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不就是这里吗?

柴荣到了这里后心胸为之一阔,忍不住放声高歌起来,唱一唱胡曲,又唱几首唐诗,队正并不禁止,反而笑着赞他唱得好。

柴荣所在的队伍在七月中旬到达北轮台城,比郭威早了十天,但郭威所在在北轮台城西南,柴荣却被安排在西北,与郭威一样,抵达北轮台城附近的郭威也震惊于北轮台城的建制,整个北轮台城防区被布置成里三环、外三环,里三环靠南,最南是牧民与物资,次之者为民兵,再次之者是从前线退下来休息的士兵,医疗、伙食也都在这里。外三环就都是战斗部队,每一环都有一定数量的精锐府兵搭配一定数量的辅助队伍与民兵。精兵出战,民兵守砦,又有步骑搭配、骑弩搭配、步弩搭配,此外有一些砦子还藏着新开发的火器。都按照地形的需要进行搭配,极尽繁复,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述。

柴荣所在的这队少年军被安排在西北的外二环,抵达之后有校尉安排他去熟悉走位,告诉他若有部队来犯如何第一时间发出警讯,如何分辨警讯的信号,如何看紧砦门,若外间野战部队占据优势则大开砦门以便友军增援,若外间野战部队溃败则赶紧闭上砦门以防敌人赶着溃兵冲砦。日间如何,夜间如何,所有细节都是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并不完全是依靠《汾阳兵典》。

张迈、杨易等人处于高处布置指挥,令旗挥出数万大军便出动,但处在柴荣这个位置上完全看不清楚全局,而每一个作战的细节却要极度小心,因为一个不慎就要送上自己的性命!

他就在这座砦子中驻防了下来,每隔一天都按照规定带领所属少年兵将所属砦方圆二十里走踏一遍,又每日轮值巡逻这座砦子所控制的区域,到了八月北庭天气已经转冷,军中本有棉衣,而柴荣又有养母所织的棉衣、靴子,所以并不畏惧寒风。

这一日循例出巡,有人叫道:“看,杨都尉!”

便见一个少年将领骑着一匹汗血宝马掠过,年纪比柴荣也大不多,但身上铠甲鲜明,看得许多少年士兵都羡慕不已,柴荣便知道那是都督杨易的弟弟杨涿,虽然不上二十岁却已经战功赫赫,眼下已经做了都尉,听说以他的战功就是再升一级也够了,但却被杨易压着。

柴荣也看得心中怅然,人家有个好哥哥,虽在战阵之上,却是骨肉相连,“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果爹也在这里,那多好…”

柴荣忽然又想起了郭威,他不知道这时候郭威正在他身后丘陵的南边踩踏地面看看那里是否能够排开车阵,父子两人想念着对方却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几乎是擦肩而过。

“走吧,”柴荣说:“回营!”

他麾下的五十骑有许多都是来自中原的少年“孤儿”,来历与柴荣相近,随着这样来历的少年兵逐渐增加,唐军高层其实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只是对于该如何处理此事高层却还有两种不同的看法:有一派认为不能纵容这样的不法行径,却有另外一派认为此事虽然不合伦常,在现阶段却对天策军有利,要知道招徕人口本来就是天策军高层想要办的事情,何况招徕的是一批素质不错的少年,所以这一派人认为与其禁止不如想个办法将这种不法之事转为光明正大的渠道。只是由于西征的开始,才让这事耽搁了下来。

这些事情柴荣自然都不晓得,他只是知道自己队伍中有不少身世和自己相近的同袍,由于彼此经历相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大西北便更加生出了一种相濡以沫的感情。柴荣和这些出身贫贱的少年不同,他不仅精通武艺,而且还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平日接受训练带头的是他,夜间则由他负责教全队少年读书识字,对众少年是既是孩子头又是小老师,所以柴荣在少年兵种颇有一点小小威望了。

五十个少年骑士驰近军营,西北方忽然发出了警戒号角!

“有敌人!”

从五天前开始上面就传来军报说敌军随时可能会逼近,由于这里是外二环,虽非直接面对敌军,但第一环若不能拦截所有进犯者,第二环就要迎敌了!

柴荣勒住了马,他的马是漠北种,不算好马,这时在鞍上眺望,只见几队契丹骑兵突破了第一环唐骑的拦截朝这边直冲过来!人数约有千人!

“契丹,契丹!”

