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才人虽是新晋位的,但地方有限,也只分到了一顶小帐篷,才进帐门就被勾住了发钗,绿绮上来替她解了开来,但发髻也勾散了,不由得有点烦躁,随手将那钗子抛在地毡上,恨恨坐下:“今日真是丢脸!”

绿绮不敢说话,只得伺候她重新梳头更衣,半晌才小声道:“只要皇后娘娘看重您就好。”

“这倒也是…”吴才人叹了口气。要皇后看重,就得去做皇后手中的刀,丢不丢脸的也就顾不得了。

“只可恨蒋家那丫头,口舌竟如此锋利!”吴才人在娘家的时候,说这种指桑骂槐的小话从来都是无往而不利,哪知道今日碰了钉子。

绿绮也觉得这位蒋姑娘着实口齿伶俐,也很会给人扣帽子,偏偏她还有真本事,是真的治好了太后,所以说起话来就特别有底气。吴才人是没想到一个行医的女孩子也有如此的口齿,所以张嘴就被人拍了回来。

“陆宝林,也不像个会跟人辩驳的…”物以类聚,吴才人就是因为看陆盈不是个会吵架的,所以才对桃华轻敌了。

“才人别在意。她再好也不过是个郎中罢了,就算能做太医又怎么样?一个八品而已。”绿绮在这上头倒是门儿清,“您有皇后提携,过不了多久一定还能再晋位,她算什么呢?等太后不喜欢她了,看她还敢跟您顶嘴不!”

宫里头这些事,绿绮没亲眼见过也听说过。太医也跟嫔妃们一样,正当红的时候自是腰杆硬,但说不定哪一例病没治好,圣眷就一落千丈了。

“你说得对。”吴才人笑了起来,她能忍的,“倒要瞧瞧她能红到几时。”

有了这个念头,吴才人便心平气和地重新梳妆起来。离着夜宴还有些时候,她正想着要不要去皇后帐中侍奉梳妆,便有个小内侍探进头来:“皇上召才人过去侍奉。”

“什么?”吴才人又惊又喜,“皇上召我?”

“可不是。”小内侍一脸机灵的样子,“才人快些,皇上等着您呢。”

吴才人心里一阵兴奋,仿佛有火冲起来,烧得她有点发抖。上回她把桃华为陆盈治病的事捅到太后面前,皇帝很不高兴,之后她虽然升了位份,却是宫里唯一一个至今都未曾侍寝过的嫔妃,自然有嫉妒她晋位的人在背后讥笑她。如今皇帝忽然想起了她,怎能不让她兴奋?毕竟要侍寝才有机会生育儿女,宫里的嫔妃,将来不就是靠着儿女吗?

皇帝的帐篷宽大华丽,甚至还能铺设几案,吴才人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在凭案写字,见她进来便点点头:“来给朕研墨。”

吴才人连忙跪坐到案几旁边,一边研墨,一边不时含情脉脉地看着皇帝。皇帝也在看她,见她这样便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这个发式倒好看,只是这簪子不新鲜了。杜喜。”

杜太监闻声出来,手里端了个盘子,盘中放着一枝镶蓝宝石的雀头钗,皇帝拿起来,亲手拔了吴才人那枝青玉簪,将这雀头钗给她插入发中。

吴才人兴奋得脸都红了,抬手摸一下那冰凉的宝石,抬起双眸温柔地注视着皇帝,正想着要不要倚过去,便见皇帝放下手,重新提起了笔,漫不经心地道:“磨墨。”

这一磨,就磨了小半个时辰。

幸而吴才人在家中时常做针线,手腕上多少还有些耐力,饶是如此,一刻不停地磨这么久,也觉得手腕发酸。而皇帝似乎对教她磨墨很有兴趣,不时地指点她这样是浓了,那样是淡了,要怎么拿墨才是正确的姿势云云。

他一边写字一边指点,直到小内侍来报太后和皇后都已经到宴席上去了,他才放下手中笔,看着吴才人笑了笑:“你虽聪明,可这磨墨却也是见功夫的事儿。听说你在家中不曾正经读过书?”

