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牛劲,顾承喜终于把白摩尼完完整整的刨出来了。白摩尼不哭,不闹,在顾承喜抱他起身的一刹那间,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晕了过去。

顾承喜又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我的娘,你死啦?”

顾承喜抱着白摩尼往外走。来的时候光顾着怕了,往外走时才发现地上东一具西一具的全是尸体。小花园子基本没了模样,只能等着重建了。

顾承喜的热汗变成了冷汗,理智也重新占据了上风。他暗暗的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许这么冒险。白摩尼其实不算什么,为了白摩尼去赌命,不值得。

炮声当真是停了,白摩尼从腰往下鲜血淋漓,偏偏还穿了一身浅色衣裳。顾承喜抱着他,只感觉他又轻又软的,没了分量。要说下一秒真死了,似乎也不稀奇。

然而一路走出了宅子大门,他都站到外面大街上了,白摩尼依然存着悠悠的一口气,并没有要死的意思。

顾承喜想要找到霍相贞,向他表表功,卖个好;可是霍相贞已经带兵出城去了,肯接收他和白摩尼的人,只有军医。

白摩尼始终是不醒,顾承喜蹭了半身的血,看着也没了人模样。如此捱到了傍晚时分,霍相贞终于回了城,身后跟着一个团的人马,以及一大队俘虏。

炮兵大队并没有全盘的叛变,所以霍相贞也没有必要对其一网打尽,单把其中的罪魁祸首尽数擒了,想要按照军法严惩。

甫一进城,他便得了噩耗。束手无策的军医一直在等着他——凭着军医的医术,他只能是把白摩尼的左腿齐根截了,否则那被压成稀烂的一条腿,他实在收拾不了。军医又不傻,自然不敢贸然的真截,所以对着大帅有一说一,让大帅自己做决定。

霍相贞听了这话,脑子里登时炸了个开花雷。扬鞭催马直奔了尚算完好的旅部,他下马之后直冲进去,在一间房内的小床上,见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是刚刚苏醒,因为被注射了杜冷丁,所以并没有疼到撕心裂肺。陪在一旁的,是顾承喜。忽然见到霍相贞进来了,白摩尼虚弱的一眨眼睛,小猫似的开口唤道:“大哥……”

霍相贞快步走到床前俯下了身,先是一掀白摩尼身上的毯子,看了他的伤腿。白摩尼没穿裤子,伤腿上面缠了薄薄的绷带。绷带下面渗出斑斑血迹。一眼之间,霍相贞的呼吸都停顿了。

但在下一秒,他若无其事的放了毯子,对着白摩尼轻声问道:“疼不疼?”

白摩尼摇了摇头:“大哥,我腿断了。”

霍相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也有伤:“是,骨头断了。大哥马上派汽车送你回北京。骨头接上,还能长好。不信你问小顾,小顾也断过骨头,是不是一长就好?”

顾承喜立刻接了话:“是,伤筋动骨不算大事,长好了看不出来。”

白摩尼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都是白的:“小顾有时候……也有一点儿瘸。”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向他微笑了:“小顾不老实,不好好养伤,所以偶会有一点儿瘸。你比他乖,肯定没事。”

在大剂量杜冷丁的作用下,白摩尼从头到脚全都麻木了:“我不想回北京……还没给你剪头发呢。”

霍相贞深深的弯了腰,压低声音答道:“放心,我不让马从戎给我剪,我让元满给我剃个秃瓢,等你养好了,我的头发也够长了,到时候再让你给我剪。”

顾承喜听到这里,又后悔了。霍相贞对白摩尼太好了,那话说的,让他听了浑身难受。

这时,汽车预备好了。

白摩尼被两名卫士用担架抬入车中。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疼,傻乎乎的还在转了头看。霍相贞只是笑,一直笑到汽车开上了路。

刹那间收敛了笑容,霍相贞转身问顾承喜:“他那腿是怎么搞的?”

顾承喜如实答了。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可鉴日月,不怕拷问。

他刚说完,马从戎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了过来:“大帅,那批俘虏是今晚审讯,还是留到明天再说?”

