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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偶尔的几声寒蝉凄鸣点缀着这更深露重的残夜。恍恍惚惚间,微风骤至。掀动着烟雾一般轻盈的薄纱,在铺着淡青色细毡的地板上缓缓拂过,轻柔又飘乎。清风徐徐荡漾,不只撩拨着素色白纱,也撩拨着他的心。

之后半晌,有些微醺然的他蓦然发现一名女子悄悄地潜入了文渊阁。她身型纤细,月华裙的裙摆随着微风慢慢摆动,显得轻盈而飘逸。她似乎并不担心被他发现行踪,完全没有刻意藏匿,只是默默地倚着红漆雕龙柱,隔着薄纱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谁?!”他有几分疑惑地眯起眼,想要看清她的样子,可大约是酒力使然,双眼竟然有些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随着灵光不经意地闪过,他放下酒杯,释然一笑。

倒是他疏忽了,才会问出这等没头没脑的问题。其实,这哪里还用得着问?

有胆识与本事私闯文渊阁的女子,除了她,还会有谁?

“是尹素衣么?”他垂下头,不再看她,思及方才的梦,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到底还是来了!

那女子似乎压抑不住潮涌的情绪,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纤细的身体伫立在风中,像是快要浮起来似的。他的询问如此清晰地传入耳中,她听得真真切切,却并没有立即开口回答。好半晌,她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与不舍,抑制住不断颤抖的身子,把最初的激动都化成了波澜不惊的死水,瞳眸定定望着朱祁钰,眼神痴迷得似乎想要将他的容颜永远纂刻在自己心版上。最终,她扯出很勉强的微笑,幽幽地张嘴唤了一声:“殿下。”

“翥儿?!”那十几年来未曾改变的称呼令朱祁钰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气,脸上因酒力而呈现的微红在瞬间迅速褪光。他愕然地站起来,全身一怔,黑眸登时变得深奥难测。

原本以为来的人是尹素衣,没想到竟然是翥儿!

是王府出了什么事么?

她怎么会来的?

那堪清秋

“你怎么会来的?”错愕不过是瞬间,朱祁钰看着唐翥儿,眉间露出不易觉察的萧索之色。

他的音质不高亢,也不低沉,流泉一般温润而干净;清风一般和煦而温柔,拂掠心头,依旧令人感到无比舒畅,只不过,那脸色却渐渐浮现出了一些不对劲了。

唐翥儿自柱子后头走出来,步履极慢极慢。她一声不响,怔忡地仰视他。那双向来慧黠的眼眸如今显出空洞与茫然,教人看了生出无比的心疼。

他问她怎么会来?

怎么会来,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不过是想见见他罢了。却不知这个理由可算充足?可算过分?

见她一言不发,朱祁钰缓缓站起来,沉着声音,原本和煦的脸渐渐笼上了一层寒霜。“你可知这里是大内禁宫,不是郕王府,你这样无法无天地乱闯,若是被大内侍卫当作居心叵测的刺客怎么办?!”这丫头,实在被他宠得太过无法无天了,竟然任性至此!倘若有什么万一,他该要如何向她兄长交待?“你实在是太胡来了!”

她的殿下生气了么?

纵然言语中隐隐含着怒意,可那眉眼,那轮廓,那一对飞扬的浓黑墨眉,那一身不凡的风采与轩昂高挑的身型,还有他的温柔,依旧是她午夜梦回时从未变改的依恋。可是,他到底在生气什么?他是恼怒她不该来,还是恼怒,来的人不该是她?

唐翥儿没有丝毫畏惧。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身赤红华贵的常服,看他戴着金冠,髻着玉簪,黑发优雅地垂在颊边。他挺拔的身躯散发着缄默与沉稳,与这文渊阁的肃穆于不经意间融为了一体。他的身上蕴含着一种稳柔而劲秀的力量,像温柔且泛着冷光的剑刃那般,将螫伏的力量潜藏在剑鞘之中,丝毫不显得突兀。

他无疑是天生就应该站在金銮之上,接受天下朝服的!