这的确是让吴才人有点自卑的地方。她继母怎肯在这上头花大钱?不过是小时候在族学里胡乱学过几个字,勉强把女四书都认全罢了。待进了宫才见大家都是识字的,如陆盈还正经上过闺学,赵充仪等人更是自幼读书习字,皆是才女,真把她比得不算什么了。

皇帝看着她笑道:“既这样,你好生练练磨墨,待练好了,朕再教你习字。”

皇帝亲自教她习字!吴才人刚刚累得有点发凉的心,顿时又烧热了:“是。妾一定好好练习。”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替朕更衣。”

等皇帝换好衣裳出去,他们已经到得晚了。

山坡下的平地上烧起几堆篝火,随驾的众人各按身份,分成了几处。吴才人跟着皇帝出来,一路上收获了许多目光,有惊讶的,也有羡慕的,不由得令她有些飘飘然。

“母后和皇后已经到了?”皇帝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含笑说道。

太后心情不是很好,只点了点头。皇后却紧盯着吴才人:“是皇上来晚了,莫非忘了时辰?”

“哦——”皇帝看看天色,恍然地道,“果然朕来晚了。”他一面坐下,一面向吴才人笑道,“你回去吧。”

吴才人这才发现,她竟跟着皇帝一直走到了最上头的座位来了。

嫔妃们各有位置,吴才人的位置在下头,而最上头的位置自然是太后、皇帝和皇后的。刚才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其实经过了她的位置,那时候她本该直接入座才对。但她太过兴奋,且皇帝一路都轻轻勾着她的袖子,于是她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地方。

皇后的目光从吴才人的衣袖上移到了她发髻上。火光映照之下,那根金钗光灿灿的,上头镶的蓝宝石有黄豆大小,也反射出莹莹光彩。这么贵重的首饰,吴才人原本是没有的。

皇帝姗姗来迟,身边还带着吴才人,又新添了这样的首饰…皇后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原是觉得皇帝不喜吴才人,她才特意要给她晋位,如今看来,倒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若是因此让吴才人得了宠幸——皇后在袖子里紧紧捏住了手指,她到底是二十多岁的人,比不得这些新进的嫔妃年轻娇嫩了…

太后没什么心思去注意皇后。于锐落败,让于家又没了能掌握些兵权的人。虽然于家也有从武的姻亲,但姻亲总归只是姻亲,他们的联系是建立在姻缘之上,比不得血脉之亲那般紧密,并不完全可靠。

于家好容易培养出一个于锐来,现在却完了。当然说完了也太过悲观,于锐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再来。问题是于阁老已经不年轻了,而下头的子弟们又没有特别出色的,这中间会有一个断层,到时候由谁来填补呢?如果再没有手握兵权的人保驾,这断层说不定就要永远断下去了。

有时候太后会想,于家的灵气可能都被她这一辈人用完了。譬如说于阁老,一连扶了两位帝王上位,屹立不倒。又譬如说她自己,当初为先帝能继位也立了功劳。还有几位堂兄弟,亦各有出色之处。

可是到了小辈们,却是渐渐不成器了。于阁老的几个儿子还算是好的,但如今也只是在外头做五六品的官,正在慢慢熬资历,想要入阁还差得远。而太后自己亲兄长的儿子于思睿,却是家里最不成器的。

想起于思睿,太后下意识地往勋贵席中看了一眼,却没找到于思睿的身影。

又跑到哪里去了?刚开宴的时候他才献了一盘鹿脯上来,这会怎么就不见影了呢?

太后正想着,就有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急急跟青玉说了几句话。青玉的脸色唰地就变了。

“怎么了?”太后顿时觉得不好。

青玉声音微有些颤抖地道:“承恩伯病了,在,在帐篷里。”

☆、第93章 发病

于思睿是绝不了女色的。且胭脂小产之后,他也急着想再要个孩子,因此这次南苑围猎,他就带上了曹萝。

今日射猎,他猎得一只鹿,自觉精力不逊少年人,很是高兴。晚上开宴之时,他先给太后献了鹿脯,之后自己就喝了几口鹿血。

鹿血壮阳,于思睿喝了之后,就觉得身上燥热,很有兴致。

他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也不管宴席未散,就回了自己帐篷,搂着曹萝胡天胡地起来。

