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问:“我昏迷之时,是元初将你寻来的?”

我说:“不是,我听闻表公子出事了,便自己来了。”

沈冲讶然:“哦?”

我好不容易说一次实话,只觉脸上竟然热了起来,忙补充道:“我听闻表公子伤得重,便过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冲注视着我,少顷,微微颔首。

“如此说来,都是天意。”他望向窗外,长叹一声,低低道,“我曾想,若一睡不醒,必无许多烦心事。”

我讶然,看着他。

沈冲不无自嘲:“你可是在想,我是庸人自扰?”

我笑笑,片刻摇了摇头。

“我在想伯夷和叔齐。”我说。

“哦?”沈冲露出不解之色。

我说:“伯夷和叔齐本是商时的孤竹国王子。孤竹国君去世时,本以叔齐为新君,然而叔齐以自己是次子为由让位于长子伯夷,而伯夷以为让位有违父命,坚持不受。后来,二人闻知西伯侯有德,便索性去往歧周。武王伐商,伯夷叔齐以不孝不仁为由,叩马而谏;武王克商之后,二人耻食周黍,饿死首阳山。”

沈冲目光动了动。

“这我知晓。”他说。

“可还有一事,表公子必是不知。”我说,“孤竹国便在后来的辽西郡之地。商盘踞中原,东为东海,西方、南方皆为方国所围,为北方地广人稀,可以退守。孤竹国横亘北境,本乃咽喉,然自从伯夷叔齐出奔歧周,孤竹国因君位空悬陷入内外交困,为山戎攻破,商纣北退无望,只得眼睁睁看着周人杀来,在朝歌自焚而死。”

沈冲露出惊讶之色。

我继续道:“后世以叔齐伯夷为忠孝表率,然我以为,天下人若有志行忠孝之事,则当以伯夷叔齐为前车之鉴。孤竹因二人相让陷于无君之境,岂非不孝;商纣因孤竹陷落而被逼入绝境,岂非不忠?就算二人饿死首阳山,亦已于事无补,却称为忠义,岂非自欺欺人。”

沈冲看着我,狐疑道:“这些我从未记载,你如何得知?”

我不答,却道:“在遮胡关时,公子曾问过我的出身,想来也知晓了我祖上之事。”

沈冲一怔,片刻,苦笑。

“正是。”他说,“我听说过原颍川太守云宏之事,霓生,你都猜到了。”

我也笑了笑。

这并不难猜,沈冲这般讲究学问的人,会在遮胡关劝公子听我神神叨叨,想想就知道其中必是事出有因。

我说:“想来公子亦知晓,云氏自古专心杂家,懂得许多不见经传之事。”

沈冲沉吟,道:“如你所言,若伯夷叔齐未弃国而去,商纣便不至灭亡,此方为忠?”

我说:“非也,此乃万事有因。商纣暴虐,以致灭亡,此乃天命。而伯夷叔齐无视于此,而只纠结于忠孝人臣之谓,殊不知其道本已空虚,为之身死而博来名声,亦不过徒有其表。”

他看着我,好一会,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枉我读了许多书,到头来不过自设囹圄,还不如你想得开阔。”他说。

我谦道:“表公子初衷高义,我不过知晓些旁事罢了。”

沈冲目光沉静,未多言。

他的身体仍虚弱,说了些话之后,又用膳服药,已经用尽气力,不久又昏昏睡去。

我也有些疲乏,正打算去找惠风说说话,还未出门,却来了客人。

沈延毕竟面子不小,交游也甚广。沈冲遇刺之后,每日都有些亲故之人来探望。不过沈延夫妇一向担心客人扰他们宝贝儿子养伤,甚少让人来内室之中。故而能让我在这里见到的,不是与沈氏来往甚密的亲友故人,便是十分要紧的重臣贵胄。

待得看到来人,我讶然。

是宁寿县主。

她在杨氏的陪伴下,来到沈冲的院子里。不过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不曾进内室,只在门前看了看,便与杨氏去了外间说话。

其实除了皇家,豫章王与淮阴侯还有些亲戚。豫章王后陆氏与淮阴侯夫人杨氏是表姊妹,因得这关系,豫章王全家来到雒阳之后,两家时常来往。故而那时在云栖寺,宁寿县主与我说起过沈冲。

在沈冲遇刺后的第三日,豫章王就来探望过。

他入朝之后,与淮阴侯一向有些来往。探望时,带来了一些创药,又细细问过沈冲的伤情。

因得宫中之事,豫章王和沈延神色都不太好。沈冲那时虽已过了最凶险的一关,却一直昏睡,豫章王与杨氏慰问了几句,便与沈延到堂上叙话去了。

“父王上次来探望之后,时常忧心。”宁寿县主对杨氏道,“他唯恐那时送的创药用完了,便教我再送些来。”

杨氏颔首:“殿下有心。”

