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只剩一年性命而已,一年以后,再不会对你有任何干扰。况且,此次入谷,我也未有打算再出来,我已经做出让步,你何苦咄咄逼人?”苏晚放缓了语气,没有质问的意思,只轻轻叹了口气,满脸的萧索。

穆绵将信将疑地睨着她,“只剩一年性命?”

苏晚讪笑,“你忘了噬心散?没有解药,我能活多久?”

穆绵怔在原地,眼里闪着怀疑地芒光。苏晚随意瞥了瞥旁边五人,她想逃出去是不可能,可穆绵也不会轻易杀她,她不会笨到不知自己与云宸的关系,现在要么她当真心软放了自己,要么就只能拖着,看是否会有杀手突出重围来救她。

天色渐晚,夜色朦胧中穆绵的眼蓦地闪过一丝凌厉,上前抓住苏晚的衣襟,笑道:“即便还有一年,我也不要你毫无愧疚了无牵挂地活。”

说着,她举起左手的药瓶到嘴边,咬掉瓶塞,递到苏晚唇边,“药,当然不止两颗。本来听说这药极为伤身,多服虽会在短时间内刺激你记起一切,可一个不小心,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说,若我与哥哥说你急于恢复记忆才被这药毒死……”

苏晚紧紧抿着唇,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她不想记起来。既然云宸说他二人忘记一切,只记住如今的幸福,她便听他的,不再去刻意追究。即便自己的人生从此残缺,她只想守着这份微小单薄的幸福,安然过完剩下的日子……

穆绵的手开始用力,抓着她胸前衣襟不肯放开,另一只手拿着药瓶往苏晚嘴里倒。苏晚紧紧咬住唇,穆绵猛地放开她的衣襟,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逼她张开嘴。

苏晚力气哪能比得过身有武功的穆绵,一时间所有注意力都在要紧的牙关上,却又挣不过穆绵的手,脑中轰的像要炸开一般,挣扎着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吞药,不要恢复记忆,不要再与云宸有任何嫌隙!

穆绵越见她挣扎,越是用力,那种猎物在手中一捏即碎的快感几乎让她毁了苏晚的下颚,直到身前突然一凉,整个人的神智才被拉了回来。

苏晚双眼通红,双手颤抖着抓着被她撕掉的衣衫。穆绵鹅黄色的裙衫竟是被她生生扯下一大块,从肩膀到胸前到腰间,连着里衫都被撕开,手臂,胸口,大片肌肤裸露在外。

穆绵本能地甩开苏晚,药瓶也被她扔下,用两手挡住身子,五名黑衣人齐齐背过身去。苏晚眼中血色未褪,举手间抽下发髻上的银簪子一个转身便到了穆绵身边,一手扣住她的颈脖,一手拿着簪子对着她脖间大穴,低吼道:“全部给我滚开!”

穆绵欲要挣扎,五名黑衣人正好转身,她只能用手护着身子,脖子稍一动便触到银簪,不知是气是怕,牙齿咯吱作响。

苏晚以穆绵为人质,往前一步那些黑衣人便退后一步,不吃亏也不给苏晚占便宜。她握紧了银簪,对着穆绵低声道:“让他们撤!”

穆绵瞪了她一眼,不作声。苏晚手向前一推,簪子插破皮肤,颈间的血急促流下来。穆绵吃痛,却仍是紧咬着牙关,片刻,轻笑道:“你敢杀我?云宸永远不会原谅你。”

苏晚的手无法抑制地抖了抖,心中浮起一股郁气。

明月升起,投在林间好似阴森狰狞的大笑。在场七人,无不凝神屏息。五人将苏晚和穆绵围在中间,十只眼盯着苏晚,试图寻找机会下手。苏晚挟住穆绵,手中的簪子未再多进一寸,却也不曾放下。

她在等,等人来救她。

林子里猝然起了轻风,沙沙一阵声响。苏晚嗅到淡淡的青草香,带着醉人的酒气,眼窝一热,眼前蓦地腾起一阵水雾,云宸来了。

果然,五人中突然闪现白色的影子,雪白的衣衫墨色的发,在夜色里分外显眼。苏晚心头一松,随之手也松下,紧绷了大半个夜晚,整个人再无力气,瘫坐在地上。穆绵得了自由,毫不犹豫地奔向白色的影子。五名黑衣人摄于来者气度,不由地渐渐靠拢。

