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秦筝担心至极,“怎么了?很难受么?”她没发觉,她从未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说过话。

“不,没事,让我靠一下,一下就好。”秦倦的声音微微带了暗哑,他需要一点力量来支撑他的意志,无论这力量从哪里来,他都无暇顾及。秦筝的气息很温柔,让他觉得心安,暂时可以依靠。至于心中微微涌动的微妙的情感,他已不再去想了,毕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

秦筝让他靠着,就如抱着一个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拍哄着他,心中是温柔,是怜惜,是茫然,还是担忧?她不知道,只是觉得像站在十万八千丈的高峰之颠,无限喜乐,却又有随时会一失足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但秦倦并没有靠在她身上太久,轻轻一靠,立刻推开了她:“我失态了。”他一脸平静地自她肩上抬头,语气平稳地道歉。

秦筝勉强笑了笑,扶着他继续往里走。

走到了林中一处泉水之旁,她以泉水湿了衣角,轻轻敷着他的额角和双眼。

秦倦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我看见了。”

“真的?”秦筝心头一跳,也许是因为心头乱极,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欣喜,只是整个人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必再依赖着她了。

“真的。”秦倦在额角一冷之际,眼前就突然亮了起来,他勉强笑笑,“也许,真的像你说的,我只是头昏,眼前发黑而已。”

“那恭喜你了。”秦筝挣开了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是喜是忧——当他失常时,她便跟着失常;他镇静了下来,她逃得比他更快。

两个人默默相对,谁也不愿提及刚才被挑起的些许令人心弦震动的微妙情绪,任无声的尴尬在彼此之间蔓延。

马蹄声响,秦遥牵着马车过来了:“你们走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半日。”

秦倦移开目光,转开话题:“凤堂怎么了?好一点么?”

车中传出懒洋洋的声音:“再差也比你好得多,我铺好软垫了,你上来吧!”车窗中探出一个头来,左凤堂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秦筝不等秦倦说什么,匆匆站起来:“我弄一点水,让左公子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她掉过头去,不看任何人,径自往水边走去。

秦遥把秦倦扶上车。

左凤堂让秦倦靠在自己用衣物铺成的软垫上,皱起了眉头。

秦倦的气色差得不能再差,灰白的面颊,微蹙的眉头,除了一口气之外,十足十像个死人。

“你的药呢?”左凤堂忍不住要发火。该死的,这个宝贝公子,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事都能处理得清清楚楚,任何人都能照顾得妥妥当当,只是完全不会照顾他自己!

“药?”秦倦倚在软垫之上,眼睫已沉重地垂了下来,“在我怀里。”

“那你干嘛不吃?”左凤堂朝天翻个大白眼,气得火都没了。

“我忘了。”秦倦精神一振,“是了,我的药有培元养气之效,你也可以服用,对你的伤可能会有好处。”他自怀中拿出一个木瓶,拔开塞子,倒了两颗微灰的药丸在手中。

“我——”左凤堂真是败给他的公子了,“我会被你活活气死!我叫你吃药,不是叫你给我吃药!我只是皮肉之伤,你看你,你到底还要不要你那条命?药是肖混蛋专门替你调的,我吃什么?我又不气虚,又不体弱,你咒我么?”

“我知道。”秦倦自己服下一颗闭目养神,把另一颗压在左风堂手里,“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伤一病,大哥手无缚鸡之力,筝一介女流,你若不早早复原,不是让我们等死么?这药又不是毒药,吃下去对你的伤大有好处。”

左凤堂无可奈何,每次他都争不过秦倦。吞下那颗药,他没好气地道:“就你有理。”

秦倦只是笑笑。

片刻之后,左凤堂精神一振,心中暗赞肖飞调药的本事了得,看了秦倦一眼,只听他鼻息微微,竟已睡着了。左凤堂微微一怔,伸指轻点了他数处穴道,好让他睡得更安稳一些,他的这位公子实在比谁都令人操心。望着秦倦,左凤堂心中轻叹,他对秦倦有一种介乎兄弟与师长间的感情。十年来一同成长,秦倦的容貌神韵很容易惹人怜惜。有时左凤堂拿他当亲兄弟一般;而每当大事临头,秦倦有所决断的时候,他又凛然敬佩于他那份才智。他十五岁艺成出师,结果一出师便在千凰楼待了十年。一开始是好奇他的容貌,之后是放心不下秦倦那风吹得倒的身体,最后臣服于那一身智慧与心性。这位公子,真不知要人担心到几时。

