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个男人阴森的脸,模糊极了。

“你是谁?”

男人没有答话,泛起的黑烟之中,一个红衣身影缓缓显出身形,她披着头发,面色铁青,格外骇人,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中唯一的活人,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衣袂翻飞之间,她说:“桐江,杀了他!”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情感,再多的过往都抵不过现在无尽的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消亡

她的声音不如原来那样的清脆,反而跟桐江一样,很是嘶哑,而且哑得厉害,好像浑身上下都灌着风。

是的,那具百毒不侵、万年不朽的檀木身躯,已经被和尚毫不留情地给毁了。

如今的阿秀,仅仅是残存的半缕魂魄。

那一日在西郊的亭中,和尚并未立刻让她魂飞魄散。他将阿秀的三魂七魄注入黑色的镇魂珠中,铁了心要她历经七天七夜的煎熬,他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如和尚所愿,阿秀的魂魄已经被耗去一大半,现在她虚弱得只能被庇护在桐江的戾气之下——也幸亏他们戾气相通。

她见不得日头,受不得阳气,若是有以后,她只能永永远远活在暗夜中,活成一个卑微的怨魂。

“桐江,杀了他。”

阿秀披头散发,隐在浓浓黑烟戾气之下,一双眼冷冷挑着,盯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一遍,只是第一回的话里微微有些怨愤,而这一次倒是平静许多。

桐江催动内力,黑烟腾腾之间,手中劲道越发的大了,越发的狠了。

范晋阳喉咙被紧扼整个人动弹不得,他既不争辩也不求饶,只是定定望着阿秀。从那一日眼睁睁看着阿秀倒在和尚掌下,他就猜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的心忽然不可遏止的难受了。这种难受,并不是对于死亡的畏惧,而是一种钝钝的迟来的绞痛,从内心深处肆意蔓延。他闭上眼,只能承受着一切后果。

眼前一片漆黑,奇怪的是,他却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阿秀。

她站在篱笆的另外一头,头上包着寻常的头巾,手上利落地抖开洗过的衣裳,他唤了一声,她扭过头咧着嘴大笑;画面再一转,是个瓢泼的下雨天,他冲了出去,看到一个红衣嫁娘,他又唤了一声,那人回了头,却被雨帘挡住了面容…

喉头越紧,越喘不过气,他的面色便越发白了一分,眼前一幕幕荒诞的情形,便越发清晰一分。

直到白芒降临,他的神智不再清晰时,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凌乱的脚步响起,范晋阳陡然睁开眼。

有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来人正是谢一一。看着眼前这个混乱不堪的情景,再见到范晋阳将死的模样,她吓得脸色亦白了好几分。来不及思量别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自己夫君救下来,一一急切央道:“阿秀,求你,别杀他。”

她望着蒙蒙黑烟下那个白到极致的红衣女子,阿秀的面容并不真切,只有一双眼寒得吓人,写满了仇恨。

“阿秀,你是来替顾大人报仇的?”一一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顾大人不是他杀的,他不是这样子的!”

她说话的同时,明英自屋顶跳了下来。他本来是来看戏的,现在这样子,他实在有些不忍了,为难道:“师妹…”

所有的人都在望着阿秀,她却只盯着满脸泪水的谢一一。她轻轻眨眼,却是干涸成片。

过了许久,阿秀终于开口道:“桐江,放开他。”

桐江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桐江,带我去看一眼他…”

言罢,滚滚黑烟之间,阿秀隐去身形。房中诸人面面相觑之际,桐江拂袖随之没了踪迹。明英看了相拥着的那二人一眼,狠狠叹气,亦拔腿追了出去。

月色下,雪白的布,苍白的脸,他阖着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

晚山…

暗夜里,阿秀的身影影影绰绰,宛如夜间的薄雾,轻轻低绕到他的身边。远远看着,像是落了个吻在男人的眉心。

阿秀微微仰面,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夜里,零星几点鬼火,却没有他的踪迹。

许是去投胎了,她这样想着,方觉得好受一些。

阿秀又低头仔细凝视,连眼梢下的那颗浅痣亦不放过。曾经俏皮的小和尚,如今迂腐的呆子,又成了她的一桩回忆。

他们轮回了一世又一世,唯独她被注定剩下,要永远铭记着这些过往!