曹萝自然也是想怀个孩子的。胭脂不过是个青楼里买来的贱籍,一旦有孕,就有宫里的姑姑来照看,恨不得将她捧到手心里似的。而她还是良籍——于思睿把曹五捞了出来,并没治罪,身上的监生功名也还在——倘若她能怀上,虽不能指望扶正,但太后若是高兴了,没准就能替曹五或者她哥哥谋个前程呢。

有了这样的念头,曹萝便想趁着随驾怀上。在府里毕竟花团锦簇的,纵然她是新宠,也免不了要被旧人分去些时日,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于是一个恣情肆意,一个有意迎合,两人就这么折腾起来,连做了两回还不肯罢休。谁知做到第三回的时候,于思睿忽然一阵抽搐,就不动了。

曹萝原当他是泄得早了,谁知这人趴在自己身上,竟半天没了动静。她试探着唤了两声都没反应,轻轻一推,于思睿便翻倒下来,直挺挺地躺着,连身上都有点凉了。

曹萝这一下简直骇得魂飞魄散。她心里明白,若是太后知道于思睿是跟她胡闹出的事,非整死她不可。那一会儿她头脑无比清醒,迅速起身收拾了床铺,还给于思睿套上了一件衣裳,并在他身上洒了一点儿酒,做出酒醉的模样,而后自己悄悄出了帐篷,直到在外头见着一个小宫女,才以讨茶为名,诓得人跟自己一起进了帐篷,作为自己不在现场的证人。

说起来,仓促之中曹萝能想到这些,实在是不易了。可是也就因为她这么“聪明”,就把发病的于思睿扔在帐篷里,耽搁了小半个时辰,等太医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只有胸口还温热着,太医又是施针又是灌药的,总算把人给抢救了回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跟着折腾了半天,毫无睡意,只等着太医回报。

“回太后,大约——是马上风…”

太后顿时怒了:“什么叫大约?你连这也看不准不成?”

施针的是太医院院使,心里也是直叫晦气,“回太后,不是下官无能,实在是有人耽搁了承恩伯的病情。眼下人已昏迷,臣实在难断。”

“耽搁了病情?”皇帝也没休息呢,此刻皱眉道,“你说清楚些。”

院使伏地道:“据臣所见,承恩伯定然不是酒醉之中发病,分明是出事之后,有人伪造了现场情形。如此便拖延了时间,以致承恩伯病情加重,脉象混乱。臣无法诊清,只能推断为马上风。”

承恩伯的帐篷,自然是他带来的曹萝出入最方便。太后立刻就叫人带了曹萝来。曹萝开始不承认,但很快就有附近当值的小内侍出来证明,承恩侯自离席之后就带着曹萝进了帐篷,他还听到了里头的动静。虽然后来怎么样他去当差就不知道了,但已足够证明所谓的酒醉是伪造的,而曹萝就是那个伪造现场企图遮掩自己罪行的人。

太后几乎要疯了:“把这个贱婢拉下去,立刻打死!”马上风已经十分危险了,曹萝竟然不立刻叫人来救治,反而伪造现场耽搁时间,太后岂能容她!

“你们,你们快些施救!”几个内监把曹萝拉了下去,太后便再也不理会她,转过头来瞪着院使。

院使喏喏连声:“如此看来,确是马上风无疑了,下官这就开方。”饮了鹿血,又在行房时突然晕倒,定然是马上风了。

于思睿这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桃华正在自己的帐篷后面跟沈数见面。

“那块玉雕你现在携带不易,若是被人看见只怕又会招来麻烦。待围猎之后返回京城,我会亲自送至府上。”借着远处的火光,沈数注视着眼前的人,这大概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不过,能做这么一件事,他也很高兴。

“谢谢你。”桃华真是不知该怎么表达了,似乎说什么都是虚的。

沈数注视她片刻,微微一笑:“不必客气。你给了我止血散的药方,或许能活千万将士,我做的也就不算什么了。”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到了这个时候,大婚在即,他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

桃华也默然了,她其实很想问一下他究竟有没有发觉崔秀婉另有所爱,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沈数同样觉得心里有很多话,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那天邬正从三七嘴里听说崔秀婉到过一处茶楼,立刻就派人去调查了。调查的结果完全不出沈数所料,崔秀婉是在外头与她的一个远房表哥见面。

这事儿,沈数早有了心理准备,真正查出来也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他只是觉得很遗憾,为什么他要娶一个心有所属的妻子同床异梦,而真正想要留住的人却又无法开口。

远处忽然传来的一阵混乱打断了沈数的思绪,急忙往后退了一步:“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就让人去找我!”若是被别人看见他和桃华夜间私会,那就解释不清了。

桃华看着他敏捷地隐入夜色之中,刚想回房,就见几个内监拖了个女子从前头过来,那女子拼命挣扎着,边哭边求饶:“…我还有钱,我给你们钱,你们放了我!”

