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遮天蔽日,鼓乐齐鸣,声震如雷,蔚为壮观。

金兰自己单独乘坐一座金轿辇。薛娘娘、德王妃、庆王妃她们都想和她一起坐,最后争执不下,谁都不服气,她正好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看书打盹,偶尔掀开轿帘想看看外面的景致,只能看到锦衣卫斑斓的衣袍和猎猎飞扬的彩旗。

仪仗队中有一群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身着蟒服,腰束玉带,高视阔步,得意洋洋,正是嘉平帝的近侍太监。

领头的太监不再是罗云瑾,而是前不久重获圣宠的钱兴。

金兰看着衣饰华贵的太监和疾驰而过的锦衣将军,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西苑的情景,出了一会儿神,放下帘子。

车水马龙,尘土飞扬。

銮驾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各县大小官吏、当地德高望重的乡老、有功名的士子夹道恭迎圣驾。

嘉平帝和周太后兴致很高,接见了当地乡老,颁布赏赐,百姓山呼万岁。

当晚仪仗在良乡歇脚,第二天抵达涿州。

娘娘庙早就备好了接驾,内外主殿打扫得一尘不染,从庙外山门直到山脚下数里之地全是戍守的禁卫,普通百姓香客全都被驱赶至县城,庙中男女道士俱都换上鲜明法衣,迎候在庙门外。

众人先修整梳洗。

周太后有些倦了,拜过碧霞元君就径自去内院休息。嘉平帝则在前厅接见当地官员。

薛娘娘服侍周太后安置,庆王妃站在外面廊下等着,已经迫不及待想尝尝娘娘庙的素斋。

德王妃打趣她:“又不是没吃过好东西!看你馋成什么样了!”

庆王妃笑道:“我平生就好一口吃,七嫂就别取笑我了。”

不一会儿薛娘娘从厢房出来,拉着金兰的手,笑眯眯地道:“你还没来过娘娘庙,走,我带你逛逛去,他们这里到底是清净地,景致就是好。”

德王妃和庆王妃紧跟着她们,庆王妃笑道:“娘娘偏心,什么都想着五嫂,从来不想着我们!”

薛娘娘回头,拉住庆王妃的手:“乖,瞧你这委屈样,我也疼你。”

大家笑成一团,结伴去逛园子。赵王妃带着朱福禄出行,朱福禄一直在哭闹,她怕吵着周太后,带着养娘和朱福禄去了另一间院子。

金兰问薛娘娘:“要不要留下几个人?”

周太后醒了,身边得有人侍奉。

薛娘娘道:“没事,老娘娘每次都是这样,不睡到下午起不来的。陆老夫人她们都在呢,一会儿老娘娘醒了,陆老夫人她们会过去陪着老娘娘说话。”

宗室皇亲和几位侯府命妇也随同一起来娘娘庙上香,陆老夫人她们年纪大了,年年来娘娘庙,能逛的地方早就逛遍了,吃了茶之后都去休息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娘娘庙建在半山腰,亭榭疏朗,松柏参天,一树树桃杏竞相绽放,景色幽丽。苍松古木罩下森森浓阴,殿宇鳞次栉比,错落其中,顺着山势而建的假山曲水掩映在潋滟的绿荫下,泛着粼粼波光,水声淅淅沥沥。

山中雾气弥漫,楼台庙宇仿佛漂浮在一片花海之上,徜徉其中,宛如置身仙境。

薛娘娘带着金兰逛了会儿园子,庆王妃哆嗦着道:“山里真冷。”

宫人忙送上氅衣、斗篷。

庆王妃穿上斗篷,舒了口气,指指不远处一株屹立在山石之间的桃树,吩咐宫女去摘几枝桃花,“那棵桃树长得好,有佛性。”

庙中女道带着宫女去摘桃花。

薛娘娘几人挪到亭子里吃茶吃点心,逛了半天,她们也累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宫女两手空空地走回亭子里,道:“王妃恕罪,那边的山门锁上了,看守的护卫说不许奴婢出去。”

庆王妃皱眉道:“不过是让你摘几枝桃花罢了,谁拦着不放人?”

宫女刚刚和护卫吵了一架,说话间带了几分气恼,硬邦邦地道:“是陆都督!他说谁都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奴婢求护卫帮忙摘几朵花,他也不准!他还说就是老娘娘要摘桃花,他也不会放奴婢出去!”

