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高行周东归无路,不得已逃往东北,但越往北,离中原就越远,他与薛复不同,薛复在向东北进军之前就做了大量准备,所有行军路线上都有可靠向导,高行周往东北败退却如没头苍蝇一般,撞入了金河山南麓,冲入一个山谷之中据险而守。
张迈听到回报,笑道:“很好。”又道:“刚才那一骑当千的骁将,你可知道是谁?”
杨光远道:“白马银枪团主将是高行周,但刚才战场冲阵的那小子叫高怀德,是高行周的儿子,今年怕还不到十八岁。他十五岁那年我曾在洛阳见过他,那时他就罕有对手了,只高行周还压得住儿子,但今日看来,只怕高行周也望尘莫及了。”
张迈呀了一声道:“这点年纪,就有这般本事了!”
杨光远道:“这小子的枪法是他祖父高思继亲传,高思继的马战枪法,当年号称‘李唐亡后、天下第一’!”
“李唐亡后、天下第一?”张迈道:“比杨家如何?”
杨光远笑道:“高思继的战阵枪法传承有序,是李唐亡后中原枪法的集大成者,杨家相对来说还是后起之秀,但杨信将军在元帅麾下突飞猛进,如今的成就实非杨某所能揣测也。”
他是个老滑头,知道杨信极得张迈宠信,在天策军中号称“枪王”,自己是后来降将,不敢得罪,所以先捧了高家,又捧了杨信。
张迈哪会听不出来?笑了一笑,道:“中原豪杰何其多也!刘知远、郭威均是不世雄帅,杨、折、高诸家也都是世代奇将,范质魏仁浦更都是难见的奇才,更别说流落契丹的韩延徽,现在洛阳的冯可道,那也都是安邦定国的人物啊!只可惜都不得善用,否则四境杂胡,谁能侵凌?”
杨光远慌忙应道:“是,是,元帅说的是。韩愈不是说了么,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中原多了去,但就独独少了元帅这样的伯乐啊。”
这个马屁虽然明摆着是马屁,却还是拍得人十分舒服,张迈听他一个武将引经据典,哈哈笑道:“老杨你也不错,高怀德虽然年少英雄,还不照样被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困死了?今日一战,你们一大一小都让我大开眼界。”他顿了顿,道:“原本隶属于汗血骑兵团的那四千配马步辅还缺一个主将,薛复一时半会回不来,就交给你带吧。”
杨光远见张迈增益自己的兵权,这可是获得信任的表现,不禁大喜。
张迈又道:“高行周逃入绝地,你看他是准备等死,还是等援?”
杨光远曾与高行周同朝为臣,知道高行周的为人处世,说道:“老高的性格,不到黄河心不死,必是等援。末将有一计,可逼他出山决战,若不出山,则此计能尽歼其军。”
张迈听到一个“歼”字,望望金河山,此山属于阴山山脉的分支,而阴山山脉又正是中国半湿润与半干旱的分界线,山谷位于阴山西南,山脉挡住了水汽,形成降雨,这是敕勒川水草丰盛的原因,这个山谷也以同样缘故草木颇繁,但毕竟只算半湿润地带,不是热带雨林那般的湿润,容易纵火。
他笑了一笑,道:“你是学晋文公逼介子推,来个火烧山谷么?”
杨光远躬身道:“元帅英明!”
张迈摇头道:“我要生擒此子,最好能劝降整个白马银枪团。这是出自燕赵的精锐人马,杀了叫人惋惜。此计作罢!”
杨光远道:“既如此,属下便安排兵马,堵住出谷道路,困他几日然后派人入内招降。只是如此一来,却要多费时日了。怕会耽误了元帅进入长城的时机。”
张迈道:“你从秦西带来两千轻骑,昨日我增益你七千人马,今日再增益你四千步战军士,高行周如今兵不满两千,你有七八倍的人马,还没信心困住他?”
杨光远忙跪下领命道:“属下必然不辱使命!”
张迈道:“那好,高行周就留给你了。我今日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启程,兵发云州。”
这时已是黄昏,暗黄的余晖中但见南方数骑奔来,还没奔近,就高声大叫:“大捷!大捷!”
