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来喝你的姜茶。”

程意意招呼他在椅子上坐下,起身去拿吹风机。

程意意的头发长,顾西泽帮她吹干的时候多,她帮他的时间却很少。

他的黑发浓密,此刻刚洗过,带着湿意,穿梭在指尖,十分柔软。

程意意曾听人说过,头发浓密柔软的人做事情有条理,有智慧,有理想,有抱负,也最容易心软。

可不是心软吗?

英宛那样说完,他大抵已经以为自己瞒了这么久,多半是不想要腹中的这个孩子了。

可他仍然隐忍地到了站在,不忍质问她,没有冲她发脾气。

程意意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不清楚,可顾西泽不会不知道。

诚然,倘若让从前的程意意在事业和孩子之间抉择,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倪茜就不喜欢孩子,即使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程意意。

她生程意意的时候,身材走样,小腹上也多了两道褪不掉的妊娠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次发脾气都要对程意意提起,那对她来说几乎是天大的牺牲了。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大抵还是遗传了倪茜天性里的冷血自私。

生孩子对她来说需要付出的太多太多,时间、精力、身材、容貌…在程意意二十岁之前,根本无法想象未来会有孩子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她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具体明确,计划中唯独没有一个孩子。

可现在,一切又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转变了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想法。

倘若那天在医院真的是孕吐而不是低血糖,她会留下这个孩子。

即使那意味着将要暂时终止她的学业与事业,愧对师兄,愧对导师。

那天的验孕结果出来之前,她的大脑里昏昏然想了许多,可就是从未有过不要这个孩子的想法。

因为未来那个孩子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也是顾西泽的。它会长着像顾西泽一样好看的眉眼,有着他对万事的担当与智慧。

头发差不多吹干了,程意意关了吹风机打算收起来,手背不防擦过顾西泽的额头,瞬间被那温度烫得弹开了手。

“西泽,你怎么发烧了?”程意意惊道。

“烧了吗?”顾西泽低声跟着程意意重复了一遍。

他的动作比平日迟了半拍,抬手触上自己的额头确认。

“是有些烫。”

顾西泽是最不常生病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病起来,总要费一番周折才能痊愈。

她的手脚有些慌乱,赶紧放下吹风机,蹲身从柜子拿体温表,“西泽,我们去医院。”

平日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程意意总能立刻便找到,可这会儿打开柜子,她却才忽地想起来,体温表被她之前顺手放在另一边的抽屉。

顾西泽把喝完的玻璃杯放在案几上,轻轻摇摇头,“别慌,意意,吃了药就好了。”

程意意又把药箱拿来,一颗一颗把药扣出来放在顾西泽的手心。

她自始至终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怎么能不慌呢?

她之前根本没看出来顾西泽在发烧,也不知道他烧了多久,若不是想到要给他吹干头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生病了。

“我没事儿,”顾西泽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别担心。”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干燥的。

程意意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极力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把最后一颗药放进顾西泽的掌心里,放柔声音劝,“西泽,我陪你去医院吧,好吗?”

顾西泽头有几分昏昏沉沉的眩晕,看清程意意眼中盈着的泪光,他又努力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抬手吃药,一口气喝光玻璃杯的热水。

虽然大脑昏沉乏力,可顾西泽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维远比来G市的路上要清明些。

程意意虽然极力忍着,可她眼中的担忧和慌张就要随着水雾溢出来,他看得见,那是不掺任何杂质的。

这一秒,顾西泽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已经妥协了。

还在程意意回来之前。

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

至少她此刻已经爱着他,且就在他的身侧。

宿舍楼暖黄微晕的灯光里,她的侧脸格外柔和好看,新接满的玻璃杯冒着氤氲的热气。

一切都是他妥协的理由。

“好。”

他的唇角漾出一丝笑容,答应她。

……

最近的医院,离研究所宿舍也有两公里。

顾西泽的车就停在宿舍楼下,程意意不放心让顾西泽开,可自己当年拿了驾驶证之后便再没碰过车,她系好了安全带,有些手足无措,深深呼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把车启动,便被顾西泽抓住了掌心。

“我来吧,意意。”待到程意意转过身看着他,顾西泽冲她笑了笑,这才松开手,“相信我,你就坐在车上,我不会冒险的。”

言罢,便侧身打开车门,撑伞下车来与她换座。

程意意隐隐冒汗的手心终是松开了方向盘,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更酸了。

打开车门,顾西泽正好行到跟前,把伞递给她,这才进了驾驶座。

……

阴天,医院的人不多,整个大厅空荡荡,十分冷清。

程意意唤了好几声,才叫醒了挂号窗口背后睡着的小护士。

那年轻护士睡眼朦胧爬起来,“挂什么科?”