“哥哥……”穆绵一头埋在云宸怀里,泪水涟涟。

云宸只见她身上血迹斑斑,衣衫不整,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眼中蓄起寒气。

“哥哥,是她!”穆绵靠在云宸怀里,一手指向苏晚,咬牙切齿道,“她拿簪子扎伤我,还……还让他们欺负我……”

穆绵看着苏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苏晚却是看着云宸,见他拥住穆绵,见他愈发空洞的眼里只余冰冷,只觉得耳边嗡鸣不止,脑中像是有人拿着刀剑不停翻搅,搅出灼烫的血让她连略略思考都觉得难耐。听不到穆绵在说些什么,看不到她眼里越来越浓的得色,万物俱静,直到熟悉的味道欺近,冰凉的手指扣住她的喉。

“我没有。”苏晚不知自己如何吐出这三个字,又为何要吐出这三个字?

云宸的脸近在咫尺,一身素白更显得面上无色,双眼空洞到麻木,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你楚家人,有什么做不出来?”

苏晚的身子猛地一抖,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冰凉,还未说出第二句话,云宸手一甩,她便摔在地上,猛力咳嗽起来,咳得眼泪不止,双眼却仍是盯着云宸,见他脱下披风,裹住穆绵的身子,揽着她离开。

接着她听到一句话,四个字,尽管她仍在咳嗽,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你们,继续。”

苏晚满眼的泪突然止住,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咳着咳着笑了起来。其实若非咳嗽不止,她很想追问一句,继续什么?如穆绵所说的,他们要侮辱穆绵,如今,继续侮辱她苏晚?

穆绵轻轻回头,对着她笑了。

苏晚突然想到一年前,她被丢入护城河时见到风幽公主的笑,如出一辙。又想到她同样与穆旬清说过,她没有,只是他不信。

一年后的今天她再次被人丢弃,同样伴随着一抹蔑笑和一句“我没有”,几乎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也是一样。不管多么简单的局,多么可笑的谎言,他们,一个都不信自己。

苏晚的笑愈发猖狂,响在深夜的林子里好似厉鬼凄喊。如今与一年前是不同的,不同的是她自己,一年前她只麻木地觉得那群人好笑,如今,她却觉得自己好笑,心疼地好笑。

五名黑衣人面面相觑,身为杀手,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直到苏晚的笑声停止,爬到穆绵刚刚丢下的瓷瓶边,仰首一气灌下所有药丸,五人相互颔首,齐齐抽出腰间长剑,同时向着趴在地上的女子刺了过去。

凄迷的夜阴风阵阵,林中温度似乎瞬间降到冰点,云宸满面死色,双眼混沌无光,拖着穆绵行走速度越来越快,像是在发泄什么,掩饰什么,魔障般只知向前。

穆绵被拖得没了力气,不耐地喊了句,“哥……”

音未发全,云宸突然转身,手臂一挥,穆绵便被狠狠甩了出去。

“哥哥……”穆绵摔在地上,正好磕到肩膀,打了个滚扶住肩膀,站不起来,看着云宸的大眼里满是不解与委屈。

云宸身上冰冷的戾气搅动一地枯叶,林间的风猛地烈了起来,带着凄厉的呼啸卷得尘沙飞起,衣衫长发随之舞动,云宸的眼,却是静如寒潭死水。

穆绵开始害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从云宸最初找到她,说是她哥哥,让她随他离开,到最后换了张面孔碰到她,带她去了付府,每次见他都是温煦如风的模样,带着浅淡的笑意温柔看着她。她没想到他竟会是隐飒阁阁主,甚至在知晓他身份的时候还暗暗嗤笑,一个杀手组织的头目,竟会是一副病恹恹的文弱模样。可现下,对她百依百顺的云宸突然换了副面孔,带着凄厉的杀气。

“哥哥,我是穆绵……是你妹妹……”穆绵声音发抖,喏喏道。

云宸的脸淡无颜色,笑起来,“我的妹妹,不姓穆!”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扔了过去。

匕首闪着寒光,不偏不倚地落在穆绵身前,惊得她面色又是一白,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你……你不是说,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么?”