他,已经是皇上了呵!

“来的是翥儿,是否让您失望了?”半晌,她昂起头,带着唯一残存的骄傲,有些挑衅地笑着开口,依旧是平日那腻着他撒娇的模样,语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苦涩:“既然如此,您何不干脆召来大内侍卫,将翥儿拉下去治罪,以儆效尤!?”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在她那骄纵而挑衅的一冽笑里,朱祁钰暗了眸色。他并非驽钝之人,此刻,不可能听不出她此番言辞的意味。她是料定了他不会将她拉去治罪,才敢如此放肆么?唐子搴说得一点没错,他真的将她宠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敛了所有的情绪,他声音朗朗的,吐字清晰而明快。那张脸此刻是沉沉静静的,也不知是因为近日休息得不好,还是因眼前这女子私自乱闯而微微泛起一丝铁青。但,眼睛却依旧深邃。“立刻给朕回郕王府去!现在可不是任由你耍性子的时候!”

他话语中毫不掩饰斥责令唐翥儿最后的一丝骄傲也随之崩溃了。

“殿下——不,如今翥儿该称您为皇上了。”她一下子就红了眼眶,虽然还是笑着,可那笑容明显变得僵硬。紧紧抿着唇,她的睫毛不住轻颤,粉脸透着几分青寒:“请恕翥儿斗胆问一句,皇上是在等她么?”

“谁?”他脸上带着疏离而尊贵的表情,漠无感情转过身,不再看她,只是敷衍似的应了一声。

“那日栖身于您床榻上的女子。”她本是笑不出来的,她本是想哭的,可现在这一刻却死死咬牙忍着。

他大约不知道她那日冲出了寝房,一个人悄悄哭了多久吧。当年,他十八岁大婚之际,她虽然年幼,却也明白,一旦他娶了王妃,他便不再是她一人的殿下了。她不愿也不能和其他任何人一起分享他。他是她一个人的殿下。大婚之后,他仍旧待谁都是客气却又疏离的,即便是那孙太后亲自赐婚的郕王妃汪氏,惟独对自己没有那份疏离。原本,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例外,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弄明白,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谈什么不愿分享,他的心一直都飘忽如风,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有幸能入得了他的眼帘,就连自己也不曾,只除了——

“她,就是尹素衣么?”

“既然你那一日什么都看到了,也就不必朕再费口舌解释了。”他扭转头,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平静的双眸中不见一丝感情。

他回头那一眼让叶唐翥儿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寒了个通透。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他竟然用冰冷的表情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原来——如此!”唐翥儿脸色随着自己从唇缝中挤出的话语而变得苍白。她依旧牵强而僵硬地笑着,胡乱地点头,那牵强的笑容看在朱祁钰的眼里,只有无尽的空洞与渺远,墨彩的眸子里有着深深浅浅的琉光斑驳。“皇上就是为了她,总对翥儿的心意迂转回避,迟迟不愿纳翥儿为妾…”她想要得到个答案,她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纵使心里已经累积了数不清的苦楚,她仍然只是笑,即便掩盖不了微微颤抖的身子。夜风中,她笑得那么辛酸,那么苦楚,唇角每抽动一下,心都如刀割一般狠狠地痛,可是,到了最后,她的声音却越来越细,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最终,朱祁钰打破了这透着尴尬的沉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那曾经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沉地诉说着残酷的事实:“翥儿,你也该醒醒了,莫要再如此执迷不悟。朕不过一直当你是妹妹,只一心为你觅一个良人,从没有——”

太约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毫不迂回地拒绝,她满脸震惊,颤抖着唇,止不住牙床咯咯地打架,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为着那身子中满满的几乎溢出的疼痛。

