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胡说什么。”我神色淡然。

“别装了。”桓瓖说着,看了看前方,意味深长,“我说你得了我那计策后怎一直未留在桓府,原来你又打起了元初的主意。”说着,弯起唇角,再把话音压低,“上次我与你说的那些,你莫非是用到了元初身上?”

用了不止一次。

不过我是不会承认的。

“公子管我用在谁身上。”我眼睛看着檐外的夜空。

桓瓖摇头:“若是用在元初身上,那招定然不灵。”

我听着,心跳好似空了一下。

“哦?”我看看他,一脸不以为意,“公子的那些招式,还分人?”

“自是要分人,男子也是人,怎可一概而论?”说罢,他对我眨眨眼,“可要我再教你几招,帮你将元初追到手。”

此人吃完沈冲吃公子,脸皮果然厚得能当盾使。

“哦?”我故意慢下步子,“价钱呢?”

“你教我如何当上大司马。”

我冷笑一眼,翻个白眼,转头走开。

豫章王先前将人马藏匿在邙山之中,得到梁王动手的消息,即从大夏门开入宫城,甚为顺利。

这自是长公主的手笔。皇后去了明秀宫之后,长公主随即着手此事的安排。

庞氏掌权以来,对内宫各处宫门的值守殊为重视,将所有司马都换上了自己的人。皇宫中唯一直通雒阳城外的大夏门,司马是唐宏。此人是庞圭多年心腹,庞圭将大夏门交与他,可见重视非常。

而副司马何建,原来是庾茂的副手,在火攻庆成殿时,何建出力不小,并亲手斩杀了荀尚的得力僚属梁幡。这般功劳,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已经加官进禄,被任以舒服的肥缺,至少也能得个爵位。但何建因为非庾茂嫡系,最后,只被任命为大夏门副司马,每日仍像个郎官一样,早晚值守宫门。

豫章王入宫,此人乃是最重要的一环。

他曾是公子族叔左卫将军桓迁的僚属,虽不久调离,但与桓迁算是有旧。在我的提议下,长公主让桓迁出面,以高官厚禄为许诺,拉何建入伙。何建对庞氏早有不满,欣然应允。当夜,梁王那边的消息才传到,何建便与几个亲随一道动手,杀了大夏门司马唐宏,打开城门,将豫章王兵马放入城中。

而豫章王既然是被皇帝倚重的人,果然也并非草包。

才入城中,他就趁着夜色,派兵先解决了各处城门守卫,将内宫封闭。而后,他又迅速清除了内宫中的皇后余党,包括永寿宫卫尉李彬在内的百余人,或杀或囚禁,皆是在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被解决干净。

与先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比起来,豫章王简直判若两人。

我跟着公子等人来到皇帝平日在太极宫召见朝臣的殿阁里之时,长公主和豫章王正在说着话。

长公主一身白狐裘,风尘仆仆,贵气逼人。而豫章王穿着一身铠甲,非金非银,看上去乃是真正经历沙场之物,在灯光下锃亮。

除了他们二人,宁寿县主也在。

她立在豫章王身旁,身上穿着貂里锦袍,却是男服的样式,腰间配着一柄嵌玉宝刀,看上去仍亭亭玉立,又颇有几分英气,教人眼前一亮。

看到公子和南阳公主一道进来,长公主露出笑意,上前拉过南阳公主的手,倏而皱起眉:“怎这般冰凉,我方才还在寻你,怎转眼便看不到了。”

南阳公主带着些羞怯之色,道:“我方才见姑母寻找元初表兄,听闻表兄正在偏殿休息,便替姑母寻去了。”

长公主一脸慈爱,笑盈盈地将南阳公主拉到殿内,目光若有若无地从公子面上瞥过。

公子神色无波无澜,自去与众人见了礼,对长公主道:“儿听闻,梁王动手了。”

长公主颔首:“正是。”说罢,她转向豫章王,微笑道,“若非你来得及时,这宫中的皇后余党听得明秀宫之事,只怕要起一阵乱子。”

豫章王亦笑了笑,声音中气十足:“我等按公主吩咐,入夜即埋伏在大夏门外,幸不辱命。”说罢,他面上浮起些严肃之色,道:“不知梁王那边现下如何,方才来人奏报时,公主也已听到,皇后遁入了慎思宫,只怕梁王那边要僵持一阵。”

长公主道:“圣上要全然痊愈,恐怕还须些时日,这岂非对我等有利?”