张迈笑道:“李彝殷得手了。”
杨光远笑道:“白马银枪团断后精锐匹马不还,其中军必然惶恐!李彝殷在西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以胜势击败势,自然手到擒来!”
然而来骑还在大叫:“大捷!大捷!上京大捷!”
张迈先是一愣,随即满脸欢喜,问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什么!”
左边杨光远,右边马小春,已经同时跪下叫道:“恭喜元帅,贺喜元帅!大捷!上京大捷!是上京大捷了!”
张迈整个人定格住了,跟着脸上神采绽放,然而跟着想到了奚胜,眼神中透露出悲伤,再想到杨易,想到薛复,想到刚刚取得的重大胜利,一时之间神情极度复杂,这时信使还靠近,但呼唤声已经将消息传遍全军,各路军马的将士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成功了!
成功了!
终于成功了!
漠北奇袭的成功,其功虽然煊赫,但只有上京取得大捷,才能让完成战果的巩固!
多少时日的推演,多少心血的关注,多少勇士的奚胜,才换来今日这一声上京大捷啊!
张迈至此,才猛地放声大笑起来!
未来的道路,终于彻底平直了!
…
原来高行周向东北奔走以后,李彝殷奉命进击白马银枪团中军,白马银枪团阵势大乱,对这片地区再无控制力,李彝秀的人便趁机突破阻隔,派来了信使,送来了云州方面的消息。
…
天策唐军闻讯,欢呼声如潮如浪,传入山谷之内隔了一层,高行周没听明白怎么回事,但欢呼声的兴奋、激昂却不言而喻,他回顾手下兵马,兵颓将累马疲弱,莫说身处围困之中,对方兵力比自己多出十倍,就算彼此势均力敌,这仗也没法再打了,他于谷口眺望,对部将叹息道:“以劣势兵力败于张龙骧之手,我没有话说,只是累你们随我受罪了。这个山谷虽然让我们得了喘息之机,但天策要封锁谷口,我们也就没了出路,需得有人趁他们兵马尚未完全合围,突杀出去求援。”
高怀德道:“爹,孩儿愿去求援!”几个家将也同时请命。
高行周道:“突围求救,武艺为上,人多了反而过不去,现在已经快天黑了,怀德夜能视物,透骨龙又是千里良驹,就让他去吧,怀德,你准备一下,为父向谷口佯攻突围,你从另一端冲出。”
诸将领命下去后,高行周忽然拉着高怀德到一旁,低声道:“此次突围,你务虚保住自己的性命。东西两路大军的主帅都是没心没肺的人,你若能突围,求得到援军便罢,若求不到援救,便找个荒山野岭隐姓埋名,以待天下太平吧。不要再回来了。张龙骧是天命所归,咱们斗不过的!”
这话高行周说过一次了,但这般情景之下再提起,高怀德忍不住泪水飙出,要说话,却说不出口来,少年儿郎,第一次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
太阳终于下山了,就在天策唐军刚刚点亮火把时,高行周便佯攻谷口,堵塞谷口的士兵见他冲出群涌而上,高怀德觑看谷口西处防卫变得薄弱,只是其处有丈许高的巨石横亘阻路,马匹难以逾越,高怀德拍拍透骨龙道:“龙儿,我们上!”透骨龙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小跑助力,踏着一块垫脚石猛然一跃,踏石而上,就如一条神龙一般从空中掠过,守住谷口的唐军无不骇然,要追击时,透骨龙四蹄绝尘,没入黑暗之中,但听蹄声渐隐,已经去得远了!
第281章 千尸坑
曹元忠听说石重贵仍然要来,哈哈大笑,如今云州城内兵力虚弱,虽有一两万人,但其中并无一支强大到在正面战场对撼安重荣、药元福的强军。
然而自曹元忠以下,到折德扆白承福赵普,无论文武却是谁都不怕,因为他们刚刚接到消息,两日之后,张迈的大军就会抵达云州!
曹元忠对折德扆道:“事情都准备好了么?”
