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韩毅才喊了她一声。

程桑桑正在思考,漫不经心地应了下。高架桥上仍然堵车,宽大的手掌倏然碰上她的脑袋,轻轻地拍了下,然后又收了回去。

“啊?”她愕然地看着他。

韩毅目不斜视地说:“我之前对自己说过,有我在的一天,就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哭。程桑桑,以后不准哭了。”

下了高架桥后,韩毅和程桑桑找了家人少的餐厅吃饭。

大抵是哭得多,消耗的体力大,程桑桑饿得厉害。她几乎是一落座,拿起菜单后就开始点菜。两个人喊了将近八个菜,里面有四道主食,三个小菜,一份甜点。

服务员提醒:“我们这边是东北菜馆,菜的份量特别足。”

程桑桑看看,想减少两个菜,但大概是肚子饿的缘故,哪个菜都难以取舍,犹豫了不到三十秒,韩毅就说:“就这样吧,别减了。不能委屈我媳妇,吃不完有我。”

程桑桑听得心满意足,把菜单交给服务员。

服务员被默默地塞了口狗粮。

北方的饭菜向来比南方的分量要大,而这一家东北菜馆来了S市后,也没有入乡随俗,依旧按照当地份量来做,可以说相当良心了。两个人坐的是双人桌,菜上来后,换成了一张四人桌。

饶是食量大如韩毅,也不能一次性吃光这些饭菜。

程桑桑胃口不大,吃一点点就吃不下了,每道菜尝了点就搁下了筷子,反倒是最后一道甜品全部吃完了。程桑桑看了眼剩下的饭菜,大概还有三分之一的样子,有两道主食不合她和韩毅的口味,两人都是尝了一口就没再吃。

程桑桑喊服务员打包两份白米饭,又让服务员把剩下的打包了。

韩毅问:“晚上吃?”

程桑桑说:“记得我和你说过小区附近公园里的流浪汉吗?我以前看他们扒垃圾桶实在可怜,所以每次有剩余的饭菜,我都会拿到公园里。里面有个流浪汉和我特别熟,好一阵子我拿饭菜过去他都在那儿等着我。不过自从我跟你去海上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两人拎着打包盒离开了餐厅。

路过公园的时候,韩毅停了车,他跟着程桑桑去公园。

果不其然,里面有好几个流浪汉。

程桑桑放下饭菜后,他们蜂拥而至。

韩毅问:“哪个和你特别熟?”

程桑桑看了几眼,努力分辨了下,说:“不在了。”

第九十三章

几个流浪汉身上都穿着破烂的衣服, 胡子拉碴,蓬头垢面, 分了饭后并没有聚在一块, 各自找了地方蹲坐下来吃饭。其中有一个在不远处的石阶,埋头就开始狼吞虎咽。

他吃得快, 不过一两分钟, 白米饭就去了一半。

他开始放慢速度,边吃边抬头, 时不时还瞄程桑桑一眼,眼神落在她身边的壮实男人身上时, 添了几分畏缩。

韩毅不动声色地挡在程桑桑面前。

他皱眉问:“这边的流浪汉没人管?”

程桑桑说:“我给派出所打过电话, 派出所说归民政部门管。我给民政部门打电话, 民政部门说归派出所管。救助站里只管吃的,吃完他们又跑回来了。之前我们程家做慈善的时候,设立了一个流浪汉慈善基金, 就在S市本地。不过也不可能帮助所有流浪汉,这个公园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流浪汉。”

韩毅说:“以后你要过来, 我陪你来。”

程桑桑笑:“怎么?怕我有危险?”她捏了捏韩毅的手腕,说:“我平时过来都有注意的,公园里没有人的话我不会过来, 你可以放心了。不过你要陪我来,我也是没有意见的。”

似是想起什么,程桑桑又说:“我第一次是看见有个老伯伯,满脸褶子, 蹲在那儿和野狗抢食。我好几次过来都能见到他…”

程桑桑指着公园里的绿皮垃圾桶。

“我爷爷走得早,看到老人家我总会想起他,所以我后来让我们程家慈善机构里的人来救济他。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接受救济,就喜欢在这个公园待着。因此我有时候有剩余的饭,或是正好想起他了,就会给他送饭。”

韩毅问:“他孩子呢?”

