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一个多时辰,周太后很尽兴,留下金兰几人吃饭,饭毕,周太后回暖阁午睡,众人告辞出来。薛娘娘给金兰使了个眼色,一胳膊肘推开也想和金兰说话的沈选侍、庆王妃,拉着金兰的手送她出宫“之前说要教你骑马,一直没机会,你这些天得不得闲”

金兰想了想,点点头,朱瑄这几天早出晚归,忙得昏天暗地,她处理完宫务就在书房里看书。

薛娘娘笑道“那你就准备好拜师茶罢”

她性情爽朗,风风火火,等不及和金兰再约定时辰,直接拉着她去了宫里专门为宫嫔修建的跑马场。

跑马场就在御花园北侧,教坊司的女杂伎时不时会在这里排演击球、蹴鞠、捶丸。薛娘娘吩咐下去,早有内官监的小内官牵了几匹马在场中等候,后妃们骑的马都是内官监千挑万选的,每一匹都皮毛色泽油亮,鬃毛经过精心的修剪,体态轻盈,脾气温顺,马鞍镶金嵌宝,黄金缕成的络子上还挂了铃铛。

薛娘娘带着金兰换了身窄袖骑装,亲自帮她挑了匹温驯的黑马,先教她怎么蹬鞍上马,内官和宫女紧紧簇拥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金兰,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金兰学了一个下午,内官和宫人就提心吊胆了一下午,小满更是大汗淋漓,衣衫湿透,直到搀扶她下马,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夜里朱瑄回东宫的时候,金兰已经躺在床上了。

朱瑄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往常这个时候金兰还在书房里练字,听杜岩说她歇下了,他连衣裳都没换,径自提步走进里间,掀开床帐。

金兰正靠坐在床栏上打瞌睡,忽然被壁灯照进槅扇的灯光晃了眼睛,猛地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

朱瑄挨着床沿坐下,俯身摸了摸她的脸,皱眉问“是不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金兰摇摇头,拉住朱瑄的手,“没有今天跟着薛娘娘骑马累着了叫杜岩伺候你用膳罢,我已经吃过了。”

朱瑄低头吻一下她的眉心,掀开锦被,要扶她躺下“累着了就早点睡,别等我了。”

金兰脸色一变,齿间溢出一声痛苦的抽气声,按住朱瑄的胳膊“我就这么躺一会儿你用膳去吧。”

朱瑄眉头皱得愈紧。

金兰知道瞒不住他,苦着脸小声说“今天骑马太高兴了,跑马场那边都是参天大树,树荫底下凉快,骑着马多走了几圈这会儿腿疼,躺着不舒服。”

朱瑄问“有没有请太医”

“请过了,王女医亲自来的。”金兰赶紧道,“也擦过药了,休息一晚就好了。”

朱瑄嗯一声,轻轻拍了一下金兰的脑袋“睡吧。”

他放下床帐,走到用膳的隔间,叫来杜岩,他要看王女医留下的方子。

杜岩立刻让小满去拿方子,他早就知道太子会问起药方,所以让小满抄了一份留着,王女医留下的那份已经送去存档了。

宫人鱼贯而入,送来晚膳。

朱瑄洗漱毕,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月牙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药方,叫来懂医理的小满细问药方里的药材是什么效用,有没有忌口的东西,小满一一答了。他放下药方,刚吃了两口饭,又问起金兰今天学骑马的事,问她有没有摔着,小满也一样一样答了。

杜岩站在一边伺候,默默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心中唏嘘不已贺枝玉和贺枝堂姐弟一直没有消息,太子让他们瞒着太子妃,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太子妃性情柔和,但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太子这么重视爱护太子妃,若是太子妃因为弟弟妹妹的事情和太子生分了初见太子妃的那天,太子呕血新婚那晚两人吵嘴,太子高烧了一整夜 他在摇曳的烛火中打了个激灵,不敢多想。

金兰又睡了一会儿,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吵醒了,睁眼一看,床头一片朦胧的烛光,床帐半拢,槅扇内静悄悄的,一个宫人也看不见,朱瑄坐在床头,侧身对着她,一身浅色湖罗道袍,正低头脱靴子,烛光笼在他脸上,脸孔美玉一般温润。

