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礼堂,每次去都在放同一部电影。”申以澄说。

“《闪闪的红星》。”徐长卿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这个话头一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慢慢消失,徐长卿给她讲他这一年多搭车去了那些地方,申以澄也讲她去了哪些村子,讲厂子周围的那些一个姓一个姓聚居的村子,他们村里的那些大大的祠堂,他们的房子怎样的漂亮,窗棂都是雕花的,大门上还有砖雕。墙上写着“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一同出现在古老的住宅里。

申以澄说:“他们的房子很漂亮,可是家里却什么都没有。”

徐长卿在山里漫游时,时常去当地人家里要水喝,那里大屋子和空庭院同样让他惊奇,也让他对申以澄惊奇。在这一年多来,还没有第二个人和他谈起那些祠堂和对联。他说:“我在一家人家的影壁墙上看到的诗是‘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这首诗我以前没读过,我怕记不住,特地掏出纸笔抄了下来。”

“那里原是古徽州啊,出了很多文人。这首诗是张志和的《上巳日忆江南禊事》。‘黄河西绕郡城流,上巳应无祓禊游。为忆渌江春水色,更随宵梦向吴洲。’他在黄河边上想起江南的上巳日来,就写了这首诗。你说的是胡氏祠堂吧?我也看到了,也抄了下来,写信回家里把这两句抄在里面,问我爸爸这是谁的诗,爸爸回信说是张志和的诗,又把前两句也写下来。顺便又把他写的诗一起抄了寄给我。”

如同诗里的情景一样,他们在安徽想着回上海,站着上海的街头,却说起安徽来。那是他们共同的生活,虽然不长,却已经留下印迹。

徐长卿默默地听着,忽然问:“你爸爸是老师吧?”他好象记得谁提过一句,却想不起来了。

申以澄点头,“是语文老师。”

“哦,难怪。”徐长卿想,难怪会记得这些。这个年头,肯像他一样读红楼水浒的人都不多,而申以澄的爸爸却连这些都记得,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妈妈是数学老师,”申以澄又说:“从前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他们一直都受打击,可是最近不同了,好些从前的学生都来找他们补课,说是想考大学。小徐,你是不是也在复习功课想考?”

徐长卿转头看她一眼,“你想考?”她说“也”,那就是她在复习功课准备考试了。

申以澄解释说:“我听见你在河边背英语。”不考大学的人,才不会想着背什么英语。

徐长卿想一想,为自己留有余地,说:“我的数理化太差,不一定行的。”

“不要紧,又不是你一个人差,大家都差。老三届的十年没有摸过书,都去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我们七二七三届的,高中都没上过,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基础。因此要相信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多少。”申一澄笑一笑,“我爸爸妈妈在信里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知道他们是在给我吃定心丸,但我也相信他们说得对。”

徐长卿也相信他们说得对,忽然之间他对前途有了一点信心。是的,大家都差,都是多年没有摸过书的人,他们这两年摸的是锉刀镙丝刀,比他们大的摸的是锄头扁担,比较下来,未必就比人家差多少。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徐长卿把汽水瓶子拿去退了,路灯亮起来,再等一会儿,一辆71路停下来,有三个中年人朝他们走来。申以澄一直在朝着车站的方向看,看见这三个人马上跑过去,嘴里叫着爸爸妈妈叔叔,手臂圈过去搂住一个中年妇女的腰,四个人站在一处,又是笑又是说,好一会儿才停。

申以澄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上海讲一遍,她爸爸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直夸女儿了不起,这样的运气都有,那还是她的能力被领导看中了,才会有机会。申以澄又朝徐长卿指了指,申爸爸申妈妈忙过去,一片声的道谢。

徐长卿忙说:“申老师,申家姆妈,不用谢,一起回来的,当然要帮忙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真的没什么。”

申爸爸跟他握手,又加上一只手掌,双手握着摇了两下,表示十分感谢,说:“哪里哪里,真的太谢谢了,你陪澄澄站了这么长时间,耽误你回家了,我们实在过意不过。换了三趟车,还好是晚上,车子空,不然还要让你久等。”

“真的不要紧,申老师,我又没做什么,不过是打了个电话。”徐长卿不习惯被人这么感谢,对方热情得让他不自在。

这时申以澄的妈妈又加进来问:“是小徐吧?小徐,谢谢你帮助澄澄,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回家。小徐,你住哪里,这么晚了,方不方便回家?哎呀,让你回不了家,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到底是当妈的心细,问起重要的问题来。

一听申妈妈说反过来要送他,把徐长卿吓了一跳,为了表示真的不用客气,便实话实说:“我就住铜仁路,这里过去不远。车子没了也不要紧的,走走过去也只要二十分钟。”他本来只是表示这点路不必要他们送,但一说出口,就更加不好意思了。这么短的距离,家就近在咫尺,拔腿就可以到了,却在这里陪着申以澄站了一个多钟头。

趁申家父母还在一个劲的道谢,徐长卿拎起他的旅行袋拔腿就走,想起一事,回头对申以澄说:“没事了我先回家了,再见申老师。小申,我们明天去钟厂报道,厂里开的介绍信和证明在我这里,我们就上班时间在厂门口集合,没有证明进不去的。”

申以澄忙说:“好的,那我明天在厂门口等你。”

徐长卿为免再罗嗦叙话,车也不等了,穿过马路就走。这点路要是在从前没有到安徽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要乘车子的,自从在山里住了一年多,已经习惯走路了。拎着十多斤百合,走得健步如飞。

电影票

回到家难免一番惊喜,家里晚饭已经吃过,只有点焦饭底,徐家姆妈煮成了泡饭,切了点云南玫瑰大头菜,煮了咸鸭蛋,混过一顿再说。徐长卿坐了一天的长途车,中午又吃的炒腰花炒虾仁,猛一吃到这从小吃惯的家常饭菜,清淡爽口,温胃适意,舒服得把一锅子“饭引汤”喝了个精光。一家子围着他好一阵细问,怎么不年不节的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徐长卿边吃边说,两句话就把事情说完了,徐家姆妈没听够,再细细问一遍,先是怎样,后来怎样,结果又怎样。徐长卿只好再说一遍。