几个少年都惊呼起来。

这次出巡本没想到会遇到敌人,所以作为成年人的队正没有跟来,五十骑全是没到十八岁的少年!

“怎么办?副队正!”

“怎么办,柴老大!”

他们虽然经历过了几个月的训练,又经历了长途的跋涉,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那几队骑兵好生凶狠,望上去竟是契丹中的精兵,要是不然也不能这样突然地突破到这里!凭着自己还有手下的这几十个少年如何是对方的对手?

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号在柴荣脑子里划过,这种情况姑臧草原的训练似乎没教过啊!

但是,柴荣却马上就做出了反应来!

第051章 柴荣的初战

北轮台城建立的是防区制,一个营望一个营,一个砦望一个砦,并未连成密不透风的墙垣篱笆,但彼此之间守望呼援,看似处处都是空隙,其实处处都是陷阱。敌人若只是来了普通兵马便由巡逻士兵解决,若是来了精兵则由精兵对阵,若是大军开至则诸营俱应。

这次从东面突破而来的这支骑兵是耶律朔古派出的劲旅,为的是一探唐军的虚实,其总人数达到三千人,都用轻骑、骆驼捆着肉干,从北庭盆地草原与沙漠的边缘地带掠过,绕过了唐军东面的阻截,直扑到这附近来。

此处为北轮台城东北三十五里,已属于整个大防区的边缘。那三千骑兵大部分被最外一环的唐军拦住,却有数百人直奔过来。

柴荣见了这支部队的数量便知纵然让他们冲过去也不至于会危害到整个轮台防区,不过就这么让敌人过去的话,功曹的功过簿上是要减分的!

对这一部契丹人来说,他们也知道自己不大可能取得动摇唐军根基的大胜,他们的任务是要试探着能够深入到哪个层面,同时尽可能地带回更多的情报回去!

而柴荣,他要立功,至少不能让功曹降低对本营的评价,但同时他更要注意保护少年同袍们的生命!有什么办法能两全其美么?

所有这一切的思考与判断,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

“副队正,我们回营吧!这支契丹我们惹不起!”一个副火长说。

这次出巡只是队正让他们出来积攒经验,本来也没想到会遇到敌人,否则的话就不会只是少年兵了。

柴荣却道:“不,不能就这样放他们过去!你们听我的命令!庚辛!”

“有!”

“你马上带三个兄弟回营报信!”

“是。”

“石章鱼!”

“在!”

“将骑术最好的八个兄弟跟我走!”

“是!”

“陈风笑!”

“在!”

“你们带着其他人,到那个地方等着,将马放下,然后你们都躲起来!”

“是!”

柴荣在众少年中很有威信,言出即行。

三伙人分头行事。

草原上视野开阔,虽然望见对对方其实隔着还老远,柴荣引了十个骑术最好的,嘱咐好他们如何行事,便迂回迎了上去,却并不正面冲击,只是斜斜奔到一处高地,那处高地正是那数百契丹骑兵的必经之处!

柴荣手下连同自己只有十个人,那数百骑兵见了他们却并不搭理,就要窜过去,柴荣于高地上搭箭,叫道:“齐射!”

各种武艺之中,箭术极难速成,这十个少年兵接受训练都还不到半年,除了天赋甚高的石章鱼之外,其他人都是箭术平平,但十箭齐射,居高临下朝那数百契丹中奔在最前的那员将领射去,便形成了一个小小范围的箭雨。

那员将领惊呼一声,也亏他反应甚快,一个斜身竟然整个人吊在了奔马的另外一侧——在快马疾驰中能做到这一点此人的反应与马术都可称一流!

柴荣赞了一声,却见那将领没中箭,他的坐骑却被射中,惊嘶一声摔倒。但马上就有部属牵了备用马匹过来,他们向西南的冲驰之势也为之一顿,那将领落地之后一跳又已经翻身上马,几个动作连环无间,流畅极了,跟着怒吼一声朝柴荣冲来。

“他们来了!”石章鱼大叫。

“走!按原定计划行事!”柴荣低呼着,却高叫:“你快去统兵答应求援,我去通知粮仓紧闭!”

说的竟是契丹话——石敬瑭被任命去镇守太原,本意即防契丹,所以其军中将士有不少通晓契丹话,郭威懂得,柴荣也就会一些,反而是石章鱼等都听不懂,只是按照原定计划,有五人便勒马回营,柴荣却领了石章鱼等四个骑术最好的少年兵向东南奔去!