霍相贞沉着脸,半晌不言语。及至马从戎等得心里要犯嘀咕了,他才开口说道:“不用审了,全部斩首示众!”

马从戎略一迟疑:“大帅,八十四个人,全杀?”

霍相贞斩钉截铁的答道:“全杀!把他们的脑袋给我挂到电线杆子上去!”

然后他向后转了身,声音几乎有些颤:“全杀了我都不解恨,他们毁了摩尼的一条腿啊!”

马从戎听到这里,才知道白摩尼出事了。

第35章 风波过后

马从戎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捂着心口。微微低头直了眼睛,他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鼻孔里面也积着血渍。

周围的人,包括旅部们的大小军官们,全都胆战心惊的退避三舍了,只有顾承喜还敢上前。将手中一条血迹斑斑的白手帕重新折了,他试探着去给马从戎擦拭了嘴角。

马从戎先是一动不动,目光凝固成了冰锥子。及至顾承喜收了手,他忽然咳了一声,咳出了满嘴的血腥气:“疯了!”

顾承喜拧开一只水壶,送到了马从戎的手里:“喝一口。”

马从戎仰头灌了一口水,漱了漱后低头呸的一吐,吐了顾承喜一马靴。紧闭双眼喘了口气,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打人别打脸,他可好,专打我的脸。妈的真是祸从天降,炮兵造反的账,也能算到我身上。”

顾承喜静静听着,一脸的同情,知道马从戎这回是真委屈了。

马从戎刚被霍相贞连踢带打的狠收拾了一顿,罪名是克扣军饷导致士兵哗变。马从戎简直被霍相贞的雷霆之怒震得呆了——钱从他手里过,向来是要截留一点,这事霍相贞不是不知道,也一直是默许纵容的。炮兵大队始终是不向秘书长上供,秘书长自然要攥着军饷不肯放,这个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

谁知道炮兵大队会与众不同,脾气那么大呢?

难道他是故意要让士兵哗变的?难道他是故意要让白摩尼废掉一条腿的?

马从戎是在挨揍挨到半路时才明白过来的,明白过来之后,他气得差点吐了血。他知道自己挨揍的原因不是渎职,霍相贞之所以疯了似的往死里打他,完全是因为心疼了白摩尼,疼得心里起了火,所以四面八方的迁怒,首当其冲的先揪住了他!床上他给他出火,床下他还得给他出火。此刻他扶着廊柱直不起腰,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他想大爷方才一定打得很痛快,大爷再痛快一点,自己就死在当场了。

白摩尼的命是命,自己的命就不是命?马从戎的心里过不去这道坎,一下子把前尘往事全翻起来了,他气得差点涌出了眼泪。霍相贞其实总对他动手,他全不记恨,唯有今天这一次,他想不通,他认定了自己完全没错。

顾承喜接过了他手中的水壶拧好,然后扶着他坐到了廊下台阶上。自己也蹲在一旁陪伴了,他低声说道:“秘书长,你说大帅要撤你的职?”

马从戎点了点头,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没了血色,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承喜,我把话放在这儿,他要是撤我的职,我明天立刻就走。我一辈子不踏进他霍家一步!我告诉你,家里没了我,他的日子能立刻乱套。我给他管了八年的家,我他妈的不是吹牛!”

顾承喜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便轻轻一拍他的胳膊:“秘书长,你等着我,我进去向大帅求求情。我知道我没什么面子和分量,但是我试试看。”

然后不等马从戎回答,他自作主张的起了身,迈步走向了旅部后方的房屋。

顾承喜进门时,霍相贞正歪着脑袋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一只脚蹬着椅子下方的横梁,他双手插兜半闭了眼睛,眉目间还残留着些许戾气。听到门口有了动静,他向前撩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出去!”