先是引信车间的专用机床不够精细,炮弹引信里有个铜片弹簧做不出,就像是你那块浪琴表里的发条那样的弹簧,又小又重要。这个零件,一直是在中国钟厂代加工的。后来嘛。粉碎“四人帮”后,各行各业都在抢时间抢进度,要把“四人帮”浪费的时间抓回来,工厂回到出产品产效益的正轨上来,委托人家代加工,一来受制于人,二来人家肯定要先完成自己厂的任务,才能来发挥友情帮兄弟厂。一来二去的,速度就慢了,拖了厂里的后腿。厂领导决定自己派出职工来学习操作,中国钟厂代为培训职工,教会了就不用占他们的工人和工时了。钟厂的领导也表示愿意,毕竟老是要派个人出来做别的厂的工件,工作上不好安排。何况三线厂的一部分职工本来就是他们厂出去的,伸出援手也是应该的。结果就是每期派两名职工到钟厂进修培训兼生产。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有更多的职工有专业水平,每一期为三个月,三个月完了再换两名职工。此前已经有两名老职工完成了培训,这次领导高瞻远瞩,换年青人上,经过慎重考虑后,其中一个名额就落到了徐长卿头上。

徐长卿花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来龙去脉讲清楚。徐家姆妈一听才三个月,就皱了下眉,马上又换上笑脸,说太好了,这三个月正好温习功课,让阿哥给你找教材找老师,打好底子,回去后自学,明年再考回来就是了。

好像大家都认定他考大学这回事了,就没有人想过他是不是会去考,考了是不是考得上。百分之三的录取率,这大学是这么好考的?徐长卿越学越觉得心里没底,却没有人可以吐一下苦水。

吃好饭徐家姆妈去弄堂口“泡”了几只热水瓶的热水上来让徐长卿洗澡,徐长卿好久没有被人当成孩子了,顿时觉得不习惯,忙请父母先洗。爸爸说你路上风大,先洗吧。姆妈不等他推辞,已经把几热水瓶热水都倒进浴盆里了。徐长卿没法,只好先洗了澡,又把澡盆洗了,放上凉水,洗了衣服,出去说我去泡水,你们好洗。徐家姆妈说这些不要你管了,你去听阿哥讲现在的形势就好。

这个时候上海还在用煤炉,洗一次澡要烧几热水瓶水,是一件大事。如果附近有老虎灶就好办了,拎了热水瓶去灌满水就行,这个就叫“泡”。徐长卿家弄堂口就有一个老虎灶,泡一壶水只要3分钱,徐家还有从前的搪瓷浴盆,比起别的家庭来,洗澡还算方便。但去一次只能泡两瓶,徐家的热水瓶多到有八只,洗个澡要出出进进好几次。从前在家时,泡水都是徐长卿包了的,他一只手可以拿两只热水瓶,跑一次可以泡四壶。这时他说去泡热水,本来是他的本分,哪知却被一家人都出言阻止了。

爸爸一叠声说我去我去,拎了热水瓶就走了。姆妈把他洗好的衣服拿去晾,还说你放着我来就是了,去听阿哥讲功课。大哥也皱了眉说你过来,我跟你讲,这几家大学今年招了多少新生,听说明年还要有几家恢复,录取人数会比今年多几个百分比,你现在的时间这么宝贵,哪里禁得起浪费?这是我刚才整理出来的书和习题,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了,我看一下你这一阵都学了什么。

他不过去洗了个澡,大哥已经把书都整理出来了。徐长卿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家人按在了书桌前,瞪着他看不懂的数学题。另一个房间里徐家姆妈把他带回来的百合从袋子里倒出来,放在一口平时用来贮水的瓦缸里,再撒上干的黄沙。爸爸泡水回来,帮她埋着百合,一边小小声和姆妈说话,生怕打扰了他。徐长卿觉得哭笑不得,不过是准备考试,怎么就像戒严一样?虽说他是“奶末头”,一向受照顾,可是也没到这种程度。这样的压力,如果他考不上,怎么面对他们?

隔天在钟厂门口会合了申以澄,把安徽厂里的工作证和开出的介绍信、证明先给门卫看了,门卫放他们进去,两人找到专机车间,寻着车间主任,主任又带了他们去组里把他们交给一位老师傅,说我去给你们办张临时出入证,下班时来取就走了。

老师傅看了两人一眼说咦这次换年青人了?奈末好,我好省力点。带了两人就上机床,操作一遍给他们看,一边讲解操作要点。徐长卿边听边点头,把老师傅的话都记在脑子里,申以澄却拿个本子出来记,还画了机器的正面图和俯视图,一一标注好部件名称。老师傅看了直点头,说你这个小姑娘不错,有心,又瞪徐长卿一眼,却不说话。徐长卿被老师傅这一眼瞪来,好不羞愧。

在工厂上班,跟师傅学手艺,要的就是眼明心活脑子好使。老师傅有许多都不识字,靠的是经验,带徒弟是口传心授,能学到多少,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有的老师傅喜欢拿拿乔,留着一手两手不教,徒弟一靠悟性,二靠偷师,三靠勤奋,四靠心机。徒弟先要肯学,师傅才会乐意教。这两个徒弟摆在面前,一个只看不动,一个又记又画,谁勤奋谁懒惰一目了然。老师傅都喜欢聪明肯学的徒弟,看不起心死嘴笨的,才第一天,申以澄就把徐长卿比起去了。

到上午工歇时,申以澄没有坐下来喝水休息,而是拿出一把钢皮卷尺来,把机器尺寸都量了一遍,再标注在图上,那份认真细致,徐长卿自愧不如。他跟朱紫容学徒,从来都是朱紫容讲,他心里默记,仗着记性好又聪明,学得很快。朱紫容一直夸他,再加上后来和老叶混熟了,老叶也夸他聪明心细,他也就这么认为了。他在兄弟楼里一直都比别人学得快,产品出得好,残次品少。人家对他的选中,虽说心里是嫉妒的,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合适的。因此徐长卿在朱紫容那里,在兄弟楼里,在家里,都当惯了独子王孙,向来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这一下被申以澄比了下去,又被老师傅鄙视,让他颇感失落。