一个内监被她挣扎得烦了,随手给了她一耳光:“你害死承恩伯,还想活吗?留着你那钱到地下去用吧。”他们当然爱钱,可是这人是太后下令杖杀的,谁敢收钱徇私?

这声音有些耳熟,桃华借着火光看去,发现那女子竟是曹萝。此刻曹萝也看见了她,立刻尖叫起来:“表妹,表妹救我!”

这几个内监是奉命来结果曹萝的,但深夜之中不能在皇帝和太后面前行刑,便将曹萝拖到远处去打,正好经过了桃华的帐篷。也是骤然从光亮之处走到黑暗之中,眼睛不能适应,他们倒没看见桃华,待发现时已经到了眼前,曹萝使出吃奶的力气挣出手臂来,竟拉住了桃华的裙角:“表妹,你治过太后的病,你替我去向太后求情,承恩伯是自己出的事,不是我杀的他!”

一个内监啐了一口:“不要说你勾搭着承恩伯胡天胡地才令他得了马上风,单说你在他发病之后不叫太医,反而将他一个人扔在帐内,你就该死!”说起这些男女之事,这几个内监都格外兴奋起来。

马上风?桃华听了这几句话就猜到了大概情形,只是,于思睿恐怕不是马上风。不过说曹萝将他扔在帐里又是怎么回事?

反正曹萝也跑不了,内监们知道桃华如今在太后面前有点脸面,倒也乐意解答她的疑惑:“…这贱婢伪造了承恩伯酒醉的场景,就跑了出去…”

桃华骇然。曹萝能在这时候还想到给自己开脱,实在不能说是不聪明。可是她也太聪明了,聪明到令人心寒的地步,竟然在那种时候不想着救人,而是把于思睿就那么扔在那儿了。

要知道她现在是于思睿的妾室,倘若于思睿完了,她还有什么指望?更何况以太后的脾性,无论于思睿发病是不是与她有关,反正是要迁怒的。现在于思睿病情耽搁可能不治,太后就更怒了。曹萝这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桃华一时可真想不明白了。

“表妹,表妹你救救我,你去给我求个情!你治好了皇上的宠妃,你替我去给皇上求个情!”

桃华不由得皱起了眉。太后要把曹萝活活打死是有些残忍,可是曹萝把于思睿扔下也是一样冷血。最主要的,即使桃华去求情,太后恐怕也不会答应的。若是找皇帝求情——桃华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脸面。

曹萝却不知道桃华正在思索求情的可能性,只以为桃华是打算袖手旁观,顿时神色狰狞起来:“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伯爷发病就是你诅咒的!你在兴教寺里诅咒胭姨娘小产,又诅咒伯爷阳虚,现在胭姨娘果然小产了,伯爷又发病,这都是你干的!你就是个妖人!”

“姑娘!”薄荷从前头跑过来,却正好听见曹萝这些话,顿时恼了,“姑娘别理她!到了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这种人救不得!”

“可是——”桃华有些犹豫。曹萝的确是没有半点感激之心的人,在她看来,这地球倘若不围着她转,就是罪不可恕。但她的罪,似乎也并不致死…

“怎么还没解决?”后头传来阴阴的声音,桃华一回头,就对上了黄太监那张脸,黑夜之中一个大白脸,看起来真有些骇人,“你们磨磨蹭蹭的,还要不要回去交差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转向桃华,“哟,蒋姑娘也在这儿呢。大半夜的姑娘怎么跑出来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别沾了一身血。这谋害伯爷的事儿,就是皇上也不会赦的!”

