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声道:“那时是好了,不过反反复复……”

公子看着我,片刻,道:“霓生,你回府去吧。”

犹豫了一下:“那……公子呢?”

“宫城已无事,我稍后便到太极宫去。”公子道。

我望着公子,仍皱着眉头,似在忍耐不适,又露出不舍之态。

“去吧,今夜你也累了,回府与家中报一声平安,好好歇息。”公子的声音和缓。

我心里一喜,表面平静,乖乖应下。

“我让内侍派人送你。”公子道。

我忙道:“不必,回宫还要许久,我骑马回去便是。”说罢,我向公子和桓瓖一礼,转身而去。

公子的腰牌,果然甚为好使。

内宫中的事虽不出司马门,但这么大的动静,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必是出了大乱子。故而外宫的关卡比往常更严,但当我亮出腰牌,那些人最多问问来历,无人敢阻拦。

我一路沿着宫道驰出,未多时,便出了皇城。

宫城中的事,虽仍未波及出雒阳城内,但许多人亦被惊扰。

我骑马路过各处街道时,只见许多人家灯火明亮。一些贵族高门自有家人部曲执刀拿棒守在宅子外面,而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人家,也大门紧闭,只在墙头探着脑袋,往宫城的方向翘首张望。

雒阳城中仍然戒严,但街上看不到一个巡逻的军士。在谋划中,诸城门校尉要么策反,要么捕杀,如今看来,行事顺利。

荀府就在皇城之外,按计议,此处归梁王收拾。荀尚在宫中被拘之后,梁王的儿子东夷校尉司马祥即率兵围住了荀府,不许一人进出。

我下了马,往荀府门前窥觑。只见人影绰绰,军士举着火把,将府内府外照得通明。荀府内也有府兵,大门紧闭,与府外的兵马对峙。有人在墙内高声大骂,说荀尚是辅弼太子的重臣,是太傅,对皇帝忠心耿耿,诛杀他的皇后、谢氏、梁王等人都是乱臣贼子云云。

听那声音,却是荀凱。

我擦了把汗,知道梁王还未动手,自己来得不算迟。

挨着荀府后园的门附近,有一处巷子,可以藏人。我避开军士的眼线,赶到巷子里的时候,曹叔和曹麟都等候在了这里。

微弱的月光堪堪照进半边巷子,我望去,出乎意料,除了曹叔和曹麟二人,还有好些人也在,一眼看去,足有三十余人。

我心中暗暗吃了一惊。

“霓生,你去了何处?”曹麟看到我,如释重负,“我以为你出了何事,险些要去寻你。”

我说:“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故而来迟。”

曹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道:“这些都是自家人,你放心,那些书必可安然到手。”

我颔首。

按照我的提议,这些人都是京兆府士卒的装扮,曹麟和另两个人是什长,而曹叔则是府吏。曹叔的长相本就有一股书卷之气,一番装扮之后,更是官威十足,毫无破绽。

曹麟将一套士卒的衣服递给我,我当即换上,虽身量大些,但把多余的袖子卷起,也无甚妨碍。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在脸上做了些功夫。曹麟黏上了络腮胡子,我则是加了小胡子和粗眉,看上去皆与原貌大相径庭。

京兆府乃为保全雒阳治安而设,荀府内乱起来时,无论哪边占了上风,京兆府来人皆再合理不过。京兆尹赵绾是个见风使舵的人,只要太后这边成压倒之势,他会毫不犹豫地投诚过来。不过现在形势未明,他自是装聋作哑无所动作,所以,我们动作快些,便不会遇到京兆府的真兵。

荀凱一向高傲,又有功勋加身,我以为这样的人,必是有几分血性,在听到荀尚被杀的事之后,绝望之下,会率着府兵出来殊死一搏。

然而他只是骂,费了许久,仍毫无动作。

我和曹叔父子到前门查看,曹麟皱皱眉,道:“这荀府中的人倒是忍得,只是这般下去倒像是要服软,乱不起来可如何是好?”

曹叔道:“必不至如此。”

话才出口无多时,突然,领兵的司马祥突然大叫一声倒地,众人看去,却见是他肩上中了一箭。

我吃了一惊,看向曹叔,他淡淡一笑,似乎早已知晓。

一时间,众人哗然,群情激愤。府外的军士动起手来,抬来一根房梁,朝大门撞去。

事情已经如愿生变,我们也不再等待,返回了后院附近的巷子。

司马祥手下的军士吵吵嚷嚷,四处奔走,堵在各处门外的人已经得了信,也动起手来。

没多久,那处小门被撞开,军士们叫喊着,冲了进去。

“走!”曹叔说罢,整了整衣冠,也领着众人走过去。

守在门外的军士看见我们,神色紧张地拿起兵器,喝令我们止步。

曹叔却是毫无畏惧,上前高声道:“我乃京兆府司马李振!奉赵府尹之命,前来助东夷校尉捉拿荀党!”说罢,亮出腰牌。

我心想,曹叔不愧跟了祖父许多年,偷鸡摸狗的本事学得比我更胜一筹。我只提议去偷京兆府库中的士卒衣服,不料他连府吏的腰牌都偷了。

军士们见得腰牌,又得知是来帮忙的,神色即缓和下来,收起兵器,行礼道:“原来是李司马,多有得罪,校尉就在府中,司马请进!”