众人呆了一呆。

薛娘娘笑着拍拍庆王妃的手:“陆都督为人忠厚勤谨,向来如此,他奉命护卫,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算了,你喜欢桃花,这满园的桃花随你摘。”

说着冷冷地瞥一眼宫女,做下人的应该息事宁人,而不是添油加醋怂恿主子和人起争执。

宫女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德王妃夹起一块梅桂菊花糕送到庆王妃的碟子里:“我看你不是想要桃花,是想吃桃花酥了!”

庆王妃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顺着众人给的台阶,一笑而过,低头吃点心。

薛娘娘夸娘娘庙的茶好。

女道士谦虚地道:“贵人们是常吃好茶叶的,庙里的茶叶倒是一般,不过煎茶的水是山里的泉水,都说这泉水用来煮茶好,贵人喜欢,那就是真的好了。”

德王妃笑着看一眼庆王妃:“用泉水做的糕点肯定也更好吃。”

庆王妃马上忘了桃花的事,迫不及待想吃素斋。

众人说笑一番,回到厢房。

周太后还没醒,陆老夫人和齐氏已经听说了陆瑛拦着不许宫女去摘桃花的事,怕陆瑛得罪庆王妃,给她赔罪。

庆王妃笑着道:“老夫人真是折煞我了,陆都督尽忠职守,何罪之有?倒是我小性了。”

说说笑笑几句,揭过此事不提。

金兰有些累了,吃过饭,回到厢房睡下。山中幽静,院外只有悦耳的鸟鸣声,她刚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亲兵护卫守在廊檐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

金兰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庙中铜钟忽然被人撞响,沉缓的钟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她坐了起来,披衣起身,问宫人:“出什么事了?”

廊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扫墨走到门前,隔着帘子通禀:“殿下受惊了,没出什么事,庙里每到这个时辰都会敲钟。”

金兰舒口气,仍旧躺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刺客

扫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听里面金兰重又睡下了,转身步下长廊,走出院子。

钟声已经停了下来, 他转过回廊,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十几个身披银甲的锦衣卫和殿前金吾卫簇拥着一名高大健壮的戎装男子从他眼前匆匆走过,挨个检查各处值岗的禁卫。

扫墨叫住落在后面的一个金吾卫,问:“你们陆都督在查什么?”

金吾卫挠了挠脑袋, 答道:“都督说出门在外, 小心为上,带着兄弟们确认各处上夜的人手。”

见扫墨神情郑重,补充了一句,“我们都督稳重谨慎,每次直驾扈从都是如此, 夜里也会亲自带着人检查轮班的岗哨,公公不必多心。”

扫墨笑了笑:“难怪万岁对陆都督如此信重。”

他回到院子里, 越想越觉得不安, 找相熟的御林军军官打听:“最近陆都督一直待在京师?我恍惚记得前一阵好像在城外看见都督的副将”

军官回答说:“都督一直待在京师, 连皇城都没出过。老夫人近来身体不大好,都督前些年一直在外征战, 说要好好留在老夫人跟前尽孝,我们请都督去南城吃酒, 都督每次都婉拒不去。”

扫墨心口稍松, 看来是他多疑了。

杀害罗云瑾一行人的精骑应该不是陆瑛的人手, 陆瑛身份不一般, 但是没有调兵之权。

夜里陆瑛果然亲自领着人巡视,正好逮住了几个偷懒吃酒的御林军和太监,立马捆了鞭刑处置,连太监也一起剥了衣裳按在院子里当众行刑。

禁卫们噤若寒蝉,严守岗位,打瞌睡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被陆瑛撞见。

一夜无事。

第二天宫妃们说起昨晚隐约听见太监的哭叫声,挨打的太监正好是周太后宫里的,她觉得颜面尽扫,嗔道:“陆瑛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几个小内官,夜里一不留神打了个盹,骂几句就是了,至于施鞭刑吗?”