仰起头,她看了他好一阵,眼里还是忍不住聚集起泪滴,映得眼睛晶莹闪烁。“翥儿不要做您的妹妹,只想一生一世服侍您,您就是翥儿的良人,不管您是郕王殿下,还是当今皇上…”她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很是嘶哑,有一种想呐喊却根本喊不出来的嘶哑,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朱祁钰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唐翥儿突然猝不及防地冲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踮起脚尖,仰头便送上一吻,紧紧贴住他的唇不放。

纵然只是个青涩的吻,但朱祁钰却整个人都惊呆了。他心中一悸,陡然扭头,迫使这个吻不得不一触即分。随后,他握住她的肩膀,使劲推拒着她的身子,想逼她松开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宠溺的小女子,他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律,瞳孔一缩,胸腔中顿时涨满了怒气和酸楚。

她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死箍住他,任凭他怎么推拒也不肯松手。“翥儿这一生便只认定了您,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她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脑中一片纷乱。

这是第一次,她这般无所顾忌地吻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男子,可为什么他却如此冷漠?他为什么要躲开她?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她,所以才会这样么?那一夜,他与那个叫尹素衣的女人缠绵床榻,就是因为他心里有那个女人吗?

他的殿下怎么可以喜欢上其他的女人?

怎么可以?!

她知道自己必然已经是满脸泪水,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唇上的咸味,那就是眼泪的滋味吧。

“翥儿,放手!”闭上了眼睛,他狠心重重地推开她,看她瘦小的身子撞到了放着奏折的条案,满脸泪痕地跌坐在地上。脸上不由激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这么多年来,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情意?

只是,他从来只当她是妹妹,兄妹之情怎能等同于男女之情?或许,今日便该让她认清事实,为她年少的痴迷做个了断。他如今不比从前,已经没有那么多功夫理会这些感情的琐事了。至于翥儿,她也渐渐长大了,也是时候好好清醒清醒,为自己的将来做一番打算了。她迟早是要嫁人的,不适宜再与他继续这么纠缠下去。

他逼着自己横眉冷目,没有再瞧她一眼。“你尚且云英未嫁,怎能与夫婿之外的男子搂搂抱抱,肆意亲近?成何体统!?”既然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便绝对不可坏了她的名节。

被唐翥儿撞到的条案左右摇晃,条案上剩余的那架琉璃盏不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铿然清脆的声响,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侍卫。

“皇上,出了什么事?”沈莫言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询问。

朱祁钰站在原地,黑瞳微眯,既没有伸手去扶她,也没有立即拂袖而去,只是沉声吩咐着门外负责守夜的侍卫:“什么事也没有!”

沈莫言向来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什么脾性。说没事的时候,多半便是有事,可这“有事”,往往是自己便可以解决的,不消任何外人插手多管闲事。“微臣告退!”

文渊阁里那么静,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唐翥儿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着。此刻,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曝晒在烈日下的鱼,濒临干涸的死亡。

进宫之前,她原本就是忐忑不安的,不过是仗着他平素的宠溺,在心中给予了自己最后一点小小的希望。而现在,那希望若微弱的焰蕊,已经惨淡得几乎不吹自灭。

“翥儿已经顾不得什么体统了!”她坐在那里,像不认识他一般傻傻地看他,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却怎么也无法将他看个清楚,已几乎碎成粉末的心疼得像要窒息一般,再也压榨不出一点点其它的感觉。“如今,您已经不是翥儿一个人的殿下了,您是大明的天子,是万民的皇上,翥儿要想见您一面都是那么不容易呵。”

朱祁钰置若罔闻一般拧着眉,并不答话,深沉而凝重的表情堆积了满脸,把那原本温和尔雅的俊逸面容点染得说不出的沧桑。

“皇上可知道,翥儿是如何入宫的?”她兀自垂着泪,却扯着唇角,露出凄凄的笑。“翥儿是以求见太妃为名才得了手谕勉强入宫,若是平日,想见来文渊阁朝见皇上,还得经由司礼监审核,再由内官监重重通报,而如今,大战在即,皇上镇日忙着召见重臣,翥儿要想见到皇上,根本是难如登天!”