曹叔颔首,领着众人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此门直通后园,附近并无什么人居住,军士大多都奔向了前院拿人,相比那边腾起的火光和传来的呼喝尖叫,这边甚为平静。

我知道路怎么走,进门之后,即望着藏书阁的方向飞奔而去。这般大乱之内必有劫掠,那藏书阁里虽无甚财物,但要是有不长眼的人放一把火,我便功亏一篑。

幸好,还无人顾及此处。藏书阁中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我往身后看了看,发现只有曹麟跟着我,曹叔却不见了。那三十几个帮手,跟来的也不过七八人。

见我露出讶色,曹麟笑笑:“我父亲另有事要办,你放心,他们几个气力大,足够搬走那些书。”

我虽心中疑惑,但没有功夫耽搁。门上却没有锁,我推门进去,点了灯,直上二楼。

那几只箱子仍在原地,我迅速将各个打开,查看一遍,皆完好无损。

我对曹麟点点头,曹麟即招手,让那几人将箱子搬走。

可才走到楼下,突然,一声尖叫骤然响起,将我惊住。

看去,却见是一个女子被人从角落里揪了出来。

我认出来,这正是那个暂住在藏书阁里的伏姬。

伏姬蜷缩在地上,抖得似筛糠一般,漂亮的脸蛋惨白,满是眼泪。

“莫杀我……莫杀我……”她哀求道,“求求你们……”

曹麟愣了愣,忙止住拉扯她的人,片刻,看向我。

我没工夫管她,道:“走。”

“不行。”曹麟低声道,“她看到了你我的脸。”

我心想都易了容,还有甚好怕。不过曹麟既然考虑至此,自有他的道理。

我说:“你想如何?”

曹麟眉头皱起。

许是察觉到了危险,伏姬更是害怕,跪在曹麟面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妾什么也不知……将军……将军放过妾吧……”

曹麟却没有多言,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

“若想活命,便莫出声。”他对伏姬道,“若不顺从,你性命难保。”

伏姬惊恐地望着他,忙闭上嘴巴,不再出声。

一行人离开藏书阁,径自往府外而去,前方的嘈杂之声已经有些近,似乎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我们加快脚步,出门之后,那些士卒看着我们手里的物什和人,露出疑惑之色。

“我等奉府尹及校尉之名,将这些赃物及人贩带往府中查验。”他朗声道,说罢,不等那些人回过神来,径自领着众人前行。

第45章 解危(上)

荀府的动静甚大, 走出百丈之后仍听得到纷乱的声音。街道上黑漆漆的,就算有大胆的人跑出来探头探脑,见到军士模样的人经过也吓得缩了回去。

众人七拐八绕, 到了穿成而过的小河边上。这也是早已选好的去处,周遭僻静无人,且有树木遮挡。众人迅速将身上的衣服脱下, 聚拢在一处。

伏姬早已经被蒙上了眼睛,嘴里也堵上了布, 此时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似已经听天由命。

我看向曹麟, 他将那堆衣服点了火, 片刻,转过头来对我说:“你随他们先回去。”

“你呢?”我说。

曹麟看了看伏姬,道:“我还须处置。”

我犹豫一下, 低声道:“她未看清你我面目, 一路了蒙了眼,你实不必……”

“我知晓。”曹麟神色不为所动,打断道,“我自有计较, 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我见他坚持,不再多言, 看伏姬一眼, 随众人离开。

回到槐树里的时候, 曹叔和那些人还未回来。我只得让众人将箱子放下,再清点一遍。

未多时,曹麟回来了。我看了看他的手和身上,并无半点脏污。

正想要问他如何处置了伏姬,这时,门外响起了动静,却是曹叔也走了进来。

跟我们一样,他身上也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出门。跟随他的那些人,一个也没跟着回来,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不见。

“这便是那些书?”这时,曹叔看到那些箱子,走过来问道。

我说:“正是。”

他打开两个,将里面的书拿起来,翻了翻。片刻,笑而摇头。

“当年我见先生翻阅,只觉此乃天书,如今看来亦是如此。”说罢,他长叹一声,感慨,“那时我随先生行走,他行囊中带得最多的便是这些书。就算再艰难,也不曾丢弃,如今睹物,却是物是人非。”

说罢,他眼圈微红。

我也感慨无比。族叔那事之后,我最愧疚的,其实并非落入奴籍,或者丢掉了祖父的田宅,而是这些书下落不明。奴籍和田宅都可以用钱赎回,而这些书却是不可。如果它们丢了,我想我会自责一生,将来亦无颜到泉下去见祖父。

幸好,如今它们完完好好地放在了我的面前,再也不必担心。

曹叔对我道:“霓生,我与阿麟明日即离开雒阳。”

我诧异不已。

“明日?”我问。

曹叔颔首,道:“我等有些要事要办,须得往荆州一趟。”

我瞅着他:“是何要事?”