豫章王点了点头,却仍然锁起双眉:“有利有弊。这般下去,雒阳要生一场大乱,且如今皇太孙殒命,圣上病重,无人主事,只怕凭太后声威,亦不可压住藩王。若雒阳局势不早早定下,诸国定然以勤王戡乱之名插手,到得那时……”

长公主亦叹口气,怅然道:“是啊,实教人堪忧。”她说着话,却将目光瞥了瞥我。

我知道她的意思。

豫章王的这番担忧,在我最初给长公主谋划的时候,便已经想清楚,定下了那引秦王入主宫城的下策。

而秦王今日既然已经来找过我,想来也定然接触过长公主,说不定,还跟她见了面。如今看长公主的神色,全然胜券在握,并不似豫章王那样思虑重重。

正想着,忽然,我发现宁寿县主在对面看着我。

她一直没有说话,却目光明亮,教人不可忽视。

“母亲,我可去守宫门。”公子思索片刻,道,“我在河西守过城,军务亦不陌生。”

“你去做甚。”长公主却道,“河西是河西,你对付的不过是些毛贼。如今此地可是宫城,岂得相提并论。且豫章王已经派手下得力之士,将宫门各处把守,有豫章王在,我等有甚不放心。”

长公主果然是个懂得把场面做全的人。就算不久之后形势不妙,她很可能会迎来秦王,将豫章王和梁王一并对付,如今在豫章王面前也要把话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哄得人家舒舒服服。

果然,豫章王得了这赞誉,面上神色甚是和蔼。

“元初可放心。”豫章王的语气把握十足,对公子道,“我那五千兵马皆精锐之士,无论攻防,皆所向披靡。就算北军全数攻来,也休想轻易拿下宫城。除此之外,另还有五千兵马已在路上,一旦有战事即可为增援,前后夹击,定教乱党不战自降。”

“莫忘了太后和圣上都在宫中。”长公主亦道,“豫章王奉太后诏令入宫护驾,胆敢攻打宫城者,皆犯上作乱,天下共讨,梁王便是有心来犯,也要掂量掂量。”

得了这话,众人皆露出鼓舞之色,唯公子仍看上去并非释然,看着长公主,没有多言。

正说着话,突然,外面有将官来向豫章王奏报,说宫门外来了一部北军兵马,说是梁王派来的。他奉太后诏令缉拿庞氏乱党,恐贼人在内宫对皇帝和太后下手,特来护驾。

豫章王冷笑一声,道:“去告知来人,便说圣上与太后皆是安好,梁王不必担忧,尽心缉捕庞氏余党便是。”

将官应下,转身往外而去。

宁寿县主对豫章王道:“如长公主所言,梁王果然有意对宫城下手。”

豫章王颔首:“此部不过先锋,梁王还未解决皇后,尚无暇分神顾及宫城。”说罢,他对长公主道,“然此事且不可掉以轻心,我等仍须严阵以待。我这便往各处宫门去巡视,以免疏漏。”

长公主颔首,正待说话,这时,杜良突然自殿外匆匆走了过来。

“长公主!豫章王!”他面上不掩激动,“圣上大安了!”

第98章 宫变(下)

众人乍闻此言, 皆露出惊喜之色。

“圣上大安?”长公主一下从榻上站起来, 几步走到他面前, “果真?”

“正是,此乃臣亲眼所见!”杜良道,“圣上方才醒来之后,竟说出了臣的名字,又示意臣扶他起身, 臣等扶着他, 竟是站了起来!”