顾承喜背过手关严了房门——他先前救过霍相贞,今天又救了白摩尼,所以存有一点抗命的底气和勇气。

他不出去,霍相贞垂了眼皮,也没有再多说。

顾承喜轻轻的走向了他,知道他现在是回过味了。有些事情是越想越可怕的,比如白摩尼的伤。傍晚时候看白摩尼,白摩尼只是受了伤;到了如今再想白摩尼,想到的就不只是伤那么简单了。一个花朵似的男孩子,处在正好的年华,一生的事业还未开始,便已经残废了一条腿——到底是怎么个残废,还是悬案。最好的结果是瘸,最坏的结果,是截肢。

白摩尼虽然无知无能,但是他生得那么美。截去他的左腿,宛如玉碎。

停在霍相贞面前弯了腰,他尽量的放轻了声音:“大帅,事已至此了,您犯愁也是没有用啊。再说白少爷那腿未必就没活路了,听说洋医生都有本事,只要能把骨头接上,就有康复的希望。白少爷是个小孩儿,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骨头长得容易着呢!”

霍相贞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要放到平常,他再懒得听,也要对这救命恩人敷衍着笑一下。但是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顾承喜又道:“要不然,明天让秘书长留下来,您回北京瞧瞧白少爷去?”

霍相贞向后一仰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顾承喜绕过椅子走到了他的身后,先伸手轻轻托起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上前一步,做了他的椅背。霍相贞的脖子像是快要支不住脑袋,顾承喜一松手,他便顺势向后又仰了过去,正好靠在了他的胸腹之间。吸进的一口气缓缓呼出了,他喃喃的叹了一声:“小弟啊……”

顾承喜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了霍相贞。霍相贞瘦了,瘦得面孔轮廓分明,因为闭了眼睛,所以睫毛尽数扑撒开了。睫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在内双眼皮里,如今骤然露了原形,竟是长得惊人。顾承喜早就记得他似乎是睡着比醒了更好看,如今这么一瞧,果然是。

抬起双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顾承喜忽然没了话讲——来时都酝酿一路了,不该无话可说的。但是霍相贞看起来是这样的疲惫,让他不由得屏声静气,不敢动了。

房内寂静了许久,末了还是霍相贞先开了口:“马从戎怎么样了?”

顾承喜低低的一笑:“秘书长,我看,好像都要哭了。”

霍相贞又沉默了。

顾承喜凝视着他,看他乌浓的剑眉和挺拔的鼻梁。看到最后,他微微俯了身:“大帅,都快到半夜了,您也休息吧。”

霍相贞双手扶了自己的大腿,气运丹田一般想要起立。可是未等他真正发力,顾承喜已经伸手搀扶了他。摇晃着站直了身体,他不耐烦的一甩手:“不用你。”

顾承喜笑了,同时不放手:“大帅,您别防备我了。我现在是有贼心没贼胆,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您刚才打秘书长,把外头的人都吓跑了,连元满都跑了,就我一个还敢来。我扶您到隔壁屋里对付一夜,明天天亮了,咱们还得继续过日子不是?”

霍相贞一晃肩膀,生生的甩开了顾承喜。强打精神迈了步,他低声说道:“少废话。”

顾承喜跟上了他。霍平川的宅子已经是不能住人了,所以霍相贞暂时在旅部安了身。顾承喜给他铺了床,又给他端了一盆水:“大帅洗洗脸?”

霍相贞坐在床边,一摇头。

顾承喜把大铜盆放在了地上:“大帅洗洗脚?”

霍相贞又一摇头,同时扫了他一眼,迟缓的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仿佛力不能支似的,他向后仰卧到了床上:“等摩尼好了,让他当面向你道谢。”

然后歪着脑袋向下瞧了瞧,他的双腿还长长的拖在地上。实在是没有情绪和力量再说话了,他闭了眼睛,沉重的一跺脚。若是马从戎在,他满可以把自己彻底扔给对方;但是马从戎不在,除了马从戎,谁伺候他都伺候不到点子上,都差着点劲。

顾承喜是在几秒钟之后才领会了他的意思,弯腰为他脱了马靴,又抬了他的双腿往床上放。及至把霍相贞摆好了,他开口问道:“大帅,裤子也脱了吧,要不然睡着不舒服。”