回到家里,他仗着记忆力,把机器型号和大致模样画了下来,去请教大哥。大哥原是文革前的大专生,毕业自机械专科学校,学的正是机械制图,他刚把图纸画好,大哥已经明白是什么机型,徐长卿又一直在操作的是这种机器的低级版,也是熟知基本要领的,两人讨论起难点要点来,不多时他就明白了。

说起来,工科和理科不是徐长卿的长项,他的初中基本是空白,高中就没上过,要不是喜欢看书下棋练字,文化知识只能算是小学。数理化这类科目,学没学过完全不一样,不像史地政治,看看书还能懂个几成。大哥把机器的透视图画出来,说你要找个数学老师啊,就算考文科,数学也是要考的。我可以辅导你,但不如授课老师知道重点讲得明白。我想想看帮你找哪个老师。

徐长卿想申以澄的母亲不就是数学老师吗?她父亲还是语文老师。这样的有利条件,她又好学,她考不上就没人考得上了。忽然心里憋了一口气,想我不能让她给比下去了。把图纸放在一边,认认真真看起初中数学来。

跟着老师傅学了两天,老师傅让他们上机试试。徐长卿先是跟申以澄客气一下,说你先来,申以澄说你先吧,我在心里再理一遍。徐长卿也不谦让,上前摆好八字步,稳稳地站定了,微微弯下腰,摇起手柄,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卷出一卷锃亮的弹簧来,机器轻巧地吐出刨花般的黄铜钢片,沾着润滑机油,托在指尖上,像金子般的内着亮光。

老师傅摘下浸满机油的手套,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说:小伙子,干得不错。徐长卿谦虚地说还差得远,把机器让给申以澄。申以澄朝他笑一笑,偏过头,目不斜视,手稳眼准,不多时也做出一件漂亮的产品来。老师傅看得大为满意,不好拍姑娘的肩,只是点头说,都不错都不错,你们可以自己做了。年轻人就是学得快,比上次来的两个强多了。

徐长卿和申以澄相视一笑,心里好不得意。

过了师傅这一关,在中国钟厂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他们不是这厂的职工,没有小组工段车间三重领导来管他们,周一的例会他们不必参加,就算下班早走也没人过问,只要把当天的工件完成,填好记录交上去,他们就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交待。但那时的人都老实,没有人敢迟到早退,即使没人管他们,他们也跟着车间的工作时间上班下班,只是在做完工作后,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各看各的书。申以澄会带来各种卷子来做,同时让徐长卿也做,做完卷子互相订正答案,对的一笑勾掉,错的再讨论求证。有人一起学,比一个人学要轻松许多,徐长卿很是珍惜申以澄的慷慨无私,无以为报,便抢着做出更多的产品,让申以澄好多休息。

快到七·一党的生日,厂里工会组织职工看电影,把徐长卿和申以澄的名额也算进去了,头一天发下票子来,两人合上各自手里的书,从工会组长那里抽了一张放进书里夹着。申以澄问是什么电影,工会组长说《甲午风云》。徐长卿一听来了兴趣,说这部电影也解禁了吗?那一定要去看看。小申,你去吗?申以澄说当然去,这是近代史,正好可以印证我们学的历史。徐长卿翻出电影票来看是在哪里,票子上面印的是长寿路上的燎原电影院,他看着票子头也不抬,对坐在他身后的申以澄说:是燎原电影院,在长寿路上。你从虹口过去方便吗?

过了一会儿不见申以澄回答,他回头看她一眼。申以澄却别转了头,把书翻得哗哗的,轻声说:方便的。徐长卿说那好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好把今天带回去的卷子还给你。

申以澄仍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嗯了一声,又翻开一页书看起来。徐长卿也埋头看书,又抬头看看射进窗口的夕阳,梅雨过后,天气渐热。不单申以澄的一只耳朵被热得发红,他也觉得身上的那件劳动布工作服穿不住了。

花裙子

陕西北路上有一家调剂商店,徐家以往卖东西,都是去那里,这次徐长卿把朱紫容那块浪琴表依然送去那里寄售。如今政策有变,好些资本家从前被冻结的银行存款慢慢解冻,走资派被查封的家产陆续在发回,抄家物资退还的退还,连徐家被抄走的几根金条也按银行当日牌价做了赔偿。虽然损失的东西是彻底追不回了,那点赔还的钱足足比当日买黄金的价格差了许多,但本来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天的,这一来,倒像是白捡的一样。十年百劫,尚有余生,已经不做他想了。

这样的行情下,寄售商店的生意竟比从前差了许多,徐长卿把表送进去,懂行的店员坐在柜台里看报纸。见有人来,懒洋洋地接过来先听一听,再看看表面表壳,打开后盖检查一遍,咦了一声说:“保养得这么好,少见的。还在走呢。好多表送来,又不走字,又是油腻封牢,表是好表,可惜没保养好。我们接了来,先要送去清洗,才能卖得出好价钱。这块表是个好东西,零件还是原来的零件,一个都没调换过。”

“一直在上发条,”徐长卿说:“原来的主人本来就是手表厂的,懂行。”老叶在的时候,天天上发条,即使朱紫容上班时候不戴,也是由他上着发条。老叶死后,朱紫容每天晚上睡觉前上一遍,放在枕边,嘀嘀嗒嗒指针摆动的声音让夜里不那么死寂。交给徐长卿后,徐长卿看这表还在走,也是每晚临睡前上一遍,上好了再进放盒子里。每晚上发条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仪式,一遍是对老叶的怀念,又一遍是对朱紫容的想念,再一遍,想起老叶不胜唏嘘,最后一遍,朱紫容在厂里会不会受老童的欺负?

