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伸手抓了他的睡衣前襟,揪着拧着往自己面前带:“要不然,我让你乐一乐?”

不等连毅回答,他转身向李子明招了手:“子明,过来,咱俩扒了他!”

李子明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后脖颈,听了这话,他没动,但也笑了一下。

白摩尼先是赌了小半宿,又吸足了鸦片烟,所以精神很旺,疯疯癫癫的直闹了一整夜。天明时分,他又渴又饿又热,独自痛饮了一整瓶冰镇过的甜葡萄酒,四仰八叉的躺了,他枕着连毅的大腿一动都不能动。连毅靠着床头半躺半坐,苍白着一张脸在吸雪茄。李子明坐在床尾,脚蹬着床沿穿袜子。

房内一片寂静,直到有人从外轻轻敲响了房门,又用压抑的低声问道:“军座醒了吗?”

李子明披上外衣,走去开了房门。一阵轻不可闻的低语过后,李子明转身回了卧室。不动声色的瞄了白摩尼一眼,他以手撑床俯了身,把嘴唇凑到了连毅耳边,有气无声的说道:“霍静恒来了,找他。”

连毅听了,并无反应。而李子明顺势抬手捂住他半边面颊,开始缠绵的亲吻他。连毅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末了一歪脑袋,避开了李子明的嘴唇。

扯过棉被盖了自己,他把雪茄递给李子明,同时声音不高不低的答道:“说我没醒,让他等着。”

第127章 谁的人

连毅缩在被窝里,打了个短短的瞌睡,心里有事,睡不踏实,朦朦胧胧的仿佛一直只是半睡半醒。他身体好,半睡半醒也算休息。后来约莫着外边天该大亮了,霍相贞也等得够了,他才懒洋洋的睁了眼睛。

一条大腿有些麻,是被白摩尼枕得太久了。低头往下看,他发现白摩尼也睡了,睡得满面绯红,花瓣一样柔嫩的小嘴唇微微撅了,简直是小孩子的睡相。盯着白摩尼看了片刻,末了他坐起身,一手托了白摩尼的后脑勺,一手用个小枕头取代了自己的大腿。

此时此刻,连毅觉得白摩尼非常幼小,而自己无比苍老,简直要有一千岁。他贪恋爱慕着白摩尼的新鲜颜色;他存在心中的旧故事,也只有白摩尼听得懂。

彻夜的狂欢让连毅的面孔苍白浮肿,头发也乱了,无须照镜子,他想也想得出自己如今的德行。无声无息的下了大床,他摇晃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想:“我老了。”

连毅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又一丝不苟的穿戴整齐了。不紧不慢的喝了一碗热粥,他抬手向后一捋新梳的背头,昂首挺胸的出了门。穿过几重院落,他的身姿是越走越挺拔,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了笑模样。末了在前院的大客厅里亮了相,他已经美得像吃了喜鹊蛋似的,简直堪称乐不可支:“静恒贤侄——”他拖着长声打招呼:“来啦?”

霍相贞已经在大客厅中的硬木椅子上枯坐了两个小时。连毅自作主张的称他贤侄,他不会和人打嘴皮子官司,只好硬着头皮不理会。巍巍然的起了身,他对着连毅一点头,因为心存不满,所以格外的严肃:“连军长。”

连毅走上前去,隔着一张方桌和他并排坐了,举动之间正是香风袭人。霍相贞不动声色的抽了抽鼻子,越发确定白摩尼是跟他学出了一身的浪样。勤务兵上前换了一壶热茶,又分别为两人斟满了茶杯。连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抬起双手一捋头发,同时懒洋洋的向后仰靠了过去。扭头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和颜悦色的叹道:“对不住啊!今天睡了个懒觉,让贤侄好等了一场!”