阿秀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苦痛与分离的悲伤,她缓缓直起身,红衣飘摇,最后一次哀求道:“桐江,杀了我!”她的眸子温婉安宁,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悲怆和倔强。

“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目光撞在一起,都是冷的,其中的深意唯独对方才能明白。

黑色衣袖下,桐江紧攥着双手,用力地握住一起,对视半晌,他终在虚无之中扼住那道纤细的脖颈,“阿秀,你安心去吧,魂飞魄散其实并不可怕,他的仇我会替你接着报。”

睫毛簌簌眨着,阿秀柔顺地阖上了眼睑。

其实,她并不觉得痛苦,只是好像心上有一根弦被绷紧了,两端狠狠绞着,弦被绷到最深处,嗡的一声,就会断掉。

“桐江,你疯了不成?”

匆匆赶来的明英急得直跳脚,他上前就要将那二人分开,阿秀茫茫然睁开眸子,眼神很是涣散。她摇摇头,声音哑着,断断续续道:“明英,我早就是个…死了千年的人,如今,剩半缕魂魄…苟延残喘,你别担心…”

她还想要再说些话,面前那双手却已经扣得越来越紧。她无力地眨眨眼,倏地,一滴晶莹的泪落下来。

这是阿秀为自己流的,亦是为那个呆子流的。

她孤独地流转了千年,寻寻觅觅,费劲所有的心力,留下一堆的情债,如今,终迎来了最终的解脱…所有一切都结束了,烟消云散,生前死后,不管她欠了谁,又或者谁欠了她,阿秀都已经无力在追究。

滚滚烟尘之下,那个红色纤瘦的身影越来越飘摇,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化成一道袅袅青烟,然后完全消失不见。

桐江默默收回手,藏在衣袖中,颤抖得厉害。

他盯着那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失了心神,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这几百年的光阴里,他失去了朝云,现在,又亲手终结了她…

“阿秀会去转世投胎么?”明英呆呆问道。

“她去不了的…”桐江摇头,“一个三魂七魄都不完整的鬼,地府是不会收的,就算堕入轮回,也只能是入地狱道,受尽辛苦。现在魂飞魄散,反而是最好的解脱,只是这世间再不会有她了…”

“她真的没了?”

“她真的没了!”

这样残忍的话,连天边的弯钩都不忍听,它躲入云层之中,不忍看见一个生灵的消亡。

风儿轻轻吹,那道青烟支离破碎,愈发看不清楚,似乎和天际融为了一体。明英低垂着眼,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来晚一步,竟没能送阿秀最后一程…”天边传来一声叹息。

明英抬头,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踏剑荡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另一只手在空中随意点了一下,“师父!”

云阳子缓缓飘下,那盏灯忽明忽暗,他护在怀中,以掌心相抵,在跃动的火苗之外又拢上一层朦胧的纱。

“师父,你这是?”

“我要送阿秀入轮回,重回人道。”

桐江闻言,身子一震,“你能?阿秀就算不灰飞烟灭,她的魂魄也不完整…”

“所以,我得先去寻一个人。”

“谁?”明英和桐江齐齐叫道。

云阳子淡淡瞥了地上那具死尸一眼,抬手一指:“就是他。”

“他?”

“他不是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

顾怀丰睁开眼的时候,四周很暗,偶尔有水声滴滴答答,阴冷又潮湿。他深感不可思议,明明前一刻还在乌樟树下,现在是…在哪儿?

他半撑着翻坐起来,掌下所及之处冰凉极了,指腹摩挲仔细辨别,他猜,也许是石头一样的东西。脖颈后头酸痛得厉害,他一边揉摁着,一边借着微光环顾打量。募得,他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往旁边避去。

随着他的挪开,顾怀丰先前躺着的那处底下散发出幽幽绿绿的光,一个面色苍白的死人正安静地躺在他身下。

原来,他竟躺在一处玉石棺上面!

顾怀丰瞬间头皮发麻,蹭的跳下来。遍寻出路未果,他只得又强忍着内心翻涌的阵阵恶心,回到石棺处,抻着脖子往死人脸上瞥了一眼。

玉石棺下那人是个年轻公子,头发束髻,面容安详,唯独脸色惨白又泛着淡淡的莹绿,猛然瞧过去,实在是说不出的骇人。

他静静看着,只听后面传来幽怨的女声:“你醒了?”