他一直留着手表在身边,舍不得把它送进寄售商店。他想过无数次由他把这表买下来,但他那点工资那点积蓄,哪里够买下这么一块旧表?他工作了两年,连一块上海牌手表都买不起。一块大三针的上海牌手表要一百二十四元,他每月工资才三十六元,除了吃饭买个人用品,每月还要给父母十元,积下的钱实在有限。他也想过问父母借钱,他们刚领了退赔的抄家物资,有这个闲钱,但这话实在开不了口。

大哥正相亲准备结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因文革而耽误的这一批大龄青年,这个时候都忙着在相亲谈恋爱结婚,那些从黑龙江建设兵团回城的知青,那些去了云南农场的红卫兵领袖,那些在崇明岛上海农场的市农,一个个回到了大上海,加入失业者的大军中。曾经的风云人物青年学生,现在不得不去街道工厂和集体单位,变成了二等公民,在婚姻的市场上被人品头论足。大龄,知青,没工作,无婚房,就这是他们的现状。在文革十年中从来不觉得重要的房子现在成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些年里适婚的青年男女都去了边疆和乡村,城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父母想念他们的面容还停留在奔赴上山下乡的火车上,一张张白净的面庞,一个个十七八岁的儿女,等他们回来,欢喜还来不及欢喜,房子已经成了他们融洽感情的最大敌人。父母们想不明白,怎么离开他们时天真纯洁无私心的小儿女,回来一个个都成了凶神恶煞,逼着他们退休好让他们顶替工作,逼得他们住到小房间去好把大房间腾出来让他们结婚,逼他们拿出来那一点点菲薄的积蓄好让儿女们买全套的婚房家俱。没有为这个家庭做过一点贡献如今又来剥削他们的老本,不是每年都寄衣服寄猪油寄肉酱寄钱寄粮票的吗,没有感恩没有孝敬只有无没完没了的索取。房子腾出来了,工作让出来了,媳妇娶进门了,孙子孙女生下来了,空间逼窄得要人的命了。而外滩防汛墙上靠着的情侣一对对间隔只有一拳,你们谈你们的恋爱,我们说我们的爱情。

徐长卿的大哥虽然没有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但一样成了大龄青年。他在上海机床厂当一名技术员,有国营单位的铁饭碗,有学历有本事,但因为家庭出身,一直没有对象。工人出身的姑娘不肯嫁给黑五类,黑五类出身的姑娘同样不肯嫁给黑五类,通过婚姻改变现状永远是姑娘们谋求更好出路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在朝不保夕的时候,结婚的需求退到了后面,青年男女纯洁得如同孩童,而当一切回归正常,情爱的饥渴汹涌澎湃,到处都是一对对等着结婚的人,再一看左右,人人已不再年轻。这也是为什么徐长卿在安徽山里看着老叶朱紫容的恩怨,看着女青工被男青工们围追堵截地表白求爱而不动心的原因。那些人因为命运尘埃落定、此生与上海无缘才有了落户当地的想法,而徐长卿家有大哥还没结婚,自己年纪也小,怎么也不会考虑谈恋爱找对象的事情。一旦找了对象谈了恋爱,接下去就是结婚,光谈恋爱不结婚那是流氓行为,而结婚就是一个表态,打算老死山里不回来了。这是他万万不愿意了,先前是没有希望只好混日子,现在是希望就在眼前了,就看自己是不是抓得住。

当他在为手表上发条的时候,一下一下就等于是在拷问内心,我对师傅是一个什么感情,我是不是可以为她牺牲前程?每上一天发条,就问自己一遍,问来问去,始终没有答案。但朱紫容迫切需要这笔钱缴罚款,实在不能再把手表藏着不卖,只好选一个礼拜天把手表带去了寄售商店。这个行为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终结,他既然没有能力买下这块表,同样没有能力为自己和朱紫容做些什么。

他寄售了手表,心里怅然若失,转去乘了往长寿路的车子,到了电影院门口,略站一站,就见一个穿了白色短袖衬衫碎花百褶裙子的美貌姑娘出现在电影院前。电影院从来都是青年男女约会的最好场所,去早了等着开场的男人们闲站闲聊,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就看哪个姑娘好看,这一下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姑娘,登时眼睛都直了。

这个时候,城市里最热闹的马路上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裙子飘过了。就算上海这样的城市,曾经是中国最时髦最麾登的城市,裙子也久不现于市上。只是到了这一年,电影解禁,政策松动,才有大胆的女青年把从前祖母穿过的旗袍剪去了大襟,改成旗袍裙来穿,把母亲穿过连衣裙剪去上衣,改成辑塔克的短裙来穿。即使是这样的改良式裙子,也只在南京东路与外滩穿了走走,展示一下裙子的美丽与腰身的婀娜,像长寿路这样略显偏僻的地方,裙子是不肯现身的。因此男青年们就算在南京东路和外滩已经细细较欣赏过裙子了,这时看到这条百褶裙,依然看直了眼。

徐长卿也不免多看了一眼。这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个个女青年都有一件,夏天是主要服装,春秋天衬在外套里,翻出白领子来,显得俏丽又利落。而这件衬衫吸引人注意的关键是,这是一件短袖衬衫。别小看袖子的长短,长袖意味着这是“衬”衫,可以衬在外套里面穿的“衫”,短袖衬衫则是做为外衣而剪裁,袖子短了,衣服自然就要短两寸。衬衫有衬衫的裁剪定势,就像中山装一定是翻领加立领加两个贴袋两个暗袋一样,短袖衬衫就一定是两侧掐腰,前后收腰省,下摆有翘势,还有胸省和肩省。这么多的省就为了凸出女性的身体曲线,要勾出胸腰臀来。而这一件短袖衬衫就做到了。至于下面的百褶短裙,相比起这件短袖衬衫来,反倒没这么出色。印花棉布做的百褶裙,又厚又不飘逸又没有悬垂感,并不是做裙子最好的面料,只是因为它是裙子,才让人多看一眼。

等着进场的男青年目瞪瞪地看着这姑娘飘过来,连口哨都忘了吹。徐长卿看了一眼忙把眼睛挪开,不好意思看第二眼。而这姑娘却对着徐长卿走过来,笑盈盈地打招呼说:“嗨,小徐,你早就来了?”

徐长卿正过脸来,愣了半晌,才说:“小申?”

