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去,继续砸。”沈诺又重复了一遍,接着微微一笑,道:“桃林中的桃树,树心已经枯烂,不会再开花了,要想见到来年春天花蕊重吐,就得将这些树全部移除,另换上一批。同样的,你的心已经先你的身体而死,徒留这具躯囊,又有何用?你要求死,没人会阻止你。所以,拿去吧,趁你还有力气的时候尽量砸。”

少女接过了墨玉花插,脸上阴一阵,晴一阵,如水波般起伏不定。她默默地直视着沈诺,目光中闪烁着很是复杂的情绪,过了许久,眼神慢慢黯淡下去,扭过了头,轻声啜泣了起来。

程氏夫妇看到此处,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软化,心中都起了喜悦之情——这位名满天下的妙公子,果然与众不同啊!

*****

羧猊炉里的冰麝龙香袅袅地升着,整个房间中充盈着一种甜甜的味道,外界的寒冷与风雪被隔离在了门窗之外,这个优雅而精美的房舍,的确是应了其名“轻尘”,仿佛已不在人间。

程轻衣静静地躺在锦塌之上,漆黑的双眸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为她把脉的男子——他的手很温暖,热度透过他的双指传到自己的手腕上,再蔓延到全身他和以往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样呢。

沈诺移开了手,莞尔一笑,道:“小丫头,你看什么?”

程轻衣抿了抿唇,开口说道:“我在想你为什么和以前的那些大夫都不一样。”

“哦?”沈诺目光中的兴趣更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你比他们都年轻,你的手比他们都温暖,你不像他们那样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程轻衣垂下了眼睛,在心里又偷偷地加上了一句——你比他们都好看。

沈诺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动作近乎亲昵的纵容,“小丫头,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大夫。”

“啊?你不是大夫?”程轻衣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你是干什么的?”

“这个——”沈诺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可以说,什么都不干,天涯海角四处闲逛,看看有什么热闹的事发生,就去凑凑热闹,拜访朋友们,去找他们喝喝酒,谈天说地胡侃一通等等。”

程轻衣笑了起来,有些慧黠地眨了眨眼睛,道“我明白了,所以你走啊走的,就正巧赶上了我这件事,就来管我这趟闲事,是不是?”

沈诺大笑,道:“可以这么说。”

“那你除了医术外,还会些什么?”

沈诺扬了扬眉,笑道:“小丫头,你在打什么主意?”

程轻衣咬咬唇,低声道:“我听爹爹说,你好像很厉害,琴棋书画,五行八卦,千奇百怪的玩意你似乎都懂那么一点,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程轻衣忽然道:“我想拜你为师!”

这个回答大是出自沈诺的意料之外,他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你想拜我为师?”

“是啊,不可以么?”程轻衣自锦榻上坐了起来,一把拉住沈诺的手道:“我觉得你这个人很精彩,跟着你一定很好玩。我很聪明的,绝对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怎么样?行不行?另犹豫了,收我为徒吧!”

沈诺站了起来,绕着屋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程轻衣,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程轻衣见得他这个模样,心中顿时不悦,轻哼了一声,道:“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算什么?一句话,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啊?”

沈诺闻言,失笑道:“罢罢罢!见到你这小丫头第一眼起,我就预感这缘分必定不会太浅,却原来会有师徒之分也好,就收你为徒,拜师吧。”

程轻衣甜甜一笑,正待下榻行礼,却又停了下来,道:“慢,我还有一个条件。”

沈诺扬眉,“什么?你还有条件。”

“不错。”程轻衣点了点头,道:“你那么年轻,应该还没收过弟子,那么算来,我是你第一个徒弟吧?”

沈诺点头道:“不错,是第一个。”

“那么,我有个要求——师父既然收了我为徒,就不可以再收徒弟,这点,你做得到吗?”

沈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今生就只能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是吗?”

程轻衣点头,脸上的表情竟一本正经,“是的!如果你以后再收徒弟,那么你我之间的师徒之谊就一刀两断,我再也不会认你这个师父!我说到做到!”

沈诺本就是豁达怪异之人,因此虽然程轻衣提的这个要求极是蛮横无理,但在他看来,却是新鲜有趣,当下大笑应允道:“好!一个就一个!我本就没想过收什么弟子!”

程轻衣的眼睛晶晶亮,“你真的同意?”

“同意就同意。你说的,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绝不更改?”

“嗯,不更改了!”