折德扆道:“都准备好了。云州的怀安县刘家,长青县许家,天成县韩家,宣德县萧家,蔚州的广陵县丁家堡,定安县杨家堡,定安县陈家,灵丘县白云寺,应州的浑源县罗睺军,河阴县报国军,朔州的鄯阳县马家,神武县安家,还有寰州的杨家,归化州的罗家,文德县张家,全都派了代表来了,只是他们都有些奇怪,为什么我们要将云州交割给石重贵,也需如此大肆张扬地请他们来观礼。”
曹元忠笑道:“不请他们来,如何显得我军诚意!”
赵普忽然道:“不过,归化、文德县的代表,却传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赵普道:“据说契丹已经东撤,东撤之时,还将幽州数十万百姓也全都掳掠走了。”
曹元忠吃了一惊:“竟然有这样的大事!”
折德扆道:“之前已有小道传闻,说是契丹在幽州掳掠人口,他们胡虏干这种事情向来都有,所以大家也并不很放在心上,但可万万没想到会是掳空整个幽州这样的大手笔。”
曹元忠道:“如此大事,怎么会今日才传到!我们派去幽州的说书人、变文僧,全都聋了哑了?”
赵普道:“契丹半个月前就已经隔绝了燕云两地之边境,我们派去的变文僧、说书人也有半个多月没消息传回来了。而最近晋军控制北太行陉口之后,似乎也在封锁消息。”
听赵普说出这个消息,在场人都震惊了。
如果是张迈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激于民族义愤而暴怒,如果是范质魏仁浦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感于圣贤大义挺身而出怒斥契丹大不仁,如果刘黑虎石拔等天策将领听到这个消息,此刻必然怒吼着要复仇,但曹元忠却冷静得仿佛没有心肝,脸上虽然激愤,心中却已经在打着算盘算计。
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形势对我们可有大好处啊!
不但是有利于天策在整个幽云地区的大布局,甚至云州这边,也可进行调整了!这是一个把柄,一个运用得好甚至可以再泼石敬瑭满身污水的重大把柄——好吧,石敬瑭早就满身污水了,现在曹元忠要做的就是将他掩盖污水的干净袍服扯下,让天下人都看得到他的肮脏,闻得到他身上的污臭!
曹元忠道:“此事务必要打探清楚!有必要时…延恭,你去一趟幽州!”
赵普道:“现在辽晋都是敌人了,曹公子千金之躯,不宜涉险,还是赵普去吧。”
曹元忠道:“延恭去了,才没危险,你的话,说不定反而会被契丹人或晋军将帅一怒之下杀了祭旗。”
…
幽州城。
这里是召公受封的故地,这里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首都,这里是汉武开边平定东北的后方指挥部,这里是隋炀东征饮恨的起点,多少的辉煌,多少怅惘,多少遗憾,多少的过往,如今已全城往事如烟散去。
偌大的幽州,只剩下一座空城。
杜重威为人贪酷,性残情暴,对百姓的死活向来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当初就不会下那个会被士林目为丧心病狂的军令!但现在看到一座空荡荡的城池,还是心里话慌,满城荒废,犹如鬼域,风吹过,只剩下回响在呼应,这是一个连尸体都没有的坟墓,不是人间。
符彦卿看看一些墙角残留的鲜血痕迹,就知道这一次契丹迁民是流血的,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有士兵在城外掘到一个千尸坑!
契丹人虽然掩埋了尸体,但也是草草了事,连掩盖痕迹都没心情干,所以很快就被石晋的军队找着了。
看着千尸坑,景延广目眦欲裂,向着苍天高呼:“契丹,野兽也!吾民受此残虐!此仇不报,朝廷养吾等何为!朝廷养吾等何为!”
周围的士兵听了他的大呼,眼神中都露出了敬佩之意,杜重威却睨了他一眼,心中冷笑,现在来大叫要报仇了,当初干什么去了?下决定不理契丹迁民的时候,你景延广也是默认了的,以你为将多年的经验,会不知道要如此大规模的强迫迁民肯定要杀人?从心里说一句,杜重威虽然憎恶张迈每每高举大义旗帜,但人家好歹能说到做到,你景延广就凭一张口,说时慷慨激昂,做时缩手缩脚,还不如老子干脆!