这美丽的短裙姑娘正是申以澄,她鼓足勇气穿了一条长过膝盖的半截短裙来到这长寿路,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心里已经后悔了一百遍,恨不能回家去换一条长裤再出来,佯装镇定目不斜视地到了电影院,一眼看到徐长卿,就像得了救星一样。有一个熟悉的人和她一起面对这尴尬的情况,总比她一个人要好上许多。而徐长卿就像近视眼一眼没看见她,逼得她只得先开口和他打招呼,“嗨,小徐。”

徐长卿惊了一下,忽然之间面红耳赤,他看看四周好奇的目光,觉得万分的不自在,忙问:“天气热,要不要吃冷饮?那边食品店有卖赤豆棒冰的,我们去买一根?”

申以澄巴不得躲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听他这么说,当然说好,两个人朝食品店而去,徐长卿摸出一角钱来买了两根赤豆棒冰,请申以澄吃一根,他自己咬了一大口棒冰借以降温。

刚才他脑子里想的是,如果朱紫容穿上这样的裙子,一定十分美丽。

电视机

徐长卿每个星期天都会去陕西北路的调剂商店看一下那表卖出去没有,可惜总是让他失望。不知道是如今这个年头是最好的年代还是最坏的年代,调剂商店的生意冷清到文革十年来都没有的程度,从前有多少好东西在这里卖呀,那个店员陪着徐长卿感叹地说。

细瓷的盘子银制的刀叉德国的相机瑞士的手表,他们见过这个城市最有根基最浪漫的一面。“如今呢,都去买人造革去了。什么人造革的沙发人造革的皮包,有一家人家的儿子,刚领了银行解冻的存款,就买了人造革把家里的牛皮面子的沙发给换了,作孽啊。那个沙发可是以前银行大班的沙发,真正意大利的手工。你看你看,”那店员指一指头顶上的一盏积满灰尘的水晶吊灯,“这个水晶吊灯,是真正的水晶玻璃的吊灯,吊在此地几年了,没有人买。你再去看看中百公司那个塑料物什做的假水晶吊灯,也要买八十块!唉,现在的人一来没眼光,二来没知识,就知道要新的,好东西都堆在灰尘里了。”

徐长卿看一眼那个水晶吊灯,好奇地问:“是真的水晶?”那老年店员说:“水晶玻璃是指含铅的玻璃,透明度高,反射光亮,专门用来做高档玻璃制品的,什么吊灯啊花瓶啊鸡尾酒杯啊。你看这个吊灯,如果房子够高的话,挂上这么一盏多少气派。”徐长卿问多少钱?店员说个价,徐长卿心里咋了一下舌,说我下个星期再来。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价钱贵呀,在有限的钱里买最实惠和相似的东西,才是上海人“做人家”的一惯做法。徐长卿的大哥要结婚了,徐家爸爸在中百公司买了一盏吊灯,就是那老店员讥笑的“塑料物什”做的。他家的房子是老式里弄房子,楼层空间高,有三米六,普通的白炽灯日光灯都要拖一截绳子下来才装灯,不然亮度不够,这下有了这个“水晶玻璃”的吊灯正好。徐长卿大哥工作后一直把工资交给家里,自己只留少许零用钱,在徐家爸爸被下放到车间劳动每月只发一半工资的时候帮了家里的大忙,因此他结婚,是家里出的钱买的结婚用品。徐家爸爸感念他对家庭的贡献,一切新房用品都是买当时最新最好最时髦的,这个“水晶玻璃”吊灯在中百公司一有卖的,就去买了一盏来。其它还有紫红色人造革的三人沙发,一堂卧房家具,红灯牌的落地收音机,大哥送给女方的礼物是宝石花女表,徐长卿送给大哥的是一只三五牌的座钟。凡是市面上流行的要求的条件,他们都办到了,并且是最好的牌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样人家没有的稀罕物:一台九英吋的上海牌黑白电视机。

这个时候,电视机是真正的奢侈品,全上海能有一千台就不错了。而徐家这台电视机来得也真是巧。那时任何商品食品都是配给供应,电视机这种新生事物更是如此,并且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配给,是一家工厂或单位按全部职工的人数配给一台或数台。徐家爸爸所在的工厂正好是第一批有这个配给名额的,厂里职工人数不多,票子只有一张,全厂的人眼睛都盯着,那时的人思想和作风都正派,没有人敢贪污腐败,这唯一的一张票子就由厂领导开会决定全厂职工抽签,以车间科室为单位,每个人领到一个号码,厂领导再随机抽一个号码出来,抽到谁就是谁,这下没话说了吧。结果徐家爸爸的运气就有这么好,全厂这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就被他抽到了。

徐家爸爸到厂长办公室去领了票子,回到家里一家人高兴坏了,恨不到马上就去把电视机抱回家。他们想也没有想过是不是要买,不买的话可以把票子转让给别的人,还可以换得一些钱。徐家在文革中受了不少打击,这下有一台别人家都没有的电视机,顿时有扬眉吐气之感,怎么会不去买呢?虽说一台电视机谈不是上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但与众不同还是令人高兴的,家里要是放这么一台电视机,对大儿子相亲也有帮助。

星期天一家人换了衣服先去银行取了款,再到延安西路瑞金剧场对面的电视机商店去开票,除了电视机票子外,还需要工业券。这个店只卖一样商品就是电视机,这里只是个电视机厂的提货点,好些人在那里等着提货,先拿到货的插上电源,由电视机厂的工人教怎样收看电视怎么安装天线,那份快乐和幸福感,比去年在广播里听到中央打倒了“四人帮”还要巨大。

徐长卿和大哥爸爸妈妈一起捧着电视机回到家,整个弄堂都哄动了,有些性格外向热情的邻居少不得要来凑热闹,那些在文革中给徐家吃过苦头的人则不屑地看着,说不过是黑白的,我听说外国有彩色的,将来我们直接买彩色的。另有人说,什么外国才有彩色的?我上次听人说,国际饭店里就有日本进口的彩色的。前一人说哦哟,说了这么热闹,还不是外国的?后一人为了表示自己见多识广有知识,便说我听说是有辐射的,对身体不好。旁边有人端了一淘箩米出来,站在他们身边拣着石子和黑米还有稗子,一边冷冷地说,买不起就买不起,说啥说?你没路子弄得着票子,有钞票也没有用。你看那边钟家,人家是中学的物理老师,就自己去买了一堆二极管,要自己组装一台电视机出来。先二人听了才不响了,最后讪讪地说,那个要凭本事的,你要么有本事弄票子,要么有本事自己装。这钟老师以前就装过落地收音机,你们去看看,那外壳的木头箱子都是自己打的,蒙音响的布头是真正的织绵缎,是钟师母把从前的真丝领带拆开来重新缝起来绷上去的。人家能干,啥都会做。

徐长卿他们自然不知道人家在说些什么,他们只沉浸在自家的欢乐中。也是退还抄家物资退得及时,不然哪里就那么便当掏出这么大一笔钱来买电视机?