众人大喜过望, 即刻出门, 快步朝皇帝的寝殿而去。

寝殿中仍然温暖宜人,众人进入殿内, 只见龙榻前,皇帝已经由广陵王扶着,正慢慢走着路。虽那站着的姿态仍有些龙钟, 但显然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病弱, 瘫痪的半边已经有了知觉和气力,能够支撑他站立稳当。

“父皇!”南阳公主轻唤一声,快步走上前去,扶着他,又惊又喜地将他端详。

皇帝看着她, 忽然, 嘴唇张了张。虽说得艰难, 但仍然听出他正在唤南阳公主的名字。

南阳公主倏而双目通红, 跪下向他一拜,喜极而泣。

众人亦喜出望外,忙齐齐上前向皇帝跪拜,恭贺康泰。

皇帝看着他们,脸上亦已经没有了先前那般的麻木之态,露出欣慰的神色。他再缓缓开口,让众人起身,又说了些宽慰之言。可当他把话说完,众人面上的笑意却微微僵住。

只听他的声音如同舌头打了结,模糊而无力,并未恢复他得病之前说话的模样。

在南阳公主和广陵王围着皇帝嘘寒问暖的时候,长公主和豫章王将蔡允元唤道一旁。

“不是说圣上大安了么?”长公主沉声道,“怎还连说话都说不清?”

蔡允元忙道:“公主,圣上自服药到开口言语,只用了不过数日,这已是上天眷顾,只怕到了旁人身上,恢复得一半也不及。”

公子问道:“如此,圣上何时可言语自如?”

蔡允元为难道:“以此药往日药效所见,治愈偏瘫、恢复行走乃是效用最佳,可言语恢复则在其后,只怕……”

这时,突然,那边又是一阵惊呼,随后传来忙乱之声。

众人急忙赶去看,只见皇帝双目紧闭,昏迷了过去。

“怎会如此?!”长公主又气又急,问蔡允元,“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蔡允元将皇帝查看了一遍,目光惶惶然,向长公主道:“圣上的高热未褪,仍在关口。”

长公主神色不定。

“何谓关口?”豫章王忙问。

长公主看向他,神色缓下,道:“便是仍与先前一般,圣上正好转,然那药性太猛,以致有些反复,待得这烧热褪下,便无事了。”

说罢,她看了看蔡允元。

蔡允元并非愚钝之人,即刻明白过来,点头道:“正是,正是!”

豫章王的神色松下一些,脸上却全无解脱之色。

“圣上还要多久才能醒转?”他问。

蔡允元道:“只怕最快也须得二三日。”

众人面面相觑,豫章王又问了蔡允元几句,蔡允元皆恭敬地答了。

“圣上会好转,公主切勿太过担心。”宁寿县主对南阳公主安慰道。

南阳公主轻轻地应了一声,手捧着胸口,眼睛却瞥向公子。

我亦瞅向公子,只见立在长公主身后,似无所觉,只看着龙榻上的皇帝,面色沉静。

蔡允元方才说提到关口,在场的人之中,除了他和长公主,便只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那些试药的病例之中,关口的高烧乃是关键且危险。它常常要持续两三日,能一次挺过去的人,大抵可恢复;而有几人,先出现好转之兆,继而又昏厥,反复折腾之后,支撑不下去,最终一命呜呼。

如今皇帝的模样,却正似那后者。故而长公主方才变色,已是感到事情不妙。

豫章王是长公主用皇帝的病能治好的由头哄来的,为了稳住他,此事自是不能让他知道。只见长公主又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吩咐蔡允元和内侍宫人好好照看皇帝,对众人说皇帝须得静养,不宜打扰,纷纷离开了寝宫。

“霓生,”走出殿门之时,公子忽而转头对我道,“今夜你切记跟在我身后,便向倒荀那时一般。”

我愣了一下,虽然他每次都这么说,但这话进入耳中,心中仍涌起暖意。

经过了慎思宫之事,我疑心公子对我身上的功夫有所察觉。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忘这样交代我,把我的安危放在心上。

“知晓了。”我轻声道,笑了笑。

今夜这宫中人人注定不眠,豫章王去巡视宫门,公子和桓瓖也未闲着,随他同去。

我则被长公主留下来,说是圣上还未好全,我作为辅弼,不可离开他榻前半步。虽然我舍不得离开公子,但我知道长公主必然是还有话说。公子也未阻拦,对我说外面寒冷,让我留在殿中,说罢,随豫章王离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长公主不多废话,道:“如今之事,只怕圣上指望不大,为防万一,那权宜之计乃是势在必行。秦王已到了城外,无论梁王和皇后谁输谁赢,秦王都不会久等。那婚事,我也与昌邑侯商议过,只待诸事平定,便可与秦王议婚。”