“亲人,妹妹。”云宸仍是笑着,突然眸光一凛,“连唯一的亲人都背叛,你也没了存活于世的意义,既然如此,还留着你作甚?”

“你试探我?”

“我该毫无保留地信你?”

云宸冷眼睨着穆绵,穆绵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又由白变黑,她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哥哥,也不在乎他与自己讲的所谓仇恨,她养在将军府,爱着穆旬清,即便知道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仍是无怨无悔地爱着。这个突然窜出来的哥哥,从前她不愿跟他走,因为她不愿离开穆家,如今她愿意跟他走,只因为他是穆旬清要对付的隐飒阁主。所以她假意迎合,暗地里派人给穆旬清传信,难怪她在付府几日也未见穆旬清找上门来……她传出去的消息,都被截下来了吧……

“那你……把大哥怎么了?”穆绵陡然升起一股惊惧,她最后传信穆旬清,说知晓宛轻尘的下落,还说云宸今夜动身出府,他是有回信的,说会围剿付府,劫住宛轻尘……若一切都在云宸掌握中,这根本就是他的一个局!

“他的结局从来只有一个字。”云宸冷眼看着穆绵,启齿道,“死。”

穆绵惊恐盯着眼前散着陌生气息的男子,恐惧一**袭来。这人,待人好的时候轻易将人捧上天,令她几乎以为她真是他的唯一,可一旦翻脸,往日温柔灰飞烟灭。

穆绵怕极,却是心一横,冷笑起来,“那你的结局又是什么?众叛亲离!你明知我在骗你,还是无法控制地责难牵连与宛轻尘,你说得对,血浓于水,你见到我,便想到……”

云宸眼里泛起诡异的暗紫色芒光,隐隐渗着殷红的血色,衬得那紫色尤为可怖。穆绵的话头止住,怔怔地看着云宸的眼,水色的大眼里波涛汹涌般各种情绪在挣扎,双手却是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捡起地上的匕首,一点点移向自己胸口。

“哥哥,我是瑾儿……顾瑾儿……”穆绵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为何不受控制,却知道继续下去她的结果会是如何,意识挣扎,双唇颤抖着发出低哑破碎的话语,“你说……说娘亲让你找到我……找到我,好好待我……”

云宸眼里紫色与血红色掺杂混合,紫色渐渐淡了些,几乎被血色掩盖。穆绵神色微缓,五指颤抖着想要扔下匕首,忽的云宸眼里紫光一亮,穆绵的手一紧,对着自己胸口不留余力地刺了下去。

穆绵的手不曾放松,对着自己的心口准确无误地深刺。她瞪大空洞的眼,从未想过会死在自己手里,甚至从未想过一边还将她捧在手心的“哥哥”会突然要她性命,意识飘散那一刻,只听到云宸凉薄的声音,带着讽笑,“她还说过,要我杀尽天下负我顾家之人。”

银白的月光洒下来,云宸一人站在竹林中,原本雪白的衣衫显得整个人更加萧索。暗处窜出一人跪地禀报道:“公子,晚姬……”

云宸面色沉寂,垂着眼,等那人后话。那人却是顿住,迟迟不语。

“晚姬?”云宸睁眼,眸中平静,声音清凉,这个名字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提起了。

“五名外敌,连同阁中数名保护晚姬的杀手,悉数死在她手下,局面无法控制……”

云宸眼神一凛,未等那人说完,翻身消失在林中。

第四十四章

暗黑无边的夜空,猝然亮起一道光束,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礼花绽放开来,无光的林子里顿时如白日般光亮,又随着星火的陨落渐渐黯淡。静谧的林子里却是杀气暴涨,无声充斥在树木之间,连落叶都仿佛带了血气,随时置人于死地。

那礼花绽放成规则的五角形状,隐匿在林中伺机而动的杀手们纷纷向这天空亮起的方向集合。

关就城外不远处,满地残缺的尸体,死状狰狞。两队人马正在撕斗,上百名隐飒阁杀手与上千穆家军,不相上下。穆旬清身上染了不少鲜血,未受重伤,却被四五人缠住,无力脱身。

本来与风幽承诺,今日动身回风都。他再次去了遗落记忆的小屋,将所有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个透彻,再看到官员们送来讨好风幽的牡丹花,顿时想到付家床榻上那名女子,左肩上有一朵雍容的牡丹,那位置……是宛宛曾经刻下蝴蝶的地方……