大哥的对象最后敲定了的时候,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婚宴就在家里,那时还不作兴到饭店去请客,当然经济条件也是一个原因。徐家为了办这场婚礼,已经用了好些钱了,每花一笔徐家姆妈都要肉痛一阵,但想到大儿子为了家里默默奉献了这么多,再肉痛也要拿出来。

请的客人并不多,不过是双方的亲友,单位领导和几个同事,少许邻居。徐长卿过去的初中朋友好象还不够交情来家里参加这样一个婚宴,师傅和朋友又都在安徽,他想来想去,似乎可以请申以澄来家里玩,上次他无意中说到家里买了电视机,申这澄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来看看电视。

申以澄大方地答应了,那天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来徐家,头发用一枚红色有机玻璃发卡束起来,一时风头盖过了新娘子。新娘子家是在南市区的,在浦东一家棉纺织厂做挡车工。这样的家庭出身和工作,其实是和徐家有一点距离的,但人却实在温和善良。工作环境的关系,挡车女工的嗓门儿都大,她却温言笑语的。手脚又勤快,动作又麻利,长相虽然一般,但也说得过去。徐长卿大哥在初相亲时也曾想要温柔漂亮有知识的女性,奈何年纪大了,他看得中的小姑娘,小姑娘看不中他,就算小姑娘看中了,小姑娘的妈妈看不中徐家姆妈,也是没戏。相了许多的亲,最后定了这位姑娘。

俗话说媳妇要低娶,女儿要高嫁。徐家姆妈觉得这姑娘很对她的心思,十分满意,这才在婚事上花了这么多钱,那也是在憋屈了十年之后要狠狠地抒发一下内心的郁闷的意思。

吃着婚宴,那电视机无声地开着充当着背景。白天没有电视节目,摁下开关,屏幕上只有一个圆圆的地球状的色块标志,深浅不同的灰色组成一个圆形,下面是五个字:上海电视台。来的客人冲着电视机指指点点,徐家姆妈一百次对客人说夜里七点就有节目了,留下来看看吧。

吃过午宴吃晚宴,客人们耐着性子等到晚上七点,果然有人出来念新闻和报纸摘要,这一下所有的人都高兴了,个个捧着饭碗看着电视机,听白天在广播里听过的国内和国际新闻。此后这个浑厚的男中音统治了中国电视节目很多年。

房间里人太多,徐长卿请申以澄到他的小房间里坐,那房间小得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一张书桌。为了大哥结婚和房间做新房,徐家把房间重新用木板间隔过,徐长卿就只好缩在这么小一间隔出来的房间里。他所有的书都堆在书桌上,枕头边还有英汉词典。申以澄来了只能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徐长卿则坐在床边。两个人坐下就拿出数学书来研讨,为了怕吵,虚掩了一半的门。

才做了几道题,徐家姆妈就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两碗百合绿豆汤,笑吟吟地请小申姑娘吃。申以澄说声谢谢,接过来放下。徐长卿说等会再吃,徐家姆妈离开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本来很放松的气氛这下倒不自在了,匆匆做完几道题,那边吃完了饭又吵着要闹新房,徐长卿说太吵了,我送你回去吧。申以澄说好的,今天原本不该学习的,那我和你妈妈讲声再会。那边房间里哪里都找不到徐家姆妈,徐长卿说算了,今天忙不过来。申以澄说那就只好这样了,你回头替我说一声。徐长卿说好的。把申以澄送到车站,再送上一包喜糖让她带回去。申以澄一笑接过,等车来了就走了。

徐长卿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估计客人都走了,才回家去。一回去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大哥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他进来,忙叫住他问:“今天来的那个小姑娘是谁?”

徐长卿说:“就是一个同事,我们一起回来进修的。”

“只是同事?那为什么请她来吃阿哥的喜酒?”徐家姆妈不放心,追问一句。

“我的同事都在安徽,除了她没有熟人了,你们不是说我可以请一两个朋友吗,我请了,你们又不高兴了。”徐长卿不耐烦起来。

大哥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什么意思?”徐长卿问。

姆妈慢条斯理地讲,“阿弟,你还小,还不满二十岁,正是学习进步的大好时机,千万不要为别的事情耽误了你的学习。你看阿哥,三十多了才刚刚结婚,结婚嘛总要讲实力的,你现在一点实力都没有,怎么好想其他的?”

徐长卿心里有点火窜上来,马上又压下去了,今天是大哥结婚,千万不要闹得不高兴。他耐着性子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一个熟悉的同事来吃喜酒,如果这次和我一起回来的同事是个男的,我也会请他的。你们不要想歪了。”

姆妈仍然不放心,问:“问为什么会派你们两个回上海?”

“笑话伐?这是厂里领导的决定,关我什么事?”徐长卿站起来,收拾一屋子的桌椅板凳。

姆妈累了一天,早就没精神收拾了,看着儿子走来走去把房间归置整洁,仍然忍不住说:“你还小,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其它事情等大学毕业才想…”

徐长卿收拾好了板凳,又把所有用过的茶杯放进一只大茶盘里,端到厨房去洗,把姆妈后头的话扔在脑后。

厨房里大嫂在洗着小山样的碗盘,看他进来就笑说:“女朋友交关漂亮嘛,性格看上去也好,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徐长卿把大嫂手里的碗抢下来,“大嫂,你休息去吧,今天你结婚呢。这些碗我来洗,我动作快,一会儿就好了。”

大嫂赞道:“你大哥要是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他除了会拿起筷子吃饭,什么事都不会做。”

徐长卿哈哈笑道:“那是被我妈惯的,有她做,谁插得上手?”