这时又有士兵在别的地方发现了千尸坑,符彦卿一脸忧色,说道:“事情很不妙啊,真没想到,契丹会做的这么过分!”
杜重威就像看不见满坑的尸体一般,说道:“我们并非不救燕民,这不是来不及么?”
就在昨日,石敬瑭下达的圣旨来到了军中,要求东路大军立刻挺近幽州,保护燕地百姓,杜重威接到圣旨之后迅速进兵,接手了这座城池。
当然他们进兵的时候,契丹人早就走了。说是交接城池,石晋军队却连契丹的马屁股都没见到,说是保护燕民,等他们进城的时候幽州早成废墟,只剩下眼前这个千尸坑。石晋一君一臣,整场行动就好像和契丹人商量好了似的。
这时又有士兵来报,又发现了一个千尸坑,符彦卿的脸色更惨白了:“就算有陛下的圣旨,只怕我们还是会被弹劾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身在前线没有第一时间挺进幽州,而是等候圣旨,以至于燕地一空,千尸成坑——这就是我们的过失,天下人不全是瞎子!河北山东之士子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燕地自古与河北联系密切,燕赵燕赵,自古联称。河北又与山东血脉相连,不管远在春秋时代齐桓公的立卫救燕,还是隋唐之际这里都被目为山东,这一整个片区向来都是同气连枝,无论是士林豪族还是民间百姓都有婚姻往来,如今幽州被搬了个空,河北士林势必有激烈反应,河北一动,山东士林又必然群起响应。
“哼!一帮子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理他们做什么!我们是奉旨行事,万事自有陛下替我们做主!”
五代时期文臣地位低落,在杜重威眼中,唯一重要的只有手中的刀,有刀的人才是一切,至于嘴皮子,谁有空去管他,当初会向石敬瑭请旨,就没想过能骗过天下人,只不过是需要一块自圆其说的遮羞布罢了。
…
这回契丹撤退得十分爽快,不但一下子交出了幽州,檀州顺州蓟州也一并交出,无论胡汉全部退据到榆关以东,加上最近石重贵收取的代地各州,现在整个幽云地区,就只剩下一个云州,其它全部落入石晋口袋中了!
燕地诸州百万人口,契丹掳走了几十万人,将昔日繁华的市井变成废墟,但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藏匿于城市角落,逃亡到荒山郊外,见到中原的军队进入才有部分人小心翼翼地从匿藏处走出来,同时给晋军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最近从漏网的燕民口中,属下还听说了一个消息…”符彦卿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亲自审问过那些燕民,虽然他们对这个消息的可靠性不敢保证,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大太重要了,以至于符彦卿不敢截留。
“什么消息?”杜重威问。
“听说…辽人在上京战败了…而且是大败!”
杜重威猛地倒吸一口气,几乎是和景延广一起齐声叫道:“你说什么!”
薛复北上,上京决胜,双方必定有一方胜利,一方失败,无论谁胜谁败都不能说出乎意料之外,但这场战争这么快就结束了?偌大的辽国这么快就败了?
这可不是边境之战啊!上京可是辽国的首都!就算不敌,按道理怎么也该抵挡个三年两载吧,怎么这么快就败了?首都都没了,那离亡国还远么?
“消息准确么?”
“不是很准确…”符彦卿道:“据那些燕民讲,是一些逃亡的契丹士兵向他们透露的,但他们也无从判断真假…”
“契丹的士兵在逃亡?”
杜重威的瞳孔都在收缩了。
在辽国的高压政策下,这两年燕地的汉人向河北逃亡多了去,就是辽国的汉兵逃亡也很常见,但契丹士兵逃亡!这得是发生什么事情啊!
景延广几乎都已经在相信这事情是真的了。
“如果辽人真的战败了…那我们怎么办?”符彦卿道:“杨易如果破了上京,多半就会挥师南下,那可是刚刚横扫漠北攻破上京的百胜雄师啊!”
面对千尸坑也神色自若的杜重威终于忍不住了,几乎跳了起来,连珠炮地下令:“下令全军,进驻幽州!”
“后方粮秣,尽入诸城!”