这一切,都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没有料到朱祁钰登基之后,她必须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她以为不过是换了个名衔,她以为不过是换个称呼,她以为自己仍旧可以依偎在他的身侧,可谁知,他与她的距离竟然在一夜之间远得仿若隔了天涯海角。纵使她多么不愿意承认,却也否认不了那个已成既定的事实——他已经不是她的殿下了。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君临寰宇,高高在上,是万人之上的大明天子,是权倾天下的皇帝,与她已是云泥之别,相较之下,尊卑立见。

是呀,哥哥说得一点没错,她真的是太天真了,天真得以为万事皆由着她的性子,可而今,她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

“翥儿怎能忍受以后都见不到您?”她的唇不住颤抖,连牙齿都似乎打了结,发声变得格外艰难,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味地颤抖,不停地颤抖,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痛得格外厉害。“若是那样,翥儿宁可死!”

朱祁钰表情只是沉郁,几乎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难怪前几日母妃差人送了信来,说是久未见他,颇有些想念。他当时正忙于与兵部策划作战事宜,不过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因重重事宜而忘了个一干二净。现在想来,母妃向来是希望自己可以纳了翥儿,难不成,想见他也是为了翥儿的事?

实在是荒唐!

“胡说!什么宁可死?”死字甫一入耳,他的眸中便荡漾起冷漠的阴霾,薄唇狠命地一抿,目光凌厉得摄人心魂。“你绝不可再如此任性,当为以后的生计做打算才是!你兄长有意带你回洛阳,待你有了一个家,便不会再…”

“翥儿已经没有家了!”她连哭带喊,情绪失控,几近崩溃,一字一字地泣喊出揪心的苦痛,血一般的喷洒在空气中。

当年,唐家惨遭神秘人灭门,若不是一个丫头带着她出门看花灯,想必她也躲不过那一劫。当时,她太过年幼,只隐隐记得满园的尸首横陈,只有哥哥呆若木鸡地坐在庭院里,浑身是血。她想要阿娘和阿爹起身,可他们只是躺着,一动不动,怎么也拉不起来。她不知道那神秘人为什么会留下哥哥做活口,失去了双亲的滋味也已经不太记得了。

而现在,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边最亲的人从此将要离开她,曾经的记忆潮水般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给淹没!这种失去的痛苦是多么可怕,她已经全然明白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承受第二次的!

“皇上是翥儿这十几年来所有的一切!王府就像我的家,只因为那里有您。可而今,您入主金銮,贵为天子,离了您,王府对于翥儿来说也不过是个空荡荡大宅子罢了。”于她而言,流着泪,痛苦更甚于流血。眼泪,不过是看不见颜色的血液罢了!她倔强地抹去眼泪,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进掌心,唤醒了几欲痛毙的神魂,让自己沸涌的情绪趋于平静:“人生,长不过百年,短不过弹指。翥儿只求皇上能要了翥儿,让翥儿有个家!您在哪里,翥儿的家便在哪里!”

她的言辞字字情真意切,说他没有动容绝对是骗人的。

的的确确,她已经没有家了,只可惜,他心中已经有了别人,无法给她一个家!再者,这九重宫阙之内处处隐藏着陷阱与杀戮,绝不是一个可以安家的好地方!

她适合一个能一心一意对她的男人,这个男人最好不要沾染任何朝堂与江湖之事,这样,才能真正给她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这一切,于他而言,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翥儿,朕不过是暂带太上皇之职,以后自然有机会回来看望你…”他试图以微笑抚慰她的情绪,黑黝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清他的到底在思量什么。本想上前扶起她,进而阻止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可他却并未察觉,自己脸上此刻温和的笑对她而言是多么刺目。

接下来,她的举动却将他给惊骇住了,不仅笑容僵在了脸上,手即将触碰到她,却也不得不硬生生的停下!

