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一个没吃过猪肉的少年人,对上一堆男女行事时的器具,只觉得脸上耳根都烧得厉害。

他当时就剩下一个念头,亏得谢姑娘已经出去了,这些若是让谢姑娘翻出来,那…

姑娘家面子薄,他和竹雾两人拔腿就溜,估计都是不成的了,回头他们爷肯定削他们一顿。

松烟硬着头皮翻箱倒柜,直到翻出来这个铁片,仔细一看,浑身的热气退了大半,赶紧把帕子包了送出来。

谢筝探头一看,是一块月牙形的铁片,从大小看,正好能够烫在女子私密处。

她倒吸了口凉气,再看那铁片就浑身不舒坦了。

也难怪松烟要拿帕子包着,换作是谢筝,想到这玩意儿烧红了烙在人身上,就头皮发麻。

谢慕锦虽然不爱动刑,但谢筝也听说过一些拿铁块烙犯人的事情,再想想被架在铁架上烤的肉块,谢筝只觉得牙都痛了,她怕是有三五天不想碰碳烤的牛肉、鹿肉了。

陆毓衍示意松烟把铁片收好,道:“去取了铜盆,装些热水。”

松烟一怔,刚想说这人都被抓光了的庄子里哪里来的热水,猛得想到那温泉水,麻溜地去了。

谢筝疑惑,问道:“要热水做什么?”

陆毓衍挥了挥手中的红绳,道:“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这话让谢筝睁大了眼睛,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看向陆毓衍,又死死盯着那些红绳。

她也猜想这些红绳不对劲,甚至有那么一瞬,脑海里闪过这些红色的染料很有可能是血迹,但那委实耸人听闻,一时之间,她也没有细细往下想。

这会儿陆毓衍一提,谢筝几乎是断定了猜测。

也是,会丧心病狂、迫使女子烧情疤的男人,做出这种事情来,又有什么奇怪的。

松烟端了盆温泉水来,放在了地上。

谢筝拉住陆毓衍的手,摇头道:“洗血迹都用的冷水。”

谢家伺候的人手少,但谢筝还真没干过洗衣的活计,晓得这一点,也是章家妈妈浣衣服时她正好瞧见了。

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就是这个年初,她刚过完生辰,二月末倒春寒,头一回葵水,来势汹汹,又毫无准备,衣裳被褥一塌糊涂。

大冷的天,章家妈妈坐在庑廊下避风洗衣。

谢筝抱着手炉,趴在窗边看她:“妈妈怎么不用热水?看着就冷。”

章家妈妈哈哈大笑:“就是要用冷水才能洗得干净,姑娘赶紧去躺着,别招了风。哎,夫人前几日还在说呢,这都过了十四了,来年这时候都要及笄,与陆公子完婚了,这月事却没半点动静,她急都急坏了。这下好了,夫人放心了。”

谢筝鼓着腮帮子,哼哼唧唧地缩回了榻子上,紧紧抱着棉被。

她不想嫁人,那个时候的她,一点也不想改变在父母身边撒娇逗趣的生活。

哪曾想,她离及笄还有小半年,就差不多日日都跟着陆毓衍了。

陆毓衍垂眸看着谢筝的手,跟青葱似的,指尖扣在他的手背上,指甲盖圆润可爱。

要不是手里还拿着那些红绳,他都想反手握住她的手了。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陆毓衍道:“我知道。”

知道还用热水?

谢筝疑惑极了。

陆毓衍把几根红绳扔进水里,道:“看看会不会褪色。”

如此一说,谢筝便明白过来了。

寻常的红绳,在热水里多少都会有些褪色,但血迹不会。

那些色泽暗沉的,恐怕已经染了有些时日了,便是扔进冷水里,也不见得能洗出什么来,真花力气揉搓,就算是普通的染料,许是都会被搓掉色的。

绳子被浸在了盆中,松烟附耳与陆毓衍说了那拔步床里的状况。

陆毓衍微怔,下意识瞥了谢筝一眼,压着声音吩咐道:“一并收起来带回衙门里去。”

热水浸泡要花些功夫,谢筝本想再进屋里看看的,刚走到门边就叫陆毓衍拦下了。

陆毓衍指了指对侧的两层小楼:“不如再去那边看看?”

