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和属下打着灯笼匆匆赶了过来,见到玉麒麟站在窗前,房内桌椅坍塌,都大惊失色,“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有人闯进来,想要偷这个。”玉麒麟将手里的文书举起。

“什么人这么大胆?觊觎军中机密可是抄家灭族之罪啊!”

“看不出什么来历,来人戴着面具,只是武功很高。”

陈安提出疑惑,“这八百里加急文件虽然重要,但已然送达,即使弄丢了,经将军口述给皇上,也不会耽误国家大事。为什么还有人偷呢?难道有人想陷害将军?”

玉麒麟一愣。那鬼面人如果真想要这个东西,刚才发现她是女子的时候,正可以趁她后退的空隙捡起文书再逃走,为什么反而留下文书直接走了呢?

她心中浮起一个不祥的念头。

若真想陷害她,发现她是女儿身,确实远远比文书丢失造成失职的罪名更有用。

仰望着面前黑木飞檐的小楼,“百戏班”三个洒金大字在夜幕下璀璨生辉,站在一片车水马龙之中,玉麒麟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明崇俨正在房内画一幅画,浓淡相宜的线条勾勒出一幅仕女捧酒图。听到门外传来的呼唤声,他皱起眉头,“讨债的怎么又来了?”

呼唤不得回应,玉麒麟索性直接推门进入。房内果然空无一人,烛火摇动,映照着画卷上未干的墨迹。

心头沉重的压力化作委屈涌上来,玉麒麟无法抑制地大喊起来,“明崇俨,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出来呀!出来啊!”

喊了片刻,她声音逐渐放低,“我找你不是谈情说爱,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这些天我遇见了几件奇怪的事,好像有人要对付我。昨天还来了刺客偷盗军报,我怕…我怕会出大事,我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着空气说了好一会儿,房内一丝动静也无。玉麒麟忽然一阵心灰意冷,本来想要说出的自己女儿身被揭穿的事情也懒得说了。

也许她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房间,也许她面对的是一颗空荡荡的心,前者让她显得好笑,后者让她显得可怜。

提起最后一分傲气,她跺了跺脚,“好,你不理我是不是?那以后你见不到我了可别后悔!”

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

待脚步声远去,明崇俨从幕布后面走出,摇摇头,“谎话编得越来越高明了,不过我才不上当呢。”

提起笔来,想要继续作画,描绘两笔,却觉得难以继续。

他扔下笔,走到窗前。

这时,正是百戏班最热闹的时候,门前灯火辉煌,车马喧嚣,那个身影早已经湮没在一片繁华之中不见了。

秋色正浓,窗外的碧绿枝叶透出金色的纹路,如同被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浸染了色泽。

武媚娘踏进宣政殿的时候,李治正在御座上出神。

年轻的帝王紧蹙眉头,似乎连这金色的晨光也抚不平那满心的烦扰。

武媚娘缓步上前,笑道:“皇上不是约了臣妾一起用膳的吗?怎么早朝都过了这么久还不过来?”

“因为朕在烦恼,一件事情让朕委实难以决断。”李治招招手,武媚娘在他身边坐下来。

“什么事情?”

“禁卫军统领玉麒麟是个女的,皇后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武媚娘身形一颤,李治明亮的双眼凝望着她,她艰难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李治嘴角扬起一个类似讽刺的弧度,“自然是有人告密。”

武媚娘暗叹了一声,起身跪倒在地,“皇上,此事乃臣妾一手安排,只为了查清小公主被杀一案,玉麒麟她不是故意欺君的。”

李治轻轻地摇了摇头,“媚娘,朕不是在怪你,但是你让朕也这么跟天下臣民交代吗?到时候不止玉麒麟要死,恐怕连你这个皇后也难辞其咎。”

武媚娘一惊,“难道玉麒麟的事情…”

“没错,刚才朕在宫外的眼线回禀,昨夜之中,不知是谁趁夜将玉麒麟为女儿身的告示贴到了城墙上,如今已闹得人尽皆知,只怕今日便会有大臣弹劾此事了。”

像是为了专门证实这番话一样,李治话音未落,元修便从殿外急急走入,“皇上,大事不好,很多大臣都在殿外求见,说玉麒麟玉将军是个女的。”

来得还真是快。李治一笑,看向武媚娘,“瞧见了吧,不是朕逼你,是有人逼朕。”

武媚娘沉声道:“皇上,禁卫军统领一职可关系着京城的安危。玉麒麟任职以来,恪尽职守,忠心耿耿,若贸然撤职,万一找不到合适的人,岂不危险?”

李治盯着她说道:“这件事朕不管是非曲直是怎么样的,朕只想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皇后如果能够帮朕做这个交代,朕不介意这个结果是什么样的。明白吗?”

武媚娘低下头,“臣妾遵旨。”

待她离开,李治站起身来,他打开手边的奏折,露出里面洁白的信笺。

“禁卫军统领玉麒麟身为女儿身,却欺君罔上,占据要职,还请皇上立即将她革职查办,将此职授与副将高明。”

落款上那个刺眼的图案让李治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慢慢地将信笺揉成一团。

这一次是玉麒麟,下一个会轮到谁?