程轻衣大喜,当即跪了下去,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徒儿程轻衣给师傅行礼了。”

沈诺将她拉了起来,微笑地凝视着自己这个新收的女徒弟,叹道:“你这般古灵精怪,我此生想必是注定要与你纠缠不清了。”

程轻衣嘻嘻一笑,道:“见师礼懈已拜过,你后悔也是来不及的了。”

“嗯。”沈诺点了点头,面色又恢复正经,沉声道:“你的病疾的确是百年罕见,而且拖的时间实在太久,已经侵蚀到了五脏六腑,以我之能力,虽可保你暂时不死,但只怕也仅仅是苟延残喘若想全然康复,希望渺茫啊”

程轻衣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就是那样了,能拖得一年是一年吧。”

“你真的这么想?”沈诺直视她的眼睛。

在那样的目光下,程轻衣退缩了,垂下头去,低声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可爹爹和娘亲却仍是不肯放弃,这么多年来,为了我的病,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心,平添了多少白发,我实在不忍心见他们被我这样拖累着,睡不好,吃不下”

“所以,你就故意这么刁蛮任性,好让他们对你失望,死了想救你的心?”沈诺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早在见到这个小姑娘时起,他就发现了那看似平常的表相下,其实并不单纯。

程轻衣点了点头,眼框中已有泪水在盈盈闪烁,“可是我虽然那么做了,爹娘他们还是没放弃,依旧在四处寻找名医他们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一次次地给他们希望,又让他们失望,这样的打击他们怎么受得了呢?其实不只是他们,我也一样,每来一个大夫,我都在渴望自己能够好起来,可每次最终都是无可奈何地离去他们背着医箱从门槛跨出去的那个背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真的受不了了。既然注定了是没得治的,不如让我早些死了,绝了大家的念头罢!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说到这时,已经泣不成声。

沈诺心生怜悯,将她轻轻搂了过来,拍着她的背柔声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没有做错,大家都不怪你的。师父向你保证,一定要倾尽平生所学,治好你的病。希望渺茫,但却不代表完全没有希望,是不是?你是坚强的好孩子,那么,就和师父一起努力,好吗?”

他的声音温润而慈和,具有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程轻衣点了点头。十四年来,第一次有一种奇异的温暖因这个男子的到来而呵护了疲惫不堪的心。

师父——真好——

靠在沈诺怀中,程轻衣这样想道。

第2章

春山艳艳如笑,碧泉滚滚生波。

三月的好天气,就像一个娇媚的女郎,风情万种地俯瞰大地。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三匹马悠悠而行。当前一骑上坐的就是沈诺,他身穿一身白袍,当真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他左侧一骑上坐的乃是个锦袍男子,仪表堂堂,英气逼人;他右侧却是个美丽的蓝衣姑娘,肤白如玉,明眸如星,谈笑间顿露梨涡,煞是动人。

锦袍男子道:“沈兄,小弟已命人在‘醉香楼’中摆下酒宴,离开杭州城这许多年,其他不想,最是想念醉香楼里的陈年女儿红与五色醉鱼。”

沈诺还未答话,他右侧的蓝衣姑娘已笑道:“三哥别的毛病没有,就是贪个吃字,还没到杭州城呢,就眼巴巴地让人去把酒宴都准备好啦!”

锦袍男子颇是得意地道:“心儿此言非假。我楚翼白平生有三件夙愿,一是喝遍天下美酒,二是尝遍天下美食,三是结遍天下奇人!到了杭州而不尝一下此地最有名的酒菜,我怎心甘?”

沈诺笑了笑,道:“我只是怕楚兄此次大概是不能如此快就如意了”

“哦?此话怎讲?”楚翼白急忙问道。

沈诺笑而不语,蓝心的眼珠转了转,道:“莫非会出什么变故不成?”

“变故算不上,只能说,会有个小小插曲发生,延误楚兄晚几个时辰喝酒罢了。”

楚翼白惊讶道:“究意会是何事?”

蓝心抿了抿唇,猜度道:“我听闻沈大哥在杭州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不是?”

楚翼白挑了挑眉毛,道:“哦,沈兄在这还有个徒弟?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没想到你如此年纪轻轻,就收了弟子,哈哈。”

蓝心笑道:“沈大哥这么奇妙的人,收的弟子必定也非寻常之辈吧?”

“是与不是,自己看不就行了?”沈诺伸手往前一指,目光中隐含着丝丝笑意,“瞧。”

楚翼白与蓝心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六个彩衣少女列成两队,顿时令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待三骑走到近处,那六个少女一齐拜了一拜,恭声道:“奉小姐之命,特在此恭迎公子。”

沈诺笑着说,“你们小姐近来可好么?”

一少女答道:“小姐说,公子师驾到此,本该前来叩拜,但是她染恙在身,不便相迎。故让我们在此恭候,请师驾移尊。”

“哈哈哈”沈诺大笑,“你家小姐,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也好,反正是迟早要去看她的,那就现在去吧!带路。”

少女们又是一拜,转身在前领路。

蓝心不禁皱起了眉,疑惑道:“沈大哥,难道你那徒弟是个女子?”