嘉平帝一笑置之,陆瑛如此慎重小心,还不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没什么好苛责的。

周太后动气,陆老夫人脸上神情自若,齐氏眼神闪烁了两下,低下了头。

庆王妃悄悄和金兰吐舌头:“看来昨天陆都督对我的宫女还算客气。”

德王妃伸手拧了一下庆王妃的脸。

陆瑛连周太后的太监都敢打,庆王妃的宫女和禁卫吵架,闹着非要出山门去摘桃花,陆瑛只是训斥宫女几句,确实算是客气的,至少没让禁卫打人。

娘娘庙的素菜名不虚传,说是素斋,却是满桌的鸡鸭鱼肉,硬是用豆腐、面筋、口蘑、玉兰、木耳、春笋之类的素菜做出一大桌南北奇珍,色、香、味、形俱全,不仅看着难辨真假,就是吃进嘴里也分不出是荤是素,口感丰腴柔润,鲜醇浓厚,滑爽不腻,让人胃口大开。

庆王妃如愿吃到素斋,意犹未尽。

下午庆王妃还惦记着娘娘庙的素斋,和德王妃商量着回去以后从月俸里拿出些钱让膳房也照着做一顿素菜吃。

宫女们嬉笑着道:“膳房那些素菜哪里是真素菜!”

碰到祭祀的日子,膳房也常常进献素菜,面是素的,汤确是煨了一夜的老鸡汤,否则清汤寡水,哪位贵人真吃得下去?青菜也是素的,炒菜用的却是鸭油,最简单的素菜也能做得清爽滑嫩。檀香饼、玫瑰饼、百花糕、香茶木樨糕俱都在揉面的时候掺了鹅油或是猪油,糕点才能酥润香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宫妃们回屋休息,庆王妃眼珠一转,拉住金兰,压低声音道:“女冠说她们这里的水好,不如我们找她们讨点山泉水,带回去蒸槐花糕试试。”

她平时最喜欢钻研这些吃食,金兰从不笑话她,她有什么想法会偷偷告诉金兰。

金兰抬头看一眼天色,道:“不早了,明天早上再说,别着凉了。”

庆王妃只得罢了:“五嫂别忘了,明天早上我等着你。”

金兰笑着答应。

两人不住在一处,在廊前分别。暮色暗沉,庙中各处点起灯笼。

扫墨找宫人讨了几盏莲花灯,给护卫们拿着照明。

山中格外寒凉,一轮弯月刚刚浮了上来,迎面吹拂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萧瑟之意。

金兰裹紧鹤氅,走下回廊,穿过古木参天的庭院,走了没几步,身后长廊里传来一阵喧哗,手执火把的禁卫军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有人追上金兰一行人,沉声喝问。

扫墨转身,厉声回道:“太子妃殿下在此,何人冲撞?”

刚才喝问的近卫走到近前,认出扫墨,气势立刻软了下来,上前行礼,恭敬地道:“不知道是殿下在此,得罪了。小的奉都督之命巡查到此地,一时看花了眼,殿下恕罪。”

扫墨冷哼一声,护送金兰回屋。

他们刚刚离开不久,殿前金吾卫簇拥着陆瑛走下长廊。

陆瑛抬眸环顾一圈,夜色下气势沉凝,问:“刚才谁经过这里?”

近卫答道:“都督,是太子妃殿下。”

见是后宫女眷,陆瑛便没有多问,吩咐近卫:“各处都警醒点。”

近卫应是。

扫墨送金兰回屋歇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叫来亲兵,道:“你出去打听打听,陆都督怎么查得这么严?”

昨晚陆瑛只在外院巡视,今晚怎么亲自来内院了?

亲兵领命而去,半夜才折返,回道:“公公,属下听人说,陆都督怀疑有人混进了随驾的禁卫军,所以查得格外严。”

扫墨一惊:“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

亲兵道:“属下听殿前金吾卫说的,陆都督直驾扈从,原本只在外面巡视,不会进内院,后来钱兴钱公公非说有人混进禁卫军了,陆都督只得亲自带人到处巡查。”

说完,亲兵又道,“有人说钱公公这是在故意为难陆都督,陆都督责罚的那几个小太监是钱公公的干儿子。”

扫墨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沉吟片刻后,提笔写了封信,和牙牌一起交给亲兵:“你连夜回宫,亲手把这封信交到千岁爷手上。”

亲兵应是,接了信和牙牌,转身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中。

扫墨目送亲兵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心头惴惴不安。

虽然京师和涿州相隔不远,快马送信的话一天就能走几个来回,但是事不宜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扫墨来回踱步,拿不定主意。

吱嘎一声,房门打开,小满揉了揉眼睛,小声道:“你转来转去的做什么呢?也不怕吵着殿下。”

扫墨立刻站定,苦笑着摇摇头。

算了,什么都比不上太子妃的安危重要,他不能轻易冒险。

扫墨眉头紧皱,叹口气,继续值守。

半个时辰后,寂静的长廊里响起脚步声,刚刚拿着信离开的亲兵快步奔上长廊。

扫墨脸色大变,低斥:“你怎么回来了?”