霍相贞一如既往的不大敢正视他,只微微的向他偏了脸:“听说摩尼在你这里,我来找他回家。”

连毅审视着他的侧影,看他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脸孤芳自赏的高傲相,看着十分欠揍。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他一拍椅子扶手起了身:“找摩尼?好,没问题!”随即他踱到了霍相贞面前,背着双手一俯身,逗孩子似的低声笑道:“摩尼比我还懒,现在还睡着没起。你等等,我亲自去叫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作势对着霍相贞一点,他笑眯眯的又道:“听见大哥来了,他一定高兴。”

双方的距离太近了,让霍相贞迫不得已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他颤着睫毛垂下了眼帘——连毅这个美法,对他来讲,着实是太富有刺激性。

而连毅仿佛是专门来刺激他的,见他当真受了刺激,连毅便心满意足的直起腰,转身向着门外扬长而去了。

连毅背着手,不紧不慢的溜达回了后院的卧室。李子明独自站在房门口抽烟,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单是喷云吐雾的看着他。连毅收敛了笑容,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走。及至走到面对面的程度了,连毅停下脚步问他:“想什么呢?”

李子明将烟头掐灭一扔,然后双手插进裤兜,居高临下的对着他一笑。

连毅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侧身绕过他迈过门槛。进入卧室停在床前,他这回毫不犹豫的出了手,硬把酣睡中的白摩尼摇晃醒了。

白摩尼没什么酒量,冰凉的白葡萄酒被他当成饮料灌了一大瓶,导致他在解渴去热之余,立刻醉成了一滩烂泥。昏天黑地的睡了一阵子,如今他骤然受了惊扰,虽然睁了眼睛,其实心里还糊涂着。在连毅的拉扯下,他晕头转向的坐了起来,眼睛是涩的,舌头是苦的,头脑是木的。就着连毅的手喝了一杯冷茶,他舔了舔水淋淋的红嘴唇,眼中略略的有了一点光亮:“干什么?觉都不让睡了?”

连毅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短头发:“儿子,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白摩尼打了个哈欠,然后不耐烦的转向了他:“我能有什么好事儿?”

连毅笑道:“霍静恒来了。”

白摩尼眯着眼睛看着连毅,看了半晌,没表情也没动作。最后突兀的笑了一下,他问连毅:“谁来了?”

连毅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大哥,霍静恒。上次你救了他,如今他知恩图报,也来救你了。”

白摩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瓶酒。

他还是没表情,没动作。躯壳是死的硬的,内里的鲜血却是伴着酒精,冰凉的开始缓缓流动,所过之处,全凝了霜。大哥来了?大哥怎么来了?大哥来找自己了?大哥说这次他要是干好了,就来接自己回家——大哥这一次可不是真干好了?

慢慢的抬起了一只手,他捂住自己的一侧面颊。手掌软而干燥,顺着面颊颈侧一路下滑。怜惜而又无奈的抚摸了自己,他像个混迹人间的妖精似的,忽然有了种无处遁形的恐慌。跟大哥回家?就凭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凭他现在这个名声,回家?

他已经定了形入了辙,想再洗心革面,除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让他死一回再重新活。真的要重新活吗?难啊!

况且大哥对他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大哥是个最要面子的人,而他的风流逸事,单挑出哪一桩都是丑闻。也许现在大哥还不知道,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要知道的,知道了怎么办?大哥是个多么干净的人,能受得了?

他自己也能混着度日,所以不想玷污了大哥。旁观者清,越是距离大哥遥远,他越感觉自己是大哥的累赘。再说大哥三十出头了,也该娶妻生子了。届时整整齐齐的一家子人,带着个非亲非故的残废瘾君子,算什么事?偏他年纪还小,由着他活的话,也许十年八载都死不了。

他越想越是不行,彻底的不行。可是在全盘的否定之中,他又隐隐的藏了个小念头——如果能有一所秘密的房子,让他与世隔绝的安身,只有大哥知道地址。想见的时候见一面,只有他们两个,像是在世外桃源,也像是在梦中。

反正他是不敢正视现实,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没活好。

小念头和大主意在他心中荡了秋千,把他荡成了一瓶汩汩摇晃的酒。大主意是早定了的,小念头却是刚刚滋生成型。血流渐渐平稳了,他的身体也慢慢回了暖。犹犹豫豫的抬了眼,他忽然发现连毅一直在注视自己。双方目光相对,连毅微微一笑:“宝贝儿,你是怎么个意思?”