回应他的,是个浅浅的小呼噜。顾承喜猛然转向床头,发现霍相贞竟然已经入睡了。

自作主张的,顾承喜给霍相贞解了腰带。

扯着裤腰慢慢的往下扒,他成了个夜入深宅的大盗,瞪着眼屏着气加着小心,生怕惊动了霍相贞。霍相贞上身只穿了一层衬衫,下身也只有一条军裤。军裤向下退到了大腿,露出了紧贴身的白裤衩。裤衩不知是什么料子,也许是丝,也许是绸,总之柔软单薄,几乎是半透明,里面那一套东西,影影绰绰的全能看见。

顾承喜红了脸,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血脉贲张。霍相贞的一切他都爱,越是不见天日的部分,越勾他的魂。但是现在,他不敢妄动。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一时兴起毛手毛脚,兴许会毁了他的前程。而他已经在北京城中见识了钱与权的美妙,前程已经重于了他的性命。

脱了裤子袜子搭到床头,他展开一床毛毯,细致的盖好了霍相贞。最后在床头枕畔蹲下来了,他单手托着下巴,意犹未尽的开始看。睡着了的霍相贞无情无绪,能让他联想起当初的平安。他真喜欢平安,他觉得平安真招人看。

顾承喜在房中留恋着不肯走,直到他忽然想起了外面还坐着个马从戎。

他大着胆子探了头,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的退出了房。向前一路走回游廊,他看到马从戎果然还坐在那里。

“秘书长。”夜色掩护了他的红脸,若无其事的蹲到马从戎面前,他做忠心耿耿的大狼狗状:“大帅好像已经过气头了,还向我问起了你。”

马从戎的眼睛和鼻尖都很红,鼻音也重:“你怎么说的?”

顾承喜答道:“我说秘书长一个人在外头坐着呢,都要哭了。”

马从戎又问:“然后呢?”

顾承喜的声音低了一点:“然后大帅就不说话了,像是累得很。”

马从戎抬手扶了廊柱,腿脚都麻木了,他攀着廊柱往上起:“打我打累的!”

顾承喜扶了他:“秘书长,你也回去休息吧。夜里还是凉,你别冻着了。”

马从戎是个苗条身量,虽然也高,但是绝不沉重,扶着倒也容易。顾承喜和他挤了一间屋子睡觉,临睡前马从戎脱光了,自己站在电灯下一五一十的数伤,全是瘀伤,青一块紫一块。顾承喜独自占据了一张行军床,裹着毯子看热闹。马从戎皮肤好,细腻得能反射灯光。顾承喜看了,都恨不能伸长手臂摸他一把——不是为了占便宜,纯粹只是好奇,想要看看这“御用”的人,到底妙在何处。

马从戎数出了个不小的两位数,然后气冲冲的关灯上了床。黑暗之中,顾承喜开了口:“秘书长,你说明天大帅会不会回北京?”

马从戎答道:“不能!”

顾承喜有些意外:“我看他挺惦记白少爷的。”

马从戎十分笃定的告诉他:“那也不能!对于大帅来讲,军务第一,摩尼第二!白摩尼要是死了,大帅还是一样的活;军队要是散了,大帅能闹自杀。现在炮兵大队刚造完反,大帅敢走?他肯定不敢走哇!”

马从戎把话放到了这里。一夜过后,霍相贞果然没提回京的话,而是雷厉风行的将炮兵大队狠狠清洗了一通,关的关杀的杀,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把炮兵大队的羽翼尽数削除了,他又将全旅之中有大烟瘾的军官尽数关了禁闭,神棍参谋长也被他狠狠的申斥了一顿。

在此期间,马从戎一直没往他跟前凑,自顾自的开始招兵。招兵是个肥差,每个壮丁都是明码标价。顾承喜终于独当一面的有了实权——第一次掌权,他干得格外精心,宁可不发财。毕竟招兵的不是他一个,众人齐头并进,将来成绩出来了,是能比出高低上下的。这个时候,谁敢在霍相贞面前显露低下?

如此直忙了一个礼拜,这天他得了闲,回到旅部去找马从戎说话。不料刚到门口,便见霍相贞在一群副官卫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一边走,他一边往头上戴军帽;顾承喜看得清楚,吓了一跳——霍相贞真把头发给剃了,剃得凹凸不平狗啃一般,基本就是个秃瓢了。

他退到一旁让了路,然后抓住了落后的元满问话:“干什么去?”