宁寿县主道:“母后如今回了豫章,此事她若知晓,必也寝食难安。”

杨氏道:“告知她做甚?切莫如此。她身体已是不好,知晓此事也是徒增忧虑,于事无益。”

宁寿县主叹一口气:“府中如今除了父王便是我,平日事务繁琐,父王无暇分身,只好由我来探望。”

一旁侍立的惠风瞥瞥我,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个白眼。

杨氏微笑:“有心便是,岂计较这些。逸之这些日子已是慢慢好起,你回去告知殿下,不必挂念。”

宁寿县主颔首,忽而将目光转向我。

“我听闻,此番逸之表兄得以保全性命,乃是霓生之功?”她含笑道。

“正是。”杨氏对我道,“云霓生,来见过县主。”

我只得走过去,向宁寿县主行礼:“拜见县主。”

宁寿县主答了礼,看着我,意味深长:“我早闻你本事了得,如今看来,果名不虚传。”

我谦逊道:“此乃公子福泽厚广,奴婢不过辅助。”

宁寿县主淡笑,不置可否。片刻,继续与杨氏聊起家常。

她在沈冲房中逗留并不许久,寒暄一阵,杨氏说侯府后院的枫树红了,要带她去观赏。宁寿县主欣然应允,跟随杨氏离去。

“好个不守妇道的宁寿县主。”惠风鄙夷道。

我问:“怎么了”

“你看她方才打量我家公子那眼神,直勾勾的。必是又想勾引桓公子,又想勾引我家公子。”她越说越生气,“她算得什么人?竟想脚踏二船。”

我哂然。

方才宁寿县主来时,我正给沈冲更换覆在他额头上的巾帕,不曾注意此事。

如今听惠风提起,我心中也不禁警觉。

“便是她想,也要淮阴侯愿意才是。”我说,“淮阴侯不是一直想让表公子尚公主?”

“那是主人这般想,夫人可不愿意。”惠风不以为然道,说着,看看四周,低声跟我八卦,“你想,公主那般娇贵的人物,娶回来岂非天天似神仙般供着?夫人虽是这府中的主母,到了公主面前一样须得低声下气。宁寿县主可不同,你看她与夫人说话时那和气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母女。她封号也不低,配得上公子,让这样的人来做儿妇,岂不比公主强了去?”

我听得这话,觉得十分有道理。想想宁寿县主那张脸,再看看沈冲,我登时也有了些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沈冲对我心底这些弯弯道道自然一无所觉。他睡了两个时辰之后,再度行来,我喂他用了些肉穈粥,又服了药,他靠在褥子上,神色平和。

“霓生,我方才做了梦。”他说。

“哦”我问,“表公子梦见了什么?”

“梦见你那日在元初书房外插的花。”沈冲道,“甚是好看。”

惠风每每说起公子时,总说就算他只是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她也甘之若饴。

而我此时的心中,则如灌下了一整桶的蜜糖。

“表公子若喜欢,我也给表公子房中插一些。”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借着给他倒水,掩饰着脸上的热气。

“好。”沈冲微笑道。

那声音醇厚而温和,传入耳中,我的心仿佛停在了当下。

第50章 释怀(下)

可惜沈冲醒不过许久, 又躺下睡去了。

我在旁边坐着,端详他的睡脸, 想入非非,片刻,见四下无人, 又摸了摸他露在褥子外的手背。

心头有一种做贼得逞的刺激感, 我觉得我要是现在去照镜子, 必是笑得一脸傻气猥琐。

方才沈冲说想看我插花, 这使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午后的睡意一下全消。

我望了望外头的光景, 天气甚好,沈冲也不会很快醒来,于是决定先去剪些花来。

淮阴侯府和别的贵胄府邸一样,园子甚多。沈冲治园的手艺高超,人人都说他院子里的花最漂亮。但那是沈冲的心血, 我自然不舍得糟蹋。

于是, 我兴致勃勃来到了后园里,打算将各色花卉通通剪一把回去。

午后,府中无论主仆, 大多小憩去了, 十分适宜为所欲为。可惜时值秋季,便是贵胄们的园林也已经不如夏季般繁花似锦。我挑了一圈, 合意的花枝也不过寥寥, 正考虑着如何搭配, 身后忽而传来一个声音,“这可是淮阴侯最爱的雀头红,你真要下手”

我一惊,回头,却见是宁寿县主。

她看着我,神色悠然,手里拈着一枝刚刚折下的桂花。

我哂然,却即刻恢复了自若的神态,向她一礼。

“县主,奴婢奉表公子之命,到园中择选花卉,在房中摆置。”我说。

“哦?”宁寿县主看着我,“逸之公子醒了?”

我自然不会给她机会,道:“表公子还未醒,这是他昨日吩咐下的。”

宁寿县主了然,却道:“霓生,你我多日不见,陪我在这院中散散步,如何?”

我讶然,道:“县主为何要与奴婢散步?”