“呼吸内科。”程意意把挂号费一同递上。

“名字。”

“顾西泽。”

顾西泽?

听清这名字,那护士的睡意陡然清醒几分,抬头看她,视线看清她的脸,低低惊呼,眼睛亮起来,“是程意意吗?”

“我是,麻烦请先给我挂个号。”程意意的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心中有些急了。

“挂呼吸内科?”

她的视线又朝程意意身后瞧去,果然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形,五官深邃俊美,小护士平日在电视机里见惯了顾西泽穿着正装庄重的样子,这会儿他穿了浅色毛衣,她居然差点儿认不出来。简直年轻英俊了不止一点半点,站在程意意身侧,就仿佛大学里那些情侣们。

顾西泽白皙的面颊带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应该是发烧了。但他神情沉静,眼神清明,不见病态,又让护士有些不敢确定。

“是发烧吗?”护士迟疑道,“我们医院五点就下班了,如果发烧的话,建议挂急诊。”

“好,”程意意收回零钱,转身接过顾西则手中的卡,重新递到窗口,“那就麻烦您挂急诊。”

小护士按下内心的激动接过这张传说中的黑卡,操作好之后把键盘转朝外转。

程意意熟门熟路输入密码,最后接过病历本和挂号单,转身时,顾西泽已经伸出手等着她牵。

程意意失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那手心的热度比平日里烫得多,温度高得甚至有些灼人,程意意却不愿松开,她的手冰,正好给他降温。

顾西泽生病时候似乎就变得特别粘人,程意意去缴费时候,本想叫他先去病房躺下休息,他却不肯,寸步不离跟在程意意身侧。

又是抽血又是化验,折腾了好久,顾西泽才得以安静在病床上躺下来打点滴。

待到打针的护士走了,程意意探身去摸他的额头,想看看温度有没有降下来几分,然而触手仍是滚烫的。

把冰袋裹进毛巾,敷上他的额头。又想到温度计上接近39的温度,程意意便觉得眼中憋了一天的泪意再也忍不住了。

她在眼泪掉出来之前背过身,悄悄抬起手背飞快擦掉,然而才擦掉,又立刻流了出来,再擦…怎么也止不住。

顾西泽对她来说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他总是站在最前方为她挡住所有的寒意与风浪,他那么好,好到她常常忘了他也是会生病的普通人,也会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意意,我没事儿。”

顾西泽出声唤她,她背对着他的肩膀微耸,他哪能猜不出她在哭。

“过来。”

程意意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这才转过身,只是那泛红的眼睑到底遮不住。

她抬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握紧她的手,“别哭。”

程意意一哭,他便也难喘过气来,扎心疼得难受。其实他此刻大脑昏昏沉沉,浑身疲惫,很想睡过去休息一觉,可他不忍心,强撑着精神和程意意说话。

假若他睡过去了,程意意便只能难受又煎熬地等着他醒来,他清楚极了等待对方虚弱从病床睁开眼睛的感受。

“我们结婚吧,意意。”他忽地提起这件事来。

程意意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双手紧紧回握他干燥的掌心。

顾西泽眼睛带了些许笑意,虽然在病中,可他的眼神依旧充满着感染力,仿佛夜空里一轮皎皎的上弦月,其中的温柔几乎要把人溺毙,他接着开口。

“我又想过,你不想要孩子也没有关系,过些年咱们就在宗族里过继一个…”

顾西泽是宗族里嫡系独子,只要他开口,多得是人想要把孩子过继到他名下,一过来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闻言,程意意刚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新掉下来。

在顾西泽发现之前,程意意半身靠下,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却仍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我想要咱们的孩子。”

听清她话中的意思,顾西泽眼神微震,连身体都僵硬了片刻。

不敢想象期盼了那么久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降临了。

手背上方有水迹滴落,那是程意意的眼泪,那触感微凉,一切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现实。

程意意握紧他的手,动了动,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干燥的掌心,她的声音柔软得像云端的棉花,娓娓地,轻轻地,说给他听。“西泽,咱们会有孩子的。”

“英宛把事情都告诉我了——”程意意顿了顿,才继续解释清楚,“那天在医院我并没有孕吐,是低血糖,我和她当时都误会了。”

“在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那时候我便想清楚了。要是这个孩子真的怀上了,我要生下来。”

“每个生命都有她存在的意意,我没有剥夺的权利,她会有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疼爱她的爷爷奶奶。”

“而我也会试着做一个好妈妈。”

程意意说完最后这一句,从顾西泽的臂弯里直起腰来,起身在他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下了整天的雨在傍晚才停了。