白摩尼沉吟着开了口:“我……”

“我”字之后,没了下文。而连毅也不追问,直接又一拧他的脸蛋:“我让你们见个面,是走是留,我不管,让你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谈,如何?”

然后他抬头向外下了命令:“子明,调十名机枪手,别闹出大动静!”

白摩尼心中一惊,登时抬手抓住了连毅的袖子:“你干什么?”

连毅似笑非笑的转向了他:“没什么,保护你的安全。”

随即把白摩尼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连毅和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是我的人,我就保护;不是我的人,我就不保护。是不是我的人,我不强迫,全凭自愿。”

歪头凝视了白摩尼的脸,他笑吟吟的又问:“儿子,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白摩尼睁大眼睛斜睨了他,瞳孔中闪烁了寒冷的水光。忽然冷笑了一声,他开了口:“没想到你这么舍不得我,可我大哥是能让你白杀的吗?你老人家这样吓唬小辈,真是没什么意思!”

连毅摇头晃脑的冲着他发笑:“为什么不能白杀?难道还有人敢来让我给他偿命不成?大不了他的部下披麻戴孝来给他报仇,没关系,看看是他的兵多,还是我的兵多。我打了一辈子仗,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儿没少干,今天再干一次,也不算什么。”

白摩尼瞪着连毅,脑子里轰然一声,酒精化作汗水,粘腻的渗了满身。一刹那间,他骤然无比清醒。

“行了。”他换了满不在乎的口吻,推开连毅往床里退:“我继续睡我的觉,你出去让我大哥走吧!要回家我早回了,也不必非等到现在。一急眼就动刀动枪,你可真是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连毅挨了骂,然而浑不在意。欠身抓住了白摩尼的左脚踝,他和和气气的说道:“你还是去和霍静恒见一面,免得他以为我从中作梗,再生枝节。我喜欢干脆利落,所以宝贝儿,你也别给我干拖泥带水的事儿!”

白摩尼用右脚蹬了他一下:“什么干脆利落,你直接说你是个老愣头青得了!松手,我的鞋哪?”

连毅低头从床底下给他找到了拖鞋,而白摩尼一边系全了睡衣纽扣,一边伸腿下去穿了拖鞋。扭头环顾了四周,他起身单腿蹦了一步,弯腰捡起了自己的手杖。拖着左腿向前迈了一步,他忽然回头,又看了连毅一眼。

这一眼无情无绪,就单是看。而连毅慈眉善目的,向他点头一笑。

白摩尼潦草的洗漱了,又梳了梳头发,因为不耐烦再换西装打领结,所以直接套了一身长袍。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院大客厅,他像是在往鬼门关里走,然而当着旁人的面,他还得没心没肺的笑,生生的快苦死了,却要做出含笑九泉的模样。

他本来也没打算真回霍家,后来也只是迟疑摇摆而已,然而连毅从后猛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成了心不甘情不愿。

心不甘情不愿了,却又再无选择的余地了。这是连毅的宅子,进进出出都是连毅的兵。凭着连毅往日“甩手一枪”的狠劲,他相信对方真是谁都敢杀。真杀了,也没人能奈何他。

很艰难的走进了大客厅,白摩尼迎面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实在是坐不住了,正在大客厅中来回的徘徊。忽见白摩尼来了,他几大步走到对方面前,本没想笑,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的要往上翘。欢喜的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细胳膊,低声说道:“小弟,回家啦!”