顾怀丰又被唬了一跳,他猛然回身,就见一个白色身影轻轻飘在半空中,凄凄惨惨的一张脸正好搁在他跟前,他被吓得往回退了半步,正好抵在石棺处,“你是?”

“我是枚烟。”

“梅烟?”

枚烟不答,只冷冷盯着他,或者说,盯着他胸膛内跳动的某一处,期盼着她寻了几年的一个奇迹,可是不知为何,许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了解了顾怀丰的为人,她有些不忍下手,故此才踌躇至今。

“你就是阿秀提过的那个附身女鬼?”顾怀丰也不害怕,他颦着眉似乎思量着什么,少顷,忽然呓语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没想到你这个迂腐呆子,倒是听得进去她的话!”枚烟轻笑,“去年秋日的一个夜里,我来取你性命,就是她救的你。你忘了不成?那小丫头为了你,可是连千年的修为都搭了进去,可惜啊…你竟都忘了?”

经她如此一提,有些模糊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他和她躲在青布油伞下,依偎在一起,四周青芒大盛;他立在长街上,猛然回头,就见到阿秀流了血泪…他再继续往下想去,头却隐隐作痛,顾怀丰扶额,很是不解。

“难道不是梦里的事?”

“你觉得呢?”

想到阿秀的种种厉害之处,顾怀丰猜到某个可能性,他心底一震,喃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竟…一直以为是做梦呢!真是糊涂,该死!”

枚烟笑了,“你确实该死了,若不是我需要你活着来救一个人,你早已经是别人的刀下亡魂。”

刀下亡魂?

顾怀丰又被惊到了,他连忙问是何事。

枚烟三言两语将那夜杀戮之事说了,末了,她重重叹息:“除你之外,顾府三十六条人命无一人活着,当然,我随便杀了个人变成你的模样,所以,外面的人现在都当你已经死了…不过,确实快了…”她咬牙切齿地,似乎在坚定自己的信念。说罢,枚烟飘了上前,张开利爪,直取他的心脏。

顾怀丰仍沉浸在悲恸里,他猛然抬头盯着枚烟,眸子泛红,唇角微颤,双手近攥着,颤抖着确认道:“你是说我们顾府三十六条人命皆没了?”他的眼神锐利成一把出鞘的剑,像是个牢笼中的困兽,枚烟一时滞住,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现在要杀了我,救玉石棺里这个人?”

枚烟仍是点头,正当她犹豫该何时下手时,对面那人央道:“枚烟,放我走,待我报了仇,自会回来为你救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绝不食言。”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报仇?还不如你将命给了我,我来替你报仇雪恨。”

被戳中软肋,顾怀丰一时无言以对,枚烟又道:“何况,我知道你必然有所憎恨,去的不甘不愿,所以,就在刚才,那些屠戮顾府的那帮子黑衣人已被我尽数杀尽…”

顾怀丰愣住,他的悲愤方才到达了极致,此刻陡然听到已经报仇的消息,一时间就不知该作何反应。他心底茫茫然,像是坠入了一个无边深谷,没了方向,彷徨无措极了。

阿秀走了,母亲走了,他一人剩下还有什么意思?

顾怀丰正要点头答应,倏地,面前出现一道白光,他抬起胳膊微眯着眼,就见出现一盏幽幽明灯,灯下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正是焦急的明英,另一个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明少侠?”

“大人,你没死?”

两人同时开口,旋即明英脸色黯了下来,“大人,阿秀这回倒是真的去了。”

“什么?”顾怀丰彻底惊呆,他的心大起大落,几经沉浮,到了这一刻,险些支撑不住瘫软下去。

明英将先前的事说了,又提到阿秀已经灰飞烟灭之时,他气愤地回头:“师父,既然你知道一切,为何不早些过来阻止阿秀?”

怕明英大事说话吹熄了长明灯,云阳子赶紧护在怀里,“阿秀执念太深,如今彻底放下了,也算度过一个劫难。至于耽搁的缘故,是因为我去了一趟地府…”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前的顾怀丰一眼。

“地府?”明英似听到一桩极度不可置信的事,“师父,你竟屈尊去了地府?”