几个太监不敢再拖延,其中一个摸出块手帕子塞住曹萝的嘴,利索地将她拖走了。

桃华和薄荷在冷风中站了片刻,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闷声,沉默地回了帐篷里。

“姑娘,曹萝她是咎由自取。”薄荷虽然这么说,声音却也有点打颤。蒋家从来不打下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还可以被活活打死的。

桃华抱住她的肩头,低声道:“我知道。”虽然什么都知道,但眼看着一条命就这么没了,给她的冲击仍旧跟医院里那些逝去的生命有所不同。

主仆两个默默地坐了良久,太后那边才稍稍安静了些,皇帝传令拔营,大家在黑夜之中回了行宫。

这一片混乱之中,沈数却在自己的帐篷里跟邬正在说话,并没有急着收拾东西。

“王爷跟蒋姑娘说了吗?”

“没有。”沈数坦然地回答。

“为什么?”邬正几乎跳了起来,“这崔氏很有可能已经与人私通了啊!王爷,她只是在外头与人相见,我们抓不住把柄,可若是她失了身,那就算太后再想给王爷捣乱,也不可能再坚持这桩亲事了。”

“我知道。”沈数何尝不想跟崔家解除婚约呢?但到目前为止,崔秀婉除了见面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证让他们抓住,而那人是她的远房表哥,若是太后刻意开脱,亲戚见面也是说得过去的。

“怎么没有实证!”邬正急了,“属下已经查得很明白了,崔氏曾经乔装去药堂诊过脉,诊出了喜脉!只要让蒋姑娘在行宫也给崔氏诊出喜脉,那这亲事就只能取消!”

“我不想让她卷进来。”沈数淡淡地说,“如果她真的失了身,到成亲那日自然见分晓。”

“可那时——”洞房花烛夜,妻子却非完璧,这比私下里退婚要丢脸得多了!

“不。”沈数仍旧坚持,“这是我的事,为何要把她卷进来?若是崔家就此恨上她呢?岂不会给她带来无穷麻烦?”

“您若怕崔家给她找麻烦,将她纳进府来不就行了嘛。”邬正真是想不明白。

沈数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过了,绝不纳她做妾!若要揭穿此事,也不必是她,另外安排人便是。”

邬正头痛:“王爷,若是能安排人,属下早就安排了…”他们毕竟根基不在京城,想要不露痕迹地揭穿此事谈何容易。皇帝倒是能安排,但若是万一被发现了,引起于家的警惕,以后的事就会困难得多。

到了第二天早晨,桃华才听到消息。于思睿在太医施针灌药之后仍然昏迷不醒,因为不敢搬动他,太后正急召京城的太医们赶过来会诊。

行宫里东西毕竟不够齐全,太后焦躁不安中又要这要那,闹得整个行宫都不得安宁。不相干的人都躲在自己屋里,没人敢往太后面前凑。

行宫里大半的人都被太后调去围着于思睿转了,剩下一小半还要伺候皇帝皇后,如桃华这样的自然就没有人管了,一顿早饭也要薄荷去厨房使了点银子才端了来:“姑娘,厨房里乱成一团,有了早饭还未必有午饭,奴婢便多要了些点心来,若是饿了也能垫垫。只是这点心也不是新做的…”昨天皇帝大宴,自然剩下很多东西,这都是昨天的。皇帝自然是不吃剩下的东西,薄荷便提了一大食盒回来。

“你考虑得很周到,这时候得留点吃的在屋里。”其实昨天的点心又没有坏,不过是吃起来略干一点,御膳的手艺,便不是最新鲜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薄荷一边盛饭一边道:“听说承恩伯还没醒过来呢。姑娘,厨房里的人说他是马上风。什么是马上风,就是姑娘那回说的阳虚吗?”

桃华干咳了一声:“你别打听这事,不好。”虽然她没看见于思睿,但基本可以确定,他并不是马上风,而是喝了鹿血之后把最后那点阳气加速燃烧,胡天胡地之后彻底耗干净了。所以他的昏迷,十之八九乃是阳虚。

薄荷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却仍有些好奇:“这病治不好吗?”

桃华心想药不对症自然是治不好的。于思睿阳虚却强要行房,现在恐怕要致阳绝了。这种症状应该立刻服独参汤补阳气,若是喝治马上风的药却是南辕北辙,能治得好恐怕得祖坟都冒了青烟才行。

薄荷看看房外无人,压低声音小声道:“姑娘能治得好他吗?”