“那你也不是学会了?”大嫂把他洗好的碗沥干水,重成一叠收进碗橱里。

“我是到了安徽没办法,逼着学的。”

大嫂不肯让话题跑开,接着说:“我看这小姑娘很好,你要抓紧,不然好姑娘都要跑的。”

徐长卿停了一下手,让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你没听见刚才全家开批斗大会批斗我呢,说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个人的事情等大学毕业可再考虑。我对她根本没那个想法,他们想得太多了。”

大嫂嗯了一声说:“也是,你还年轻,还要考大学呢。你大哥说了,一定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大学生。他说他自己只是大专,他无能如何要你上大学。你好好考,别让爸爸姆妈和你大哥失望。”

徐长卿说:“连你都这么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岂不是要自绝于人民才能谢罪?”

连申以澄这样的姑娘家里都是这么个态度,他要是敢在三十岁前结婚的话,他姆妈是要气晕过去的。

心事如简

徐长卿家里对他和申以澄的同事关系是这么个态度,申以澄家同样也是这么个态度。在三个月的进修期将要结束,申以澄快要返回安徽厂里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郑而重之的找她谈了一次话,中心思想和徐家对小儿子的态度是一样的,你还年轻,要考大学,千万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又说那天等我们到了再回自己家的小伙子人品看上去不错,将来也许可能会考上上海的大学,有什么事情,等真正回了上海再说。

申以澄家会加这么个后缀,是发现自家姑娘爱打扮起来了,星期天出去爱穿个裙子什么的,两根辫子也不梳了,改披在肩上,用手绢松松一束,就像是刚从夏天黄昏后沐浴过的状态中走出来的样子。申家爸妈看了大为警惕,觉得女儿的思想有偏离正规的倾向,在离开之前,必得好好纠正一下。

申以澄这时才洗了头,用一把梳子慢慢梳着半干的长发,听他们这么说着,手里顿了顿,把还没干透的长发编成了两条辫子。申家爸妈一看效果达到,知道是女儿收了心,他们也就放了心,说澄澄你学习吧,我们去买西瓜。副食店下午到了最后一批坐藤瓜,你妹妹在那里排了一个小时队了,差不多快轮到她了,我们去换她。

夏天快过去了,他们的培训也快结束了,眼看就要回安徽去,申家爸妈给申以澄备下了大量的复习资料,装了一箱子。徐家也是一样,徐长卿的大哥请了几天事假,带了徐长卿去拜访他从前的高中数学老师,早上四五点钟去新华书店排队买自学丛书,星期天青年文化宫有才从五七干校放回来的大学教授们在那里讲课,大哥从来不放弃任何一场,打听得清清楚楚的,排出时间表来,带了徐长卿到处赶场子。

这个时候的上海,无论是图书馆还是文化宫,还是各处的夜校,全都挤满了人。上午的课讲完,下午的课没开始,在中午等候的时间去人民公园,一张张长椅上全是坐着看书的青年。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知识奋进读书过。那些老三届的知青,三十多岁了,带着孩子在读夜校。徐长卿和申以澄就被这样的求知氛围包围着,时代的浪潮在推着他们向前,一个闪失跟不上脚步,就会被淘汰下来。并且他们和城市里其他的人不同,他们要是不努力改变现状,就永远回不了这个城市。他们已经看到城市的巨大吸引力,这个城市正在焕发着青春,变得充满活力,不能身处其中,必将成为终身的遗憾。

他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没有地方容纳他们,在上海钟厂他们已经十分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点。那里的人从来没把他们算成上海人过,虽然他们的户口还在上海,但是已经划在外地人一边了。被群体排斥在外,那种感觉,十分敏感,十分微妙。车间里的人基本不和他们两个说话,面对他们就像对异类,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身份尴尬,就像二等公民一样,因此他们也不加入到那个群体中去。他们在车间,几乎有被孤立的感觉。

这让他们能更加清醒地看清他们的位置。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一件事,比身在其中的人还要看得明白许多。别人有退路,他们没有。别人另有出路,他们同样没有。这三个月的培训,等于是在他们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告诉他们,你们将要失去的是什么。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们同样被抽调回来,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那时在哪里都是一潭死水,在哪里都没有分别,老叶和朱紫容何尝没有在春节时回到这个城市,冬天的上海阴冷潮湿,捏着户口本深夜排队买冰冻带鱼,并不比他们在农村买肉买鸡要方便,他们回城时带的年货在家里受欢迎的程度倒更能让人觉得有满足感。但是夏天的上海是不一样的,城市同样脱去了臃肿的黑色棉袄,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一样美丽迷人,显露出她特有的优雅浪漫的一面。

徐长卿也完成了朱紫容的嘱托,那块手表终于有人买了。实在是不容易。这时的手表行情是日本西铁城的机械表最行俏。上海进口了一批西铁城,摆上柜台不多久就被抢购一空,而老式表则无人问津。就像那个寄售商店的老店员说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老东西的好处,就知道什么时新买什么,个个都愿意充当冤大头。可是大环境如此,潮流所向,谁能逆流而行?

日本货在中国所向披靡,三洋录音机西城铁手表和三菱重工成为名牌的标志,浪琴这种手表,陈古八百年的东西怎么和他们比?同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新潮的时髦的?一块最新的西铁城机械表在中百公司卖两百多,一块三十年代的旧浪琴在旧货商店也卖二百多,年轻人当然是去中百公司,谁去旧货商店啊?