“不,翥儿要的不是您偶尔的关注!”她轻轻嘶吼着,终于下定了决心,决绝地将自己的衣裙腰带一一解开,白皙而青涩的少女胴体裸呈在玉色的光晕下,回风舞雪一般妖娆,媚而不惑。“皇上即便认为翥儿不知廉耻也好,翥儿只希望能够一直留在您身边,哪怕只是做个丫鬟侍妾,也甘愿!”她赤身露体地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羞涩的表情。

她早已经认定他便是他的良人,所以,从不忌讳与他又什么亲密的举动,如今,也只不过是将预设的洞房花烛夜提早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世上,只有他是对她最好的人。离了他,还有谁会对她这般无微不至?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的确没有骄纵的资本,她不过是一个茕茕孑立,与兄长相依为命的小女子,兄长忙着为父母报仇,而她,已经被忽略得太久太久了。

“皇上,求求您要了翥儿吧!”她细声细气地哀求着,让人不忍拒绝。

她还不懂宫里面的规矩,不知道妃嫔尚且要由皇上派内侍监召唤进御,且不能擅自留宿皇上寝宫,而自己却胆敢公然夜闯文渊阁,主动脱衣勾引皇上,这一切实在是有违宫里的规矩,至少应遭鞭笞之刑。她什么都不懂,却勇敢得没有丝毫顾忌。她只是单纯地希望,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今生今世便可以与他一起。这十几年来,她已经习惯于依赖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他,如果没有他,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办。纵然要被迫与其他的女子共侍一夫,她也可以忍受。他毕竟是皇上,即便是有三千粉黛也不过份,而她,求得不过是留在他的身边。

仅此罢了!

朱祁钰淡淡地撇开视线,脸色益加森冷,身影看起来更显高大,带着一股慑人的存在感。“翥儿,如今国事繁忙,朕没心思也没兴致做这些事。”他并不领情,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顺,不过轻轻一句话,就将所有的意思包含其间,但眼中却蓄著滔天的风暴。

面对这样的事,一旦把握不好便是要悔恨终身。他们两人之中定要有一方是理智的才成。而理智的人,往往必须要扮黑脸,才能控制整个局面。翥儿什么都不懂,不过是向来惯于依赖他罢了,如今,这黑脸的角色只好由他来扮演了。

唐翥儿浑身僵硬,只觉得像是被朱祁钰给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巴掌。她尴尬而羞耻地抱住自己的肩膀,缓缓蹲下身子,将脸埋入双膝间,赤裸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垂泪。

眼泪滑落在膝盖上,顺着腿往下淌,被风一吹,凉得令人生疼。

本以为是最后的杀手锏,没想到一切都是自取其辱。他不仅不愿意要她,连看她一眼也觉得厌恶么?在他眼里,她是不是真的已经成了不知羞耻的女子?是她太贪心了?妄想索要他不愿意给与的东西,这叫什么?自讨没趣,是么?

越想,心里越乱,越使她倍觉无地自容。

“你不该如此轻贱自己。”他拾起她的襦衣,裹住她赤裸的身子,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你这样做,将朕置于何地呢?朕在你的心中,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么?”还以为自小一起长大,她多少该有几分了解他,可是——看她,将一切想得多么令人啼笑皆非?!

原来,在翥儿心目中,他是个可以被女色所惑的男子呵。

可是,她哪里错了?

他的确是被女色所惑了呀 ,只不过,惑了他的人,不是她罢了——

“您心里已经没有翥儿了,翥儿不管做什么,也都没有关系了吧?”她的双眸盈满了怅惘,那是痛极了之后,极空洞、疲惫、虚弱的眸色。是的,不过瞬间,她的心便破碎了,她忽然彻底的感到寒心,却也仍旧不愿放手。“翥儿不会放弃的,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必然要选秀封妃,难道真要如此决绝,要逼翥儿动用那些令人不齿的手段?”

