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高了的后果就是精神抖擞,胆也真大了,眼睛也敢滴溜溜乱转了,吃串串吃得满嘴油流,勾着小赵的肩跟弹吉它卖唱的小伙子一块齐声高唱《没有你,我哪都不想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又高又细:“不管是黑夜或黎明,不管是梦里或清醒,闭上眼睛用心去回忆,全都是你的天地,没有你我哪都不想去,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唱完后店中还有很多人噼噼啪啪的鼓掌,她一口气的灌下冰凉爽口的啤酒,然后洋洋得意的满场飞吻,换得口哨与喝彩。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也唱了很多歌,到后来的事情统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笑得很傻,喝得很痛快,嗓子很疼。

头也很疼,真正头疼得快要裂开来,她呻吟一声,将头埋到枕下去,像一条蚕,把自己蜷起来。枕头很软,薄被上有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仿佛是某个人身上惯有的那股味道,烟草与古龙水,还有他独特的气息。她真是想念……很想念这种味道……

嘎?!

她突然惊得差点跳起来,因为眼皮只睁开了几秒钟,而且她宿醉未醒,这一切肯定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她重新瞪大了眼睛,却看到床对面墙壁上那幅再熟悉不过的油画,没有看错,她真的没有看错,这是真的。

她一时傻眼,因为他从浴室里踱出来,带着一股沐浴后的清香,连头发都还是半干的,他额发垂下来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帅气,尤其是眯起眼睛时:“我还以为你会醉到明天早上去。”

她揪着被子,结结巴巴:“我……我怎么……在这里。”

“一个女人不要随便在外头喝酒。”他俯下身来,高大的身影令她瞬间觉得几乎窒息:“尤其不要喝醉,不然会吃亏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他离她太近了,近得她几乎想要逃掉,他真的离她太近了……鼻端全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紧张:“李堃……”丝棉的被子在往下滑,这被子实在太滑了,原来她就睡不惯,因为它会满床乱跑。她忽然觉得肩头凉嗖嗖的,天啊!

“我的衣服呢?”她尖叫。

还有,他为什么也只穿了睡衣?

“你吐得一塌糊涂,”他实在没好气:“连我身上都是,所以我只好给你洗了个澡,然后又自己去洗澡。”

他这么有洁癖的人,想想那样子一定很手忙脚乱很搞笑,可是她委实笑不出来:“你给我洗澡?”

这次终于惹到他了,因为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纪嫣然,你别摆出这幅模样,你全身上下哪儿我没见过,我没想过占你的便宜,我只是不想你弄脏我的屋子。”

只是不想弄脏他的屋子,她也被气到了:“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回来,你把我扔在那不管不就行了?!”

“然后正好让你跟那个拍照片的再眉来眼去动手动脚?”

“我什么时候跟小赵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了?”她气得发抖:“我们是同事,是兄弟,你少用你那套龌龊的目光来看待旁人。”

他也动了气:“我龌龊?你在大厅广众之下跟那拍照片的勾肩搭背,你倒不龌龊了!”

她气昏了头:“你凭什么管我?我们去年的今天就离婚了!”

房间里一瞬间静下来,窗帘没有拉上,三十九楼,这城市的绝高处,足下一片灿烂的灯海,俯瞰众生繁华,她与他曾有过的家,终究是,高处不胜寒。她忽然觉得后悔,不应该说这样一句话,而他已经转开脸去,过了好久,才听到他似乎疲倦的声音:“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今天是他们离婚一周年。

孙倩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们昨天不是去采访李堃吗?”

乍然听到这两个字,嫣然吓得差点扔掉了筷子,强自镇定:“是啊。”

“最新八卦啊,你知道李堃最近在跟谁谈恋爱吗?”

“跟谁?”

“颜靖靖!”

孙倩如愿以偿的看到嫣然顿住了一切动作,所以再狠狠加上一句:“就是拍电影那颜靖靖,刚在法国电影节拿奖那个。可别往外头说,不然赵安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赵安是孙倩的男朋友,赵安的哥哥赵石乃是娱乐圈中一手遮天的人物,所以孙倩时不时就有惊人的娱乐八卦爆料给嫣然听。看嫣然有点发愣,孙倩不以为然:“这种女明星,成天就跟有钱人缠不清,你说这消息要让狗仔队知道了,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哎,嫣然你怎么不吃了?”