徐长卿捏着那叠厚厚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人民币,沉重地走出寄售商店。这笔钱和他期望的和朱紫容需要的差得太远,他几乎不敢把这钱当面交给朱紫容,他不敢面对朱紫容失望的表情。但厂里的情形又逼得那么紧,她一天不缴罚款,一天日子不好过。徐长卿想了又想,想出一个办法,从邮局汇款给朱紫容,一来她可以早点收到钱,比他带回去快;二来他真的不敢当面把钱交给朱紫容。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这个月的工资的一部分凑在一起,凑够了三百元钱寄了过去。

也许是为了弥补什么,也许是为了让心里好过,徐长卿还写了一封信给朱紫容,把上海的整个大环境当新闻一样写在信里,年轻人都在做什么,市面上流行什么,西铁城手表和四喇叭的录音机卖多少钱,他有一个月上夜班,每天清晨下班之后在一家日夜营业的饮食店吃一碗面,阳春面八分,雪菜面一毛,大排面一毛七分。他一般都是买雪菜面,有一次买了一碗大排面吃,太好吃了。

寄出去后他才觉得自己虚伪。是啊,大排面要一毛七分,三百元钱可以买多少碗大排面?他父亲在停发工资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八元,他母亲的工资是六元,要不是他大哥来支撑这个家,他到安徽时是不可能带着一个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的。因此他不可能向父母亲开口,问他们借钱。可是这些,与他对朱紫容的思念有什么关系?

徐长卿守着信筒,想等到邮递员来开箱的时间,好把信取回来。他在邮筒边上转来转去,几乎要被人当成反革命分子才等到了开箱时间。那邮递员一打开邮箱门,里头的信像水一样泻进了他张着的帆布口袋里,他的信被淹没在里头,一个浪花都拍打不出来。

他看了这个场景都傻了,他要怎样才能在这么多的信里找到他的?他要怎样才能让邮递员相信他找到的那封信是他写的?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邮递员扎紧布袋收了信离开。

徐长卿对自己行为的悔恨让他几乎夜不成寐,一直在想着朱紫容收到汇款单是什么心情,收到信又是什么心情,他并不奢望朱紫容会体会得到他的忐忑不安,他只是想在朱紫容要怎么才能缴得上罚款?

临走之前,他想要带点东西给朱紫容,总不能回家一趟,空着手就回去吧。朱紫容在那边等于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三个月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她说话。只是带什么好呢?

他到中百公司逛了半天,不知道买什么东西。什么都要票证,而他的户口簿上所有的票证都随着年底配给领票证的时候由他姆妈一起领了。他也开不了口对姆妈说你给点什么票吧。要是姆妈问你要什么票,他答不上;要是姆妈问你买这个东西干啥,他也回答不上。他看了又看,看到服装柜台有成衣连衣裙卖,居然不要布票,马上就动心了。申以澄穿着裙子的样子又出现在眼前,要是师傅穿着连衣裙,那有多美?他想也不想就把连衣裙买了下来。夜班补贴发了下来,正好可以用来买裙子。

朱紫容的标准身材非常好描述,他只要指着一个正在试穿裙子的年轻姑娘说和她差不多高矮胖瘦就行了。那是一条白底子粉花的“的确良”裙子,领口是外翻的燕子领,用白色“的确良”做拼接,袖口也镶了一圈白边,还有一条白色的腰带,穿在那姑娘身上,苗条又显身材,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

而他这样一个男青年在女式成衣柜台买这样一条裙子,也同样饱受关注。卖裙子的售货员笑问是不是送女朋友的?徐长卿几乎要脸红了,飞快地付了钱,让售货员用纸包了,他接过来塞进书包里,做贼一样的溜了。

归心似箭

回安徽还是乘后方基地的运货车,仍然是去延安西路上的联络点。每天早上七点有一趟车开往他们那里,在上海的父母亲友要带什么东西给孩子们,也都是把包裹打好了交到这里,他们自然会带过去分到每个厂里,再交到本人手里,一次都没有出过错。这个地方对有孩子在安徽三线厂的父母们来说,是很熟悉的了。

徐长卿的姆妈常来这里,一来是住得近,在不冷不热的季节,走走路荡荡马路就过来了,二来也是担心自家的孩子吃得好不好。她在家熬了蟹粉油或是烧了八宝辣酱,一定会多装一瓶出来,送到这里,让司机带给徐长卿。这天徐长卿要走了,她是第一个要送的。

同来的还有徐长卿的大哥和大嫂,爸爸上班远就不送了。在联络处的院子里等装车的时候,申以澄和她的父母也到了,同样是大包小包。申以澄上次来徐家参加过大哥的婚礼,认得徐家二老,便主动上前打招呼。徐长卿是见过申老师夫妇的,也过去叫申老师申师母好。两边的家长露出笑脸答应了,闲话几句后,由孩子们把他们介绍给对方。两边父母都把两个孩子好一通夸奖,听得徐长卿和申以澄都不认识对方父母嘴里说的那个人是自己,两个人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每过一分钟附合地笑一下,嘴里不停地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还好还好”,“我比起他/她差远了”…比起早两天警告自家孩子不得早恋耽误学习如临大敌的劲头,让人看了几乎疑惑这两边的家长是不是要攀亲家。

徐长卿大哥一声不响地把徐长卿的包放进大卡车车厢下的行李箱里,书和复习资料装了一只纸箱,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大嫂则再检查一遍交给他要随身背的书包,里头有军用水壶和压缩饼干,还有盐金枣话梅糖这些生津止渴镇呕的小零食。

寒喧已毕,申以澄的爸妈也往行李箱里放东西,和徐长卿大哥点个头算是招呼了,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东西放在下面什么东西怕压的。徐长卿大嫂看申以澄一个人站着便过去和她说话。先谢谢她来参加她的婚礼,上次忙,也没顾上多聊几句你就走了。

申以澄忙笑着叫一声大嫂,说:“上次是我先有事要走,都没恭喜过大嫂,今天补上。”

大嫂“嗨”一声说:“恭喜什么,不就是结个婚嘛。结个婚把人都累死了,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就不摆酒席,旅行结婚去了。我这辈子,连上海市都没出过,不像你们,小小年纪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叫你爸爸姆妈怎么舍得?”

申以澄说:“还好不算远,一天的路程,比起人家上山下乡到黑龙江的,我们好多了,人家坐火车也要五天四夜呢,听说坐到后来,脚都是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