那一瞬间,面容淡而无色的男子,脖颈间殷红片片的女子,付家公子眸子里流转的亮芒,床榻上女子瑟瑟发抖的肩,他记起来了,隐飒阁主,和宛宛。

他迅速召集附近屯集的穆家军,命他们火速赶来关就城。那阁主敢公然在他面前露面,必然早有准备,他带来的人手不够。

接着他收到穆绵暗送过来的信件,称宛宛在付府,称付家公子便是隐飒阁主,称宛宛今日一早离开关就,而那阁主赶往虞城。

那信是穆绵的笔迹没错,可它的突然出现,不得不令人生疑。总结下来无非两种结果,一是穆绵所说为真,那么他围剿付府,抓回宛宛,即便无法劫住那阁主,也可令他大伤元气。二是穆绵这封信,是隐飒阁的计,引他出城给他以重创。

他不介意将计就计,与那人面对面,堂堂正正大战一场。所以他兵分三路,一路去虞城,一路围剿付府,一路随着他自己的意愿,随着宛宛的行踪出关就城。

过程在意料之中,结果却在意料之外。他可从头到尾都未见到幕后之人,带来的一众人等几乎陷入死战。

“将军!”尹天一声大喝,猛地拉开穆旬清,躲过一剑。

穆旬清心下一横,对着尹天微微颔首。尹天收到示意,两手抽出腰间的信号弹,又是一支焰火,绽放开来却是平整的一个圆形。

夜空再次被点亮,斗势渐缓,隐飒阁数百杀手一见燃起了信号弹,纷纷聚拢准备撤退。穆旬清大手一招,示意众人追上。那支信号弹,是在召集隐在城外的穆家军,今日不管那神秘的阁主是否再此,他誓要穷追不舍,给隐飒阁一大重击。

千树林内同样血光漫天,由北至南,刺鼻的血腥味道越来越浓。为首的女子身形矫健,灵活如燕,穿梭在树木之中,飞快行进,满头斑白的发成为夜色中唯一的光亮,身后魅影似的杀手速度极快,紧紧追逐。

女子没有内力,空有步伐,虽是快,却也比不得内力深厚的杀手们。不时有人赶超女子,欲要拦住她,她猩红的眼里闪着嗜血的光,一手抚上长发,轻盈一个旋身,发过咽喉,阻路之人断气倒地。

她不停向着东南山头奔去,身后的杀手毫不懈怠,紧随其后,又不敢真动手伤她,只能暗自调遣,数十人人先抄近路在前方拦截,再有数十人形成包抄之势,将女子团团围住。

女子被迫停了下来,垂在脸颊的发上染了血,不多,连她那一半斑白都未能掩住。她一手卷着发,眼神冰冷,蓄着傲气冷看众人。

“姑娘,请随属下回去。”杀手中,为首一人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

苏晚睨了那人一眼,眉眼一挑,笑道:“宛轻尘早非隐飒阁中人,今日,拦我者死!”

说罢,踏着步子又要离开,马上有人上前欲要拦住。苏晚眼里闪过冷厉,一手拉下几根发丝,两手拉开,那发丝便好似凝成一支利剑,又比利剑柔韧灵活。

拦着苏晚的杀手面露惧色,无人见过晚姬的剑,只因那剑便是她一头长发。剑一出,再无活命之理。

“想要留命的,让开!”苏晚冷喝,一一扫过众人。

那些人不敢妄动,却也不敢萌生退意,只是举着剑拦住苏晚的去路。

林子里沙沙的树叶声响不绝于耳,上百名杀手将苏晚围住,以百抵一。苏晚心一横,身形极快地杀了过去。

杀手只守不攻,又不肯轻易放过苏晚,几乎是由着她割断咽喉。林子里死亡气息愈发浓重,苏晚早已杀红眼,来一杀一,来十斩十,不管他们是否对自己有恶意,也不管手上断了多少人的性命。

“姑娘!”林间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苏晚的身子抖了抖,停下手中动作,眯眼看向林中暗处。

“姑娘……”琼妆捂着胸口的伤,步子蹒跚,却是尽快地向着苏晚的方向走过来,“姑娘,这些都是自己人,姑娘……”

琼妆的声音止不住颤抖,跑到苏晚身边突地跪下,拉住她的手,哽咽道:“姑娘,琼妆求你,莫要再动手了,姑娘要杀,他们不会反抗,我们等公子过来可好?”