白摩尼仰着脸看他,也是笑,笑一秒,是一秒。霍相贞的眼中风生水起,为他涨了温暖的潮。仿佛是劫后余生又相见,他们一大一小,伫立成了海边相对的两座礁。

可是在微笑的结尾,白摩尼却是摇了头。多说无益,大哥现在不是连毅的对手,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摇头。

霍相贞的笑容一僵,仿佛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俯身看了他的眼睛,霍相贞认认真真的又说一遍:“小弟,咱们回家。”

白摩尼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随即轻声说道:“大哥,我不走。”

霍相贞看着他,看出了一脸的疑惑:“不走?为什么不走?”

白摩尼一歪脑袋,做了个惫懒姿态:“不走就是不走,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暂时不想换地方!”

霍相贞松了手,难以置信的拧起了眉毛:“你——”

不等白摩尼再说话,霍相贞直接拦腰抱起了他,迈步就要往外走。而白摩尼在他怀里开始张牙舞爪吱哇乱叫。身心一层一层的冷了,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是丑态毕露。可是没办法,他须得硬生生的把大哥闹走烦走,而且什么都不能说。

大哥刚刚算是东山再起,他不能让大哥为了自己和连毅为敌。

于是他鲤鱼打挺,他旱地拔葱,他叫得九曲十八弯,他涕泪横流,他犯了早上的一顿鸦片烟瘾。他招来了乱哄哄的许多人,他不敢再看霍相贞。而霍相贞抱着他捧着他,人高马大的在一群人中左冲右突,死活不肯放手。

后来,他看到了连毅。大叫一声向连毅伸了手,他开始花样翻新的丢人现眼。混乱颠簸之中,他落了地,并且主动躲避到了连毅身后。一个脑袋深深的低了,他依稀听到连毅正在和大哥办交涉。大哥一点理也不占,怎么说也说不过连毅。后来一只大手越过连毅的肩膀,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被霍相贞提得将要离地,同时听到了最后一句问话:“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他一摇头:“不。”

霍相贞直勾勾的盯着白摩尼,与此同时,连毅侧身向着门口一伸手,要笑不笑的说道:“静恒贤侄,你请回吧。摩尼早上少不了几口好烟,瞧孩子现在都打哆嗦了,可怜见儿的,你也放他一马,好不好呢?”

霍相贞缓缓松了手,迈步向门外走去。白摩尼估摸着他走远了,才抬头向外又张望了他的背影。

大哥真高,高人一头,披着一身的阳光,走得怒火万丈。

白摩尼进了往日烧烟的厢房,守着烟枪只是吸。连毅坐在他的身后,撩闲似的推他一把搡他一把,他也不理。

他如今总是心如死灰的时候多,加之方才没死没活的发了一场疯,现在身体更像是淘虚了一般,只剩了吸烟的力量。老家伙这一手办得真叫阴,让他有苦说不出。单手扶着烟枪,他心中又想:“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走……”

没想走,原因很多,也许其中也有连毅的一份。他现在很能分得清好坏了,知道连毅对他有几分真心,而且把他当少爷养了好几年。如今让他一甩袖子单方面的走,他也感觉愧对了连毅。

“下次要是再有机会……”白摩尼推开烟枪,扯过一条薄毯子盖了自己的头脸,同时暗想:“我只打我自己的主意,别人我绝不管了。”

第128章 敌友同席

霍府现在像座荒园子似的,不加收拾不能入住,所以霍相贞只派卫兵替换了守门的警察,自己则是住进了马从戎家,横竖北平马宅如今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有的是空房给他们住。

霍相贞是午夜时分进的北平,抵达马宅之后他洗了把脸,吃了一顿夜宵,也就到了天明时分。他心急如焚的坐不住,老鹰似的扑啦啦飞到了连宅,想要叼着小弟回家。然而小弟在他怀中连哭带嚎的上演了十八般武艺,活鱼似的大耍了一阵把式,坚决不跟他走。

灰头土脸的回了家,他战车似的轰隆隆冲进马宅大门,走成了一股子黑旋风。院子里的大小军官们立刻退避三舍的打了立正,李天宝正在二门和人谈笑风生,猛的一回头看了他,吓得也当场靠了墙。

一脚踹开房门,他进了一间厢房,随即又是“咣”的一脚,他像活驴尥蹶子似的,把门严丝合缝的踹了上。然后屋里静了,屋外更静。院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多言多语。唯有李天宝耳语似的开了口,四面八方的轻声询问:“爵爷呢?”