她看着朱瑄的侧脸,一时看得入神。

朱瑄忽然道“吵醒你了”

“我没吭声呢你怎么知道我醒了”金兰笑着坐起来。

朱瑄脱了靴子,掀开锦被,轻笑,“你看着我,我当然知道。”顿了顿,声音忽然一低,语气缱绻,“好看吗”

金兰脸上微热,凑过去亲他的脸“好看。”

亲他的时候她在笑,差点磕着他的牙齿,她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松开手,刚要退开,朱瑄追了过来,按住她的手,凶狠地吻她。

第五十九章 万寿节

亲了一会儿, 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朱瑄身上出了汗,搂着金兰躺下。

天气凉爽,床帐里却热得火烤一样,他抱着她亲了一会儿, 道袍衣襟散开, 细滑的织物摩擦皮肤,她身上很凉。

甜食房刚做好的水酪大概也没有这样的光洁细腻, 更像掺了山楂、枣泥的鸳鸯糕。鸳鸯糕一半雪白,一半淡红,分界处有一层殷红的果酱,酥软中透出一抹淡淡的嫣红, 脂凝暗香,丰盈滑腻。

他的吻落在她微露浅红的脸庞和脖颈上,身体渐渐亢奋了起来他不是重欲之人, 不过娶了她之后病了一段时日,最近才开始, 搂着她的时候自然难以自持。

人欲无穷,食髓知味。

片刻后, 朱瑄蓦地松开金兰,平息了一会儿后, 轻声问“没碰着伤口吧”

她今天骑了太久的马, 腿擦伤了, 王女医给她开了伤药。

金兰红着脸摇摇头, 躺在朱瑄的臂弯里,看到他额前晶亮的汗珠,心里一软,双手轻轻揽住他的脖子坐起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樱唇靠近他耳朵,轻轻朝他吹气,如柳风轻拂,手指轻轻他的颈子,低声说了几个字。

朱瑄一僵。

金兰抱着朱瑄,自己还忸怩着呢,忽然发现他身上发起了高热,脖颈滚烫,像烧着了的火炭一样,热度灼人,她吓了一跳,松开手,然后呆住了。

接下来,她杏眼圆瞪,惊诧地目睹了朱瑄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得通红的整个过程。

他浑身发烫,脸红得能冒出丝丝青烟,幽黑清冷的双眸也氤氲了几分情意。

就像这是第一次

金兰恍惚觉得仿佛能从朱瑄身上看出一点少年人的无措,他总是镇定从容,深沉淡然居然也会无措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越想越觉得好玩,笑着仰倒在他腿上,拉住他的手掌,轻轻咬一下他纤长的手指,“五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矜持了”

朱瑄轻轻咳了一声。

她平时乖巧柔顺,善解人意,但一看到他害羞就俏皮起来了,一边努力保持矜持,一边又格外大胆,他强势一点的话,她会乖乖地配合他,他稍稍露出一些羞窘之态,她马上轻浮,追着他取笑,逼得他发了狠,她又撒娇讨饶。她喜欢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有次他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挣了半天挣不开,一直装模作样地假哭,他又气又笑,只好把系带解开了。

她不是不矜持,而是一面矜持一面又要招惹他。

朱瑄抽走被金兰咬得刺痛的手指。

金兰就喜欢看他害羞的样子,笑得双眸弯弯,浑身发抖,颤啊颤的,颤得床帐前的金丝香花球也跟着轻轻晃动。

朱瑄看她一眼,捉住她扭来扭去的肩膀,紧紧按住,低头吻她,她调皮地轻轻咬他,他捏住她下巴,吻得更激烈。

抱着闹了一会儿,金兰扯动伤处,哎哟了一声。

朱瑄立刻放开她,眉头轻蹙,瞥她一眼“别闹了疼的人是你。”

金兰无辜地眨眨眼睛,双眸澄灿若星,理直气壮地道“我没闹”

朱瑄唇角微挑,起身下床,掀开帐幔,拿了盏灯在手里,槅扇外面守夜的杜岩听见声响,忙问要不要人伺候,他道不必了,杜岩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他回到床边,单膝跪在金兰身旁,掀开被子,“我看看。”