苏晚见到琼妆而渐渐平息下来的杀气,听到“公子”二字,顿时升腾起来,甩掉琼妆的手,冷声道:“求我莫要动手,不若求他们莫要拦我。”

说罢,趁着他人不备,翻身间又跳出包围圈。琼妆手上一空,本就受了伤,又被苏晚的力道一带,跌在地上一个翻滚,见苏晚一人不断前行,忍住疼痛爬起来,再次跟上。

四处而来的杀手越来越多,同时聚拢过来的还有点着火把的穆家军,苏晚左右逢敌,却不再杀戮,而是往更偏更陡的山道上奔去。

本是敌对的两路人马,一边因为没有云宸的命令,一边因为没有穆旬清的指令,并不撕斗,同时向着最前方的轻盈身影追过去。

苏晚不时回头,越到高处,越是看的清楚。清一色的黑色劲装,隐飒阁的杀手占了半个山腰,另一边光亮的火把将几千名穆家军照得清清楚楚。整个山头,四面八方都聚满了人,齐齐围了上来。

苏晚已经有些体力不支,没有内力,只记得轻GONG的步伐而已,跑了大半个夜晚,靠着武GONG的招式杀人,勉强支撑到了现下,若还要凭着她一人之力一边杀一边用轻GONG突出重围,简直是异想天开。她深吸一口气,蓄了力气再次抬步,那山顶,是她唯一的出路。

山顶风烈,带着刀刃一般,从背后而来,吹得她长发飘散,黑黑白白迷了双眼。

“若若。”轻缓的一声叫唤,带着惯有的和谐,迎着风吹在苏晚耳里。

她猛地抬头,风吹开缭乱的发,便见到云宸白衣翻飞,站在山顶的树底笑看着她。一如当年谷中槐树下,他抱着双臂惬意地等着她,满脸笑意,双眼闪亮。

苏晚沉默,只是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里异光流转,似有无数思绪翻滚煎熬。云宸从荫郁的树底走出来,步伐轻缓,一点点接近苏晚。苏晚的手,不由地捏紧了沾着血丝的发。

“若若……”云宸的笑容依旧灿烂,绽放在苍白的脸上,总能让苏晚想到雪山上的白色莲花,干净没有杂质,让人不由地想要相信,靠近,感受那份香甜。

可那笑,此时看在她眼里,却是一片虚无,如同白色的烟雾,一挥即散。云宸眼看就到了苏晚身边,伸出手就要拉住她的手臂。苏晚神色一凛,扯下一根发,翻身袭向云宸。

云宸却是笑着,轻而易举地躲过她的攻击,“你知道的,伤不到我。”

苏晚眼里浮起恨意,躲过他的手连连后退,瞬间便到了崖边。

云宸的眼神渐渐沉下去,如密布满天的乌云,沉沉压下来,又如生气全无的死水,寂静无波。

“你记起来了。”云宸侧首,冷笑着问她,“全部记起来了?”

苏晚眼神闪烁,刚刚迸发的恨意若隐若现,忍不住全身颤栗,双手捏成拳撇在身后好掩住自己的情绪。

他的冷笑,才该是她熟悉的。冷漠的语气冷漠的笑,她对了十几年。以前她总是奇怪,他对着她时,明明是冷到冰雪都赧颜,为何她还能在梦里看到他对着自己温暖地笑,如春日的阳光照在她的心底。那时宛轻尘最大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他能对着她笑,如梦里那般,替她驱散阴寒,她也始终相信,这梦,会成真的。

终于,他对着她笑了,温暖的笑,在她忘掉一切之后。

可当一切回到原点,她再看着这笑,只觉得比那冷笑更让人觉得冰冷。

“你怕我?”云宸抬步,一点点接近苏晚。

苏晚的眼里不知名的情绪在挣扎,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云宸进一步,她退一步,直至察觉到脚后跟空悬,云宸的步子也停下来。

他突然一笑,“果然记起来了。”