安德烈站在院子角落里,李天宝不出声,也没人留意他;李天宝一出声,他立刻受了一场注目礼。一位陈副官高抬腿轻落步,悄悄的向前行进了一米,随即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杆子,他遥遥一戳安德烈的后腰:“爵爷,进去瞧瞧哇!”

安德烈回头看了陈副官一眼,又向前看了李天宝一眼。李天宝当即行使了副官长的权力,对着房门一挑眉毛一斜眼,一抬下巴一歪嘴,一言不发,然而五官分别全说了话。

于是安德烈做了个深呼吸,一步一步的当真走向了厢房。仿佛房中藏了个炸弹似的,在他抬手推门的一瞬间,副官们“哄”的一下子,自发的全都后退了。

安德烈不管旁人,径自迈步进了厢房。厢房是一明两暗的三间,他背手掩门停了脚步,只见霍相贞坐在起居室中的八仙桌前,双臂横撂在桌面上,他俯着身低着头,一动不动的把脸埋进了臂弯中。

安德烈试试探探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抬手轻轻的拍了他的肩膀,安德烈小声唤道:“大帅?”

霍相贞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安德烈手足无措的低头看着他。看了片刻之后,他灵机一动,忽然效仿了马从戎,开始一下一下抚摸霍相贞的后背。平时霍相贞坐着,马从戎站着,马从戎时常是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反复摩挲着他。安德烈认为这个动作很温柔很亲昵,也许可以抚慰人的心。

然而霍相贞埋着头藏着脸,始终是不为所动。

霍相贞喜欢白摩尼。白摩尼从小就是好吃懒做,长大之后更是彻底的没出息,没有一处合乎他的理想与要求,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喜欢。

灵机走得太早也太久了,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渐渐面目模糊,他的心中只剩了摩尼,可是摩尼又不肯跟他走。肯冒险救他,然而不肯和他过太平日子,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要说摩尼是被人关着押着的,那好办了,他会拼了性命去把对方抢出来。可没人关他押他,他北平天津随便跑,睡着懒觉抽着大烟,宁可跟着连毅鬼混,也不和自己回家。

放到先前,他会大头朝下的把白摩尼直接拎走。但是今非昔比,他愿意拎,白摩尼还未必愿意走。要是真不愿意的话,他也不能再拿出大哥的身份,一个嘴巴扇过去了。

霍相贞想不明白,并且是越想越不明白。灵机从来不和他打哑谜,以至于养出了他一肚子笔直的心肠,事情稍一拐弯,他就糊涂了。

缓缓的抬了头直起腰,他脑子里一跳一跳的胀痛。仰起头扭过脸,他望向了上方的安德烈。安德烈低头正视了他,凌晨看他兴冲冲的出去,现在看他气冲冲的回来,其中的原因无须询问,猜也猜得清楚。

一黑一蓝两双眼睛对视了良久,末了霍相贞手摁着八仙桌沿起了身,同时对安德烈低声说道:“去给你的喵长打电话,说房子不必买了。”

安德烈张了嘴,一句话正是要说未说,窗外却是贴上了李天宝的脸——李天宝轻轻巧巧的一敲窗玻璃,捏着嗓子细声说道:“报告大帅,参谋长来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立刻迈步走去开了门。而安德烈闭了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霍相贞和李克臣在上房堂屋中会了面,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霍相贞慢慢喝着一杯热茶,感觉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凌晨的连宅之行对他来讲,堪称一场打击,简直把他打得脱了轨道,倒是李克臣及时赶来,用军务把他重新拉回了正轨。

“反正火车站那边儿是全预备得了。”李克臣抬手对着他比划:“都是闷罐车,随时可以开动。”