“常思部进驻儒州,严防居庸关、得胜口。”
“赵思绾部进驻檀州,严防古北馆。”
“郭从义部进驻蓟州,严防石门镇。”
“王景崇部进驻顺州,作为幽、檀、儒、蓟四州的居中援应!”
“李彦从以骑兵巡逻长城,随时支援各关口。”
“各部人马,务必用心,不得放匹马入关!”
景延广问:“滦州方向如何?”
刚才杜重威的安排,都是面向北方,要防备的是可能南下的天策,滦州则是面向东方,要防备的则是契丹人。
杜重威道:“契丹是我们的朋友,天策才是我们的敌人!”
在这一刻,杜重威终于恢复了他的大帅本色,叫道:“还有,下令石重贵,迅速收复云州!”他虽然身为三军总帅,但顾忌石重贵的皇子身份,一直都没对西路军的行动指手画脚过,但现在终于下达命令了。
“云州那边,听说曹元忠没打算毁约,真准备交割城池呢。”符彦卿说。
“那好,你赶快西进,尽起我们布置于幽云之间的人马,赶在交接之日前去云州与西路军会合!一定要确保将云州拿回来,只要燕云在我们手中,那我们就还能与天策一战!”
杜重威是一方大帅,素性骄傲自大,但到了这时,连他也不敢说能战胜天策了。
那是一支刚刚横扫漠北,建立卫霍奇功的雄军啊!如果上京之战他们真的胜利了,那天下间还有谁能赢得了他们!
…
曹延恭没有出境,他西出云州不久,便陆陆续续收到了曹元忠需要的“东西”。
那是无比体贴的韩德枢,特地送来的“证据”!
韩德枢如今是唐辽之间的一个特殊存在,他一方面利用天策给予他的配合在辽国如鱼得水,一方面又暗中输送一些不至于灭亡契丹,却能为天策带来隐形好处的情报。他从云州赶赴幽州时,耶律朔古早已进入辽西走廊,萧辖里北巡长城,便将幽州最后的善后工作留给了他和莫白雀,莫白雀如今已被韩德枢收伏,因此在辽国占据燕地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韩德枢拥有了相当大的自主权。
他看到了幽州荒凉的现状,知道了千人坑的存在,推想以张迈的性格会对此有什么样的反应,便特地给曹元忠送来了有力“证据”。
若干幽州和蓟州父老与妇孺,他们是这场灾难的受害者,亲身经历者,也是事件的目击者。
一个事情发生后,进入晋军给符彦卿传递消息的信使,他能证明,石晋的军队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
两个从幽州逃往河北,结果却被晋军挡住而不得不哭着回到人间地狱的小市民…
两个接到不许接纳燕地“逃民”军令之后,良心备受谴责而私自放行燕民,并很快受到惩处而逃亡的晋军将士,他们能够证明,杜重威在知道幽州发生什么事情之后,不但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幽州救人,反而在边境设置障碍,不许燕民“越境”,以至于将幽州的百姓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以上都是“人证”,被韩德枢设法送到归化军的汉族地方豪强手中,然后再辗转来到云州,此外还有上百个人,则分别匿藏于幽州、武州各处,等待着天策唐军去“解救”。
然后还有“物证”——那就是一副“千人坑”的分布图!按图索骥,可以找到契丹人的所有埋尸地。
父老、信使、逃亡后被堵回来的百姓、良心发现的战士,再加上空荡荡的幽州,埋满尸骸的千尸坑…这一切的一切,韩德枢与曹元忠都很明白,那将会激起张迈怎么样的愤怒,引爆出怎么样的火焰!
曹元忠放下了“证据”的单子,忽然长叹了一声,对侄子道:“上天果然是要灭亡石氏了!在内外局面都如此不利的情况下,杜重威居然还做下这么倒行逆施的事情来!之前元帅还在尽量缓和与石晋的关系,但此事一出,别想元帅再与石敬瑭有所妥协!”