金兰道“没事没碰着”

挡了半天,还是被他拉开了锦被,他拿着灯,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口,双眉轻皱“还破皮了你骑了多久”难怪她刚才要靠着打瞌睡,腿上青青紫紫的,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

金兰掩好被子“也就骑了一个多时辰我学得很快,等你生日的时候可以和你一起去西山骑马。”

朱瑄抬起头,盯着她看。

“我听杜岩他们说你每年生辰会去西山骑马”金兰轻声说,颊边笑涡若隐若现,“我觉得我陪着你一起去的话你会更开心五哥,等我学会了骑马,我和你一起去西山,好不好”

朱瑄一言不发,凝视她良久,放下烛台,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缓缓闭上眼睛,藏起眸中浮动的泪光。

两人重新躺好,朱瑄揽着金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睡。她侧着身子,下巴挨着他的肩,小声说“其实我今天已经学得差不多了。”

朱瑄挑了挑眉。

金兰笑着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得这么快吗”

朱瑄搂着她“因为圆圆聪明。”

金兰感觉到他的敷衍,轻轻拍了他一下“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因为我在家的时候学过”

她顿了顿。

朱瑄替她接了下去“圆圆以前学过骑马谁教你的”

金兰笑得肩膀直颤,“没有我没学过骑马我学过骑牛,还骑过驴。”

乡下地方不是家家都养马的,县城女眷平时出行大多是骑驴,祝舅父和贺老爷出门访友也是骑驴。小的时候她看到仆人牵了一头水牛进园子,好奇地围着看,枝玉和枝堂也在一旁拉着仆人问东问西,闹着要骑牛。水牛很温顺,仆人把三姐弟一个一个抱上牛背,拉着他们走了好几圈。贺枝堂吓得哇哇大叫,金兰和枝玉倒是不觉得怕。后来再长大点学骑驴,驴子的脾气比水牛大多了,她没多久就学会了。

薛娘娘问金兰以前学没学过骑马的时候,她摇头说没有,怕说出学过骑牛的事被薛娘娘取笑。

朱瑄不觉得骑牛有什么好笑的,不过看金兰自己笑得花枝乱颤的,不由得也嘴角上扬“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圆圆也做了一回牧童。”

金兰笑了一阵,叮嘱朱瑄“别告诉其他人啊”

他笑了笑,“好,只有我知道。”

金兰受伤的地方很快结壳愈合,又能重新骑马了。

天气越来越幽凉,她接着去跑马场练习,朱瑄每次都打发自己的近侍盯着她,不许她练太久。她惯会撒娇,又是主子,小满他们几人既不敢管她,又不忍让她失望,每次都会被她说服,得找个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她。

一连练了几天,金兰可以自己拉着缰绳跟在骑射师父后面走圈了。薛娘娘每天都会到跑马场陪她,看她学得这么快,惊喜地道“下次去西苑跑马,咱们俩比比。”

金兰笑回“我哪敢和娘娘比。”

薛娘娘在闺中的时候就精于骑术,入宫以后常陪着嘉平帝去西苑跑马,一身鲜红骑装,衣袍猎猎,英姿飒爽,风头一时之间差点盖过郑贵妃,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渐渐不怎么骑了。嘉平帝也不如以往宠爱她,她心灰意冷,一心一意奉承周太后,几乎每天都待在仁寿宫。

这天清晨,金兰趿拉着睡鞋,刚送朱瑄出了寝殿,薛娘娘打发人到东宫来“娘娘说今天教坊司那边的女伎在跑马场排演走解,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太子妃殿下今天就不必去跑马场了,免得那些人冲撞了您。”

金兰答应一声,吃饭的时候问杜岩“现在不是端午,教坊司怎么在排演走解”

走解也叫跑解马,和飞花、耍花坛、翻筋斗、爬竿一样,是百戏杂戏演出的一种,据说以前是军队操练的一种方式,那时候京中王孙公子鹰犬走马、蹴鞠捶丸,个个都会几招。宫中教坊司表演走解的是一群身材苗条的年轻少女和少年,他们精于骑术,表演时身着窄袖彩衣,头扎彩带,在马背上不断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和好看的花式。每年端午时嘉平帝会在东苑观看击球射柳和走解。