霍相贞沉吟了片刻,随即说道:“雪冰既然先到了,就让雪冰带兵上车先走。这一趟差事横竖是逃不过,留在北平磨洋工也没有意义,不如先到山东看看形势。”

李克臣点了点头,又向霍相贞说道:“连毅的兵已经往津浦路开了。”

如今留在平津一带的军头,全成了第五路军的人马,若非如此,在平津也没有立足之地。霍相贞听了李克臣的话,心思立刻就要往白摩尼身上走,走到半路,又被他硬生生的拽了回来。

“咱们可得离连毅远点儿。”他告诉李克臣:“那个人说倒戈就倒戈,兔子专吃窝边草。离他近了,容易被他捅刀子。顾承喜有动静吗?”

李克臣摇了头:“顾承喜一直是按兵不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贺总指挥今晚儿不是要请客吗?倒时候瞧瞧有没有他,有他,那他逃不过,早晚都得动弹;没他,那兴许就是有大变化了。”

霍相贞不说话了,直着眼睛往前看。沉沉的思索了良久,他最后说道:“让雪冰来一趟,我有话嘱咐他。”

李克臣打电话,从火车站叫来了雪冰。三人在堂屋里开了会议,直到下午方散。安德烈偷眼瞄着霍相贞,见他此刻一不尥蹶子,二不趴桌子,已经彻底恢复了常态,这才放心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休息了没有片刻,他又起身出门,找到了霍相贞:“大帅,睡觉。”

霍相贞正在满地的兜圈子,忽然听了这话,便是一愣:“睡觉?”

安德烈向他做了解释:“你夜里没睡觉,白天也没睡觉。”

霍相贞这才恍然大悟。趁着天色还早,他跟着安德烈进了马从戎的卧室。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倒,他是说睡就睡。未等安德烈给他脱掉皮鞋,他已经微微的打了呼噜。于是安德烈起了身,又特地用枕头垫正了他歪着的脑袋。脑袋一正,呼吸立刻就痛快了。

霍相贞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眼前五光十色的一直有梦。白摩尼,连毅,顾承喜依次登场,全出来了,而他在梦中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慌里慌张的始终不得闲,简直快要活活忙死。后来他仿佛是陷进了一处犄角旮旯中,起不来动不得,唯一的安慰是白摩尼扑到了他的怀中。他一手箍住了对方的细腰,一手抚摸着对方的后背,摸着摸着,他感觉不对劲,颇为诧异的低下头,他发现白摩尼不见了,自己胸前趴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猴子。

梦里的人,总是有些异常的。他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一边继续抚摸,一边镇定的想:“小弟变成猴儿了,这怎么办?”

他有条有理的思考着“怎么办”,完全没有醒的意思。而蜷在他身边打盹的安德烈迷迷糊糊睁了眼睛,只见自己不知何时把一条胳膊横搭上了霍相贞的胸膛。天气热,他的衬衫袖口全挽上去了,而霍相贞紧闭双眼,一边摸着他的毛胳膊,一边神情严肃的叹了口气。

安德烈欠了身:“大帅?”

霍相贞打了个呼噜,又叹了口气。

霍相贞在梦里抱着一只大猴子,愁眉苦脸的到处走,仿佛这猴子是很珍贵的,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抢去。翻山越岭的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安德烈强行摇晃醒了。