曹延恭有些不可理解地说道:“侄儿实在不明白,杜重威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情来?石敬瑭怎么会容许他如此行事?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会被揭破,而他们也会因此而被钉在汗青的耻辱柱上么?他们就算再怎么暴虐无情,也不该如此愚蠢啊。”
曹元忠看看侄子,忽然说道:“其实,如果没有元帅存在的话,杜重威所做的事情,也不见得很出格。”
曹延恭一个愕然:“什么?”他有些不明白叔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曹元忠道:“延恭,你在国内待得太久了,有时候,你要跳出来,以辽国人、晋国人、蜀国人的眼光看看这个世界,然后才能更正确地处事。”
曹元忠这句话,就让曹延恭更不明白了。
曹元忠将旁人屏退,然后才道:“恭儿,你要知道,我们天策大唐在元帅的影响下,民心士气和其它地区其实已经变得不大一样了的。杜重威做的事情,在我们天策大唐的军民看来简直无法容忍,但是在石晋,在辽国,如果没有人站出来为,那么契丹的恶行和杜重威的助恶,都会被容忍下来。没有身受其难的百姓都会很麻木的,他们对别的地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进而觉得可以容忍,而作恶的契丹与石晋君臣,也并不觉得他们做了什么样的恶事。你明白了么?”
曹延恭仿佛有些明白了。
不知不觉中,天策境内一种新的价值观正在形成,这种价值观来源于张迈,而现在正潜移默化地普及于甘凉全境,并随天策唐军的步伐而扩散到整个西北,这是一种对罪恶的难以容忍,对民族背叛的难以容忍,对无视百姓死活的难以容忍!
曹延恭年纪较小,沙州并入天策时还是个少年,他是伴随着天策的扩张而成长,很自然地融入到这种价值观中而不自知,但曹元忠却不同,他很清楚地记得,原本的沙州并不是这样的,因此他也知道,中原和契丹国内也不是这样的。
华夏自春秋战国时代脱离蒙昧,确立起仁义礼智信的脊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民心之中存在着强大的志向与气节,哪怕经历秦始皇而未完全泯灭,因此有望门投止留张俭,有忍死须臾待杜根,汉唐之强大,非止帝王将相之强大,民间力量之强大才是其更加重要的基础。
但这股力量却在野蛮力量的入侵和自身意气的消亡中逐渐削弱,大唐灭亡以后,民气士心,更是沦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蒙昧之中,到五代时期,百姓对君主的要求低到无以复加,对于不义,止步于士林没有实质力量的口诛笔伐,期待明君与青天来为他们做主的民众不会有强力的反扑,服务于君权的舆论不会有真正的钳制力,政坛不会因此形成政治风潮,法律不会就此而伸张正义,而做下恶事的当权者,也不会因此而受到他们应有的惩处。
但天策却已经改变了,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
高怀德倒拖长枪,扬鞭策马,若在平时,他是万万不舍得他的透骨龙如此狂奔的,但此际却顾不得了。
敕勒川地广人稀,高怀德窜入荒野,晓伏夜行,沿途见到晋军败兵,一问之下,才知道李彝殷昨日已经击溃了白马银枪团的中路军马,七千兵马投降了五六千人,只有千余人趁乱逃散了。
张迈下的将令,不要求对白马银枪团赶尽杀绝,任这数百人逃入长城,他要借这些人的口告诉晋军自己来了!
高怀德混于败兵之中,也进入了长城,沿途听到消息,才知白马银枪团的前锋千骑也被李彝殷和李彝秀前后夹击,围困于长城外的白道山,进入长城后,又听说雁门关大军正朝云州而去,他便朝云州而来。
…
人对传言的态度很奇怪。有时候一点点谣言侧漏出来就传得满城风雨,而有时候天下皆知的“消息”却被当作谣言。
关于张迈驾临敕勒川的“谣言”,最近在晋北越传越是厉害!