程桑桑说:“我问过他的,他知摇头。每次一提起孩子,他的眼神就特别哀伤,我猜是孩子不赡养自己的父亲吧。”

又连着好几天,程桑桑过来送饭的时候,韩毅都有陪她过来。

不过不巧的是,每次过来那个流浪汉老伯伯都不在。

又因为定时定点的送饭,几乎每次中午一过来,程桑桑都能见到有流浪汉在那儿蹲守着。第五天的时候,程桑桑问他们要不要去程家建立的慈善救助站。

他们飞快地点头。

程桑桑给负责人打了个电话。

搞定后,她打量了下周围,今天仍然没有见到之前的老伯伯。

现在夜里已经渐冷,公园的长椅已经不能躺人了。

忽然,有一个较为年轻的流浪汉开了口,操着浓厚的家乡口音,问程桑桑:“你是不是在找癫哥?”

程桑桑仔细听了听,才勉强听出他的意思。

她比划了下老伯伯的相貌,还有衣着,最后指了个地方,说:“经常坐在那里的。”

其他流浪汉狂点头。

程桑桑问:“他现在不在这里了吗?”

另外一个流浪汉说:“好久不在了撒,那一天有几个人…”流浪汉比划着身高,“那么壮…”

“穿着黑衣服,开着黑色的车。”又一个接话。

“对,把癫哥带走了。”

三个流浪汉各自操着不同口音的家乡话,他们说得愉快,程桑桑却听得困难。韩毅倒是没有任何障碍,又给程桑桑用普通话说了一遍。

程桑桑“哦”了声,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他孩子来接他回去了吧。”

又过了几天,程桑桑的父亲从国外回来,当晚就喊了程桑桑和韩毅一块吃饭。

程嘉康有心修补父女之间的关系,也知道未来女婿于女儿的重要性。

先前女儿一说,程嘉康便喊了秘书去打探。

作为程嘉康身边这么多年的王牌秘书,办事效率自然是极高的,一周就查出了幕后针对韩毅的人,是国海的一个小高层,姓曾名祥。早些年是东远的员工,后来跳槽去了国海,曾经是飞跃号船长的候补。大抵是在东远不得志,又或者说是与东远磁场不合,去了国海后混得风生水起,没几年就升到了小高层。

王牌秘书顺藤摸瓜一查,还发现曾祥在东远时与韩毅有过节。

程嘉康一说,韩毅陷入沉思。

半晌,他才说:“当初只是职场上的竞争,有没有过节我并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他当年确实不太待见我。”

程桑桑听得目瞪口呆,说:“都多少年的事情了,难为他还记得?天呐,竟然这么小肚鸡肠。如果说在国海不愿让韩毅进去就算了,毕竟同个公司又会有新的竞争。但连东远那边,他也要横插一脚,不要太过分了。”

程嘉康说:“曾祥花了三年爬上小高层,手里多少有点权力,但这几年却停滞不前,恐怕也是担心小韩进来后升得比他快。至于东远那边,也是处于一样的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同个行业里,不管是不是同一家公司,过于出色的能力会引来过多的关注。国海先抛出橄榄枝,证明是认同小韩的能力,曾祥从中作梗,又伸出过长的手到东远,就是为了杜绝后患。我们程家虽然不做航运,但也知道航运业里如今的状况是国海一家独大,东远早已比不上。业务上的竞争与打压,东远现在毫无还手之力。”

父亲的分析让程桑桑冷静下来。

她看了眼韩毅。

韩毅说:“我明白了,多谢伯父。”

程嘉康见他丝毫没有被打击的沮丧,不由起了几分考验他的心思,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韩毅说:“曾祥的眼界注定他走不长远,而国海在招聘员工上能任由一个小高层为所欲为,可见管理制度并不完善。有句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国海未必能走得远。”

程嘉康倒是没想到未来女婿还能有一番这样的见解,先前是因为女儿对他才另眼相待,现在反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了。

他兴致勃勃地问:“有兴趣转业吗?我们程家虽然干房地产,但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从头学起来并不困难。我膝下只有桑桑和默然两个孩子,我的就是他们的。桑桑对从商没兴趣,现在是默然一个人担着。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如果感兴趣,我们程家的企业相当欢迎你。”

程桑桑愕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完全没想到爸爸会提出这样的话来。

韩毅婉拒了,说:“我小半辈子都在与海洋打交道,现在虽然不在海上飘了,但仍然对海洋有着热情。”

程嘉康问他打算怎么办。

韩毅说:“国海不留我,东远也不留我,我自己留我自己。”

程嘉康问:“你想自己创业?”