安德烈将他的怀表打开来送到他面前,又指点了上面的时间给他看。霍相贞看清楚了时针分针,登时一跃而起——今晚他还要去赴贺总指挥的宴席,一味的做大梦可是不成。

贺伯高总指挥的宴席,开在了东城的一家大饭庄子里。贺伯高似乎是个亲民的雅人,挑选的地方不算如何高贵,然而饭庄子里有楼阁有花园,足以令食客在酒足饭饱之余,再流连消遣一番。宴席设在花园中的一座二层小楼上,四面的窗户全开了,迎风送来阵阵花香;贺伯高本人也并不摆总指挥的架子,对谁都是谈笑风生。见霍相贞上楼来了,他起身伸了双手,一阵风似的前去相迎;又因为他前几天曾和霍相贞见过一面,所以如今再见,分外亲热,开口便称“老弟”。霍相贞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十分和气。及至和他寒暄完毕了,霍相贞再看席上宾客,也有一半是熟面孔,其中居然还有万国强一个。此万国强并非慢结巴万国强,而是出任过徐州镇守使的大舌头万国强。这位万帅子珅在北伐战争中一败涂地,逃到天津租界藏了许久,如今见形势有变,才重新出面召集旧部,想要另作一番事业,和霍相贞倒是同病相怜。如今见霍相贞来了,他站起身,双手对着他一起招,同时呜噜呜噜的要打招呼。而未等他把话说完,旁边一名军官坏笑着起了身,从后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万国强的两只手还在空中乱刨,冷不防的受了偷袭,登时向后转了,想要还击。另有一位蓄着小八字胡的石将军,曾经在河南做过督理,后来又在军分会中做过代理主任,这时趁乱上前,挽了霍相贞的手问道:“静恒,近来还好?”

霍相贞随着石将军落座了,正要开口说话,不料万国强那边又高声喧哗起来。石将军和万国强有仇,曾在北戴河大打出手,如今仇恨未退,听他出声就有气。抬手一拍桌子,他指着万国强怒道:“你胡吵吵什么?还让不让别人说话了?”

万国强当即骂了他一句——谁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但都确定他是骂了。霍相贞见识过石将军和万国强的战斗力,当即起身左拉右劝,想要把两个人隔开。贺伯高站在一旁看着,不住的苦笑,笑着笑着,又有客到。这回他亲自下了楼,而楼上众人只听他在楼下高叫一声:“哈哈,锋老!”

“锋老”二字一出,登时有人笑了,偷笑而已,敢笑不敢言。石将军对着霍相贞一咧嘴,霍相贞则是一皱眉。脚步声音顺着楼梯越来越近,末了在贺总指挥的陪伴下,连毅背着手,笑眯眯的露了面,后方又跟了个戎装笔挺的大个子,正是顾承喜。

霍相贞看了顾承喜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对着连毅一点头。依着当下的形势来看,连毅手握重兵,几乎有了割据一方的资本,所以亲切的贺总指挥对他是亲上加亲,定要请锋老到上首落座。连毅且不着急,径自溜达到了霍相贞身后。抬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他一边用拇指摩擦了对方后脖颈上短短的发根,一边对着万国强说笑了几句。石将军端着一杯果子露,小口啜饮,无声的笑,又用胳膊肘暗暗的一杵霍相贞。霍相贞向后靠了椅背,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小小的一层雅间中,有他的友人,也有他的敌人。对敌有对敌的涵养,约莫着连毅把话也说尽了,他不动声色的转身对着上首一伸手:“连军长,请坐吧!”

转身之间,他甩开了连毅的手。而连毅笑模笑样的又看了他一眼,当真迈步离开了他。霍相贞强忍着没有掏出手帕去擦后脖颈,同时发现石将军和万国强又开了战。两人隔着一张大圆桌,互相投掷蜜饯进行攻击。霍相贞一手摁住了石将军的手,一手接住了万国强飞来的一颗海棠。海棠做蜜蜡黄色,粘腻腻的蹭了他一手糖汁。他正要招呼伙计送个手巾把儿,不料忽有一只手斜伸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他猛的扭头一瞧,发现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顾承喜。

顾承喜不知是何时坐到他身边的,一手攥着他的腕子,一手托着热腾腾的小毛巾,他飞快利落的为霍相贞擦净了手。随即把小毛巾往后方的勤务兵怀里一扔,他先垂下眼帘看了看霍相贞的手,然后眼皮一抬,又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霍相贞面无表情的抽回了手,紧接着起身走到了石将军身后。抬手一拍石将军的肩膀,他开口说道:“老石,劳你跟我调换一下座位。”

石将军莫名其妙的回了头:“啊?换位?”