倘若真的走上这条路,她也不怕,太妃应该是要替她作主的吧?到那时,皇上恐怕才会真的相信她的心意吧?还有那汪氏,当初不也是孙太后下旨,才让殿下与其成婚的么?那女人向来处处讨好她。皇上过不久就要册封皇后了,汪氏身为正妃,自然是不二人选,那汪氏应该是不会从中作梗的吧?!这么说来,她要入宫,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旦入了宫,皇上真的忍心让她只作个奴婢吗?

他应该是舍不得的吧?

不论如何,她如今,也惟有这条路可走了!

“你与其动那些歪脑筋,倒不如早些死心的好。”仿似看穿了她的一切打算,他将话说得特别慢、特别轻,一字一字敲进她心坎,也顺道熄灭了她残留的最后一抹希望之光。“就算你凭借太妃等人的担保,让朕不得不册封你为妃,朕也照样只当你是自家妹子,绝不会碰你。”

“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她听出了他言语中毫不掩饰的警告,看了他一阵,眼泪再次缓缓溢了出来。红红的眼眶,哀伤的眸底,映着他那张俊美的脸,足以伤透她心。“只要能天天见到您,翥儿便心满意足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有苦楚,有不忍,还有无奈。

“你为何如此痴傻?”

“您只道翥儿痴傻,可您又知道么?离了您,翥儿该去何处觅一个家?该去何处觅一个良人?该去何处觅回这十几年的情分?”她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在呻吟,绝望而低徊。

是的,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强的压抑愤怒,她可以紧紧的紧紧的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伪装成平静,可以伪装成不屑伤心流泪,甚至,她还可以在事后唾弃自己为他痛心…可是身体不会骗人,身体毕竟诚实地反应了她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难以言喻的哀伤。

“你还要朕怎么说才明白——”此刻,他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听起来虚无飘渺,仿佛不是真实的。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想要说服一个为情痴狂的女人,如此困难。

“您什么都不用说了,翥儿什么都明白了。”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她打断他的话,满脸凄然,却泛起一抹无神的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涣散的意识在空中飘荡,她的话音轻得被风一卷就不见了。

“你明白什么?” 又问了一遍,声音依旧轻,但在那样的轻柔间却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张力。

“翥儿要削发为尼,或者以死铭志,您才肯相信呢…”她垂着头,转过身,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翥儿马上就去…”

她有些恍恍惚惚地,脚步声如凌迟人心一般缓缓踏出,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她在等着他出声挽留,她在等着他为方才的决绝萌生悔意。一步又一步,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直到走到门边,他也没有作声。

无形的血液终于随着心底迸裂的伤口蜿蜒流淌,没有痕迹,只有疼痛。

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子,朱祁钰眼中隐现着一抹担忧。终于,他伸出手,在她昏厥之时,及时接住了她瘫软的身子。

将唐翥儿交给守卫的文渊阁门前的沈莫言后,他又入了文渊阁,继续批阅奏折,只是留下淡淡的一个吩咐。

“将她送到吴太妃的寝宫去!”

是的,眼下,他需要忧心的事情还多着呢。

何事为之大,何事又为之小?

他身为一朝天子,必然得要有所取舍才成。

只是,这取与舍之间,如何才能求得一个平衡点呢?

长夜孤吟

还不到十月,夜半便已是雾气遮眼,寒霜挂树,寒峭得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蒙蒙雾气中,路小渊跺了跺脚,啃了一口热乎乎的馒头,拢拢身上的旧棉衣,将手掌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探头探脑脑地往长街拐角处望了又望,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他年方不过十三,按理是没有资格参加招募民壮的,但他缠人功夫一流,死磨活赖,说什么即使还不能为国杀敌报仇,哪怕做做伙头军,给大伙儿送送馒头米饭什么的也好。招募民壮的官员被他给缠得没辙了,只好勉强同意了。不过,可别小看了他,他的两个叔叔都在三千营中任职,而三千营主巡哨,所以,他的小道消息往往最为灵通,只要有那么点风声窜出来,都能被他给打听得一五一十的!