亲兵小声道:“公公,各处戒严,下山的路口全都有人把守,属下拿着牙牌,他们也不许我下山,司礼监的人说,除非是圣上手谕,否则谁都不能下山!”

扫墨心中一惊。

昨天那一阵突兀的钟声果然有古怪!

陆瑛亲自带着人巡查,不是为了抓偷懒的小太监,而是真的有人混进了禁卫,所以他连夜巡视内外院落,不敢松懈。

谁混进了禁卫军?

难道是刺客?

扫墨心念电转,一刹那间想到了无数个可能。

夜风拂过,他身上衣衫层层湿透。

半晌后,扫墨握紧双拳,站回房门前。

这一晚依旧无事,扫墨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天亮后立刻派亲兵出去打听。

亲兵回话说金吾卫转了一整夜,只揪出几个偷奸耍滑的内官,并没找到混进禁卫军的刺客。

扫墨松了口气。

金兰记得昨晚答应庆王妃的事,天刚亮就起身梳洗,刚刚装扮好,庆王妃果然来了。

“我刚才吩咐下去了,庙里管膳房的道士说他知道后山哪一处泉眼的泉水最好,还说那一处地方只有庙里的人晓得,轻易不会告诉外人,怕知道的人多,把水取尽了。我花了几千钱才打听到地方,五嫂,趁着没人,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庆王妃笑嘻嘻地说完,拉起金兰就走。

宫女准备了几口干净的大瓮,跟在她们后面。

带路的道士十分殷勤,一路舌灿如花,挖空心思奉承金兰和庆王妃。

金兰不怎么开口。

到了后山,只见山墙下砌了一座假山,假山上苔痕斑驳,爬满手腕粗的藤蔓,藤蔓果实累累。下方一口宽阔的方井,四周修有半人高的青石雕花围栏,汪汪碧水不断从井底汩汩而出,盈满方井,但并不会溢出,井水晶莹清透,宛如一块镶嵌在山石间的碧玉。

道士请两人先尝尝泉水。

扫墨不敢让金兰喝生水,庆王妃没什么顾忌,喝了一口,笑道:“果然清冽甘甜!做糕点一定好吃。”

金兰失笑。

庆王妃催促宫女赶紧盛水,正忙乱,不远处的桃林里突然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嚷声。

宫女吓了一跳,手中大瓮险些跌落在地。

骚动声越来越大,喧嚷中夹杂着禁卫军的怒喝叫喊,几十个埋伏在暗处的金吾卫手执长矛冲出山门,向着高处的幽林钻去。

隐隐有厮杀声传来。

扫墨脸色骤变,瞳孔猛地一缩,立刻窜到金兰跟前,护送她回云房。

庆王妃吓得脸色煞白,也不管自己心心念念要带回大内的泉水了,紧紧攥住金兰的手臂,跟着她一起回院子。

宫女内官们大惊失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仓皇逃回内院。

方井其实和喧闹声传来的地方很远,扫墨和护卫反应迅速,马上带着金兰她们离开,不多时她们就安全撤回云房,喊杀声早已远去。

内院诸人还不知道后山发生了什么,宫妃女眷们才刚刚起身,院中侍立的宫人正端着铜盆热水穿梭于长廊之中,服侍各位贵主梳洗打扮。

金兰什么都没看到,还算镇定,先送受惊的庆王妃回房,安慰她:“回去的时候我吩咐下去,叫小满他们记得灌几大瓮泉水带上。”

庆王妃小脸苍白,愧疚地道:“五嫂,我不该拉着你去后山”

金兰笑了笑:“没事,我们又没出山门,外头的事和我们不相干。”

庆王妃听她说得笃定,舒口气,“也是,那些禁卫军真吓人!”

安抚好庆王妃,金兰抬眸,看了一眼扫墨。

扫墨浑身一震,心道不好。

金兰没说什么,叫来庆王妃的宫女,嘱咐了几句,起身踏出房门。

扫墨跟在她身后。

金兰面色如常,含笑和路上遇到的宫人说话,回到自己院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小满几人面面相觑,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留下扫墨,眼帘抬起,眸光平静:“说吧,太子到底瞒了我什么事?”

扫墨心跳如鼓。

金兰看一眼半敞的轩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轻声问:“你从昨晚开始就心事重重,刚才后山发生的事,是不是和东宫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