那个契丹将领一时之间没想到一个少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契丹话,听到了之后便跟了上来。

柴荣所骑虽非骏马,但从小高地驰下,势若疾风,五骑飞驰,一口气奔出五里,背后数百契丹跟得极紧,有不少更搭弓射箭,幸亏已见到一个小丘,柴荣等转了个弯,又奔出十余里,胯下的马都被他们抽得出现了条条血痕!这等疾驰之下马最容易疲倦,何况柴荣等所骑本非良驹,慢慢地就被背后的契丹人拉近了距离。

小丘上陈风笑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望见了他们就赶马下山,五个少年骑士与空马接近时,一起跳下马来跟着跳上了接力的新马。这等在快速疾驰中换马的功夫,全队之中就只有他们五个能办到!

虽然换了新力马,但换马的时候还是耽搁了一点儿时间,再加上换马之后要再加速,便又被背后的契丹人拉近了二十步!

“倏倏倏——”

数十箭从背后射来,吓得石章鱼大叫,本来落在最后的他坐骑却惊嘶着竟窜得比任何马都快,原来是中了箭!马吃痛之后便惊恐狂奔。柴荣叫道:“别回头!什么也不管!跑,跑,跑!”

石章鱼实在是吓坏了!周围的风声都呼啸起来,两旁的景物不断向后退去,他就算是在姑臧草原上练习也从来骑马骑得这么快过!

几百个死神就在后面,只要落后一点点被他们赶上,不是死于乱箭之下就得被踏成肉泥!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至于呼吸则更乱了!

以前队正教过在马背上要如何调匀呼吸,如何顺应着颠簸,那样才不会太快疲累,但真到了战场上这些全都忘了!

他甚至像狗一样伸出了舌头吐气,但在这当口也没有人会来笑话他的狼狈,战场之上,能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当胜利者!优雅是多余的!

“冲,冲!快到了!冲!”

柴荣大声鼓励着自己的同袍,自己的兄弟,其实他也怕得厉害,他的经历比这几个少年更多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经历过很危险的境况,但那些混混、骗子、蛇头的威胁,哪里能够和战场上的血勇之士相比?

但是这一刻他不能害怕!就算害怕他也得撑住!

自己是他们的首领,而且主意也是他出的!他必须要对他们负责!

他想起了郭威的教导——男子汉必须扛起自己应该扛起的责任来!

责任,这是比生死还要更大的事情!

石章鱼需要他,其他几个小同袍也需要他!

柴荣必须鼓起勇气来,因为他的勇气,就是少年同袍们的勇气!

“驾——”

在奋力狂抽之下,五匹战马激发了最后的力量——它们虽然不算良驹,但天策军的后勤部门对战场物资把关甚严,能够成为战马的就不算是劣马。而且又是新力,所以在猛力催发之下四蹄如飞,竟然又把背后的契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逃跑者逃得越急,追赶者就会追得越疯!

又转了一个小弯,已经望见一片树林!

到了!

石章鱼胯下的战马其实是在疼痛中透支其生命,但这时候也石章鱼望见了那片树林人也精神起来。

支持住啊,支持住啊!

到了!

这时草原上偶尔长出的一片树林,温带的树林从来都不能像热带的树林那样浓密,在秋季树叶大多已经落下,但远远望过去又没太仔细的话,还是很难发现有什么异状!

只有柴荣他们心里明白——这片树林里埋藏着杀机!

倏——

如风一般,数骑绝尘向前,冲树林旁冲了过去,石章鱼的坐骑嘶鸣一声终于摔倒,柴荣半俯下身子来将他拉了上去,但一马乘两人,显然已不可能持久!

背后契丹将领哈哈一笑,直冲过来!

可就在骑兵的大部分都经过树林时,猛地听见树林中传出一个响亮的叫声:“射!”

嗤嗤嗤——

可怕的破空声响不绝于耳!

树林之中,竟然埋伏着连弩!

契丹战马不断翻倒在地,契丹骑兵有许多都已经丧生在自己人的马蹄之下!

攻击来得没有半点征兆,又是从侧面射来,对这一队契丹骑兵来说几乎没有半点抵御的余地!

“有埋伏!”

“有埋伏!”

“小心!”

紧急的戒备声传开,可是这队兵马已经伤亡惨重!