桃华笑问:“若是我能治好,你觉得要不要去治?”

薄荷跟个拨郎鼓似的摇头:“为什么要治,承恩伯那么坏!”想了一想,她又有点犹豫,“那——他会死吗?”

这个就不大好说了,要看太医们的本事。阳绝之症若一直无人施救,真会死人的。现在院使用药又不对,如果他考虑到先保住于思睿的性命,给他用人参的话,那应该还能活。如果他一心认定是马上风,不敢用参,这事就悬了…

薄荷半懂不懂地又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叹道:“太后已经把曹表姑娘打死了,若是承恩伯救不活,不知道会不会杀了太医。”

桃华心里咯噔一跳。这还真是。太后可不是讲理的人,万一迁怒院使,恐怕老头子要不好。

要不要去提醒院使一声呢?桃华有些犹豫。她不愿意卷进去,可是又不能完全安心地袖手旁观。倒不是为了于思睿,主要是为了院使。说起来如果曹萝在于思睿发病的时候就立刻喊叫,院使或许能看出他并不是马上风。但曹萝拖延时间不说,还收拾了现场,以至于院使只能从她的叙述中追想当时的情形,难免会误诊…

“我们去看看…”桃华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

于思睿被抬进了太后在行宫中的偏殿内,桃华过去的时候,太医院急调来的六名御医已经到了,个个都被快马颠得头昏眼花,还得赶紧过去诊脉。

“姐姐,里面怎样了?”薄荷看见一个眼熟的宫女,便悄悄凑过去问。

“在给承恩伯施针呢…”那宫女也是年轻爱说话,压着声音道,“可别往前凑,太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承恩伯到现在都没醒,昨儿半夜已经有两个人因为服侍不力被拉下去打板子了。”

薄荷惊骇地吐了吐舌头:“何不回京城呢?”

“太后不让搬动。承恩伯这次被耽搁了,院使都束手无策,太后急了,说若是救不了承恩伯,院使也要处死。这都怪承恩伯那个妾,太后昨儿已经发了话,要把她家里人都下狱。听说她跟靖海侯府是亲戚,太后连靖海侯夫人都骂了。”

曹萝跟蒋家也有亲戚啊。薄荷一念至此,顿时觉得后背发凉,连忙溜回桃华身边:“…姑娘,怎么办?”

“得想办法给院使捎句话了…”桃华正琢磨要怎么给院使递话,就见一个官员满头大汗地从外头跑进来,一把抓着一个内监:“皇上可在殿内?我有急事!”

皇帝也是一早就过来了,此刻听见动静便道:“何事?”

殿浅屋窄,里头挤了一堆医生,皇帝也只能在门边上坐了。那官员立刻趋上阶去,在门槛外一跪:“蓝田、洛南两县齐发疟症,当地官员有急报上呈,请太医院速派人去除疫。”

皇帝顿时站了起来:“奏折呢!”

疟疾是一种恶性传染病,一旦大面积爆发起来十分可怕。不要说前朝,就是本朝也曾有过一次疟疾爆发,当时是在颇为富庶的荆襄一带,因当时新朝初立,当地官员皆是北人,毫无防治经验,竟至相邻两县十室九空。

此事离如今才三十多年,皇帝是曾在书中读过的,当时也十分惊骇,自是记忆深刻。如今听说又是两县齐发疟症,顿时有些急了。

那官员连忙将奏折递上,连汗都顾不得擦便道:“太医院惠民药局已然在准备人手药物,只是令人传信来请院使同往。”

皇帝一边浏览奏折一边道:“为何要院使同往?”

“只因惠民药局及当地医署都不曾防治过疟症,如今医署中已有几人同样发病,束手无策。而院使当年曾在荆襄参与防治,所以…”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如今曾经参与过当年防疟治疟的,眼下也只能找到太医院院使一人了,别人都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皇帝眉头微皱:“朕去问问院使。”

☆、第94章 治疟

院中众人都被疟症二字吓着了,正面面相觑,就听殿内传出太后的声音:“院使不能去!思睿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哪儿也不能去!”