元满喜气洋洋的答道:“大帅今天要回北京。”

第36章 后知后觉

霍相贞到了北京之后没回家,直接奔了协和医院。如今常驻医院的代表是赵副官长,赵副官长做大事是不成,干点老妈子活倒是挺在行。一天一封电报的发到保定,他很尽忠职守的向霍相贞通报着消息。如今听闻霍相贞要回来了,他又早早的等在医院门口,把霍相贞一直引进了高级病房之中。

霍相贞推门进房之时,白摩尼正在吃一小碗糖水枇杷。赵副官长并没有提前向他吐露口风,所以此刻对他来讲,霍相贞几乎就是从天而降。端着小碗欢呼了一声,他随即扯了嗓门吼道:“大哥!你怎么才来看我?”

霍相贞走到床边,先接了他的小碗小勺放到床头的小矮柜子上。然后用双手捧了他的脸,霍相贞微笑着低头看,发现他瘦了,小瓜子脸是单单薄薄的寡白,额角上还结着一块厚厚的血痂,想必本来也是一处严重的皮肉伤。

“小崽子。”他含笑说道:“算你有点儿运气,听说手术做得特别好?你的狗腿保住了?”

白摩尼立刻笑眯眯的拼命点头。他的大腿骨头是被门框砸得碎成了几块,小腿骨头也断裂了,但是断得还算齐整。为他做手术的医生是个美国人,医术是全世界有名的高超。如果美国医生都束手无策的话,那他只能认命了。

因为腿保住了,所以白摩尼很高兴,以为等到断骨慢慢愈合之后,自己就还能像先前一样跑跑跳跳。而赵副官长等人在电报中受了霍相贞的嘱咐,也只敢说动听的吉利话哄他,让他高兴一时,算一时。

打了石膏的左腿沉重的撂在床上,他闲不住,灵活的右腿不是蹬一蹬就是甩一甩:“哎,大哥,前天王春城来看我了,你上次还骂我穿花皮鞋,王春城那种书呆子,也是一样的穿啊!”

霍相贞记不清他那些朋友的名字,所以只是微笑:“行,以后让你穿,穿什么都行。”然后他摸了摸白摩尼的脑袋:“小弟,大哥让你看个好玩儿的。”

话音落下,他抬手一摘军帽。白摩尼看了他的光头,先是一愣,随即哭丧了脸:“大哥,你真剃了?难看死了!”

霍相贞俯身问他:“看不上我啦?”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不是的,我怕别人会笑话你。”

霍相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人敢笑话我,我也不怕笑话。你好好养伤,将来……好给大哥当理发匠。

白摩尼忽然向后一仰头,郑重其事的问道:“大哥,我真怕自己会变成小顾那样,小顾一到阴天就说腿疼,一腿疼,他走路就笨了。”

霍相贞笑得脸都僵了:“不会的,大哥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大哥……”他顿了一下,直起身把白摩尼搂到了怀中:“有大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话音落下,他咬紧牙关屏住了呼吸。不能再听也不能再说了,让小弟多吃几天糖水枇杷,多看几眼花皮鞋吧!

白摩尼抬手环抱了他的腰,心里很喜悦。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他以为一切伤痛都在往结束的方向走。结束之后,就还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把脸埋到了霍相贞的腹部,闷声闷气的发牢骚:“就是这么一间小屋,这么一张小床,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住得我腻歪透了。”

霍相贞感觉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便一转身坐到了床边:“把你送到公园里去野营?那地方好,白天有人晚上有虫子,热闹极了。“白摩尼扬了手去摸他的脑袋:“我现在宁愿去野营。大哥你低低头,让我看看你的脑袋。”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随即深深伏身,轻轻的枕上了白摩尼的右腿。头发剃光了,发际线却还清晰得很。白摩尼从来没见他这么乖过,几乎惊讶了。手掌来回磨蹭了他的头皮,白摩尼笑道:“头发硬,扎得慌!”