苏晚垂首,双拳紧握,掐住自己的掌心。他早将自己看透了。倘若自己不记得,此时必定气愤地大唤让他“滚”,可她记起来了,记起宛轻尘对他的又敬又畏,那个字到了嘴边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云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噙着若明若暗的光,看不出心中情愫。山风刮在二人中间,苏晚只觉得满面的疼痛。

常年暗黑无光的山头被火把点得亮了大半边,映得天空都有了红霞般的光彩。人群越聚越拢,穆家军中一人为首,当先上了山头。

苏晚眼前玄色一闪,心中一紧,瞥眼看向山顶另一头。穆旬清的玄色衣衫上沾了许多血迹,手臂肩头都有伤,面色有些苍白,空乏的眸子扫过她时崩现一丝惊喜,瞬间被一抹痛色取代,随之是止水般的阴沉。

两男一女,各占一方,静立对峙。

苏晚看着二人,只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沉,越累越重,脑中翻搅着一片混沌,就好像又把那恢复记忆的药吞了一次。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吞下那药,脑袋要炸开一般的疼痛,各种画面各种声音如急速奔流的河水,统统涌入脑海,楚若的,宛轻尘的,苏晚的,十几年前,几年前,一年前,所有属于她的记忆一瞬间全部回到脑中。紧接着她看到自己斑白的发,如瞬间苍老,惊得正在打斗的几人同时停下动作。那时她愤怒、焦虑、心伤、恍然,百感交集,化作一股嗜血的戾气,来不及思考,刚刚想杀她的五人已经没了气息,斑白的发,染了血。

原来,曾经的她,便是这样一种嗜血的动物。

苏晚的心蓦地沉下来,对着两人,笑起来。

“宛宛……”穆旬清这才略略回神,沙哑地挤出两个字,扫过苏晚的发,再吐不出一个字。

苏晚看着他,好似隔了千万年之久,突地身形一动,快速到穆旬清身边,一手抽出他腰间软剑。

穆旬清没料到苏晚突如其来的动作,伸手想要拉住她,却只划过她的长袖。

“穆旬清,我不欠你。”苏晚已然回到原位,举着长剑对向穆旬清。

穆旬清怔怔地站住,想到在东北断炎山,她也是如此,持剑对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他面色愈沉,看着苏晚的眼里有了防备。

苏晚见他那副神色,笑得更加肆意,“穆旬清,你可记得当年我问你,若我有事瞒着你,你可会原谅?”

穆旬清面上的血色突然退得一干二净,脚下动了动,却未能移动一步,亦未能吐出一个字来。

苏晚轻笑着,“我记得当时你说信我,即便是瞒着你,也是有无法出口的理由。”

穆旬清的手颤抖起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仍是一字未吐,苏晚也未给他说话的时间,紧接着逼问道:“可是,你是如何信我的?”

苏晚的声音有些尖锐,甚至带了点凄厉。将军府里的一幕幕,他是如何对着自己爱过的女子,失去一切记忆的女子,下那样的重手?

“你亲手杀我,亲手杀我穆家兵将,你让我如何信你?”穆旬清终于说出话来,声音低沉沙哑,“你若有苦衷,为何不与我讲?你那双手沾满我至亲的鲜血,让我如何原谅?”

苏晚又笑起来,面上蕴起柔色,“你可曾想过,自己那么重的伤,跌落悬崖如何保得一丝气息?”

这一问,穆旬清又是怔住。断炎山,连这个名字他都不愿多想,更何况去追究那些细节?

苏晚敛住笑,面色平静,淡淡道:“我也未打算得到你的原谅,只是……”苏晚神色一凛,声音冷毅,“穆旬清,我为你自毁容貌,自废武功,自抹记忆,你剜我皮肉,灌我剧毒,沉我入河,即便曾经我对你千般不起,万般不住,从你在护城河弃我那一刻起,你我之间两不相欠,再无羁绊!往昔情谊,有如此发!”

苏晚手腕一个回转,长剑对向自己,手起剑落,一大撮长发被她斩断,随着狂风四处飘散。

穆旬清听着那一席话,整个人踉跄着站立不稳,面色惨白到没了颜色,空洞的眼渐渐有了神采,却是盯着苏晚伤痕未褪的脸,斑白断去的发,渐渐蓄起水汽。

苏晚果断转身,一剑指向云宸,看到他面上自始至终的笑,双手隐隐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