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轻衣扭过头,将手里的折扇递给了她,急声道:“秦姑娘,你看看这把扇子,你会答应我的请求的,是吗?”

“我说够了!”沈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准备离开。程轻衣边挣扎边叫道:“秦姑娘,你答应我!答应我!”

就在拉扯之间,秦若烟叫道:“住手!”

沈诺松开了手,回头看她,只见秦若烟怔怔地盯着手中的那把犀角折扇,神情竟是非常激动,目光中泪光盈盈,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这把扇子怎么会在你那?”秦若烟的声音像是浮在水上。

“这个你不需要管,你只是给我一句话,愿不愿意嫁?”程轻衣刚说完,沈诺就“啪”的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下,众人都愣住了。

蓝心低呼道:“天啊!完了怎么会这样?”

叶移也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个女孩子,沈诺居然下得了手打她耳光,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一直处于莫名其妙状态中的楚翼白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问了句,“啊?这个人是女的?”

时间在静谧中凝固着,所有的思维都停止在那一刹那,僵持住,然后慢慢地散开,就像一滴水,凝结到足够的重量才滴落,然后溅起了层层波纹,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程轻衣抚摸着脸上被打过的地方,那儿生生地疼着,这记耳光打得真是不轻。

她的表情从不可思议的惊讶,到气愤,到怨恨,再到幽怨,到了最后时,却变得异样平静。

她的目光慢慢地从沈诺的手往上看,看过他的衣袖,肩膀,脖子,下巴,鼻子,最后才看到他的眼睛。沈诺的眼睛里是后悔与心痛融合在一起的神色。

程轻衣看着那样的目光,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微笑,如月光般的微笑,却比月光更令人惊艳,“你那么恼羞成怒干什么?你在害怕?你害怕些什么?你怕我抢走你的未婚妻?你就对自己那么没信心?你难道认为我可以比你更出色,赢得美人芳心?”

她继续笑,笑得张扬而放肆,“沈诺啊沈诺,你是我的老师,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你教的,这里的其他人纵然不知道我的底细,你——还不知道么?”

楚翼白的眼珠都快瞪了出来,惊叫道:“什么?他就是程大小姐?”这句话叫得太大声,大家都听到了。

程轻衣深吸了口气,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玉冠,长发散披下来,衬着她光洁剔透的脸庞,即使是身旁站着位清丽绝俗如梨花的秦若烟,都不能夺去她一丝一毫的风采。

桃花女子,娇艳与柔美并重,而那眼眸中的华韵,却比任何东西都惑人心魄。

琼花娘子看看沈诺,又看看程轻衣,忽笑了笑,柔声道:“程姑娘,你既然是个女子,就不该来掺和选婿之事。如此调皮胡闹,莫怪你师父会生气。好啦,诺儿,你也不要太责怪她,小女孩一时好玩而已,大家一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沈诺静静地凝视着程轻衣,道:“他们去了哪里?”

程轻衣侧过了脸,眼睛瞧着地面,闭口不答。

“你不要再胡闹了,告诉我,吹箫公子他们去了哪?”沈诺加重了语气。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沈诺挑起了眉,沉声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谁都看见了吹箫公子早上与你一起出去的!”

一声惊呼发自秦若烟的口中,她的手一颤抖,手中的犀角折扇就“啪”的跌到了地上,断成了两截!

琼花娘子惊道:“若烟,你怎么了?”连忙扶着女儿在椅子上坐下。秦若烟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望着地上的断扇出神,过了片刻才抬眸看向程轻衣,低声道:“你这把扇子为什么会在你的手里?”

程轻衣咬了咬唇,脸上显出了冷漠的神色,淡淡道:“你认为呢?”

“是他给你的?”

“当然。”

“他他竟然这样对我他竟然这样对我!”秦若烟忽然掩面飞奔而去,浅蓝色的纱衣在风中飘舞,纷乱一如女子受伤的心。

女主角的失态离场在人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猜测着其中的原由与利害关系,一时间,场面乱成了一片。

沈诺的目光从躁乱的人群中收回来,再盯向程轻衣,“这就是你所要的?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结局?把一切都颠覆、摧毁,看着别人伤心哭泣你就觉得快乐?你如果认为这样做了就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那么我告诉你,程轻衣,你想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他转身,轻轻地飘下台去,白衣在风中拂了几下,就已不见人影。程轻衣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紧紧地咬着下唇,血一丝丝地从齿间渗透出来,与她苍白的脸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蓝心站起来走了过去,将一方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这又是何苦呢?明知沈大哥会不高兴的,可你还是做了现在他果真生气了,你又拿自己的身体糟蹋出气,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快把唇上的血擦了吧。”

程轻衣摇了摇了头,并不去接,她抬起眼眸望着蓝心,缓缓道:“蓝姐姐,我真的是做错了么?”