“我减肥!”纪嫣然把筷子一扔,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去开电脑了。

上网,搜索颜靖靖。

哗一下子屏幕上铺天盖地无数照片,杂志封面影节特写走红地毯的晚礼服代言化妆品广告平面……或娇艳或明丽或清纯或妩媚,这女人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她有点颓然,一下子就蔫了。

下班正好是周末,拦不到的士她又懒得挤地铁,一步步往前蹭,结果电话响起来,果然是李堃:“你下班了没有我来接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大——混——蛋!”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手机关了。

看到酒店就拐进去,掏卡开了个房间,看到雪白的大床,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香,睡醒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其实不是睡醒是饿醒的,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咕咕叫,实在是忍无可忍,终于爬起来。

半夜哪里有吃的?

她饿得快抓狂了,十分想念家中那塞得满满的冰箱,十分十分的想,想到抓狂!

她抓起包包,决定回家去,免得被饿死在这里。

好在半夜酒店门前还有的士,也好在离家不远,十几分钟车程。

她在电梯里想到满冰箱的吃食,连连吞口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尤其是备满物资的狗窝。

掏出钥匙开门,来不及开灯就心急如焚直奔厨房,反正闭着眼也不会……啪!还没想完,她已经被重重绊倒在了地毯上。

她摸索着爬起来,客厅地面上怎么会突然出现障碍物?滑滑的有点像自己的包包,不对,是皮鞋……再往上摸……好长一条腿……

在她尖叫之前落地灯亮了,看到熟悉的脸庞她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

“纪嫣然,”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冽凛气势:“你怎么回事?”

她不心虚,反倒比他更凶:“你为什么在我家里?”

“你把钥匙忘洗脸台上,你手机为什么关机?这么晚你去了哪里?”他的脸孔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给她无形的压力,深呼吸深呼吸,镇定镇定,她又不欠他一毛钱,为什么要受他威胁。

她耸耸肩:“你管不着。”

他很干脆的没有再说话,而是把她拉过去,狠狠狠狠的吻下去。他的嘴唇很温暖,嫣然忽然有点哀伤,她不是很软弱的人,但这一瞬间突然忍不住,就哭了。

他停下来,看着她。

“李堃,”她吸了吸鼻子:“你走好不好?”

他的嗓音有点哑:“你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总做这样幼稚的事。”

男人啊,靠不住的男人啊,结婚前他还信誓旦旦要将她当小孩子宠一辈子,现在就指责她幼稚。

她怕她会嚎啕大哭,所以飞快的擦干眼泪:“我不爱你了,我们离婚。”

他不怒反笑:“我们已经离了。”

对哦,她忘了。

“那就不要再见面,你一出现我就倒霉,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好?”

“是你主动跑到我公司要求采访我,不是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

“那你就公事公办,别搭理我。”

“我是公事公办,但你喝醉了在我的车上抓着我不放,口口声声说爱我还又哭又闹,我只好把你弄回去。”

倒塌……丢人啊!丢人!昨天晚上竟然还有如此丢人的一幕!她不活了!

她快哭了:“我喝醉了那是撒酒疯,说的都是假的!”

“但今天早晨你非常清醒的时候也说爱我。”

她呻吟了一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非常清醒……她觉得不见得……在那种欲仙欲死的状态下,她根本就不清醒,何况当时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中,他竟然咬她——两个人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她只觉得自己连灵魂都要被熨燃了……那种时候,他问她爱不爱他,是个女人都会回答爱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年不见,他的体力真是好得惊人……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她不想跟他再讨论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了,因为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气氛已经有点不妙了。

何况她的肚子咕咕叫,是真的在咕咕叫。

李堃也听到了,他皱起眉。她懒得跟他再吵,因为没力气,所以去开冰箱门。

方便面方便粉丝速冻水饺速冻汤圆速冻馄饨,满满一冰箱,李堃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成天就吃这些?”

好吧,李堃比她纪嫣然能干一万倍,连煮碗方便面都可以比她煮得好吃。

她心满意足的吃饱喝好,吞下最后一口面汤,搁下碗开始赶人:“我要睡觉了。”

“把碗洗了再睡。”

对哦,于是去洗碗,洗完碗之后重新回到客厅:“我要睡觉了。”

“你还没有刷牙。”

对哦,于是去刷牙,刷完牙重新回到客厅,却没看到人了。

很好,终于走了,她有点发怔的站了一会儿,走到卧室去,却再次怔在那里:“你在我床上干嘛?”

“睡觉。”他很自然的翻了个身:“让一半给你。”

“我们离婚了,这是我的床。”

“昨天我把我的床让了一半给你,今天轮到你把你的床让一半给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吵不赢他?