韩毅笑了笑,说:“像伯父您说的,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从头学起并不困难。我知道我这个年纪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是创业的好年纪,但只要想做就没有来不及的时间。当然…”

他看了眼程桑桑。

“我即将是有家室的人,这个决定我回去后还得和我未婚妻商量。”

程嘉康越发欣赏眼前的韩毅。

三十二岁并不算大,很多人甚至是四五十岁后才大器晚成。一个有才华,有魄力,也拥有启动资金作为后盾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程嘉康认为这并不属于年轻人的一时冲动。

而且从父亲的身份来看,眼前的未来女婿也十分尊重女儿的意见。

身为岳父,程嘉康眼下是越来越喜欢韩毅。

吃饭的地点离程桑桑住的小区不远。

吃过饭后,未婚夫妻俩人送走了程嘉康,打算走路回小区。

程桑桑在外面向来都很给韩毅面子,韩毅说一她绝对不说二。如果真有什么不乐意的,也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开口提出来。一般两人独处,只要不涉及与原则有关的,韩毅是无条件听从程桑桑。

当然,这也是两人磨合之后默认的相处规则。

而韩毅的原则不外乎是与程桑桑的心情有关。

她一不开心,情绪一不好,韩毅就恨不得往死里哄她。如果能摘月亮,恐怕到中秋时节人类连月亮都赏不了了,早就被韩毅摘下来扔程桑桑家里了。

韩毅主动说:“创业的念头是今晚临时有的,也是深思熟虑后的。”

程桑桑说:“行呀。”

反正她未婚夫不在海上飘着,在陆地上搬砖头,她也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事情是他感兴趣的。而且他们不比一般人,有程家作为最大的后盾,创业失败也用不着吃西北风。

当然,程桑桑明白像她家未婚夫的大男子主义性格,是拉不下面子依靠老婆娘家的。

不过程桑桑也觉得没关系。

韩毅的存款多少她是知道的,也不说S市的几套房子市价如何了,启动资金是完全够的。

她诚恳地说:“韩叔叔,我无条件支持你创业,反正都要嫁给你了啦。”

两人愉快地达成一致的意见。

韩毅牵着自己的未婚妻回去,两人十指相扣,地上的影子被天上的月亮照得很长。

经过公园的时候,忽然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孩窜了出来,险些撞着程桑桑。

韩毅眼疾手快把程桑桑拉到自己的怀里,又伸出脚稳住了没站稳的男孩。小男孩的眼珠子乌溜溜的,脸蛋上脏兮兮的,却透露出一股子古灵精怪。

他问:“桑桑姐姐吗?”

嘴巴也怪甜的。

程桑桑问:“你是谁?”

他说:“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还说你会给我五十块钱。”

那是一张纸巾。

上面是用血写的字。

——救我。

男孩又说:“他说你经常给他带饭吃,就在这个公园里,是个老爷爷。他让我交给你,还说你会给我五十块钱跑腿费。”男孩拿出一个二维码:“可以手机支付。”

第九十四章

男孩一再强调跑腿费, 一副生怕程桑桑不给钱的模样。

程桑桑和韩毅互望了一眼。

韩毅说:“可以给你跑腿费,但问题我们必须要问清楚。”他的语气很强势, 加上人长得高大壮实, 一站出来说话,男孩都不禁后退了一两步, 露出乖巧讨好的表情, 说:“叔叔您问。”

程桑桑把纸巾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

上面只有两个字——救我。

从男孩口里的信息只能提取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求救的人是那个被其他流浪汉称之为“癫哥”的老伯伯, 二是老伯伯找了眼前的小男孩求助。

一般人求助都会更倾向于有成熟的思维能力的成年人,那一位老伯伯找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可见处境不太好。

程桑桑问:“他在哪里给你的东西?”