宁寿县主弯弯唇角:“我与你一见如故,甚是喜欢你。”

我:“……”

沈府的后园甚大,其中的小径亦装饰精致,以各色石块拼成各式祥瑞的图案,颇费心思。

我抱着花,跟在宁寿县主身后。她走得不紧不慢,我也不紧不慢。

“听说那夜里,你也在宫中?”走了一段之后,她问我。

我知道她当然不会是只想散散步这么简单,听她问起,从容答道:“正是。”

“是长公主带你去的?”她问。

“不是,是我家公子。”

宁寿县主颔首,片刻,道:“云霓生,我明日就去将你讨来豫章王府,如何?”

我讶然,看着她,不知她平白说出这样的话,意欲何为。

“奴婢惶恐,不知县主为何如此抬爱?”我问。

“不为何,”宁寿县主一笑,“我方才不是说了,我对你一见如故,甚是欢喜。”

我:“……”

“你放心好了。”宁寿县主接着道,“你到我府中来,不仅不必做侍婢,我还可让你做个女官,给你分派婢女服侍。比起在桓府中伺候别人,岂不好了千倍。”

我心底无奈。

什么一见如故,其实无非还是看中了我那装神弄鬼的本事。豫章王虽然也参与了倒荀,但皇后得势,太子横死,他这个仅剩的辅政大臣就变得尴尬起来。宁寿县主这个时候想起我,大概又是想要我展现展现遮胡关那般的神通,给豫章王指一条路。

这些贵人们总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总想拿些蝇头小利来笼络我,相较之下,秦王竟是最大方的。

“县主,”我说,“奴婢是桓府的人,虽得县主抬爱,然身不由己,县主当与我家主人去说才是。”

“可我想与你说。”宁寿县主道,“只要你愿意,我自有办法将你要来。”

我愣了愣,啼笑皆非。

“县主,”我说,“主人让奴婢留在公子身边,乃是为公子辅弼时运,便是县主去要,只怕也难得应许。”

“你那辅弼,不是说到你家公子娶妇么?”宁寿县主眨了眨眼睛,“待桓公子娶妇之后,我再去要你。”

“县主不可拿奴婢打趣。”我说,“背弃主人之事,奴婢万万不敢。”

“云霓生。”宁寿县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不愿离开桓公子,是么?”

我窘了一下。

“县主何出此言……”我顺水推舟,露出羞赧之色。

宁寿县主一脸不喜。

“我看你有些才智,胆气也不输男子,想来假以时日,必也可有一番作为。”她皱眉道,“世间□□皆不过一时之乐,且桓公子与你主仆有别,岂得长久?你竟愿为此裹足不前,何其不智。”

我愣住。方才那般忸怩作态不过敷衍,不料她竟讲出这般道理教训起我来。

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我忽而有了些兴趣。

“县主着实谬爱,奴婢微贱之人,无所才学。”我继续谦道。

“无所才学?”宁寿县主道,“若真无所才学,你怎助了大军得胜?长公主又怎会这般信服于你,那日还让你去送博山炉?”

“县主明鉴,”我无辜道,“奴婢所做一切,不过听命行事。那日去送博山炉,乃是长公主跟前恰好无人。”

宁寿县主不置可否,正要再说话,忽然,不远处传来惠风的声音。

“霓生!”不远处,她朝我招手,“公子醒了!”

我应一声,心想可惜,原本还想再逗一逗这位县主。

我望向宁寿县主,无比遗憾:“县主,奴婢还要去伺候沈公子,须得告退。”

宁寿县主没有阻拦。

“我方才所言,你记住便是。”她说着,将手中那支桂花放在我怀里的花束上,“这个给你。”

说罢,她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宁寿县主与你说了什么?”回沈冲院子的路上,惠风狐疑地看我。

我说:“没什么,不过问问沈公子近况。”

惠风“哼”一声,道:“我就知道她对我们公子图谋不轨,霓生,她下次再问你,你便托故走开,莫给她好脸色!”

我讪讪:“知道了。”

祖父的药确实不错,沈冲的身体一日一日地好转,连宫里的太医看了,也甚为惊讶。

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时常要垫起来,在榻上看半日书,才继续休息。

说来有趣,那日我与他胡诌了一番伯夷叔齐之后,沈冲的精神也好了些。不再像先前那样醒来就发呆,渐渐恢复了些从前平和自若的神气,话也多了起来。

他这般正经书读得多的人,总喜欢在一些大道理上钻牛角尖。我陪在他身边,有些理解了那些沉溺美色的昏君,若捧在心尖的美人闷闷不乐,任谁也无法坐视。所以,我打着云氏的旗号编了那些开导的话。

但也因得如此,他对云氏的事很感兴趣,时常向我问起。比如云氏的子弟在家中读些什么书,可有什么家藏的绝版典籍之类的。

这个当然有,无名书便是。不过即使是沈冲在问,我也不打算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