蓝心不回答,但脸上的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程轻衣忽尔又笑,她的笑容飘忽地像朵捉不住的云。

“你不会明白的啊”程轻衣幽幽地开口,“蓝姐姐,你不会明白我,永远不会。”她慢慢地转身,走下台去,所到之处,人群又纷纷让出了条路给她。

程轻衣走到马车门前,停了一停,转头又道:“你们最好把那把断了的犀角扇再拿去给秦姑娘好好看一下,否则错过了不要怪我,我是已经将东西与话都带到了的。”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上了马车,车夫挥起长鞭,马车转了个弯,扬长而去。

楚翼白愣愣地望着这一切,仍是迷惑万分地道:“程大小姐是怎么了?沈诺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看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移笑了笑,道:“何必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当是看了场戏好了,尽管这戏的过程并不太令人愉快。但,的确是精彩绝伦!”

蓝心瞪了他一眼,啐道:“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她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那两截断扇,打开来合在一起细细地看,扇面上雕刻着一幅山水,除了特别精致点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出奇的地方。

蓝心将扇子递给琼花娘子道:“夫人还是把这个带回去让秦姑娘再好好看看吧,我想程姑娘刚才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必定是别有深意的,也许里面真的有什么玄机。”

琼花娘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想到竟然会弄成现在这种一团糟的情况也罢,盈儿,把这个拿去给小姐,是留是扔,由她定夺吧。”

蓝心礼貌地笑笑,刚想回身,琼花娘子又道:“蓝姑娘,我有些话想问问你,方便后厅一叙么?”

蓝心迟疑了一下,道:“夫人,其实我并不是太清楚”

“没什么,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琼花娘子露出恳切的目光,柔声道:“你不一定非说不可的。”

“那好吧。”蓝心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琼花娘子站起来,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朝后厅走去。

蓝心回望了依旧乱糟糟的花园一眼,道:“夫人,可是百萃大会还没有”

“你认为到这种地步,这个选婿大会我还能进行得下去么?”琼花娘子淡淡道,语气却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悲哀。

蓝心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天空是一种介乎明暗间的暗蓝色。

——真不知道沈大哥和程姑娘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们之间关系竟会如此的微妙和奇怪?真的仅仅是师徒么?

第7章

很多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似乎已不得而知,只是回忆起过往的每一时每一刻,浮现起的仅仅只有几个经典的画面,就那么深那么鲜明地印在脑海中,细微得连彼此眼中的神色、衣襟上的褶皱,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黄昏,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随风轻扬,既不痛快,也不缠绵。仿佛仅仅只是那么一种轻轻飘忽着的纷乱,纠搅了跌荡起伏的心。

程轻衣靠坐在马车里,锦榻依旧柔软,几乎将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车窗打开了一半,几吹得窗帘不住地飘动,一下一下,遮住了她的视线,又飘开。

那一天,似乎也是下着这样的雨。

早晨刚刚起来,就听见丫头们说沈诺向爹爹辞行要走,当下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跑出去。脚踩在青石地板上,寒气在一瞬间就袭遍了全身,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跑到师父的书房,看见两个家丁正在帮他整理行装。那一排排的书籍都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再捆扎在一起,一叠叠地堆得很高,朦胧的雨天,屋子里一切都似乎蒙上了层淡淡的青烟,惟独那些书,是雪白雪白的,刺得眼睛很疼。

十三岁的女孩望着凌乱的书房,很紧张地问道:“师父,你真的要走吗?”

宽袍缓带的公子转过了身,目光一如平常的温文,“是啊,有些事情要去天山一趟,正好你的病情也已稳定了下来,日后只要一直按时服药,应无大事。”

“什么事情?非去不可吗?”女孩子揪住了师父的袍子,她的头刚好够到他的胸口,当她抬起头仰望着他时,眼睛就显得更晶晶亮,“可是你走了,我会很无聊”

公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傻丫头,我又不是不回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调皮任性,不要让别人担心,答应我吗?”

“我不答应!”女孩子的回答却是出乎人的意料,她瞪着一又乌溜溜的大眼睛,目光里有那么一点点挑衅,“我才不答应你呢,让你因为太安心而忘掉我我就要当个大麻烦、大包袱,让你永远永远都抛不了、忘不掉,走到哪都会想起我来!”

年轻的老师看着调皮的学生,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其实,其实不是那样的,其实那天自己是想留住他,不让他走的,可是后来看着他黑润如玉的眼睛,就说不出来了,虽然还是扔了句那么露骨的话给他,但估计在他年长了十几岁的心里看来,那也仅仅只是孩子气的一种表现方式吧。

那是他的第一次离开,一去就是一年多。

在细数了五百多个日子的花开花落、雁去雁回后,就在霜露都凝结成了冰,红炉烤火亦觉得寒冷时,丫鬟们一路笑着跑进来说,“沈公子来啦沈公子来啦!”