曹叔微笑:“自不是坏事,你日后便会知晓。”

他这样说,我也不好再问,片刻,又看向曹麟。

曹麟也恢复了笑嘻嘻的神色。

“霓生,”他说,“我父亲已将此处宅院买下,你日后犯了事或当了逃奴,尽可躲到此处来。”

我“嘁”一声,不理他。

曹叔望望门外,道:“霓生,现下已近天明,桓府那边如何?”

我一愣,忽然想起,我出来已经许久,宫中的事大约也该完毕了,也不知公子如果回到府中,会不会找我。

事不宜迟,我即向曹叔和曹麟告辞,借了一匹马,匆匆离开。

回到桓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晨风凉烈,吹着脸上,带着一丝烟火的气味。

幸好,我回到桓府时,公子还未回到。正当我要去院子里,却遇上林勋。

我知道他先前跟着公子出去了,忙问:“可知公子去了何处?”

林勋道:“公子在淮阴侯府。”

我讶然:“怎在淮阴侯府?”

“你不知晓?”林勋道,“表公子在东宫中保护皇太孙,被荀氏余党重伤,被送回侯府去了。”

我希望林勋是言过其实,但当我赶到淮阴侯府时,发现此事丝毫不假。

沈冲一直待在东宫,太子领兵出去之后,他留在皇太孙身旁保护。而太子丧命的消息传回东宫之后,东宫之中一片混乱。沈冲想护送太子妃和皇太孙到安全之处暂避,突然,一个内侍拔刀出来,幸而沈冲眼疾手快,奋力抵挡,将那人杀死。可他自己却猝不及防,被捅伤了腹部。

他伤势过重,送回侯府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

淮阴侯府里已是乱成一团,沈冲的院子里,仆婢来来往往,我看到一人手里端着盆出来,里面尽是血水,看得触目惊心。

我不得入室,只能在窗边凑着缝隙看。

沈冲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露着半边苍白的脸。室中站着好些人,榻旁的是近侍和太医,与沈延低声说着话,皆神色沉重。公子也在里面,但背对着这边,看不清脸。

院中还有不少仆婢,聚在廊下,面上皆是忧虑。他平日待人宽和,如今见得这般光景,不少人还忍不住哭泣起来。

惠风站在门外,看到我,哭哭啼啼:“霓生,方才我听那太医说,公子怕是要难挺过去。”

我问她可知伤到了何处,伤得多深。

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只说那伤口甚是可怕,太医说可能伤到了脏器。

我沉吟,正想着如何进去看一看,忽而见公子走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思虑之色,举手投足间却无疲惫之态。脚步匆匆。经过廊下的时候,他忽而看到我。

“你怎来了?”他问。

我说:“我见公子一直不曾回府,心中牵挂,正好遇到林勋,告知了我此事。”

公子闻言,目光缓了缓。

我问:“表公子如何了?”

公子眉间再度蹙起,沉声道:“只怕不好。”

我心中一沉。他一直待在沈冲身旁,又看了太医处置,说出这般话,当是无差。

公子看着我,道:“你回去歇息吧,告知家中我就此处,你不必担忧。”

这般时节,我自然不会回去。

“府中已经知晓,且公子还在此,我如何歇息。”我说。

公子还要再说,这时,只听外头传来一阵动静,望去,却是大长公主和桓肃来了,还有桓瓖的母亲,昌邑侯夫人王氏。

三人皆风尘仆仆,大长公主向迎出来的杨氏问道:“现下如何了?”

杨氏擦着眼泪,道:“血是止住了,可伤得太深,太医说已是尽力,只得看他自己造化。若是醒转不得,便……”她说不下去,掩面呜咽了起来。

大长公主颔首,与她一道入内。看了沈冲的伤势之后,亦神色凝重。

“太后闻得逸之出事,甚为担忧。可宫中那边,你们也知晓,太后□□不得,便教我等即刻赶来。”桓肃对沈延道。

沈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精明之色,长叹一口气,神容憔悴。

王氏安慰道:“君侯与夫人还是想开些。想当年,元初亦曾遭不测,命在旦夕,后来亦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