锵锵——

树林中冲出重步兵来,同时在不远处又绕出了骑兵!

柴荣不再逃走,叫道:“回骑!”

虽然只有四骑,但他还是带领了几个兄弟勒马回头!

他控着马,背后的石章鱼则搭起了箭,一箭飞射,正中那契丹将领的肩头!

“没想到只来到这里!”那契丹将领捂着肩头上的伤口,很不心甘却不得不下令:“走!”

“还想走?”远处一队唐骑奔了过来!

这边的战况尚未完结,但已经有人将最新的战报层层回报。

北轮台城城门,张迈刚刚抵达,杨易正率领诸将迎接,接到战报后笑道:“迈哥,你的福气真是不小,刚刚来到就带挈着兄弟们打胜仗了!”

“哦?是契丹,还是回纥?”

“是契丹。”杨易道:“大概有三千多人,人马十分强劲,迂回奇袭,大部分人都在外三环就被拦住,有数百人突破进来,但在西北外二环就中了埋伏,现在战斗还在进行,不过应该也近尾声了。这三千人我们就算不将他们全数歼灭,至少也扣下他一大半来!”

张迈闻言大喜,他早就接到了杨易的布防兵阵图,所以一听就知道这一仗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次接触却关系不小——这一仗唐军并未以众凌寡,却考验出了杨易这个阵势的防御力量来!

“传我命令!”张迈欣然道:“将有功将领的姓名报上来,我要亲自赏赐!”

第052章 引信

柴荣将契丹骑兵引入陷阱,弓弩兵发作,重步兵扫荡,致使契丹军死伤惨重,后面杨涿率众掩来,斩首一百五十级,俘虏二百余人,只剩下三十余骑逃归。

这只是一次初期接锋战,居然也取得了这样的战果,对唐军来说已属大获全胜了!

耶律朔古在后面收到战报以后眉头大皱,便知北轮台城防区的守卫要比预想中更加森严,大大小小一百多座营寨控制着横向五十里、纵深七十里的地面,现在只突入第二层就已经付出了这样的代价,若要直捣其核心那还了得?

“统军,不如让回纥人去打前锋吧。”有人建议说。

耶律朔古却道:“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此战必败无疑!”将那份战报按下了,重作思索。

契丹这边因进军不利而笼罩了一片迷云之际,唐军这里却已在庆贺初战告捷。

排论起功勋自以杨涿第一,那一百五十级的斩首有一百级都属于他和他麾下的骑兵,而且打败了这支奇袭部队后他又赶出五十余里,将在最外一环就被拦住的契丹军冲散,再一次让他杨涿之命传遍全军,人人都道:“果然不愧是杨都督的弟弟!”

张迈也十分赞叹,亲自为他佩上大红丝绸编织成的胸花,并让他骑马游遍全军以作鼓励。

但对这一评论唐军却不是人人心服,第一不心里不爽快的就是杨涿自己,他可不希望诸将老是将他当做“杨易的弟弟”,他想要做的就是杨涿!不过就目前来说,即使他已经建立了非常耀眼的功勋,在后进子弟来可以算得上首屈一指,但要跟杨易比却仍然差得远了!

而第二伙心里不爽利的,则是柴荣手下的弟兄了!

石章鱼射伤了敌军将领,柴荣也砍翻了一个受伤了的契丹,加上他诱敌有功,这次也得到了嘉奖,全队都赏了酒肉,柴荣本人也得到了一朵胸花,不过这属于“推赏”,即上面将赏赐轮排下来后柴荣得到的赏赐,他的名字也录入功曹簿,这次战斗立功的人一共有三百二十人,录入功曹簿的有七十人,名字呈到张迈面前并身入北轮台城受赏的有十人,柴荣排在第五十二。

平心而论,他只是砍翻了一个受伤了的普通士兵,功曹因他有诱敌之功所以给了他相当于杀敌五人的功勋,翻了五倍——也不算抑着他——不过这很明显是一种因循的做法,石章鱼等却认为此战能够有如此战果,柴荣的诱敌才是关键,所以觉得这次的赏赐薄了。

“怎么的也得让副队正到北轮台城威风威风啊!”