杜岩回答说“是为万寿节预备的,万寿节那天万岁爷爷驾临东苑,不止有跑马走解,还有击球、射柳和歌舞大乐。最近天气好,万岁爷爷高兴,听说要带着妃嫔们玩两天,鸿胪寺那边还会进献南洋神兽呢”

朱瑄的生日还没到,嘉平帝的生日先来了。

给嘉平帝的寿礼东宫早就预备好了,金兰和朱瑄一起商量着定的。寿礼既要表示出朱瑄的孝心,又不能太贵重,嘉平帝是皇帝,再贵重的东西在他眼里也不过尔尔,东宫送重礼俗气,但是不贵重了又太敷衍,朱瑄知道嘉平帝沉迷长生不老的仙术,干脆写了篇斋醮青词四六金书的骈文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一下午就写好誊抄在了青藤纸上。

金兰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他宁愿写骈文也不想费心为嘉平帝准备寿礼。

宫中妃嫔难得出宫一趟,随着万寿节的临近,她们开始热烈讨论往年万寿节西苑和东苑的热闹景象,然后开始为宫宴上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而苦恼。大内宫城里只有乾清宫往北一带的御花园和仁寿宫的园子可供游乐,宫中那几处景致虽然秀丽典雅,到底是人工雕琢,宫妃们一年到头逛了不下几十遍,早就厌烦了。

金兰觉得宫妃们完全不必要为衣裳首饰发愁,御宴上大家都是穿吉服,竖领袄,马面襕裙,宝塔一样高高耸立的发髻和嵌宝头面首饰,一眼看去都一样。

她不急,德王妃、庆王妃几人却很紧张,万寿节宫宴是她们第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出席御宴,届时京中命妇贵戚都在场,到时候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们,稍有一点不慎就会被人嘲笑。

德王妃瞥一眼庆王妃胡吃海塞几个月后依然如杨柳般纤细的腰肢和尖尖的下巴,恨得咬牙切齿,决定在万寿节到来之前每天只喝一碗雪霞粥。

转眼就到了万寿节前一天,朝中休沐三日,普天同庆。嘉平帝果然心情很好,赐宴群臣,带着宫妃们游幸西苑,向来深居简出的王皇后也出席了宫宴,不过陪在嘉平帝身边的依旧是郑贵妃。

金兰和几位王妃陪在周太后身边,没有和郑贵妃打照面,只远远地看到嘉平帝身边站着一位妆容精致、衣饰华贵的后妃。郑贵妃不愧荣宠多年,一经装扮,看起来比求子那晚要年轻了十多岁,虽然依旧能看得出比嘉平帝年老,但是风韵犹存,顾盼间不怒自威,不可逼视,她几乎认不出来那是自己救下的妇人。

周太后看到嘉平帝和比他年长许多岁的郑贵妃站在一起就眼睛疼,嘉平帝邀请她去天鹅房看南洋属国进贡的神兽,她推辞不去,领着薛娘娘和金兰她们逛西苑,王皇后的轿辇整天都跟着周太后,周太后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这是金兰头一次逛西苑。

太液池南北亘四里,东西两百余步,池中架设桥梁以通往来,池上有蓬莱山,桥东为圆台,其北为万岁山,西稍南为南台,原是前朝园林,本朝在前朝旧址的基础上不断开凿扩建,以备游幸,宫中内监以玉海桥为分界,将西苑分为南海、中海、北海。

南海位于皇城的东南隅,风景秀美,林木森森,雨露悬蓬径,风云护竹篱,鱼跃鸟唱,稻黍一片,一派宁静幽深的江南田园风光,每年开春皇帝会在此主持亲蚕劝农的劝耕仪式。

中海位于南海和北海之间,西岸有大片平地,是骑马射箭、练武之所。嘉平帝最爱驾幸中海,时常在东岸椒园崇智殿、行殿、钓鱼台、水云榭等地宴请群臣。

北海园林始于辽代,到本朝初立时,北海遗留的殿宇面目全非,已然衰败。当初迁都燕京时,皇帝特意下令保持北海的原貌,作为留给后代子孙的警示,希望子孙能从中汲取前代灭亡的教训。先帝在位时,游宴日盛,民风渐奢,朝廷开始对北海进行大规模的重修增建,广寒殿、清暑殿面貌焕然一新,飞阁丹楼,黄瓦朱殿,绿树葱茏,碧草如茵,风光绮丽。皇家豢养珍禽祥鸟的天鹅房、圈养猛兽牲畜的羊房、虎城就在北海西岸。