皇帝眉头紧皱:“母后,两县同发疟症非为小可,若不及早防治,扩散开来便不可收拾。何况蓝田旁边便是灞桥,再远一点便至京城了!”蓝田可是离长安不远,若是疟症传到长安,那便是大灾难了。

太后的声音尖利刺耳,因为没有好生休息已经有些嘶哑:“我不管什么疟症,现在救治承恩伯才是最要紧的,院使若是走了,承恩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他全家!”

太医院院使站在殿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承恩伯目前情况确实不好,即使他在这里,也不敢保证就没事。如今朝堂都是于家的天下,太后说要杀他全家,那就是真的能做到,就连皇帝也未必保得住他。

皇帝憋着一口气,转头问其余的太医:“你们有谁能防治疟症的?”

没人敢吭声。开玩笑,那可是疟疾,治不好是要死人的。别说没有防治经验,就是有,他们也不想去啊。

皇帝愤怒地走了出来:“太医院其他人呢?难道除了院使,就无人能治疟了不成?”

官员低下了头。其实惠民药局那些人之所以要把院使推出来,就是因为他们也不想去啊。

“好,很好!”皇帝胸膛起伏,已经气得不轻,“朕真是养了一群废物!备车,朕亲自去!看看朕到了蓝田,还有哪个敢不去的!”

“快拦着皇上!”皇后从殿内跑出来,尖叫了一声,顿时一群人都跪下了,将皇帝团团围在中间:“皇上不能去啊!皇上不能涉险啊!”

皇帝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内监:“朕不去,谁去!到时候疟症传到京城,你们就能无事吗?”

皇后目光一转,突然看见了桃华,顿时灵机一动,抬手指着她道:“有人!蒋家不是世代行医吗?让蒋家人去!让蒋氏去!”

薄荷的脸唰地就白了,正想不管不顾地反对,桃华已经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皇上,民女可以去。”

“什么?”皇帝没有想到桃华一口就答应了,“你?”

“是。”桃华刚才已经在心里迅速思考了一番,“只是,民女需要很多东西。”

她是参加过疟疾防治的。在她那个时代,疟疾已经没有大面积的爆发了,而且各种药物也更先进,但总还难免有发病的时候,她所在的医院就曾经参加过一次防治,她也去了。另外,她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整个村庄爆发的疟疾,当时的防治方案和情况,都记录在行医手稿上,她都读过。可以说,论起防治疟疾的经验,她可能比院使更丰富。不过因为这里的治疗方法落后,她必须要向皇帝讨到足够的物资,才能做好这件事情。

连皇后都没料到,桃华竟然肯答应,一时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皇帝犹豫了一下:“你真的能——”他当然知道皇后说这话根本是不怀好意,桃华才多大年纪,或许她会治疟疾,但这不等于她能控制大面积爆发的疟症,到时候丢了自己的命事小,耽误了治疟事大。

桃华却很冷静地点头:“民女祖上有防治疟症的行医手稿,民女仔细研读过。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民女若去,只怕无人肯听民女的话,到时候令出不行,就会误事。另外民女需要大量物资,若是供应不上,民女也无计可施。”

皇帝醒过神来,立刻道:“你若真能防治疟症,朕现在就封你为太医院院判之职,另给你一道旨意,令当地所有官员皆听你指挥,若有不从者,可立刻斩之,无须另行请旨。”

皇后瞪着眼睛:“皇上,怎能让一个小丫头做院判…”院判是正六品,没听说过有女医可以做到这个职位的。

皇帝一肚子气,转头就冷声道:“蒋氏是代替院使前往,若她连个院判都做不了,皇后何以推荐她前往治疟,难道是拿百姓当儿戏不成!”

皇后无话可说。桃华却又道:“还要请皇上派几名侍卫与民女同去,不然就算民女手中有旨意,到时候也难执行。”

皇帝先是微有不悦,随即明白,桃华一个女子,若是说要斩了谁,下头无人动手,难道让她亲自去拿刀砍人不成?

旁边忽然有人道:“皇上,蒋氏所言甚是,虽有皇上圣旨,也还需有压得住分量的人去方好执行。臣建议,不如就派安郡王前去,他是郡王,有皇家血脉,有他坐镇,定然无人敢不服。”

皇帝不用看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大理寺左寺丞,此人是于家姻亲。这哪里是推崇沈数,分明是想把他送进疫区里去冒险,最好死在里头就合了他们心意了。

皇帝正考虑如何拒绝,皇后已经在旁边连声帮腔:“朱寺丞说得是。安郡王去再合适不过了。”昨日他出了那样大的风头,还把自己侄子压了下去,现在进了疫区,出不来才最好呢!当然,这个蒋氏要是一起死在里头,那就更好了!