小男孩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 他比划出两根手指, 又说:“二楼, 我不知道是哪一家,他从窗户扔出来的,然后告诉我可以找你…”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 又说:“他还扔了这张照片下来。”

程桑桑接过一看,还真的是她的照片。

从角度看来, 是一张偷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走在马路上,左手挎着两个购物袋,右手拎着一个手提包, 从日期看来是大半年前的照片。程桑桑不由一惊。照片究竟是哪里来的?那位老爷爷为什么会有她的照片?而且时间还是大半年前。

韩毅也想到了这一点,说:“也有个可能,是抓他的人拍的。”

他问程桑桑:“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程桑桑仔细回忆了下,大半年前她还在九院里上班呢, 每天上班下班的,生活规律得不行,哪里有可能去得罪什么人?而且她在医院里从不出风头,李主任每次见到她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在医院里与世无争的她不可能会得罪什么同事。

除非…

程桑桑说:“有可能是程家的商业对手,”一顿,又说:“但是选择从我身上下手未免太蠢了吧。”话音未落,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如果只是单纯的流浪汉求救还好,可现在显然是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而且敌在暗,他们连是谁都不知道。

韩毅说:“我们先过去看看。”

小男孩带程桑桑与韩毅偷溜进一个小区。

在标号为二十八栋的高楼前停下。

小男孩指着一扇窗户,说:“就是这里扔下来的,我不知道是哪一家,其…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说完,小男孩溜得飞快。韩毅与程桑桑也没有阻止他。

两人打量着那一扇窗户,从排气扇看来,那里应该是洗手间的位置。

也就是说流浪汉是从洗手间里向外求助的。

夜色下,只不过现在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程桑桑问:“现在怎么办?报警?”

韩毅说:“我们先确定人还在不在。在的话,我们再报警。不在的话,报警后等同于打草惊蛇,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调查偷拍你。”

说来也巧,两个人正想着怎么确定时,二十八栋的门忽然开了,走出了一个中年大妈。

大妈可能相亲角混多了,一眼相中程桑桑的外表,直接忽略掉她身边的韩毅,张口就来打听程桑桑是不是这里的租户。小区里的大妈关系网广得令人害怕,混迹多年,哪一家是业主,哪一家是租户,又住了些什么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知晓二十八栋十三层的1304住户昨天表哥来作客了。

大妈瞧程桑桑眼生,拉着她嘘寒问暖,最后隐晦地打听她有没有对象。

程桑桑无奈地晃了晃手。

近来天冷,程桑桑怕冷,在外行走手都插在风衣兜里。

这会手一晃出来,指尖上的钻戒明晃晃的。

大妈热情骤减。

程桑桑趁机指着二楼的窗户问里面住了什么人。

大妈狐疑地看着程桑桑。

程桑桑笑眯眯地说:“我和我未婚夫有买这里的房子的打算,前阵子还跟这里的几位业主谈过了,我们特别注重邻里的关系。之前过来了好几趟,发现这扇窗一直关着的,所以有点担心会不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戏精桑借口信手拈来。

韩毅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也从鼻子里“嗯”了声出来。

大妈瞥了眼,说:“哦,那是个租户,还挺有钱的,也不知租来做什么。先前空了大半年,最近一个月才住了人,时常好几个男人进进出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而且都凶得很。我们二十八楼上上下下都很和气,邻里关系都不错,除了那一家。不过…”顿了下,大妈又说:“这户人家中午搬走了,下午就联系了房东,押金都不要了,走得很匆忙。说实话哟,那户人家走了我们都松了口气,几个大男人住在一块,都抽烟喝酒,也不知道究竟做什么,好几个晚上还听到有人在里面惨叫。”

程桑桑还想打听租户是谁,被韩毅拉住了。

等大妈走后,韩毅才说:“撤得又快又谨慎,在租房上不会留下蛛丝马迹,查了也是白费时间。现在不早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作打算。”

第二天,程桑桑和韩毅又来了这个小区。

这回,程桑桑想了个办法托了关系查看二十八栋还有小区门口的监控。果然和韩毅料想那般,作案的犯人手法相当谨慎,找到了监控的死角,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监控,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小区。

程桑桑不死心,假装要和二十八栋二层的房东租房,对之前的房客又旁敲侧击了一番,结果还是没敲出什么来。

就在程桑桑有些灰心的时候,天上却掉下了一个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