周太后偏爱南海的田园风光,只带着宫妃们在南海转了一圈。

南海幽静绮丽,山光水色,犹似仙境,初秋时节,银杏泛金,松柏苍翠,风吹稻浪翻涌,园中殿宇鳞次栉比,镶嵌于秀丽山水之中,错落有致,既保留了大片自然风光,也有金碧辉煌、雄阔轩昂的楼台轩馆,一派皇家气派。

难怪嘉平帝和周太后时常在西苑设宴招待群臣和命妇。

回宫的时候,金兰无意间扫一眼远处高耸的望楼和宫门,想起和祝氏一起来西苑的那天,她被拦在西苑南边的宫门外,在热烘烘的车厢里闷了好久,头晕脑胀之际,车帘被禁卫掀开,她兴致勃勃地盯着禁卫五彩斑斓的衣裳瞧,忽然被一双冰冷的凤眸盯住了。

金兰走了一会儿神。

翌日天还没亮,各宫早已忙乱起来。今天才是万寿节的正日子,东苑跑马场两面的高台早就搭建好了。听说嘉平帝为示与民同乐,命礼部邀请京师附近有名望的乡贤、儒士、僧道和年过七十岁的老人一起观看教坊司表演。

内殿燃起小儿手臂粗的高烛,灯火幢幢,照得铜镜银光闪烁,槅扇内亮如白昼。金兰坐在镜台前梳妆,朱瑄早就起来了,靠在榻上边看书边等她。

她道“你再睡会儿吧,等我好了叫你。”

出席御宴的场合她不得不精心打扮,一个时辰才能收拾完。

朱瑄拿着书走到她身后,拈起一朵玉簪花花苞闻了闻,又放下了。金兰双颊闪过一抹羞红,觉得他的这个动作意有所指。

“没事,这会也睡不着了。”他俯身,从镜子里和她对视,双眸带了浅浅的笑意,“今天宴散后别急着走,我给圆圆准备了一样礼物。”

金兰笑问“什么礼物”

朱瑄笑而不语。

放在平时,金兰早就趴到他肩膀上撒娇逼问他了,今天她得穿吉服,头上戴了金丝发箍,不能动来动去,只能轻笑着睨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第六十章 屈辱

东苑保留了大片广阔的草地和繁茂的密林, 舒朗空旷,和几经扩建的西苑比起来殿宇较少,从宫门至龙德殿,茅屋草舍,竹篱连绵, 屋前屋后遍种瓜果菜蔬, 篱笆上爬满瓠瓜藤蔓,一眼望去, 草舍柴扉,花香鸟语,宛若乡野村舍。

万寿节御宴属于规格最高的大宴,仪式繁缛, 东苑主殿内外装饰一新,锣鼓喧天,锦旗招展, 沿路都扎了彩棚。文武百官率领各地耄耋、儒生、僧道、外国使节,从寅时起就开始在鼓声的伴奏中排队入场, 纠察御史冷着脸来回巡视,双眸锐利, 鹰隼一样四处逡巡,随时准备揪出在典礼上失仪的大臣。

跑马场两边宽阔的场地上设立了观看比赛的高台, 嘉平帝抵达后, 鼓乐齐鸣, 群臣山呼万岁, 诣阙称贺,少倾,乐声停了下来,鸣鞭,嘉平帝先恭请周太后入座,待周太后在宫妃的簇拥中落座以后,才命礼官继续唱礼。