柴荣却道:“没什么,功曹有功曹的规矩,再说就算我们不诱敌,任他们冲进去,第一环的兄弟同样能够截住他们。”

他毕竟是郭威的养子,郭威在下层军官的位置上浮沉颠簸了这么些年,对下层官兵立功、上层将领领功的事情经历得多了,柴荣也听得多了,几年前他还曾为郭威被压制住而愤愤不平,现在却习惯了。更何况功曹这样计算是按章办事,也不是故意压他。

他的顶头上司——队正见他这样懂事心中甚喜,说道:“好小子,没想到你年纪小小就有这份心胸!不用着急,往后大把的前途等着你呢!”

北庭这边战事已经一触即发,洛阳那边却不像凉州这么着急,而幽州赵德钧、太原石敬瑭两人接到命令之后更是能拖就拖!

只有朔方节度使张希崇没有接到命令却反而向朝廷请旨要朝廷许他带领朔方、定难军马进兵套上。灵州刺史杨泽中道:“我朔方北有契丹,西有党项,西南更有天策军,三面都是大敌!能够自保已经万幸,如何还可轻率出征?”

张希崇却道:“我以为天策军必会守盟,再说如今他与契丹、回纥两面作战,如何还能再树我们这个强敌?因此西南就算后门大开也不会有事。我军携党项进兵,定难的忧患也就跟着带走了。”

杨泽中道:“虽然如此,但一动不如一静。这次就算出兵套上也只是作势以分契丹西进之力罢了,是要卖天策军一个人情,朝廷其实并非有意要进兵漠南、讨灭契丹啊。”

张希崇道:“我也料到赵德钧和石驸马都不会出全力,且朝廷这次的旨意只令进兵,又没有下军令状要二路大军取得何等战果,所以这次两路齐进声势虽然浩大,结果却必然不了了之。耶律德光如果看破这一点的话,那只要以渤海之兵守辽西,以奚族之兵守璜水就够了,根本就不会因此而减弱西进的军力。”

“那又如何?”杨泽中道:“天策军那边应该也会想到,我们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是如此了吧。”

他见张希崇沉吟着,问道:“令公可是有别的顾虑?”

张希崇叹道:“我是担心耶律德光此次西征,有着更加深远的谋划…”

“哦?”杨泽中问道:“是什么?”

张希崇却不就回答,许久,才叹道:“此事我也只是依照我对契丹人习性的了解作凭空估测,并无根据…我只希望我猜错了。”

杨泽中见张希崇神色凝重,但显然已经不打算说下去,就不好再问。

张希崇又问道:“我们安排进天策军的人怎么样了?”

杨泽中道:“市井中的探子都无恙,不时会传来消息,安排到寺庙中的僧侣我怀疑已被识破,好几次传来的消息我都觉得有些古怪,至于安排进入天策军中的人,进了姑臧草原之后就没了消息。”

虽然天策与后唐乃是同盟,但彼此互派间谍却没停止,天策军这边广派探子,后唐这边也一样。

张希崇点了点头,道:“看来张天策治军果然很有一套,他们的军律如此森严,我们安插进去的人便难有举动。而且张天策甚能蛊惑人,他们军中的风气又较我们为正,进去得久了,我怕我们的人会‘久假不归’。”

杨泽中道:“令公放心,这次安排进去的五个人都是我们亲手带出来的子弟兵,久受令公恩泽,绝对不会叛变。更有两个虽非出身朔方,但一个是折从远将军的弟弟,一个是我的内侄,我折、杨两家世受朝廷恩遇,这两个虽是后生小子,但自幼便有报国之志!若说他们因为经验不足被识破逮捕是可能的,但说到受惑投敌则断断不会!”

张希崇却摇头道:“心怀忠勇,只怕更易受惑,罢了,且看着吧。”

这一年的秋天,东起渤海,西至布哈拉,整个世界都被这场战争狂澜卷了进来,北庭战役是这场全面大战的一部分,而柴荣的那一场战斗又只是北庭战役的一个小冲突,张迈虽然为了鼓舞士气而高调宣扬,但军中有识之士都知道这不过是大江大浪中迸出来的一朵小浪花,很快就会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郭威就没将心思分散了去关注这些不打紧的宣传,自去安排与他接下来的战斗更加密切的事宜。他身为明威府都尉,以一千名明威军士兵统领着接受了数月训练的三千民兵,张迈任人敢于突破常规,在看到他训练成果之后一步步加大他的权限,有时候甚至还让府兵精锐参与、配合郭威的训练。