裴少卿走入上阳宫东侧的小树林,不由得脚步一顿,面前的水流依然清澈见底,只是那个曾经在河边默默流泪的身影却不见了。

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她了?以往每隔三五日,她总是会来到上阳宫,有时候带了刚做好的点心,有时候是新尝试的菜色,甚至还有一次,她拿起了他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取出针线缝补了起来。那时候的他正站在窗外,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坚硬的心逐渐柔软下来。他真想就这么走进房内,原谅她曾经的欺骗和背叛,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笺。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伤到了你,可我也不想。我以为我有的是时间,慢慢解释,可是新的任务到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所以我选择了用这样的方法告诉你。王皇后她是我的恩人,我不可以看着她枉死…”

她去了哪里?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紧紧握住袖口,那里细密的针线仿佛带着丝丝热度,扰乱着他的心神。

“裴将军,裴将军!”

裴少卿转过身,是他手下的侍卫,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刚才皇后娘娘传召您去甘露殿。”

甘露殿!裴少卿一怔。

跟着小太监快步来到甘露殿,武媚娘已经焦急地等待在那里了。

裴少卿上前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武媚娘连忙道:“裴将军快快请起。”又对左右道,“本宫想跟裴将军单独聊聊,你们都下去吧。”

待宫人离开,武媚娘上下打量着裴少卿,问道:“本宫记得裴将军看守丹凤门之前一直在神策营述职,那个时候禁卫军统领玉将军是您的副将,是吗?”

想不到她会提起玉麒麟,裴少卿点头道:“是。”

“你们的感情不错?”

“玉贤弟为人很好,我们关系不错。”

“如果她身处险境,你愿不愿意帮她呢?”

裴少卿一愣,急忙问道:“玉贤弟他怎么了?”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无奈答道:“与其说是贤弟,倒不如说贤妹比较合适。”

裴少卿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脑筋险些转不过弯来。

武媚娘解释道:“她是女扮男装混在神策营的,奉本宫之命调查小公主遇害一案,机缘巧合,又担任了禁卫军统领一职。如今不知道谁要害她,向皇上告了御状,非置她于死地不可。明日皇帝便要传诏她过来验身,本宫想来想去都没有对策,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人替她做这件事。”

呆滞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惊悚的消息,裴少卿终于醒悟过来,“娘娘是希望少卿去吗?”

武媚娘颔首,“此事非将军不可。”

“可是很多人都认识玉麒麟,末将去恐怕很难令人信服。”

“这也是别无选择的法子,你与玉麒麟常在一起出入,对她举止习惯拿捏最像,还有往昔在神策营的生活也最了解。至于容貌,只能依靠这个了…”

武媚娘取出一颗丹药,“只要将此涂在脸上,整张脸就会烂成一团,犹如受伤一般,除非独门解药,否则别人万万看不出来,到时候,本宫和皇上一口咬定玉将军外出狩猎受了伤,谁还敢说什么!”

靠着帝后二人的压力让众人闭嘴吗?若让裴少卿评价,这个法子真的很烂,但左思右想,竟然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了。

武媚娘又道:“不过这件事也有危险,一旦真出了什么状况,本宫和皇上必不能保你周全,所以你在答应之前最好想清楚,一旦出去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无需考虑,他拜倒在地,坦然道:“臣遵旨。”

这样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武媚娘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裴少卿静默了片刻,抬头问道:“娘娘,臣想请问一个人最近如何?”

武媚娘笑了,“本宫知道你想问的人是谁,本宫派给她一个任务,所以暂时离宫了。这个任务虽然有困难,但本宫相信以她的资质,定能平安归来。”

裴少卿放下心来,“请皇后娘娘好好对待心儿,倘若她犯了错,也请娘娘多加宽容。”

武媚娘慢慢低下头望着他,“心儿是个有福气的人,你就放心好了。”

今日早朝的气氛不同以往,宣政殿外持兵戈的侍卫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皇上,禁卫军统领玉麒麟是女儿身一事已经轰传京城,望皇上尽快查明真相,稳定民心啊!”

李治无奈地高声道:“禁卫军统领玉麒麟可在?”

武将队列中一个男子立刻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禁卫军统领玉麒麟叩见皇上。”

“玉将军,刚才沈大人的指控你可听见了?”

“臣听得很清楚,对这种无稽之谈,臣只想说一句,玉某堂堂七尺男儿不容污蔑,请皇上验明正身。”

他抬起头来,几个离得近的臣子看清楚他的容貌,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李治也皱起眉头,“玉将军,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的话,日前末将外出狩猎,摔伤了。”

众臣面面相觑,一片哗然,有人忍不住上前道:“禁卫军统领玉将军是出名的风姿俊美,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而且骑马摔伤,怎么别处无伤,只伤了脸,这也太巧合了吧。”

“怎么证明此人是禁卫军统领玉麒麟?!”

李治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头。

面对众人的指控,裴少卿冷静地反问道:“玉某就是自己,又何须证明?反倒是诸位大人,口口声声指控玉某是女子,可有证据?”