“小渊,你在看什么呢?”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脑。路小渊回头一看,那人一身灰袄,浓眉大眼,不断哈着白气,因熬夜而显得黯然的脸上挤出了一缕古怪的笑容。此人便是负责守卫西直门城门的马开源,与路小渊的叔叔同属三千营管制,也因此与小渊有几分熟识。

“喏!”路小渊朝着雾蒙蒙的街道努努嘴,又咬了一大口馒头,这才含糊不清地应了声:“我在等于大人。”

“伙头军的厨子又给于大人备了菜粥么?不过,今天雾大路难行,于大人只怕来不了这么早吧。”马开源抬起头,望了望长街之上越来越浓的雾气,虽然已过了寅时,却丝毫没有即将亮堂起来的迹象。

每日由寅时开时,身为兵部尚书的于廷益都会亲自督察九门的夜守布防与当值交替。他平易近人,从不介意粗茶淡饭,时时与守城将士同吃同卧,深得众人爱戴。伙头军的厨子们见他近日为了公事废寝忘食,夜半还要督察布防,担心粗面馒头拖垮了他的身子,便私下里给他备了肉末菜粥。

马开源从怀里掏出酒葫芦,趁着四周没人注意,赶紧往嘴里灌了一小口。老酒的味道充斥着鼻子,似乎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他满足地咋咋嘴,又拍了路小渊的后脑勺一下:“你还是赶紧送馒头去吧!东直门那边的兄弟们可还等着呢!要是你拖拖拉拉误了时辰,大伙儿饿得头昏眼花,说不定把你小子也给宰了煮成粥!”说着,不由打了个酒嗝,脸上显出了微红的酒意。

“你少吓唬人!”大约是被拍得有些疼了,路小渊捂着后脑扭过头来。他向来闻不惯酒味,鬼灵精似的大眼撇了撇,被马开源满口的酒味给熏得不由掩住鼻子。“老马,你没事就喜欢灌了几口猴子尿!前几日才下了军令,严禁任何人私下喝酒,你也不怕猴子尿喝多了误事?!”

“放心,误不了事!喝酒不过是驱寒罢了!”马开源忍不住又灌了一口酒,这才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一番,将酒葫芦给藏进怀里。“瓦剌蛮子要是打来了,看我一刀一个便结果了他们!”毕竟酒热暖身,他浑身发烫,不仅说话的声音也不觉提高了,还禁不住指手画脚地比划着,那义愤填膺的逼真模样倒仿佛瓦剌人近在眼前,被他一个一个通通手刃。

“老马,你又说大话!”路小渊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看模样,似乎一点也不相信他会这么英勇:“我三叔说你逊毙了,没准瓦剌人打来了,你还醉得迷迷糊糊呢,瓦剌人一刀砍过来,你搞不好会被吓得腿软,说不定还会尿裤子!”

“你这小猴子!欠揍不是?!”马开源被他抢白了一顿,酒劲一上来,登时面红脖子粗。有些气闷地拎着他的衣领,轻轻往旁边一扔:“少废话了,快送馒头去吧!”

路小渊并不肯离开,绕着圈子回到原地,仍旧恋恋不舍地张望着。突然,他挤出歌没头没脑的疑问,倒把马开源给惊了一惊:“老马,你见过皇上么?”

“见皇上?我算哪根葱?”马开源随即反应了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尖哼唧了一声:“你这小子,大半夜的,莫不是想消遣我?!”