秦筝自水边回来,用她怀里的锦帕浸了水,递给了左凤堂。

左凤堂摆了摆手,示意她轻一点,一把接过帕子,拭净了脸,笑笑表示谢意。

秦筝往车里看了一下,什么也未说;缓步离开。

天色渐亮,初夏的阳光渐渐穿透了树林。不久之后,秦筝和秦遥也坐回了车上,躲着阳光,任两匹马拖着马车信步而行。

三个人都未说话,只定定地看着秦倦的脸,神色茫然。秦倦无论人在哪里,都是天生发号施令的人。他睡着了,就没人知晓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

秦倦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肖飞为他调的药十分见效,又经过一阵休息,他的气色好转许多,至少不再像个濒死的人。

秦遥看着,心中有一种错觉,也许,秦倦会一直好下去,直到儿孙满堂。不要死,不要死,他在心中默念。

左凤堂自是心中清楚之极,秦倦是很容易赖着药物的体质,他无论吃什么药都极易见效,但一旦突然中断不用,后果只有更糟。锁心丹是这样的,其它药也是一样,只不过没有像锁心丹那样后果明显。

秦筝脸上毫无表情,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秦遥终于轻声问。

“不知道。”左凤堂也很困惑,“这一条不是去千凰楼的路。”

“快到午时了,我们还是守在这里吗?”秦遥低低地问。

“不知道,”左凤堂摇头,“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两个人茫无头绪地交谈着,马儿轻轻地走着,马车轻轻地摇晃,往林木深处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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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诈死成真

等左凤堂解开秦倦的穴道,竟已是入夜时分。

秦倦睁开眼,便看见火光。

秦筝用林中的松木扎了火把,也生了火。秦遥持着一支串了鱼的树枝,在火上烤着。左凤堂正整理着自家中带出来的干粮。

秦筝和秦遥那一身华丽的衣裳早已又脏又破,沾满了黑色的木炭,左凤堂换了一身青衫,但也一样弄得满身尘土。他们全都不是行走江湖的人,秦筝秦遥自是不必说,左凤堂虽是一身武功,江湖经验近乎没有,无怪连生个火也弄得如此狼狈。

看在眼中,秦倦无端端生出一种温馨之感,心中泛上一股温暖——他的家啊!他活了二十一年,大半时间在算计谋划之中度过,至于一觉醒来,看家人为做一顿饭而忙碌的温暖,莫说想,连梦也未曾梦过。

“醒了?”秦筝第一个发觉他的醒转,低低地问。

秦倦流目四顾,才知他们用马车中的软垫铺在地上,让自己倚树而睡,闻言笑笑。

秦筝看了他两眼,似是还想问什么,但她终是没问,将头侧过一边。

“二弟,”秦遥担忧地问,“好一些么?”

秦倦淡淡吁了口气,眉头上扬:“嗯,好了很多。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道。”左凤堂一个掠身过来,“我们究竟要上哪里?不回千凰楼么?”

“不回。”秦倦打量了一下天色,“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大哥,王爷是否一定会追杀我们?”

“是。”秦遥轻轻打了个冷战,“王爷骄气过人,睚眦必报,又何况——左兄在他额上——”他忍下“画了朵花”未说,只是尴尬一笑。

“那就更不能回千凰楼,”秦倦叹了一声,“若回去了,岂不是为千凰楼引祸上门?千凰楼大难方休,我不愿又生事端。”

“那我们——”秦遥心中发寒,“就这么逃亡么?”

“当然不,”秦倦有力地打破此刻幽暗无力的气氛,“王爷不过要杀人泄愤,若我们死了,他自然不会再加追究!”