谢筝抬眸看他,她知道刚才松烟与陆毓衍暗悄悄说了几句,只是不晓得内容,可这会儿看去,陆毓衍神色坦荡,叫她一时也吃不准了,就依着陆毓衍的意思,两人往小楼去。

屋子里的焚烧味道散了大半,谢筝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

从箱笼里取了张被罩,谢筝把所有首饰头面一股脑儿的倒在被罩里,一个屋子的还不够,所有房间里的一点不拉都带上了。

让陆毓衍把这一包给裹起来,谢筝解释道:“宋玉澜死在这里,她们要是都不认,就让教坊司来认认,这里头有没有宋玉澜的东西。”

女人爱首饰,哪怕觉得不吉利,但各自处境都差不多,谁也不嫌弃谁,指不定有人留下了一些。

第一百一十九章 系足

陆毓衍帮着谢筝把一包袱的东西提回了那温泉院子里。

松烟和竹雾也刚收罗好,各自提了一袋出来,见了陆毓衍手里的东西,唇角抽了抽。

不是吧?

他们辛辛苦苦,就想瞒着谢姑娘,他们爷这一袋子又是从哪儿弄出来的?

这庄子的主人简直不是人呐!

这种东西,怎么放得各处都是!

怕谢筝尴尬,竹雾和松烟都有些没脸看她了,暗悄悄瞥一眼,见谢姑娘和自家爷都面色如常,不由心里又直打鼓。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可能是见多识广,肯定是一心为案子,也就顾不上什么尴尬了。

就像在宁国寺里一样,谢姑娘说话可是坦荡荡的。

松烟在心里夸谢筝厉害,浑然不知情的谢筝蹲下身,从铜盆里把红绳捞了出来。

浸了水,绳子的颜色又沉了些,但那盆水依旧还是老样子,没有染上半点红色。

谢筝站起身,冷冷看着手中红绳:“可能都是血染的了。”

陆毓衍敛眉,虽然早有预料,可坐实了,还是觉得心寒,竟有人用血染绳,还一根根挂在床背板上,这个癖好,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四人出了庄子回京。

谢筝还在琢磨着红绳的事儿,便问陆毓衍:“为何要有这些绳子?就挂在那儿看看的?”

陆毓衍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若送你红绳,你会作何用处?”

谢筝愣了愣。

好端端的送她红绳做什么?谁还稀罕一根红绳子了?前回把她的丝巾扔了,说要补她一条的,这会儿都没见踪影呢!

几个念头在脑海里冲来撞去的,一时之间,谢筝真没想起来,陆毓衍想问的仅仅是“作何用处”而已。

好不容易静下了心,谢筝想了想,红绳用作头绳,或是做手绳、脚绳…

脚绳?

谢筝霎时间晓得陆毓衍问这话的意思了。

红绳系足。

古书里说: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避。

这个说法,传了几百年了,夫妻、未婚夫妻,多是如此的。

陆毓衍如此提及,倒也不是有旁的用意,而是在与她分析凶手的想法。

能逼迫女子烧情疤,来做出一副情深义重样子的男人,恐怕也做得出用红绳来绑住女子的脚踝,做一世夫妻了。

谢筝想明白了,不禁毛骨悚然,一个人扭曲起来,当真让旁人又惊又恐。

到底是不是这么个意思,回到衙门里问问那些姑娘,应当就清楚了。

顺天府里,一时忙碌。

护院们被丢进了大牢,出手伤人的程芷珊也进去了,只剩下那几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姑娘,杨府尹让马福将她们关在屋子里,由衙役们看守,不许她们交头接耳串供,又让人去把葛金发带回来。

大夫请到了府衙里,受伤的姑娘失血太多,又一路颠簸,虽是性命无忧,但到底体虚,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

陆毓衍和谢筝回到顺天府里时,杨府尹和闽奉銮刚从大牢里出来。

彼此见了礼,杨府尹道:“闽大人已经认过了,那人正是程芷珊,还看了贤侄画的画像,那位袁姑娘,正是教坊司两年前不见的乐伶。”