虽然一直在等候,但是惊喜却总是在最无准备时突兀地到来,于是手里捧着的茶杯便因着心跳而颤了一颤,滚烫的茶泼出来,浸湿了红袄的下摆,正忙不迭地擦着水渍时,棉帘掀起,白衫带着那个季节的玉洁冰清翩翩然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端,伴随而来的,还有他永远不变的包含着丝丝暖意的笑声,“我知道你很高兴我的到来,但也不需要如此紧张啊,幸好只是泼到了衣服上,若是泼到了手上,就有你哭的了。”

凝眸的那一刻,师父还是那个温文尔雅、年轻尊贵的公子,可昔日的稚龄少女却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有了桃花的婉约和风情。她站起来,眼睛平视到他的嘴唇。

“怎么了?不会是太高兴了所以呆住了吧?”师父笑着伸手来搭她的额,却被她一下避了开去。她注视着他,眼里竟有着种陌生的戒备。

师父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收了回去,挑眉道:“你怎么了?小丫头?”

美丽的女孩咬着唇,过了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越伸手去擦就流得越多。

白衣公子隐去笑容,伸手将女孩儿揽入了怀中,就像两年前那样轻轻地摸她的头发,低叹道:“我回来了我现在来看你了。”

女孩哭倒在他怀中,终于轻颤着叫出了那两个字来,“师父——”

是的,师父——

这两个字的发音从她口中,完全是以一种柔软到彻骨的情怀叫唤出来的。在她单调乏味苍白的人生中,这两个字一直是她的依赖,却也是她最最无法明喻地压抑着的心事。

程轻衣望着窗外愈见密集的雨丝,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二度相聚,本以为就不会再分离,谁料只是短短的十日,第十天,一封信笺递到了沈诺的手边,他看了后脸色就变了。问及离别的原因,却什么都不肯说。爹和娘私下里劝说,“你师父他是个大忙人,当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咱们家陪你,你就别缠着他了,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稳。”

可是,心里就是很不乐意,自私的人认为师父是自己一个人的想法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已盘植在脑海的最深处,来自于他的任何一点轻视和疏漏,都让敏感的心无法承受。怎么可以让他离开?怎么能够让他离开?

“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那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总是只能在书上看到关外是如何的雄壮,中原是如何的多彩,天山是如何的奇峻,而大明湖又是如何的美丽可是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那么师父,你带我一起去好吗?能和师父一起仗剑走天涯,肯定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呢”

可惜,那个请求依旧被回绝了,理由很简单——你有病,你不适合外出,需要在家静养

静养静养,为什么没有人明白,自己最痛恨的就是待在房里静养!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几乎会让一切都显得面目可憎,让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暗淡,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在这样的空间里,不是继续沉沦地自怨自叹,就是开始发狂发疯!

又是雨天,江南的春季总是多雨。沈诺再一次在书房里收拾东西,女孩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

一个家丁问,“沈公子,这些书怎么办?”

“哦,放着吧,我带不走了。”沈诺笑笑。

于是家丁就把书又排回到了书架上,一本本地放整齐。

就在那时,一直默立着的女孩突然跑了过去,一把将那些书推了下来,书籍一本本地砸在地上,发出了剧烈的响声。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抬头看她。

“反正你是要走的,这些书摆在这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合都扔了算了!全部拿去扔掉!”女孩跺着脚命令家丁。莫名其妙的家丁迟疑地看向沈诺,询问他的意思。沈诺轻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

于是众人退去,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他,和她。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又耍性子了。好了,不要这样,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下次来时带给你”沈诺温柔地说话,希望以此来安抚眼前这个情绪显然不稳定的徒儿。但是对方却没有领情,她一把推开他温暖的手,从地上捡起了一部分书,走到窗子前,一本本地抛了出去!

“丢掉!丢掉!通通丢掉!你要走就走,没人稀罕,你的这些东西也没人稀罕,通通丢掉算了!何必占我家地方!”女孩边扔边叫,声音充满了愤怒,却也充满了委屈。

沈诺默默地看了一会,当女孩准备扔最后一本书时,他忽然快步上前,自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双臂被他紧扣在了怀中,手指却在那刹那失去了力气,书滑落到了地上,与之相伴的还有她的眼泪。

就那样靠在师父的怀里,生平记忆里,那是惟一的一次肢体与肌肤间贴得那么近,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都能很清晰地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想必也是非常的紊乱不安。

女孩的眼泪流满了脸庞,她用很凄凉的声音说,“你为什么回来?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在时,我虽然等待,虽然思念,但心是平静的,可是你回来了,却又要离开,我的心就乱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年轻的老师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在最初那一阵迷乱和情不自禁后,又恢复了原有的理智与清醒。他把她身子扳过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是我的徒儿,永远都是。”

那是一记鞭子,残忍却又必然地抽在她的心头上。是的,心痛,那一刻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时,仍可感觉那分彻骨的痛,全身的每一处都在痛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它那么痛着。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掉,但是最后的真实情况却是女孩狠狠地撞开师父,跑了出去,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了,车夫挂上了灯笼,橘黄色的灯光随着马车的行走而一晃一晃的,单调,而且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