沈诺笑道:“一个小姑娘而已楚兄,怕是要耽搁你的酒兴了,陪我去程府走一趟吧。”

楚翼白惊道:“程府?难道你的女弟子就是杭州首富程家的七小姐程轻衣?”

蓝心问道:“楚大哥为何如此吃惊?那七小姐很有名么?”

“何止有名——”楚翼白叹道,“她的出生是杭州城里的一大传奇呢。她出世那天,满城桃花霎那而开,引得众人皆称奇不已。谁知她一出世便体弱多病,程府大门口处进进出出的大夫是每天如走马观灯一般地更换,也算是城内一大景观。不过,我已离开杭州城近八年了,不知她近况如何。”

*****

众人不一会就到了程府门前,大门大开着,另有两对青衣仆人恭恭敬敬地列队相迎。三人下马,走过青石大道,穿过抄手游廊,便可见前方桃花林。此时正是三月,桃花盛开,一片的粉红,盛开在翠绿之上,美极,艳极!幻化成平静与安宁,生气与纯净,妩媚与温馨令人见而忘俗。

桃林入口处,却有两位侍女盈盈而立,一身穿红衣,一身穿绿衣,俱都容貌清丽秀气。看见三人到了,便走了过来行礼,道:“婢子倾红、挽绿,恭迎师驾。”

沈诺扬了扬眉,道:“这是做什么?你们家小姐,何时起对这些繁文缛节如此讲究了?”

红衣服的侍女倾红笑道:“小姐说,沈公子与她一别已有半年多了,这半年来,小姐谨遵老师的教诲,习书弹琴,不敢有丝毫倦怠。此番公子至此,必是考她学绩来的,因而命我俩在此等候。”

“哦?她又有什么花样?”

绿衣服的挽绿走至一棵桃树后面,捧出了一个棋盘来,道:“此乃小姐这半年来所下的最难的一局棋,白子走至此处,似已无路可行,还望老师指点。”

蓝心与楚翼白听得是又惊又奇——这位程七小姐,自己还没见到老师面,就让下人们先露了脸,说的好听是请师父指教,其实根本就是在考师父嘛!

果真也是妙人儿啊!

沈诺微微一笑,对着棋盘开始沉吟,过了半晌方拿起白子走了一步。他一落子,倾红便也跟着下了一子,于是沈诺再下,倾红再跟。想必这倾红是平时与小姐下惯此路棋的,对一切棋路都了然于胸,因此落子极快。这一来二去,不到片刻时间,两人便下了二十余步。

一旁的楚翼白不禁皱起了眉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徒儿,本就已稀罕之极,没想到老师反而也不责怪,更是闻所未闻,这一对师徒,倒是有趣。”

蓝心眨了眨眼睛道:“否则天下人怎会以‘妙公子’三字称呼沈大哥呢?要知道,勇、智、刚、达都好做到,惟独这‘妙’一字非脱俗之人不能为之也。”

双过了一会儿,沈诺落子更快,而倾红却明显慢了下来,不到十步,倾红将棋一推,满脸通红,叹道:“公子高人,此局已破矣——”

“那么,可以往前行了吗?”

挽绿将棋盘一收,躬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于是三人往林中走去。蓝心好奇地问道:“沈大哥,刚才那局棋白子明明已被重重包围,走投无路了,你又是怎么破了它的?”

沈诺道:“兵法有云‘置诸死地而后生’,其实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必须舍弃一部分棋子以求全局之稳固。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能布出这么一局棋出来,她的棋艺较之半年前,又精进了许多啊。”

蓝琦儿道:“我明白了,虽说表面上看,是她在考沈大哥你,其实也等于是把自己的实力展现给沈大哥看了,间接地让沈大哥知道了她目前的棋艺水平,是不是?”

沈诺点头道:“正是。”

行了一半路程,挽绿与倾红相视一眼,回身又向沈诺拜了一拜,“公子,小姐还有第二题。”

楚翼白与蓝心顿时睁大了眼睛,道:“什么?还有啊?”

沈诺却是见怪不怪,道:“我知她必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的,还有何题,拿来!”

挽绿一笑,道:“第二题乃词,原词为‘水天宜,静听玉人歌,夕阳若醉羞欲低,清露冷浸银兔影,幽意便依依。’请公子和小姐所作之韵再作。”

沈诺看了看四周,缓缓道:“卧听歌,小筑伴春风,闲云照水水映松,借得花月贺相逢,酒意正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