程芷珊的身份并不叫谢筝意外,袁姑娘的出身倒是叫她愣神了。

两年前不见的那一位,教坊司是报到了衙门里的,只是一直不见踪影,没想到,她藏身半年之后,在一年半以前在那村子里落脚,一直都在捕快们的眼皮子底下。

“当时的画像比她本身还有一些差异,捕快们没认出来也不奇怪,”闽奉銮道,“画像找人不容易,我认得她这个人,再看画像,就容易多了。”

理正是这个理。

程芷珊有胆子出手伤人,又烧毁红绳,怕是块硬骨头。

陆毓衍没有进大牢审她,而是跟着杨府尹去见那几位姑娘。

闽奉銮站在门外看了两眼,其中再无教坊司的人了,看来多是江南来的瘦马。

谢筝的视线扫过这几位姿容卓越的姑娘,最后落在了一个鹅黄身影上,她记得很清楚,他们刚到小楼外,在二楼打开又关上房门的正是这位身着鹅黄褙子的姑娘。

谢筝把她单独带到了隔壁屋子里。

因着要问许多私密事情,男人在场反倒让姑娘不敢开口,陆毓衍刚进城时,就让松烟去萧家请许嬷嬷了。

萧娴嘴上抱怨,还是催着许嬷嬷换身衣裳出门。

许嬷嬷一顶轿子到了顺天府,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没有丝毫怯场,跟着松烟到了后衙。

案子的状况,许嬷嬷听谢筝说过一些,此刻谢筝又附耳与她说了红绳,她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脱口骂了一句娘,而后抬脚进了屋子。

这事情还得她来问,谢筝一个姑娘家,能问清楚多少?

许嬷嬷摩拳擦掌,仔细打量坐在桌边的女子。

谢筝跟了进来,在许嬷嬷身边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眼神游离,没有回答。

谢筝知她心中防备,叹道:“烧情疤,以血染绳,红绳系足,我不信你们人人都是自愿的,已经出了人命了,若你没有沾手那些人命案,你就只是一个受害的。

瘦马养来就是伺候主子的,没有办法选择主子,又脱不了身,你不肯说,总有被强迫之人说出真相。”

那姑娘的手指紧紧缠着帕子,犹豫再三,道:“我叫辞念,原是明州人。”

许嬷嬷闻言,张口用明州话问她:“你是明州人?我们老爷是明州知府,你只管好好说,若你想回明州,我是有办法的。”

辞念瞪大了眼睛,眼眶瞬间湿润,也许是许嬷嬷的承诺,也许是熟悉的乡音,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撕心裂肺的,辞念一面哭,一面撸起袖子,露出来半截手臂。

上头有些青色印子,不算多,但看着也叫人揪心。

辞念哭着道:“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我只能忍着,要是反抗,就会跟玉澜一样,玉澜性子急,伤得更厉害,就…”

第一百二十章 哭诉

后半截话,辞念久久没有出口,她泣不成声。、

不用她说完,谢筝也知道结果。

宋玉澜不堪忍受凌虐,带着一身的伤,因起热不退,最终病死,死后被扔进了水里,顺流而下。

许嬷嬷看着那些印子,偏过头擦了擦眼泪。

她是过来人,懂的那些事情,虽说姑娘家细皮嫩肉,男人力气大些就会留下痕迹,但弄成这幅样子,可见是没有半分怜惜,怎么作弄人怎么折腾。

听说还有伤得更厉害的,她不由念了声佛号。

辞念哭了许久,再想开口时,声音哽在嗓子里,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

她苦笑着看着谢筝和许嬷嬷,道:“你们问吧,问什么,我答什么,我太乱了。”

谢筝颔首,先问了最要紧的一个问题:“这一身是谁弄的?我是指这些伤,还有情疤。”

一听“情疤”二字,辞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仿若是被那铁片烙印时的痛楚重新回到了她身上,叫她入坠冰窖。

不是屈辱,被卖作瘦马养大,这么多年了,若还在乎什么屈辱不屈辱的,早就一头撞死了。

烧情疤带给她的只是恐惧,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就是那块肉,被架在了火上,她闻得到肉烧焦的味道。

辞念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看着谢筝:“我说出来,你们能把他抓了吗?他是皇亲国戚啊。”

有这句话,谢筝便明白了。

林驸马忙着向长安公主表忠心,他没空去那庄子里害宋玉澜,那就只能是秦骏了。

谢筝如是问道:“是秦骏?”