云阳子屈指敲了敲他的头,“先不提这些。”他转眼又望向顾怀丰,问道:“公子,我是阿秀的师父,你可愿意现在以自己的性命来救她?我手里这盏灯,只能令她的魂魄在世间维持几个时辰,我想送她重回人道。”

“我的命是她救得,自然愿意。”这是他对阿秀的承诺,他铭记于心不敢忘。

枚烟闻言,连忙拦在顾怀丰跟前,愤愤道:“不行,你得先救他!”

云阳子继续道:“顾公子,你的命格天生凄苦,到了今世,上苍怜惜,便赐你一颗玲珑心。如今,你可以救阿秀,可以救府上死去的所有人,亦可以救这位姑娘的心上人,唯独救不了你自己…你可还愿意?”

顾怀丰欣喜,“大师,你确定能救我府里众人?”见云阳子微笑点头,他郑重作了个揖,道:“只要能救他们,还请大师速速动手。”

云阳子掌心向上,手上便多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刀子,“公子,救人需取你活着时的心,你可害怕?”

顾怀丰默默摇头。

云阳子命明英提着灯,又让枚烟退至身后,他掠到顾怀丰面前,抬起刀,正要扎下去之际,就听顾怀丰问道:“大师,我只有一个疑惑…”

他的话未说完,云阳子微微一笑,宽慰道:“公子,你放心去吧。你与阿秀命带姻缘,所有缘分在千年前就定下了。”

闻言,顾怀丰舒了一口气,他亦坦然笑道:“既然如此,请大师痛快下刀。”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把刀子,只见它扎进自己的胸口,很痛,他猛地抽了一口气。

顾怀丰还是那夜的一身雪白中衣,如今这身衣裳上迅速被染上血,再听“嘶”的一声,衣帛裂开,刀子在胸膛处割开一道。

他死死抿着唇,面容瘦削又清隽,低下头,入目是鲜红一片。

顾怀丰喟叹道:原来最美的山茶一直在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两更,感谢诸位!

、尾声

长喜镇上有一条街,街东住了个望门小寡妇,生得眉清目秀,可还未进门就死了丈夫,镇上人都说她是天煞孤星,专克丈夫,也没人敢再娶她。

这些闲言碎语,小寡妇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听过也就算了。她守着自家留下的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地攒下不少银子。小寡妇人也机灵,便寻思着在街上做些买卖。

什么买卖好呢?

小寡妇想来想去,就开了个酒肆。

店里没有请帮工,她自己做掌柜兼跑堂的。

小寡妇长得漂亮,尤其一道远山眉重重叠叠,遥遥看着很是勾人,冲着小寡妇美色来的不怀好意之人并不少,所以,酒肆生意倒也红火起来。

不过,这一日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日,店里来了个携剑之人,姑且算他是剑客吧。

剑客甫一踏进酒肆,听见那些人的污言秽语,他心里不悦,寒着的一张脸更冷了些。微微挑起剑眉,视线往众人脸上扫去。

大多数人被他这么气势骇人的一瞪,就吓得噤若寒蝉,自顾收回目光,唯独店里的几个浪荡子还是肆无忌惮的很。

剑客收回目光,正要找地方坐,迎面来了个姑娘,巧笑倩兮,明眸皓齿,“客官,喝什么?”

剑客身子往后避了避,横剑挡在二人中间,“来两斤烧刀子。”

小寡妇招呼着他离那些人远远坐下。

剑客兴冲冲喝了一杯,登时敛眉抿唇,面色泛起些红晕。

也不知是谁带头,那些个浪荡子竟冲着剑客淫~笑:“这男人真俊,比那小寡妇还好看。”

有个胆大的,居然直勾勾地晃荡过来,啧啧道:“这双桃花眼真勾人呢,怕是哪家豢养的小厮吧…”

剑客哪儿受得住这样的羞辱,他摔了碗,拔出剑横在那人脖子处。

那人亦不甘示弱:“来人,给我打!”他周围的那帮狗腿子听了号令,纷纷扑了上来。

小寡妇本想置身事外,可又心疼店内东西,她连忙上前要劝,结果那剑客抬起胳膊将她拦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个女子,快躲起来。”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夏日的一股凉风。小寡妇不由一怔,她难得听男人话,拿好银子躲了起来,却又不放心,于是趴在缝边上偷看。

这场架,不过三两下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