群臣一时语塞。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随即一个身影绕过屏风,掀开珠帘,走了出来。

“媚娘,你怎么到朝堂上来了?”李治诧异。

武媚娘行了一礼,笑道:“回皇上话,臣妾在后宫跟诸位大臣的夫人饮宴,忽然听说玉麒麟玉将军是女儿之身,有点好奇,就过来看看。刚刚听闻李大人说此人不是玉将军,臣妾一时心急就跑出来了。”

李治饶有兴致地问道:“媚娘有何高见?”

武媚娘笑道:“这明明就是玉将军,怎么会不是呢?莫非有人居心叵测,别有所图?”

殿中众臣自然不会服气。

“娘娘久居深宫,如何能断定此人是玉将军呢?”

“诸位大人平时与玉将军也相交不深,又如何能断定此人不是玉将军呢?”

一个大臣说道:“玉将军身为禁卫军统领,手下人自然是最清楚的,不如传召禁卫军中的来辨认…”

“既然如此,就由臣来辨认吧。”未及李治下旨,一声清朗的长笑传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抬脚进了大殿。

殿中众人不禁睁大了眼睛,眼前之人气度飞扬,俊美凌人,不正是禁卫军统领玉麒麟吗?

来到御前,玉麒麟潇洒地跪倒在地,笑道:“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李治俯下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麒麟从容回禀道:“皇上,昨日臣听说竟然有臣是女子的谣言,觉得此事太过可笑,而更可笑的是,竟然有很多同僚信以为真,公然要求皇上彻查如此荒唐的笑话。臣便忍不住伙同皇后娘娘和裴将军与大家一起开了这个玩笑,也顺便博皇上一笑。有辱圣听之处,请皇上恕罪。”

一句话自信满满,既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又狠狠地讽刺了轻信谣言的臣子们。

李治笑起来,他眼睛微微眯起,“媚娘,你这个玩笑开得可真是够大的。”

武媚娘神情闪烁不定,立刻跪下道:“臣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李治摆摆手,“既然只是玩笑,朕不怪你。”他转头看向玉麒麟,“你既然说自己不是女儿身,可愿意一验?”

玉麒麟坦然道:“臣愿意。”

元修立刻带着玉麒麟入后殿,过了一会儿两人一起出来。

元修回禀道:“皇上,玉将军确为男儿之身。”

众臣面面相觑,尤其那几个轻信谣言,反应激烈的,此时难免有些尴尬,后悔今日太过冒失。

李治大笑起来,“瞧瞧,朕就说嘛,朕治下的官员怎么可能有女扮男装呢?以后这种事最好查清楚了再回话,免得闹出笑话来。”

散了朝,众臣三三两两离去,一边小声议论着今日的这场闹剧。

武媚娘带着裴少卿和玉麒麟往前走去。行至僻静处,她停下来,屏退左右,转身望着玉麒麟,“这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是叮嘱你先去感业寺暂避吗?怎么又跑来了?”

玉麒麟笑道:“臣觉得娘娘想要瞒天过海恐怕不容易,所以我就来了。”

望着眼前的玉麒麟,武媚娘心中升起一种别扭的感觉,“本宫本来以为将他们的夫人握在手中,他们就会有所顾忌,没想到还真有不怕死的。不过本宫很好奇,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躲过验身的?”

裴少卿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收买了那几个太监?”

玉麒麟笑道:“帮臣验身的有十几个人,臣就算有胆子给钱,他们也未必有胆子拿啊。”

“那你是…”

玉麒麟在脸上一抹,武媚娘终于明白那丝别扭感从何而来了,她惊讶地望着眼前之人。

“明崇俨?”

裴少卿也满脸震惊,“你怎么会…”

明崇俨笑道:“崇俨自幼学习江湖之术,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娘娘不要见笑才好。”

武媚娘长吸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本宫和裴将军都要下不了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吗?”

“正是此术。”明崇俨挥了挥手中的人皮面具,“以后有了这个,谁都可以做玉麒麟,娘娘不用再操心了。”

武媚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总算躲过这一劫。只是这危机一出接一出,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明崇俨又问道:“娘娘,玉麒麟现在何处?”

武媚娘笑道:“本宫将她安排在本宫入宫前所住的感业寺内,那里的住持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有空不妨去看看她,顺便告诉她此事的结果。”

离开大明宫,明崇俨直接去了感业寺。感业寺位于郊外,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染红了遍地落叶,踏着柔软的秋色,明崇俨敲响了感业寺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尼,见到明崇俨,双手合十,问道:“施主,请问有何吩咐?”

“我来找玉麒麟。”

女尼皱眉,“我寺中并无此人啊。”

明崇俨有些惊讶,“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女尼想了想,点头道:“昨日皇后娘娘的确派了一位宫女过来跟住持说有个人要住过来,可是住持带着大家等到了很晚都没有人来,住持说会不会是娘娘改变主意不来了?”

明崇俨悚然一惊,这种事情感业寺不可能撒谎。玉麒麟不在这里,会去哪儿呢?难道在路上遇到了不测?

他告辞离开,返回大明宫。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临别的那一幕,她站在自己房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声喊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