到了高昌以后,张迈又将一千多牧民兵、两千多屯田民兵交了给他,郭威训练民兵的法子与府兵的组织形式不大一样,那是他根据河东军制以及自己多年的经验变化出来的另外一套路子。

作为此次西征佐帅的郭师庸对郭威并不很信任,很怀疑这支队伍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张迈却不因此而改变他的看法,让郭威直接隶属于自己,并将这支兵力作为机动力量来用。

西征军本以张迈为决策首脑,以郭师庸为执行总指挥,但大军进驻北轮台城防区之后,新进驻的士兵与轮台都督所部就得进行磨合,杨易久在北庭,熟知天时地利,他的意见便凌驾于郭师庸之上,成为实际上的副帅,甚至张迈很多时候也得改变主意听他的。

杨易一开始将郭威安排在了西南里三环中最外的第三环上,在他之外还有外三环的防御,可以说是处于一个不容易受到攻击的地方。

但在萨图克的中军抵达白杨河西岸以后,杨易在军力的安排上忽然做了一些改变,将郭威的明威军从里三环中转至外三环中的第二环,刚好位于乌宰河东岸,一旦萨图克突破第三环,他随时就会受到攻击。

丁浩、王安都感兴奋,他们万里迢迢来到北庭,就是为了立功。

“看来杨都督多半也听说了我们曾经在明威戍建立奇功,”丁浩说:“或许也是元帅的特别叮嘱,特地将我们安排在这里好立功!”

但郭威的神色却显得十分凝重。

“不,”郭威道:“我想杨都督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他远在北庭,这一年来又日理万机,哪里能够清楚地知道明威戍发生的小事?以他所处的高位看来,我们应该就是一伙民兵而已。”

丁浩、王安等愕然道:“那他调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或者…”郭威低着头思索了片刻,道:“是想将我们当做爆竹的引信吧…”

第053章 国力拼熬

郭威进驻到乌宰河边的营寨之内,一边在向导兵的帮助下熟悉着周围的地形,同时对能够想得到的布防进行了精心的布置。

如今已经入秋,北庭盆地所有的河流其水源都不依赖降水而是依赖融雪,天气越暖,数量就越大,天气冷得一分,水量便减一分。乌宰河并非一条大河,随着水量的减少,中游的一些地方已经可以骑马趟过,下游一些地方更是渐渐干涸了,所以这条河流并不足以形成一条天堑,这所有的细节都是郭威所要考虑的,少了其中一环就有可能导致来日的战败!

作为明威军的统领,他要考虑的事情比柴荣那种灵机一动的计策要复杂了十倍不止。

然而郭威所要考虑的事情,跟杨易此刻所面临的盘算相比又简直不值一提!

这次参与北庭战役者三方面都不乏高人,而且三方面都有着强大的骑兵。唐军方面还是步骑弓弩多种兵种结合,契丹与回纥就基本上是以骑兵为主。

契丹方面赶到北庭的兵力已经达到九万人,皮室军出动了四成,漠北诸部响应而到者也有过半,岭西回纥也投入了接近八万人马,不止是男人投入到战场中来,一些接近成年的少年还有一些壮妇也被征调来参与后勤与辅战。

战争规模到了这个程度,双方已经不能单纯用士兵的数量来计算实力,彼此增减一二万人,似乎也已经无法成为决胜的关键。

胡汉双方超过三十万兵力活动在北庭地面上,但契丹人与岭西回纥却都未将兵力全部集中在北轮台城,而是主动地发挥着骑兵的灵动性,从各个方面冲击着唐军。

杨易所构建的轮胎防区就像一个巨大的刺猬,其所派出的游骑兵时时突出袭扰,让契丹与回纥无法顺利会师。

契丹的前锋已经接近回纥军的最东部,而耶律朔古还不忘分出两部人马去进攻折罗漫山城——那是北庭进入伊州的大门。

耶律朔古十分明白,自己所带来的漠北诸部平时并未参加长时间的集训,有一些较为疏远的部落配合作战的能力较差,既然这样与其勉强将他们统合起来,不如将这些和主力配合较差的部落派去进攻东线,以牵制唐军的注意力!