“皇上,臣弟愿为君分忧。”沈数大步走了过来,“请皇上下旨。”

朱寺丞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若是能把沈数派去疫区送死,那就是他在于阁老面前立了一大功啊,到时候难道还少得了好处不成?

事情紧急,皇帝也只能同意了:“拟旨。此次防治疟症,以蒋氏桃华与安郡王为首,一应需求,各部不得丝毫推诿。若有人抗命拖延,立斩无赦,不必请旨。”

有皇帝一句话,下边人自然飞奔着去准备。桃华回房收拾东西,写了一张小纸条给薄荷:“你留下,想办法把这个给院使,然后回家去告诉爹爹和伯祖父一声,别担心。”

“不!”薄荷急了,“奴婢当然跟着姑娘,怎么能让姑娘自己去治疫!”

“别闹。总得有人回家送信,你不懂治疟,去了也帮不上忙。”

薄荷死都不肯:“奴婢可以学!再不济,奴婢也可以伺候姑娘!反正奴婢不走,另外找人给家里送信就是了。”

“我已经派人去送信了。”门口传来沈数的声音,他已经一身行装,大步走了进来,“你方才列的单子,惠民医局已经去准备了,若是还需要什么,告诉我叫初一十五去置办。这个丫头还是跟着你,什么事也有人帮把手。”这当然指的是桃华本人需要的东西了。

薄荷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她也听说过疟症会死人的,但有姑娘在,就觉得心里很是安定。那么多奇怪的病,姑娘不是都治好了么?

“好吧。”桃华只能点头,“那立刻去改两顶帷帽,要把脸牢牢遮起来。”说着转头看看沈数,“改三顶,王爷也要戴一顶。另外用轻纱做几个手笼。”

“这是做什么?”沈数怔了一下。女子戴帷帽是为了遮蔽容颜,有些也是为了怕太阳晒黑皮肤,但去治疟还顾得上这个?而且就算是顾得上,他也用不着吧?

“为了防蚊虫叮咬。”桃华想起沈数还有随从,“王爷那几个侍卫也要戴,一定要注意不能让蚊虫叮上,疟症就是蚊虫传播的。”

沈数这才明白,桃华列的单子里有些显然是用来驱虫杀虫的草药的用处:“疟症是蚊虫传播?不是说,是邪气入体…”还有些地方说是疟鬼所致呢。沈数当然不信鬼神,可也听说过医书里都记载着这是疟邪入体,还有说是山岚瘴气所致,关蚊虫何事呢?

“不是什么邪气入体。”桃华笑了一下,已经拿起一顶帷帽,利索地将长长的面幕下半截剪下,上半截缝上丝带,可以系在颈间,就能防止蚊子叮咬脸颊和颈部,至于其余的地方,古代的衣裳包得严实,夏天的时候这是一大弊端,但现在倒成了好处了,“疟疾乃是一种极小的虫子钻入人体内,令人得疟。这种虫子肉眼难见,居于血中。蚊虫若叮咬了得疟之人,便将这虫子吸入,再去叮咬无病之人,虫子又趁机钻入人体内,如此便传播开去。要防止疟症传播,首要便是灭蚊。”疟原虫什么的讲不清楚,就说个小虫吧。

沈数听得怔了一会儿,才道:“古书中载,有虫极小,居于蚊身而蚊不觉,原来竟是真的?”

古书中还有这样的记载?桃华想了一下,没想起来。除了医书,她读过的其他书籍其实真的不多,算不上知识丰富的人,实在惭愧。

“对了,这个纸条——”薄荷一下子想起来之前她本来还有个任务的。

“什么?”沈数伸手接了过来,“独参汤?”

“要想办法传给院使。”桃华也险些忘记了这件事,“于思睿并非马上风,若按马上风治,恐怕他就完了。他的性命不打紧,只怕连累了一群太医。”

“我明白了。”沈数深深看了桃华一眼,“我有办法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