石重贵起初是吃了一惊,多方打听之后,发现消息的来源多半传自云州,因此反而就不肯相信了,认为这是曹元忠故作玄虚,企图吓走自己。尽管最近两日那“谣言”越传越真,甚至有白马银枪团的士兵突破长城带来消息,声称白马银枪团已在敕勒川遇到张迈并被击败。石重贵听了仍然半信半疑。
现在离他与曹元忠的“七日之约”只剩两日,他的五万大军也已进驻怀仁县城。
石重贵的前锋才到,曹元忠便下令,命白承福全部退入云州城内,所以石重贵轻而易举就取得怀仁。
就在这时长城之内又多了许多败兵,“张迈北上”的消息越传越真,石重贵还特地传唤了几个败兵亲自审问,然而这些败兵全部都来自白马银枪团的中军,他们都是被李彝殷击破,并未亲眼见到过陌刀战斧阵,只是战场风闻而已。
石重贵细细审问过后说道:“说是说张迈来了,却一个见到他大纛的人都没有,又说草原上出现了陌刀战斧阵,可这陌刀战斧阵不是在关中大战中打没了么?哼哼,这必定仍是曹元忠制造出来的谣言!他若不提陌刀战斧阵,我或许还会被他欺瞒了,但提这陌刀战斧阵,却是自作聪明露出破绽了。高行周被李彝殷击败的事或许是真,但张迈北上的消息,多半是假的!”
药元福道:“但我听说,那曹元忠竟然传唤了晋北四州一十六县的代表,说是到时候城池交接的时候好观礼,这种事情也要搞得大张旗鼓,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
石重贵道:“不管他要做什么,但他这么大张旗鼓,到时候只会作茧自缚,让他们连反悔都不行。”
安重荣道:“那么我们还去云州么?”
石重贵道:“去!当然去!派人告诉曹元忠,两日之后,我会依照约定前来收取城池。”
第282章 滚出云州
云州和敕勒川的道路已经打通,张迈现在已经来到长城之上,或者说,是废弃的长城上,这里离云州只有两日路程了,轻骑快跑的话还更不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传递,书信半日间就可以到达了。张迈在这里整顿兵马,同时在这里凭吊长城。
“这是一个很伟大,很伟大的工程,和我们即将要见到的大运河,同样伟大。”张迈对身边的马小春说,尽管马小春的胸怀视野根本无法理解张迈言语中的含义。
这是一段隋长城,还是隋朝年间修筑的,隋炀帝以后就再没有增修过,随着风沙的侵蚀,城墙已经斑驳不堪,许多段落已经无法作为守卫据点。大唐灭亡之后,五代割据政权都再没有足够的力量来重修长城,契丹得手以后,更不会自找麻烦。
“但是,像这样伟大的工程,我应该不会再来搞一次了,正如…”张迈说出一个如果范质魏仁浦在会大吃一惊,但马小春却毫无感觉到话来:“正如我可能会废掉运河。”
看到马小春在那里不断点头,张迈略有些失落,就像一个绝世剑客,一时找不到可以论剑的人一般。忽然之间,他无比希望杨易快点伤好,薛复快点南下,当然,也可以从秦西那边,将几个能说话的人抽调过来。
就在这时,曹元忠的书信来了。还没看完书信,张迈的胸腔就蕴发这一股怒火!
幽州那边,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事,尽管这些年他的城府已经历练得越发深沉,但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契丹,哪怕是在败亡之际,也要给自己弄这样的一档子事情来!
但张迈的怒火,却不是朝契丹发作!
作为游牧民族,掠夺农耕文明是他们的天性;作为敌对国家,契丹掳汉民以实东北,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换了张迈在耶律朔古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这么做。对手就是对手,敌人就是敌人,理应杀戮,理应征服,理应打击!
但晋军的反应,却让他失望到了极点,国人受难,袖手旁观不止,甚至还见死不救,甚至还封锁边界!
这样的反应,让张迈几乎无法理解,这得是多扭曲的社会形态下才会出现这样的人格,这得是多扭曲的人格才会做出这样无耻的决定!这得是多扭曲的君王才会容忍属下作出这样的决定!
这样的人,史家会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张迈不是史家,他手中没有笔,他有的只是赤缎血矛!他要直接将做出这个决定的人,钉死在幽州的城头!
“够了,够了!”
张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马小春说道:“向云州传话,向各部兵将传话,以后不用对晋军客气了!向洛阳传话,让范质回来!石敬瑭我受够他了!”
“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必须尽快脱离这种人的手掌!”
“他不配做这片土地的皇帝!他不配当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守护者!”
“我也不准备再和他对话了,因为他不配!”