这一局大棋不止是张迈、杨易、耶律朔古、萨图克在下,高层将领、中层将领甚至下层军官也发挥着他们的能动性,或大或小地影响着战争局部的胜负。

柴荣引诱契丹骑兵进入陷阱是唐军公开宣传的一次胜利,两天后在八百里外的东方又传来了一次捷报,这次胜利却大得多,由慕容春华安排设下的一个局坑掉了漠北阻卜一部三千多人,三千多人全部都被活埋,只露出头颅在外面做成颅观,这个决定是哥硕下的,这三千人是这个漠北部落男丁的全部,三千人全被坑杀就意味着这个部落灭族!他们的妻女将会成为别人的妻孥,他们的幼子将会成为别人的儿子——甚至奴隶!

这种可怕的结局强烈地对漠北诸部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极大地打击了漠北诸部的士气,但两天之后同样是在东边,温宿武却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由于应哥硕的请求外出支援——这次支援是哥硕取得成功的关键性力量,可是当温宿武回到他的驻防地瀚北砦时却发现砦子的旗帜易主了!

在东面这是一次不容许的重大过失!因为此砦储存着足够九千战马过冬的草料,是唐军在北庭较为大型的草料屯聚点之一,按照杨易的战术要求,如果出现危机,这些草料就是烧了也不能益敌!但这次契丹骁将萧叔祖的奇袭却快得让留守兵将连将草料烧掉都来不及!

类似的拉锯在持续地发生着,耶律朔古一座又一座地强拔丁寒山所建立的砦子,杨易则一点一滴地让漠北诸族流血。即便是皮室军也有不少人用颅腔中的红色来涂染这片草原。尽管从决策的时候就晓得这一仗不好打,但战争的艰难程度还是超过了耶律朔古的预期,他没想到越过小金山以后仍然是这样的举步维艰,契丹的骑士们原本所期待的场景——越过小金山之后就一驰千里的情状并未到来,每前进一步他们都得付出巨大代价!

可是比起西面来,契丹人和漠北诸部所付出的又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们输了也还有退路,可岭西回纥呢?

为了北庭的这次战争,萨图克几乎是倾尽所有,他们不止要供应自己——如果这样还好些,毕竟游牧民族迁徙起来容易,羊群自己会走路,又是在夏秋之际进兵,一路吃着草过来就是,但是萨图克还曾向契丹许诺:一旦两军接应上,他还会负责起契丹军的后勤!当然耶律朔古也不至于因为这个许诺就不带粮食,实际上从东方来的畜群与谷物也是川流而西,但萨图克还是让伊丽河的牲畜和碎叶河的谷物几乎毫无保留地向东输送着,就连夷播海的存粮也被搜刮一空,阿尔斯兰多年的积攒眼看要被他的这个叛逆的弟弟在这场战争中败光,当然,如果萨图克能够取胜的话,那岭西回纥所失去的将会加倍地得到回报,但万一输了呢?

没人敢去想象!

然而有背水一战感觉的也不止萨图克一人,张迈看着坐镇高昌料理后勤的洛甫发来的一张仓促收支大略,只看了一遍就头皮发麻。

天策军战前不是没有做过物资消耗的评估,但古往今来任何一次大战,再精明的文官集团,其在战前所作的军事预算往往会在开战后不久便被彻底打破!天策军这次也不例外。

现在真正的大战还没开始,高昌的军仓就已经支应不起了,已经必须靠着龟兹、沙州的军用储备的输入才能保证不至于空竭,如果不是从去年开始杨易就在北轮台城地区进行军屯军牧,这笔开支至少还要加大一倍!尽管如此,靠着北庭地区战时的生产力根本就不可能满足十几万人的消耗,战争每过一天,后方就要为这次战争而输送大量的血液,一些文臣已经在不合时宜地催促着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了,“最好在两个月内!”因为持续的时间如果太长,唐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家底只怕也要败光了!

但杨易却拒绝在后方文臣的建议下做出“速战”的决策!实际上到现在为止他也还没有寻到制胜的契机,他对张迈、郭师庸等人说道:“并非说这场仗一定要拖得很长,或许这场大战会在一两个月内就结束,但或许它会熬到冬天。总之现在谁也说不准!我只知道:如果因为后方的压力而做出速战的决策,那么我们将会输掉这场战争!”