残留的雨滴停在窗边的透明玻璃上,留下朦胧的水迹,隔着窗外的路灯,蒙上一层暖黄色的薄雾。

……

程意意又上了热度词条,和顾西泽一起。

两人一同出现在G市某医院的照片被偶遇的路人上传,照片里,两人紧紧牵着手,在医院窗口处等待,平日里冷峻端庄的国民男神顾总裁,居然连抽血时候也不舍得放开自己女朋友。

吃瓜群众们都还没怎么见过顾西泽正装之外的样子,照片里他就穿了浅色毛衣,身形高大欣长,肩宽腰窄,完美将那衣型撑了起来,像个二十岁的青葱少年,每个人念书时候都暗恋过的校草模样。

程意意的身高只及他的胸膛,然而几张照片里,全都是他紧紧握着程意意的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像只黏人的巨型无尾熊,半点没有总裁样。那满屏的亲昵甜蜜,即使隔着屏幕,都控制不住溢了出来。

这照片连带着平日里冷清的社区医院都热闹起来,即使那时候顾西泽已经出院好几天了。情侣们纷纷到两人被拍的地方做出同样的动作拍照,俨然成为一种风潮。

#天天打寄几脸#:“冰冷冷的狗粮胡乱乱往脸上拍。”

#小情绪#:“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顾总这么可爱,绝对是这歌听多了。”

#我的脸好疼#:“颜值MAX,舔屏一百遍。”

#mua小可爱别生气#:“感觉大家都错了,顾总绝对是怕疼。大家小时候去医院打针,不都是这样抓紧家长手的?”

……

程意意打着电话,翻到评论最末页,忽地笑起来,朝电话里道,“顾总,有人说你是巨型无尾熊。”

电话另一端的帝都,顾西泽合上页面,平静地嗯了一声,换了文件,他接着补充道,“那你就是我的树杈。”

听到文件翻页的声音,程意意知道顾西泽在忙,日常说了几句之后,也再不打扰他,道了别挂断电话。

正准备退出APP时,不防在热搜词条里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宋安安宣布无限期隐退。”

这个词条排名在最后,程意意看清了标题,最终却并没有点看那视频细看,而是直接关闭软件,返回了桌面上,把手机放到一边。

程意意记得,就在一年前,宋安安新上映电影的消息还时常出现在热搜第一,而现在,曾经风光无两的新晋影后从娱乐圈隐退的新闻,仅仅只挂在了热点的尾巴上。

这个世界是最健忘不过的。

她说不上来自己心中到底是畅快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其实这些东西早便是可以预料的,宋安安在影视生涯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了。

被院线封杀,没人再敢请她拍电影;几乎零片酬新拍的电视剧创造收视率新低;没有综艺的邀请,因为观众反感甚至厌恶她的炒作和欺骗。

与其毫无意义地在圈内继续熬下去,不如跳出来,重新找些出路。何况,她这些年拍电影赚的钱已经足够她过完下半辈子。

会后悔吗?也许吧…

宋安安自己也渐渐不记得当初怀着怎样的野心动了第一次手术。似乎是开眼角,消肿之后,果然漂亮了一些。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到最后,宋安安忽地怀念起自己最初的那张脸来,其实最初的她已经足够清丽好看,是无尽的欲望,让人走岔了路。

脸上所有的改变都是不可逆的,她隐约想要回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在投资学里,这被称为协和效应。

在她投入了最珍贵的成本、把事情进行到一定程度,忽地发现不宜再继续下去,却已经无法回头,只能将错就错,欲罢不能。沉没成本延续了她无畏的坚持,她本该早早放弃这一切,然而却总像赌徒一般,相信着阿基米德的杠杆终将倾斜过来,最后却才发现,其实没有支点可以任凭她撬动。

确实可笑又可悲。

……

程意意和肖庆的课题已经进入到尾声,待到整理完成,便能够将成果发表,程意意连加了几天班,连毕业论文也暂时放到了一边。

不断的失败、漫长枯燥的等待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只等着见到研究成果面世的那一天。

时间到了这一刻,她反而觉得自己比之前看得淡了。

无论百人入选的名单上有没有她的名字,她已经坚持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曾经的校友们多半去了大企业工作,要么在学院任教,只有最少的一部分坚持留在了科研的行业里。

有兴趣、有激情,有坚持。

这是当初进研究所时候导师要求她们的话,到了如今,她已经可以问心无愧说自己已经做到了。

……

又逢周五。

大半月连绵的阴雨过后,G市终于迎来难得的好晴天。

程意意的文档已经整理完就要下班,肖庆也风风火火从实验室回来了。

这会儿办公室除了他们俩没人,肖庆脱了白大褂,径直走来,拉了个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悄悄道:“意意,内线消息,大BOSS现在就在顶楼开会讨论百人的举荐名额,今天初审。”

说到这,他笑着翘起腿来一拍手,“有个好消息得告诉你,猜猜是什么?”

程意意停下手里的活,心跳快了几分,“咱俩都在初审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