嘉平帝入座,接着皇太子朱瑄和诸位亲王陆续落座,广场之上寂静无声,内外肃然,唯有旌旗猎猎飞扬,赞礼官赞行三跪九叩礼如仪,文武百官赞拜,光禄寺进御宴,内官献花,开爵注酒,教坊司已经陈设起器乐,奏起大乐,炎精之曲皇风之曲平定天下之舞眷皇明之曲抚安四夷之舞庄严肃穆的乐声回荡在整个广场之上,响遏行云,直达云霄。

一直等到九爵礼毕,官员按着礼官的指引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频频举杯、下拜、三叩头,累得满头是汗,根本没心思品尝御宴上的菜肴,嘉平帝自己也不耐久坐,脸上现出心不在焉的神情。

外边百官肃静,周太后这头却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宫妃们一边观看台下的百戏,一边谈笑。她们很少有机会出宫,兴致高昂。宴席上如何热闹、场面如何盛大,她们毫不在意,她们最感兴趣的是宴散后的百戏杂技。

赞膳成礼后,光禄寺撤宴,百官再一次起立叩拜皇帝。

宴散,嘉平帝挪到了阁中,百官也依次离席,推让一番,说笑了几句,台下早已演起歌舞,众人围坐在高台左右,开始放松地观看百戏。

数百个教坊司乐人身着各色彩衣、头戴尖帽,载歌载舞,入场表演,傀儡、飞叉、竿术、双石、刀门、马戏、弄伞、中幡熙熙攘攘,吹吹打打,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金兰今天可谓是大饱眼福。她今天身穿竖领绿织金串枝花卉地云凤纹妆花云肩通袖袄,玉女献寿织金云龙海水双膝襕马面褶裙,头戴珠翠,耳垂明珰,额前、唇边贴了翠面花,手执一柄洒金高丽扇,规规矩矩坐在周太后左首,身后内官、宫人环绕。不远处德王妃热情地向庆王妃推荐面前矮桌上甜食房进献的面果,庆王妃对着眼前精致的果点偷偷咽口水,她则专心致志地观看台下的百戏表演。

宴毕,乐声停了下来,满场寂静。

薛娘娘坐在金兰身后,小声对她说“要跑解马了”

她话音落下,台下彩棚里的乐伎敲响羯鼓,继而拍板、景钟、琵琶、箜篌、大鼓、箫、笙、埙、箎、觱篥、龙笛、方响等一齐响了起来,高台周围的人群开始躁动。

轰隆隆的闷雷声从天边炸响,由远及近,朝高台奔涌而来,高亢的乐声淹没在那沉重而整齐的轰响声中,天际处扬起漫天飞尘,仿佛一股飞卷的乌云,遮天蔽日,裹挟着电闪雷鸣,罩向大地,霎时天昏地暗,天地变色,日光陡然变得黯淡,仿若山雨欲来。

交头接耳的宫妃们安静了下来,畏惧地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翻涌的滚滚红尘中隐约有人马影动,片刻后,飞扬的尘土里蓦地冲出一人一骑,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一骑绝尘,飞驰至广场之中。在他身后,漫卷的黑云带着吞噬万物的汹涌之势往广场这边扑了过来。

那打头的一骑飞奔至广场中间,猛地一勒缰绳,通体墨黑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马头高昂,在场诸人心惊肉跳,差点以为骑手会被这匹刚烈的骏马甩落马背,还不及发出惊呼声,骑手高高举起手中的毬棒,一个利落的翻身,动作稳健凌厉,依旧稳稳地端坐在马背上,棒上的彩带高高扬起。

教坊司立刻配合地奏响器乐,乐声大作。

骑手身姿挺拔,矫健如龙,一身鲜艳斑斓的猎装,窄袖窄裤,腰系帛带,头裹织金乌巾,脚踏乌皮靴,手中一柄缠裹彩带的鹰嘴毬棒,一人一骑静立场中,此刻整个广场的气势全都凝结在他一个人身上,动如疾风,锋锐肃杀。他是走解的领头。

无数道视线立刻汇聚到他身上,隔得太远,辨不出面目,只觉他虽然一人一骑,气势却犹如千军万马,像把出鞘的宝剑,气势迫人,想来应当是个英武俊朗的年轻男子。

台下早已是比肩接踵,林立如堵,广场周围乌压压一片人头,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片惊奇赞叹声。