“你的意思?”左凤堂开始懂了,目中渐渐发出了光。

“诈死!”秦倦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脸上生起了红晕,“我们在他派来的人面前,演一场戏,这一切就结束了。此后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秦筝秦遥目中都亮了。

“可是,这岂非也很危险?”秦遥迟疑了一下。

“有凤堂在,应该不成问题,若我们真的遇险,他可随时救援。”秦倦道。

“怪不得你把车停在官道上,原来——你不是要逃,而是在等。”秦遥吐了口气,“我的二弟果然了得。”

秦倦只是笑笑,“天色已晚,他们随时会追来的,我们准备一下。”他揭开锦被,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官道上奔来了数十匹快马。

蹄声如雷!

不久之后,只听林中一阵喧哗,有尖叫声,追逐声,刀剑破空之声,林木摧折之声,最后化为一声惨呼,自近而远,消失在林木深处。

三日之后,敬王爷得到回报:“马车中的两男一女被黑衣侍卫逼落悬崖而死,崖下急流漩涡甚多,三日以十数人试验,落崖者断无生理。

真相呢?

真相——谁也料想不到的真相。

左凤堂守在山崖之下,这林子里竟有个如此凶险之处,倒出乎人意料之外,但像是上天帮忙,给了这么一个绝佳的地方以施“诈死”之计。

秦倦的计划是这样的——左凤堂守在崖下,其余三人找机会一一落崖,左凤堂便可以一一接住。而昨夜动手之时,秦倦并未现身,因而仍是二男一女,人数无差。

但人算不如天算。

左凤堂眼看着三人同时一声惊呼,几乎同时自崖上坠了下来,他提一口气,猛地纵身掠起,一抄身接住秦遥,右手一弯接住秦筝,再一把抓住了秦倦的手,四个人一同掠向正对方崖下的一根突木之上。

但左凤堂刚刚踏上突木,便惊闻枯木爆破之音!

这树撑不起四个人的重量!

他身子一沉,枯木不仅树干爆裂,而且根基震动,几欲破土而出,崖边黄泥四落。

左凤堂情知不妙,四下一张,倒抽一口凉气。他掠到了一处死地上!此木方圆十丈之内竟没有第二处可以立足之地!往下一望,足下急流湍湍,便像一条细蛇,但激流震荡之声亦隐隐可闻!他自知无能再带着四人的体重掠回他刚才的立足之处,此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秦遥秦筝何尝见过这么凶险的景像?同时闭目,惊呼出声。

身子又是一沉,这枯木的根已爆出了一半,整棵树都倾斜了1“凤堂!”秦倦急促地道,“保住他们!”

左凤堂正自心惊胆颤,闻言问道:“你说什么?”

“保住他们!”秦倦提高声音,“这是我的命令!”

“你想干什么?”左凤堂斗生警觉,大声喝道。

秦筝秦遥同时睁目,震惊地看着秦倦。

秦倦目光如梦,纵使身在半空,尤不减他天生绝美的风采,目光如梦,令他看起来也如梦似幻。

“要幸福。”他看着秦遥和秦筝,轻轻地道。

秦遥心底有一分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惊恐未及形于颜色,秦筝已拼命摇头:“不要——”

她还未说完,秦倦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要幸福!”他看着秦筝,清清楚楚地道。

“不要!”秦筝尖叫一声,在左风堂臂弯里拼命挣扎,“不要不要,苍天,你不能太残忍——”

左凤堂抓紧了秦倦的手腕,惊恐地道:“你想干什么?你疯了么?”

但秦倦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这也许是秦倦今生使出的最大的力气,像是一挥手斩去红尘的牵挂,又似一挥手抛去万丈的尘烟,他一挥手,挣开了他与这个世界惟一的也是最后的触点!

指——掌——相错——手指顺着手指滑落——白手背——而手指——而指尖——指尖相触——终于——触点分开了,左凤堂惊恐的眸睁得很大,眸子里尽是秦倦的影子。

而秦倦一脸微笑,笑得如此温馨而满足,让他整个人都发着光。

衣袂飘飞。

那一瞬仿佛世界惊恐得没有声音,又仿佛突然掠过了几百万年。

秦倦在左凤堂、秦筝和秦遥睁大的眼中,缓缓沉了下去,一刹那成了消失在风中的白点,连声音也未留下。

没有痕迹——空中没有痕迹,任谁也看不出这儿刚刚吞蚀了一条生命,任谁也不能证明,曾有这样一个人,他曾这样真实地存在过,生活过,爱过——一颗眼泪,随着秦倦跌下了万丈悬崖,一般地没有痕迹,无声无息。