辞念的眸子一紧,只这个名字就让她毛骨悚然,她重重点了点头:“是他,就是他。”

“那些红绳是用血染的吧?”谢筝又问,“是你们的血?”

辞念的手落在了腿上,颤着声道:“是,我的那一根是他割了我的腿,拿白绳染的。

虽然没有标记,但秦骏似乎能分清楚那些红线,他会在行事时替我们绑上,结束之后又摘下。

我最初见到那些红绳,是在青石胡同里。

在那里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没有那么糟糕。”

辞念是怀念青石胡同里的光景的,她的瘦马身份注定了她只能过那样的生活,居在一处院子里,给主人和客人弹琴唱曲、一醉方休、颠鸾倒凤。

出入胡同的多是京城里叫得上名号的公子们,不说段立钧那种官家子,连驸马爷十天半个月的也会露面。

她在胡同里住了半年,跟过几乎所有的客人,虽有粗鲁的,但基本都能忍受,也没有哪个有怪异的癖好,她们身上也都是白白嫩嫩的,最多留一两个青色印子。

院子里,除了她们这几个瘦马,还有教坊司的姑娘。

程芷珊经常来,与秦骏等人也十分熟悉,而她引来的其他姑娘,辞念见过的就有七八个。

红绳正是程芷珊带来的。

辞念记得那夜秦骏宴客,酒兴极浓,程芷珊靠在秦骏怀里,说笑声不断。

秦骏突然摊手,似是问程芷珊讨要东西。

程芷珊略一犹豫,取出了一根红绳。

秦骏拿到鼻尖眯着眼睛闻了闻,似乎很是满意,有人好奇,问秦骏那红绳莫非还染了胭脂香,秦骏哈哈大笑,没有回答。

“直到我被割开皮肉,鲜血染红绳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什么。”辞念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缓了良久才缓过来。

胡同里的瘦马换过好几个,每回都是下午被接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几日又会有新人补上。

她们起先都没在意,瘦马易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主子想换新鲜的,把旧的卖了送了,或是有人看中意了讨要走,都是寻常的。

“时至今日想来,她们也许跟玉澜一样,在山上庄子里被折磨致死了吧。”辞念仰着头,忍住泪水,道,“在胡同里时,秦骏没有太过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根本就是禽兽!

胡同里出了事,大半夜的,我们就被护院管家送到了城里的另一处院子里,天亮后送到了山上。

程芷珊和玉澜也跟我们一起,玉澜一开始很信任程芷珊的,结果…

在庄子里,秦骏原形毕露,芊巧被抬回来时,我们都吓坏了,她说了经过,后来我们回忆,七月里有一天夜里在胡同里突然听见过惨叫声,那天是教坊司一个弹琵琶的乐伶留下来的,很可能就是她…”

谢筝垂眸,想了想,道:“那位是潘姑娘,回去之后没几天就病故了。”

辞念怔了怔,复又苦笑,她并不意外,她们这几个还活着的,才是走运,但也是命悬一线,若还被秦骏关在那庄子里,哪天挨不住了,就和宋玉澜、潘姑娘是一样的。

“程芷珊是秦骏的亲信?”谢筝问道,“被她砸破脑袋的是谁?”

辞念点头:“教坊司的姑娘似乎都是程芷珊哄来的,那位姐姐就是芊巧,她不想在庄子里等死,买通了护院,被程芷珊查出来了。具体的我不知道,程芷珊一口咬定是芊巧买通的王护院,你们来之前,她俩正在屋里争吵。”

谢筝理了理思绪,道:“其他几位姑娘,你能让她们都说实话吗?秦骏的身份摆在那儿,人证越多,衙门越好办事。”

辞念道:“我会跟她们说的,毕竟,我们谁也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即便是瘦马,我们想要的也就是活下去啊。”

说完,她低头看了眼手臂,眼泪啪嗒砸在上头的瘀伤上。

这手臂上的算是轻的了,她亲眼见过宋玉澜身上的伤痕,噩梦一般。

许嬷嬷又问了几句,这才和谢筝一道出了屋子。

怕辞念不敢放开了说,杨府尹和陆毓衍都没在屋子外头,这侧庑廊下空无一人。

谢筝心里闷得慌,几个深呼吸都没完全调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