只见猎装男子一拉缰绳,手举毬棒,绕场奔跑了一周,随着紧密的鼓点,不断在马背上翻转腾挪,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观看的人目瞪口呆,汗流浃背,连声惊呼,惊叫声几乎能撕裂长空。

薛娘娘喜欢骑马,平生最佩服骑术精湛的人,看得目不转睛,一边小声和金兰讲解男子表演的动作,一边赞叹“不知道今年选了谁来当领舞,动作又好看又利落,一看就是习过武的,会功夫,比去年教坊司那个只会在马背上吹笛子的稳健多了”

男子绕场一周,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回到广场当中,高高举起毬棒。

随着他的指引动作,天边狂卷的乌云终于驰到了近前,巨大的隆响差点掀翻彩棚,蹄声疾如奔雷,宛若千军万马对阵冲锋,气势滔天,震得在场诸人一个个心头发颤,耳中一片嗡鸣。

众人循声望去。

大地震颤,吼声如雷,铺天盖地的尘土中忽然冲出一支由几百个身穿轻罗彩衣、头戴黑棕小帽、脚踏乌皮靴的伎者组成的队伍,他们额系彩帛,身负彩旗,骑着高头大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飞驰至高台之下,卷起的沙尘遮住了日光,漫天漫地。

黑压压的队伍恍如黑色洪流,浩浩荡荡,席卷而来,为首的猎装男子手持毬棒指挥身后的队伍,纵马狂奔。

金兰目瞪神惊,感觉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周围侍立的宫人更是吓得一惊一乍,面色焦黄,双腿颤颤,几位年幼的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养娘和掌事姑姑连忙柔声劝慰。

金兰低头喝了口茶,定了定神,难怪杜岩说以前走解是军队用来操练的果然气势雄浑,霸道磅礴。

台下的表演还在继续,小满蹑手蹑脚走到金兰身后,笑着小声说“殿下,千岁爷说给您预备了礼物,您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

金兰笑问“什么礼物你既然晓得,就别卖关子了。”

小满躬身道“小的真不晓得,您待会儿看到就知道了。”

两人对答间,周太后的近侍走到高台边,吩咐宫人“今天表演走解的可是教坊司的伎者他倒是好运道,老娘娘说要赏他,等他表演完了,带他过来谢赏。”

宫人恭敬应了。

场上表演走解的队伍四散开来,马背上的杂伎一边挥舞彩旗,一边颠三倒四、倒立、翻转、盘旋,做出各种花式动作,花样尽出,骏马膘肥雄伟,杂伎身轻如燕,数百人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整齐划一,观者无不啧啧称叹。

宫妃们出宫游玩,不比在宫中拘束,加上和周太后的宝座离得远,被场中气氛所感染,纷纷拍手叫好。

等跑马走解结束,马蹄踏碎扬尘,绝尘而去,杂舞百戏飞奔入场,宫妃议论纷纷,讨论刚才的表演。后宫宴会上也有走解表演,不过表演走解的是群年轻少女,不论队伍的规模还是气势都远远不如眼前这场盛大的表演。

不一会儿,台下传来一片惊呼抽气声,刚才那名指挥走解的猎装男子在内官的引领下走上高台。

这回众人看清男子的相貌了。他身着玄色织金百花轻罗窄袖袍,内衬交领衫、窄腿裤,头裹软巾,巾两侧分别嵌有一只金环,巾后缀有一对软脚,腰间系红绿帛带,领部系有项帕,脚下一双皂色皮靴。刚刚在场中纵马疾奔,他大汗淋漓,身上落满尘土,依然不掩俊美挺秀的出众风姿,一双狭长的凤眸,目若点漆,丰神俊朗。

但是在场诸人并没有被他夺人心魄的风姿所慑因为他身穿伶人服饰,只是一个身份卑贱、为众人表演杂伎取乐的宦官。

即使他脊背挺得笔直,即使他面容紧绷、气势不凡,没有一丝谄媚之举,即使他和侍立贵人左右的宦官泾渭分明,一众宫妃打量他的视线依然带了几分倨傲的轻视。连年幼不知事的小皇子、小公主都以赏玩器物的目光好奇地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