霍相贞把双手插到石将军腋下,硬把人横拖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然后在石将军的位子上坐下了,他把面前的半杯果子露也往石将军面前一推:“我和顾军长有仇,不宜并肩同坐。”

第129章 武生戏

贺伯高似乎是位美食家,点菜点得有讲究,一张嘴不是吃就是说,连一盘子炒豌豆苗,都能被他分析出许多道理学问,并且只谈美食,不谈军务,是个专门前来大啖的坦荡态度。霍相贞听了他的高论,第一感觉是此人很馋,第二感觉是此人馋得很科学;其余众人也颇有大开眼界之感,甚至连连毅都不扯淡了,笑眯眯的倾听贺总指挥的妙语。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而且偏于清淡,全部迎合时令。贺总指挥一心想要笼络这帮军头,所以春风一般和蔼可亲,并且会开玩笑。主人和宴席全很令人满意,唯有万国强与石将军跃跃欲试的总想斗殴。霍相贞几次三番的劝阻石将军,让他别在饭庄子里胡闹。然而石将军像吞了弹簧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味的要窜。霍相贞无可奈何,索性一把摁住了他的大腿,瞪着眼睛问他:“你再动?再动我把你连人带椅子端出去!”

石将军带了一点酒意,伸手一指对面的万国强:“静恒,你端我可以,但是得把那大舌头也带上,我要跟他出去决个胜负!”

霍相贞刚要开口说话,不料万国强嘴笨手快,骤然动武。霍相贞眼前一花,随即感觉口中多了东西。扭头“呸”的一吐,却是一小块甜甜的藕。皱着眉头转向万国强,霍相贞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子珅,你扔我嘴里了!”

万国强面红耳赤,拖泥带水的说道:“静恒,误伤。”

与此同时,万国强旁边的一名军官悄悄端走了万国强面前的小碗,碗里的红烧翅根不是饭庄子的出品,是贺伯高特地让一位善烹鱼翅的南方大师傅做好送过来的,席上众人,一人只分得一小碗。那军官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趁着万国强忙于饶舌,嘻嘻哈哈的又抢了他的一份。等到万国强发现之时,那军官举着小碗仰面朝天,已经呼噜呼噜的吃了个干净。

霍相贞看出那名军官是故意的想要耍万国强,所以一边盯着万国强,一边拍了拍石将军的腿,想让他擦亮眼睛压下脾气,不要配合着万国强一起丢人现眼。一只巴掌捂了他的手背,显然石将军是领会了他的意思,两条蹬来蹬去的粗腿也顿时安静了。

霍相贞镇压住了暴躁顽劣的石将军,深感满意。可是不过十秒钟的工夫,他忽然又觉出了不对劲——石将军的腿老实了,手却又活泼起来,居然抓住他的手揉搓不止。

莫名其妙的扭过头,他正要出言质问,然而一眼望过去,他就见石将军是个低头呆望的姿态,顺着石将军的目光再往下看,他身上的寒毛登时竖起了一层。

寒毛竖了,但是神情没变。他微微歪头越过了石将军,去看顾承喜的眼睛:“你干什么?”

顾承喜紧紧握着他的手,清晰的关节几乎泛白,然而脸上也是云淡风轻,一双眼睛笑得干干净净:“方才你不是说我们有仇吗?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和你亲近亲近。”

凭着先前的所作所为,顾承喜知道霍相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自己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是无用了,所以索性换一副面目。无论如何,他总要和霍相贞发生一点关系。

然而霍相贞正视着他,目光是直的,瞳孔连着心,直得彻底利落,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连个犄角旮旯都不给他留。

“今天是总指挥请客。”霍相贞直通通的开了口,声音四平八稳:“我给你留了面子,你也应该识相。”

顾承喜似笑非笑的握着他的手,握出了一手热津津的汗:“既然我们都赴了总指挥的宴,可见是同一阵营的同志,互相亲近亲近,也没错呀。”

霍相贞静静的看着他,看他品格有问题,精神也有问题,蹬鼻子上脸,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