“不想睡?”他笑得很邪恶:“不想睡的话,我们可以做点做完你就会想睡觉的事情。”

她立刻马上乖乖的钻进了被子里,算了,三更半夜赶人走是不道德的,她是有爱心而不是受他的威胁。

“嫣然。”

她打掉越过三八线的那只手:“我睡着了。”

“我们复婚吧。”

她根本没有挺清楚他说些什么,因为睡意涌上来:“哦……”

复婚?

昨天她睡得迷迷糊糊,好像听到他说复婚……

可是早上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又忍住了不问他。

反正她又不想复婚。

可是颜靖靖的事她真是忍不住,一边吃李堃买的早点,她一边问:“颜靖靖你认识吗?”

李堃答得倒听随意:“认识,我们公司找她拍过平面广告。怎么,你是她的粉丝?想要她的签名?”

第三部分:旧时风月

01.兰烬

清冷的雪光透过抽纱窗帘,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虽好,却是残的。薄亮的光线给屋中的家俱蒙上一层纱样的轻雾,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装潢,地板却用上好的楠木,并没有学西人的样子铺上地毯。屋子里热水管子的暖气充足,赤足几乎无声无息的踏在地板上,亦不觉得冷。

  落足极轻,每迈出一步,都要屏息静气,再极慢极慢的放下。这样静的夜,只有身后床上传来均停的呼吸。她像一只行走于屋脊的猫,似连背上的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但并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法式家俱,都有精美的描金花边,在映入窗内的清冷雪辉下闪烁着柔美分明的轮廓。

  床前的地板中央横着两团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来都是旁人帮他脱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乱踢在地下,只顾着与她的纠葛,两只军靴一只的长统叠在另一只的靴尖上,皮带也被随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条僵直的蛇,皮带上枪套静静的垂着,她的一颗心开始怦怦的狂跳。

  梦寐已求的近在咫尺,反到令她生了一种怯意。她回过头去,床上四面垂着华丽的帐幔,流苏重重层层,几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轮廓。她轻轻的吸了口气,移开枪套,底下压着的皮包亦是特制,精巧的密码锁在朦胧的雪光中熠然一闪。

  她微微蹙起眉,密码……会是怎么样一组数字。

  试过他的生日,并不能打开。再试旁的号码,皆不能成功。连电话号码、门牌号、车牌号都一一试过,那锁依旧岿然不动。

  莫不成真的功亏一篑。

  就在这一刹那,忽然想起还有号码不曾试过。

  她自己的生日。

  密码锁盘转动,“嗒”一声轻响,竟然打开了。

  她急急的将文件抽出来,一份文件已经签了字,正是他的亲笔,熟悉的笔迹十分潦草:“准照所拟”。后头是机要秘书列的条款,秘书们总是写这样工整的馆阁体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并无她所要找寻的内容。另一份电报亦是密电,附着机要室翻译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师的战略报告。这份电报还未签字,底下夹着一份名单,她看到“孟城”两个字心里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监狱处决名单。

  只见一个个密密麻麻的红勾,暖气管子的热度渐渐上来,她额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着他的一件寝衣,套在她身上又宽又大,不经意从肩头滑褪至肩下,亦顾不得了。只是那名单密密麻麻,人名如蚁,借着一缕朦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她急中生智,见他的外套随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里摸索许久,终于摸到打火机。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蓝阴柔的舌,舔蚀凝重的黑暗,飘渺而摇动的带来一团橙色的光晕,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间变得冰冷。因为被这团小小光晕印在雪白墙壁上的,不仅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侧影那样熟悉,几乎令得她惊叫起来。

  打火机的火苗舔着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进屋里来,泠泠如同月色。

  “你怎么这样贱?”极力压抑的气息,从唇齿间一字一字的迸发出怒火。揪住她衣襟的那只手,青筋突起,似是想将她扯成碎片。她的嘴角慢慢牵起,倒仿佛是笑意:“我为何而来,你其实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轻微作响,她的眸子在朦胧的雪光下像是两丸光辉流转的宝石,如果能将她整个人碾碎成齑粉,再挫骨扬灰,在天地间洒得干干净净,是不是真的可以将她从这个世间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迹?

  指端微微收拢,她的呼吸受窒,渐渐沉重起来,那声音如急促的鼓拍,绝望的敲打在他的心间。

  总归是得不到,其实早已明知,那样清清楚楚,所以绝望。

  他突然放开手,声音僵硬:“别逼我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