枯干的倾斜爆裂停止了,左凤堂拉着俩人,呆呆地站在枯干上。

风很大。

吹起他们的衣袂,但触不到他们的心。

在那一刹,谁都觉得胸口空荡荡的,仿佛心也随着他跌下了山崖,碎成了没有知觉的千万片。

左凤堂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手上余温仍在,他不相信地看看手,又看看底下急流,仿佛不相信秦倦真的跌了下去——而他,竟没有牢牢地拉住他?

秦遥整个人呆了。

秦筝却用寂静如死的声音慢慢地道:“要幸福?”她像在说着一个奇怪的笑话,眼里尽是奇怪的神色,又慢慢地道:“左公子,我们应该上去了。这里很冷。”

左凤堂仍看看自己的手,充耳不闻。

“这里很冷,”秦筝便用她那奇怪的语调,奇怪的眼神,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里很冷,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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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二天妒红颜

青山隐隐水迢迢。

已是秋近江南草木凋的时候。自秦倦落崖之后,已是三月有余。千凰楼倾尽全楼之力在他落崖的地方搜索不下百次,但音信杳然。其实人人都心里清楚,以秦倦奄奄一息的身体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其实已经必死无疑了,只是不愿承认,不愿去承认这样的绝望与悲哀,也不愿去承受这样的凄然与茫然。但无论如何不甘和痛苦,去的终究是去了,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左凤堂非常荒谬地老是想着这两句诗,然后苦笑——他知道他会离开。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他是秦倦的护卫啊!有哪个护卫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不必葛金戈冷冷地瞪他,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艺成出师,陪了秦倦十年,什么大业也未成就,也许,是应该到江湖上去走走,也许,这样会好过一些。

秦筝并没有哭,三个月来,她显得很安静。

她安安静静地梳头匀粉,安安静静地微笑,宫装高髻,佩环叮咚,本来艳若桃花的一个人,更出落得桃颜玉色,盛极而妍。

她始终微笑得那么美丽。

而秦遥却常常忍不住落泪,他自是伤痛刻骨,无以复加。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笑?”

秦筝依旧是那奇异的神色,依旧那一脸笑意:“因为——要幸福啊!”她笑得如此灿烂,艳若满天的云霞一般,语音低柔如梦。

“筝——?”那明媚的笑令秦遥心里一阵发寒,试探地问。

“有事?”秦筝报以如花笑靥。

要——幸福?秦遥看着秦筝的笑脸,缓缓后退,就像活见了鬼——他很想笑——幸福?他真的笑了起来,眼泪却掉了下来——哈哈——要幸福?哈哈,正因为他死了,所以永远不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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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再入红尘

紫霞山。

清虚观。

万顷青田万顷山,山影重重,云气如烟,真真一个出世修行的好地方。

几个道士打扮的人在田里劳作。时是初夏,微微有些热了。

琴声幽幽,自道观深处幽幽传来,声声清冽,入耳便觉一阵清凉,尘心尽去,灵台顿明,眼前的山水也似更清灵了几分——山分外的翠、水分外的凉。

“玄清又在弹琴了。”一名道土头也不抬道。

“他到这里也有一年了。”另一名道士点了点头,也未多说什么。

弹琴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十指修长白皙,甚是漂亮。

他弹的一首《无定心》,琴曲甚短,但道意幽幽。

一曲已毕,他缓缓抬头。

琴若有灵,弦必惊断!

那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大半张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完全看不出他原来是什么样子!只有那清秀的眉和一双灿然生光的眼睛,依旧显示他的尊贵与骄傲!

他便是秦倦。

当日他自崖上跌了下去,一路直跌而下。

崖上生满了藤蔓荆棘,一路扯破他的衣裳,阻拦了他下坠的急势,也不知冲断冲破了多少荆棘,最终跌入水中!

刨口下坠之势已很轻微了,他跌入水中的下坠之势,只不过比自三丈来高的地方跳人水中略强一些,而且几乎一入水就给人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