她这么说,我全然不觉意外。

长公主是个精明的人。她虽一向看不上秦王,但定计以来,在秦王那边下的功夫,并不比皇帝这边少。她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当下,她见得势头不对,可即刻取舍。豫章王千里迢迢而来,方才还说得热络,她也可转头舍弃。

“秦王何时动手?”我问。

长公主道:“秦王派使者来说,雒阳乃天下首善,不忍见黎民逃散,一旦生乱,他便会率大军平定。想来是要等梁王先收拾了皇后,他再出面坐收渔利,少说也须得二三日。”

这般分析不假,如果我是秦王,我也会挑这最舒服的方式。

秦王此人,满肚子阴险心思,说起场面话来倒是冠冕堂皇。皇帝这兄妹几人,一个赛一个会演戏。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梁王已经与皇后动手,那么秦王也在不远。”

长公主叹口气:“正是。”

我说:“不知董贵嫔何在,此事由她出面,当是最佳。”

“董贵嫔就在太后宫中。”长公主道,“都安乡侯董禄、淮阴侯夫妇,还有贵妃和城阳王亦在。”

我听着这串名字,心中明白到了此时,无论是桓氏还是沈氏,果然都已经为后路做好了准备,再想想秦王说的那些话,心底不禁有些欷歔。

“你如何想?”长公主问道。

我神色自若:“公主已有计议,自是按计议行事。”

长公主颔首:“我亦是此想。”说罢,她走出去,令从人备车,往永寿宫而去。

我没有跟去。

虽然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后路,但不到最后一刻,长公主显然也不打算放弃皇帝,令我仍在太极宫里给皇帝做那辅弼之事。

打扰的人终于都走开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前殿,飞速计较起来。

如果秦王不曾耀武扬威地将我诓去训话,我应该也会鼓励长公主放弃皇帝,并且还会给她再出些主意,让她在秦王面前更加讨好。

不过如今形势变了,我也跟着改了主意。

如秦王所言,他既然来了,就不会无功而返。这说明我那些计策虽然被他识破,但他也不能抗拒赌一把的诱惑。而他的底气,就在于他在太极宫的耳目所见。的确,看皇帝这病势,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中风会在一夜之间痊愈。一个不能主事的皇帝,便是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如果我是秦王,无疑也会这般作想。

故而我若不想让秦王那些威胁之言得逞,便须得反其道而行。

他既然赌的是皇帝无法在他入宫前主事,那么我便只有强行用皇帝对付他这一条路可走。

我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长公主。因为秦王这样的人,寻常把戏在他眼中,只怕难以障目。若想要瞒过他,唯有全心全力将全套做足了,而要将全套做足,最好的办法便是连做的人也蒙在鼓里。她那边做得越是好,我这边就越稳妥。

所以,长公主放开手去笼络秦王,乃是我所乐见。

第99章 □□(上)

我回到皇帝的寝殿之中, 才入内, 忽而看到南阳公主和广陵王正迎面走来, 身后跟着贴身服侍的宫人和内侍。

南阳公主的面上有些忧虑之色,广陵王亦闷闷不乐,手与南阳公主牵着,往殿门外去。

我对观赏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与宫人一起退到了旁边作恭送之态。

但那身影才经过我面前, 忽而停住, 片刻, 我面前的丝毯上出现了一双精致的珠履。

“你是云霓生?”南阳公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眼, 只见她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好奇。

“奴婢正是。”我道。

“我见过你。”她说, “听说你总跟着元初表兄,是么?”

我心底翻个白眼。

“禀公主。”我不紧不慢地答道,“奴婢是公子的贴身侍从, 自当跟随公子。”

南阳公主没说话, 似乎仍然在打量着我。

“姊姊,回去吧。”这时,广陵王在她身旁嗔道,“我困了……”

南阳公主应了一声,片刻, 对我道:“元初表兄今夜必是辛劳, 你替我传话与他, 让他多多注意身体。”

鬼才传话。

我心里想着, 答道:“奴婢遵命。”

南阳公主不再多言,带着广陵王和众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