霍相贞把手覆上了他的膝盖,他是纤细的骨架子,看着软弱单薄,其实抱着是有一点肉的;可是如今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肉没了。霍相贞捂着他突出的膝盖骨,像捂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鸟:“瘦了。”

白摩尼也知道自己瘦了,不必脱裤子看腿,看手腕子就能看出来:“大哥,骨头接好了也还是疼,疼得我吃不下饭。大哥,老赵总给我喝骨头汤,顿顿都有,我不爱喝,我想吃点儿清淡的。”

霍相贞直起了身:“说,要吃什么。你列个菜单子,大哥给你跑腿儿。”

白摩尼眨巴眨巴眼睛:“你一问,我反倒想不出了!”

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馆子,忖度着给白摩尼预备了一餐好饭。坐在床边端了碗,他一口一口的喂给白摩尼吃。白摩尼吃了个心满意足,最后笑微微的叹了口气:“唉,大哥,你一来,我的腿都不疼了。”

霍相贞给他擦了擦嘴:“平时疼得厉害吗?”

白摩尼拧起了两道长眉:“疼得要打针呢。医生不想给我打,说是镇痛针打多了不好。他不给我打,我就使劲的大喊大叫。哈哈,大哥,我一叫,老赵就吓得满地乱转。像大狗转圈追尾巴!”

霍相贞握住了他的手:“愿意笑就多笑笑。总之大哥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

白摩尼抓了他的手摇来晃去:“我不怕,我就是闷得难受。”

霍相贞知道白摩尼闷得难受,可是在当天晚上,他还是乘坐汽车回了保定。

午夜时分,他在旅部门口下了汽车,正好马从戎也是晚归。两个人是连着一个礼拜没说过话了,此刻正面相遇,马从戎戎装笔挺马靴锃亮,先是对着霍相贞“喀嚓”一个立正,随即抬手行了个百分之百标准的军礼,声音极其高亢,语气极其傲慢:“大帅好!”

然后他狠狠的白了霍相贞一眼,昂首挺胸的先进了门。

霍相贞被他搞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咽了口唾沫,还是没说出什么来,有心再踹马从戎一脚,可是马从戎已经走了个无影无踪。

从此开始,霍相贞每隔几天便回一趟北京看望白摩尼——他眼看着白摩尼从满怀希望渐渐变成了焦躁不安。天气越来越热了,白摩尼带着一腿的石膏只能在床上枯坐。他那些花红柳绿的朋友们渐渐不再登门,他在医院中与世隔绝了。

他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看,看天是那么的蓝,树是那么的绿,尤其是到了雨后的傍晚,隔着纱帘都能嗅到外界的清新喜气。他的左腿在石膏的禁锢中作痛做痒,他的关节也仿佛正在锈蚀僵化。他终于忍无可忍的闹了脾气,哭着质问霍相贞:“怎么还不好啊?我要难受死了!小顾当初也像我这样吗?”

霍相贞呵斥了他:“躺下!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你就敢在床上张牙舞爪?”

白摩尼抓心挠肝的对着他嚷:“我躺不住!”

霍相贞被他闹得无可奈何,最后把心一横:“那就回家!到了家你再敢闹,当心我教训你!”

然后他让赵副官长办了出院的手续,把白摩尼运回了自己家中。

白摩尼得了意,虽然还是行动不便,但是从此至少可以见见天日,接接地气。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他在经过了美国医生的允许之后,终于得以拆除了石膏。

拆除石膏的当天,他非常高兴,特地趴在床上给霍相贞写了一封信,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觉有多痛快。

然而三天之后霍相贞从保定回了家,迎接他的却是个状如疯魔的白摩尼。

白摩尼和一副拐杖一起坐在地上,坐了个东倒西歪。涕泪横流的仰起脸,他含含混混的哭道:“大哥,我完了……”他颤抖着抽了一口气:“我的腿不听话了……它不听我的使唤了……它还天天疼,疼死了……”

他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畏寒似的开始哆嗦:“你们骗我……我成残废了……我不能见人了,我一辈子都完了……”

霍相贞席地而坐,把他拦腰抱到了腿上:“完不了。大哥还在,你哪能完?”

然后他搂紧了白摩尼:“医生说了,骨头长好了还得锻炼,你刚锻炼了三天,就坚持不住了?”

白摩尼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大哥,现在……没人找我玩了……以后……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