“谁有那闲功夫消遣你?”路小渊白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朝他勾勾指头。马开源一脸疑惑地将耳朵凑过去,只听他将原委一一道来:“我方才去朝阳门送馒头过来,听那里镇守的人说,今夜与于大人一起来督察布防的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指不定就是当今皇上呢!”

“小猴子,你被人给唬了不是?”虽然是听得清楚明白,但马开源并不相信。“皇上怎么可能和于大人一起来督察布防?夜半三更的,这时候,皇上不是应该在皇宫里么,高床软枕,说不定正抱着美人风流快活呢?哪有空来督察布防,受这份活罪?”

“你们在说什么呢?”见似乎有了什么热闹的话题,其他的夜守士卒也便搓着手都凑了过来。其中有个守卫城门的,名唤汤成林,他轻车熟路地从马开源的怀里抢过私藏的酒葫芦,用一只手便格开马开源企图抢回酒葫芦的手,灌了好几口之后,才用袖口噌了噌嘴,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什么高床软枕,什么风流快活?一天到晚尽做白日梦!咱们这些贱命只能填填沟壑,有好事也没那命轮得到!”撇了路小渊一眼,他随手便将酒葫芦递给了旁人,粗着嗓子催促了声:“小渊,东直门还等着你送馒头过去填肚子呢!别磨唧了!”

“杀千刀的,你们竟然喝得这么狠,难道不知如今这酒卖得有多贵么?”马开源看着众人一口接一口地灌着酒,有的抢过了酒葫芦还刻意摇了摇,立即心疼得直嚷嚷,追着酒葫芦跑。可他到底慢了一步,众人手快,喝了便递给旁人,他怎么也追不上.大约是有气没地方撒,他泄愤似的轻踢了路小渊一脚,“还有你这遭瘟的小猴子,说什么皇上今日会来,害我伸长脖子在这里等,等了这么好半日。”悻悻地唾了以口,他拉长着脸咕哝着:“别说是皇上,连鬼影子也没有见着半个!”

“皇上哪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这么容易就能见到的?”酒葫芦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汤成林的手中,他趁着机会又狠灌了一口酒,被马开源劈手将酒葫芦给夺了回去。他偎着墙,拍了拍腰上挂着的佩刀,冷冷地笑着:“打仗送死的是咱们,有了功劳却未必轮得到咱们!皇上?!哼!”他轻蔑地一哼,将双手互插在袖笼子里取暖,一脸不屑:“土木堡那场仗败得,就连咱们的皇上,噢,不,现在得换个新称呼,叫太上皇了!就连太上皇也被蒙古人给掠了去,这算哪门子的事?!这新皇上也不想想,要是没有咱们拼命,谁能坐得稳这江山?”

汤成林便是从当日土木之败后,还有命能逃回来的士卒之一。他每每提到总是唏嘘自个儿是上辈子积了阴德,福大命大,哀婉那些死去的弟兄无人收尸。对于那场近似劫难的败仗,他一直是忿忿不平的,只要一有人提到与之有关的,他便是立刻火冒三丈,脸上总要显出几分怒意来。

众人哄笑着附和,一时之间,便也显出了那么几分热闹来。

“你们守西直门的怎么都是这副德性?”路小渊忙不迭地要去推送馒头的车子,似乎是想撇清关系。“什么新皇上,你们可别灌几口老酒就胡说八道,这可是会掉脑袋的事!”他年纪虽小,可却一点也不糊涂,听得汤成林满口的埋怨,知道这都是大逆不道的言语,若是被人传了出去,那不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撵么?

“我怕个鸟呀!?”汤成林拎着路小渊领子,作弄似的不让他立即离开,故意高声嚷嚷着:“皇上要是真能在这时候来督察布防,我汤成林就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

他吃准了这时候正是宵禁,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即便是胡言乱语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再说了,除了这时候可以高声喧哗发泄发泄,还能有什么时候?难不成,要等到这命丧在蒙古人手里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