我早就想好了谎话,说:“我是陆蔷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从小住一个大院、一起长大的,听说她是在这个医院里出了事,就想来问问清楚。我们家附近,邻里间流传的谣言可多了。”世上高明的谎言都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并非个中高手,也不知道自己的初试锋芒水平如何。

副护士长看了看带我来的小护士,问她有没有什么别的工作要做,显然是要把她支开。小护士听懂了,向我做了个捏着蛋筒吃冰淇淋的动作,转身走了,随手带上了门,把杨双双关在了外面。

护士办公室里只剩下副护士长和我两个人,副护士长说:“你算是找对了人。陆蔷临终的那个晚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和善的面容微微扭曲,一定是回忆起了辛酸恐怖的旧事。可以想象,她身边突然失去了像陆蔷那样如花岁月的女孩子,触动一定深刻。

“那天晚上,怪异的事不断,先是一个急救病人抢救失败,陆蔷坚持说死者的双眼闭上后又突然睁开…后来,她又说…”副护士长长长叹口气,说:“你跟我来,我带你看个东西。”

她在护士办公室门口向另外几位护士交待了几句工作,带着我走出门急诊大楼。穿过一个停车场,来到一座小楼前。她说这是医院的行政楼,领着我在底楼一间办公室前停下来。门上的牌子写着“保卫科”。

保卫科里一位中年干事和副护士长打了招呼,副护士长说:“麻烦你把七月十三号晚上的那段录像再帮我们放一遍。”保卫科干事坐到桌前,开始在电脑上寻找,护士长告诉我:“我们医院的保安工作还是很到位的,一些主要的部位都安装了摄像头,现在让你看一段那天晚上和陆蔷有关的录像。”

“找到了。”保卫干事让我们两个凑到电脑前,开始播放一段视频。他解释说:“这是从门急诊大楼通往住院部大楼的一段走廊,图像不是很清晰,光线不行,因为节约用电的缘故,午夜过后大楼里只有一半的灯开着。”我仔细看了画面右下角的时间,2010年7月13日,2:27。

不久,一个穿着白大衣、身材娇小的女生出现在画面中。

“是她。”我和陆蔷素未谋面,但猜一定是她。我的声音听上去一定很压抑,我的心确实在往下沉,深渊无底。我已经知道这个女孩的命运,此刻,眼睁睁看着,无法改变。

护士长又是一声叹息,也是在努力压抑着悲情。

保卫干事突然说:“你们注意了,就是这里,开始有些奇怪了。”

画面上,正在行进的陆蔷突然停下脚步,微微抬着头,像是走廊尽头有什么奇异景观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震撼。她踟蹰着向前迈了一两步,向前倾着身子,似乎想看清什么,甚至想冲上前看个究竟。

问题是,前面什么都没有。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

毫无预兆的,陆蔷猛的转身,奔跑出了画面,只留下半明半暗空无一人的走廊,连鬼影都没一个。

“鬼影”这两个字在我脑中一闪,我对保卫干事说:“麻烦您把视频往回倒一下,就回到她停下来的时候。”

保卫干事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说,难道这么沉闷的慢镜头你都没看够吗?但还是依言做了。我睁大那双不阴不阳的眼睛仔细看,空白还是空白,除了随时要逃走的陆蔷,走廊里真的是绝无人迹。

但重头看一遍并非毫无收获,我注意到,画面的远端,也就是走廊的另一头,天花板和墙的交界处也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因为没有灯光而造就的一片阴影,半明半暗的“暗”处。我觉得自己比较过分,但还是问:“请问您有没有,在同一时段,走廊那头的摄像头录下的视频?”

保卫干事笑笑说:“你还挺周全,公安局的人也问我要过,所以我也截了下来,正好也在我电脑上。”

他又打开一段视频。果然是走廊的另一个角度,可以隐隐看见陆蔷在画面远端停下脚步,怔怔地望向我们。过了一阵,飞快地转身跑走。

保卫干事说:“瞧,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目光,却粘在了屏幕上。我的嘴里,如豪饮了一大碗中药般苦味纵横。我说:“有,是她。”

副护士长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她?你说谁?这里难道有人?”

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她在“半暗”的阴影中。“一个…一个女的,很长的头发,白色无袖衫,牛仔短途,很奇怪,她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走路一歪一扭,一截胳膊像是脱了臼,垂在那里,那只手,苍白的,像骨头…”我能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急变粗,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在米砻坡试图掐死我的女人。

副护士长和保卫干事面面相觑,一定觉得我是在说呓语梦话。我有些后悔,冒失地说出了在那片阴影下看到的女子,阴阳眼的所见还是应该留在阴阳脑子里,不要惊煞了普通群众。

“对不起,太玄乎了,把你们吓到了吧。”我开始茫然四顾,为自己寻找退路。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不心虚却有些理亏地说:“谢谢支持。”支持我信口雌黄。

副护士长说:“我是真的相信你。”出了保卫科的办公室后,她又轻声说:“陆蔷也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我看着她,木雕泥塑般凝在了地上。

陆蔷也可以看见那个女人,然后她死了。

副护士长的话继续在耳边转:“陆蔷描述的那个女人样子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也就是那天晚上抢救无效死亡的那个病人。陆蔷在走廊里见到她的时候,照理说,她应该躺在太平间里。奇怪的是,我和陆蔷随后就到太平间去查看,那女人的尸体太太平平地躺在那儿,没有任何移动过的样子。”

“那陆蔷她到底是怎么…”

副护士长说:“你跟我来。”

我不由暗暗称奇,这副护士长真够合作的,和她比起来,我对巴渝生连蒙带骗的,风格相差了不可以里计。我问;“去哪儿?”

“当然是太平间。”

我一呆:“太平间?我…我的条件成熟吗?”

“你不是医学生吗?迟早要过这一关的。”

副护士长在前面快步如飞地走,这是资深护士多年练就的基本功,走路有风。但她一路来没有说话,像是突然生出满腹心事,不知向谁诉说。

太平间在医院洗衣房附近的一座不起眼的平房里,不过想想一座医院的太平间如果很起眼的话,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门上装着一个安全电子锁,副护士长在表盘上揿键输入密码后,门开了。她说:“这太平间全天都用得上,所以以前很少上锁的,但自从陆蔷出事后,医院加强了防范措施,才装了这个电子锁。”

我们两个穿过一条走廊,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前停下来。副护士长大概终于忍不住了,叹口气后,轻声啜泣起来。我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该怎么安慰一个老妈级别的长辈呢?

“我和陆蔷,就在她死之前不久,还来过这里,看了看,那女人的尸体就在尸床上。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宿舍去休息,她甚至告诉我,她要去给她养的一盆太阳花浇水,”护士长哽咽着说,“可是,顶多一两个小时后,她就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