今天的耶律朔古和今天的萨图克,都是吃过唐军亏的人,从战争爆发到现在,唐军的陌刀战斧部队从未捕捉到哪怕一次的机会靠近契丹与回纥骑兵。陌刀战斧部队毕竟是步兵,虽然他们在抵达战场之前也骑马,可是作战的时候需要下马列阵,就是这个时间差足以让契丹与回纥的骑兵避而远之。

但是,契丹人与回纥人也不完全是望风而遁,他们只是避开了正面接锋,而利用了骑兵的优势转向侧面甚至绕到后方,然后进行骑射。有着强弩、铠甲与盾牌的陌刀战斧阵不至于在对射中落于下风,然而失去了肉搏接刃的机会,陌刀的锋芒似乎也就被封存了起来。

当然,以轻骑兵为主要兵种的契丹人与回纥人对唐军骑步配合、步弩配合的强大剿杀力心存忌惮,这是至今为止双方不曾爆发大规模正面冲突的原因。杨易穷尽一切试探性动作,力图引诱对方在一个对唐军有利的战场上开打,但耶律朔古和萨图克却都没有显出急躁来,这一次北庭战役,双方都做足了准备,情报功夫都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得很到位,小当彼此都上了一些,大失误却都没有。

继续熬下去的话,天策政权只怕会被熬破产,而岭西回纥则有可能会被熬得饿死。

“我们最多只是元气大伤,而萨图克却要面临灭顶之祸!”杨易厉声道:“既然他们现在都还熬得住,我们怕什么!”

在这一刻杨易彻底地站在前线将军的立场上了,而完全不去顾及后方大臣的难处!该要钱要粮要物资的时候他还是照样伸手,但后方的文臣对前线一些指手画脚的建议他则连看都不看一眼!

“难道,真的准备熬冬雪战么?”洛甫打了个寒战,他虽是文臣,却也懂得军务的,尽管在杨易面前是败军之将,然而正因为那次失败让他学到了更多的东西:“那可是两败俱伤,或者一伤一亡的局面啊!”

在凉州,听说了前线将帅的跋扈以后,张毅等人都忍不住有气。

尽管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打赢这场仗,但对后方的意见,前线也不应该这样看都不看一眼啊!只有作为文臣之首的郑渭,出乎意料地没生气:“如果元帅是留在凉州,那么也许会倾向于我们,但他现在去了前线,态度就已经很明显了:不管如何,我们都得满足前方的需要。”

薛复没有说话,心里却是赞同郑渭的判断。作为天策军元首的张迈跑到北轮台城去最大的作用只怕不是亲自指挥,而是向全部军民表明一种态度和决心。

“所以,”郑渭道:“他们要打长仗的话,那我们就预先将过冬的粮食也准备好!毕竟萨图克也做到了,不是么?我们的情况要比他好得多,如果萨图克熬得下去,那么我们也就能熬过去。”

“那不同啊。”张中谋叹道:“萨图克是光脚的,我们是穿鞋的,萨图克已经是榨尽全民的力量了,而我们…真的要榨取民间资财的话,只怕这一仗赢了后,整个安陇也得回到战前的破落,那可会为我军的长治久安埋下极大的隐忧啊。”

张中谋所说的这句话,正是华族政权与胡人部落在发动战争机器时,经济方面最大的区别——双方对战争带来的后果,其能够忍受的程度是不同的。

“准备借钱吧。”郑渭说:“我们之前有借有还所建立的信誉,应该足以筹措到不少钱的。”

张中谋一听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深深明白“富借钱易、穷借钱难、闲借钱易、急借钱难”的道理:“当日我军如日方中时,借钱不难。现在北庭战况未定,只怕商人们都还会观望,尤其麻烦的是,萨曼的内乱让丝路被截断了,许多商家的货源与销路都被堵死,现在他们也自身难保啊。”

“自身难保的窘态,很多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怕我们找他们要钱,一旦真到了有钱可赚的时候,这些人的钱马上又会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郑渭道:“当日高昌被围时,我们比现在还要困难得多呢!照样借得到钱!”

张中谋道:“要加税么?”

“不能那么蛮来。”郑渭道:“这可是一个比仓司诸库破产欠债更可怕的举措!”

如果换了强盗出身者,就会下令对某座城市“大掠三天”,那样就可以缓解财政危机,而官僚出身者第一个反应就是加税,郑渭毕竟是商人出身,又算是个有良心的商人,所以他想了想道:“先想办法散播利好消息!那样才能借得到钱。”

“利好消息?哪里来的利好消息呢?”张中谋问。

郑渭沉吟着,忽然西面传来了郭洛的飞信,郑渭打开一看,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比听说郭洛攻克是一百座城池还要欢喜:“郭洛啊,不愧是郭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