…
在张迈抵达长城之后,云州这边的民心士气就变得不大一样。
曹元忠没有刻意隐瞒张迈抵晋的消息,也没有可以宣扬,然而消息还是通过各种途径传遍了晋北,除了仍然坚持这可能是个阴谋的石重贵,云州的大部分都知道:元帅来了!
其实,安重荣在怀疑张迈到来是个谣言的同时,也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没错,就是逃跑,哪怕是一个赫赫有名的重将,面对张迈想到的也不是怎么作战,而是怎么逃跑——他仔细地安排了后路,确保退入雁门关的退路不会被隔断,然后才和石重贵一起领兵前往云州。
然后,一个小将的到来,彻底证实了张迈的“存在”!
…
高怀德终于赶到了。
虽然安重荣药元福都不认得他,但中路军与西路军毕竟有过不少使者往来,派人一认,就能确定来人的确是高行周的公子,白马银枪团的少爷。
高怀德一见着石重贵安重荣药元福,纳头便拜,带着哭腔叫道:“留守!请你快快发兵,救救我爹爹吧!我爹爹被困金河山,到如今只怕早已粮绝,请留守速速发兵救我父亲一救!”
安重荣和药元福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暗叫不妙,石重贵心中也是一惊,问道:“怎么,难道…张迈真的来了?”
“是!”高怀德道:“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败得那么快,那么惨。”
安重荣厉声喝道:“你确定张迈真的来了?!是你们亲眼见到,还是揣测!”
高怀德道:“双方离得远,张迈又不可能亲自上阵,再说我们也不认得他啊。可是他的大纛出现了,而且陌刀战斧阵也出现了。别的可能是假的,陌刀战斧阵假不了啊。”
安重荣和药元福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药元福道:“陌刀战斧阵不是在关中一役里打没了吗?”
“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高怀德道:“但我爹爹看得清楚,那是陌刀战斧阵,没错的。”
高思继高行周都是练兵的大行家,这一点安重荣药元福也都是佩服的,五代离唐不远,尽管陌刀在中原失传,但作为一个骑将世家,高行周对专克骑兵的陌刀战斧阵自然深有研究,他作出的判断安重荣药元福自然也不会推翻。
陌刀战斧阵既然到了,那就没什么悬念了,就算张迈其实没来,只凭这个战阵本身就足以威慑燕云——去年那场死磕契丹的大战让人印象太深刻了!
“留守,家父为我制造机会,让我突围前来,这三日三夜里我几乎不眠不休,现在前方军情紧急,请留守速速发兵救援!否则我中路人马只怕就要支持不住了啊!”
高怀德言语殷切,双目流泪,几要泣血,然而他从石重贵等人的脸部表情中却看不到自己所期待的反应。
三人的脸上,没有着急的样子,没有愤切的样子,一听到张迈到来,有的只是惊震,甚至畏缩!
高怀德的心一下子冷了!
看到这三人的神情,他就意识到从他们这里求不到救兵了!
他只是一个武家少年,没有老谋深算的城府,没有七步一计的智算,战场之上拥有令人惊艳的表现,但在交涉场合中却殊乏应对的能力。在战场上,一个高怀德能干掉一百个曹延恭,但在这种场合下,一百个高怀德加起来也比不上曹延恭的一条舌头。
他能做的,只是在此弯下他素来不肯轻易弯折的膝盖与背脊,放下他所珍贵的自尊,砰砰砰地重重磕头!
“留守,留守!求你救救我爹爹!求你救救我爹爹!”
这个年龄的洛阳豪少,多在走马斗鸡,哪个不矜持,哪个不骄傲?
但是为了父亲的性命,为了数千白马银枪团兄长们的性命,高怀德却将头磕得犹如擂鼓!他的脑壳很硬,地面的砖块都被磕裂了,染满了鲜血,看得药元福心中不忍,上前扶住道:“世侄,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有些晕眩的高怀德提起最后一丝希望,叫道:“药将军,您答应去救我爹爹了?”
但是他得到的是药元福眼神中的一点遗憾与躲闪。
“世侄,你先下去休息,好好养伤,高帅被困,我们河东人马自然责无旁贷,但事关重大,出兵救援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高怀德又是一阵晕眩,叫道:“药叔叔!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