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姨上来换了两次茶水,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替他拿了条薄毯盖在他的膝弯处。

上了年纪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应老爷子的关节不太好,一到雨天就会酸疼泛冷。

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怜。

应老爷子没退休前的日子虽然很忙碌,可总比现在有人气多了。

应荣峥的名字在S市响当当的有分量,谁人都要尊敬地称呼一声应老先生。

但英雄总会迟暮,应老爷子从第一线退下来后,日子倒是闲散了,只是这人瞧着过得有点孤单。

应老夫人去世的早,如约还小的时候,应老夫人就撒手人寰。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因过劳,英年早逝,身边只留下一个孙女。

偌大的应家,人丁稀薄得都没什么热乎气。

华姨叹了口气,把凉掉的水撤掉,重新换了份热的。

咕嘟的水声里,她听得应老爷子一声低叹,似是在问她又似在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雨,如约下班了可会淋着了?”

华姨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老爷子你尽管宽心,景然也在医院呢,这么大的雨若是方便肯定会捎如约一程的。”

应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都似苍老了几分:“你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华姨顿了顿,拎着水壶放在桌脚,“哎”了一声,就着沙发坐下。

“你觉得……”应老爷子顿了顿,眉头皱起:“你觉得景然这孩子怎么样?”

这开场白透着一股子熟悉。

华姨怔了下,稍一思忖就知道应老爷子这会在想些什么,她想了想,回答:“景然这孩子在你身边也有十年了,什么性子你比我清楚。但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应老爷子一下就笑起来,昏暗的日光下,那笑容带了几分释然,一扫之前的沉郁:“你倒是明白。”

“老爷子肯定比我这婆子看得透,景然沉稳自持有担当,平日里作风也检点,是个知理自重的好孩子。如约自幼有主意,可架不住是个女孩家,再怎么厉害也会希望有个能承重的肩膀可以依靠。”华姨说得细,一字一句都没有任何偏颇。

“景然这孩子无论谁嫁给他,日后都是享福的。”华姨揉搓着膝盖,低头笑道:“这两孩子我看着不错,你看景然平时对如约也上心,没准真能有戏。就是如约啊……”

华姨一顿,没再往下接着说。

应老爷子点点头,显然也想到了如约的症结。

他从小看着如约长大,亲自教导,她的脾性没人比老爷子自己更加清楚。

“我之前倒没想过让景然和如约一起。”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一脚踏入棺材的年纪了,再不替儿孙想想,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应家就如约一脉,她那母亲从小对她就不上心,我走了之后她就跟一个人没什么差别了。我这么一想啊,一个下午都没缓过神来。”

午睡惊醒,应老爷子那只来得及入个梦的梦境里小如约从老医院旧址的那棵大树下跑上台阶,奶声奶气地叫他:“爷爷”。

这么小的人,出生后就像个孤儿一样,没人看养。

小时候还没多大,就开始独自一个房间睡觉。害怕的时候,自己就闷在被子里哭,往往哭得隔日起来时,双眼肿得不成样,也会笑着甜甜地叫他爷爷。

刚上小学的年纪,就自己搬着板凳爬上流理台煎蛋当午饭吃。

周末难得有空能带她出去逛逛公园,看见池边的锦鲤都开心得像是吃到了麦芽糖,那埋在浅池里供游人过池的石头路走了一遍又一遍。

每个风雨交加的天气,她都只能自己穿着雨鞋,撑着小伞沿路回家。

逢他问起会不会觉得委屈时,明明眼眶都红了,还硬撑着说不委屈,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她牺牲下这点时间,这世界上就能多一个人健康的活着。

他坐在窗边,一下午全在回忆。

岁月的长河那么漫长,已经有很多记忆都变得零碎寡淡。

可每一幕回想起来,都是亏欠她的心酸。

华姨轻叹一声,拍了拍应老爷子的膝盖,想说些安慰的话,到最后也只是动了动唇,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她来应家也算早了,如约小时候什么样子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路看着她长大,那感情和自己养的孩子差不多了。此时听应老爷子那颤抖的声音,鼻子立时也酸了,摇摇头,起身准备下楼去准备晚饭。

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华姨又叮嘱:“你自己心里想的可别太直白地叫如约知道了。”

应老爷子挥挥手:“知道了。”

——

温景然送如约到家门口时,天色已彻底黑了。

他停了车,把放在后座毯子上的雨伞递给她。

车内昏暗,他顺手开了车顶的阅读灯,灯光柔和,小小的铺洒下来,在他脸上打了一块光影。

如约接过来,手心握着伞柄,推开车门下车前想起什么,又转身:“这么晚了,你来我家吃饭吧?”

她往亮着灯的院子里指了指:“华姨肯定做了好吃的。”

“不了。”温景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还扣着的安全带上停留了一瞬:“我去趟盛远,接个小家伙。”

小家伙?

见她疑惑,温景然扶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一只猫。”

如约震惊:“你养猫了?”

“不算。”温景然弯唇,解释:“大概只是暂住一阵子。”

如约自幼就喜欢猫猫狗狗,只是家里连她这么大一个孩子都快养不过来了,她哪敢提养宠物的事。

倒是在A市上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流浪猫,倒是满足过她投喂的欲望。

雨势小了不少。

如约望了望车窗外湿哒哒的路面,也不勉强,推开车门正要下车,脚还没迈出去,手腕被他握住。

那温热干燥的掌心隔着一层衣料紧贴着她的手臂,有异样的酥麻感顺着被他握住的手腕一路蹿进心里。

如约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头,看了看被他握在手心的手腕,又抬眼看了看他:“怎、怎么了……”

温景然抬了抬下巴,眉间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等她低头去看怎么了,他已经压下那抹笑意,低着头,替她解开了安全带。

如约顿时囧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脸红红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没注意。”

“没关系。”温景然丝毫没有不提醒她的愧疚感,淡声道:“别说安全带了,你想要车我都可以给你。”

应如约:“……”

悲愤!

扣分!

又捉弄她!

第35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34

晚饭的气氛有些不对。

如约喝着华姨添到她手边的玉米排骨汤, 悄悄地抬眼打量一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的应老爷子。

往常她回到家,应老爷子就算不开口问问她今天在医院忙了什么手术, 也会打听打听她午饭吃了什么。

只今晚, 从她进屋后,应老爷子就一直沉默着, 看上去心事重重。

借着盛饭,如约凑进厨房,压着声音小声地跟华姨打听:“爷爷今天怎么了?”

华姨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笑:“午睡被雨声吵醒, 有些不高兴。”

华姨在应家多年,和老爷子朝夕相处,打点三餐,几乎跟自家人没什么差别。

她说的话,在如约这里有十足的分量。

是以, 华姨说应老爷子是午睡被吵醒心情不快时,如约不疑有他, 了然地点点头, 舒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那我等会陪陪他, 哄他早些睡。”

华姨也跟着笑。

这姑娘,她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也是真耿直。

饭后,如约当真把手头的事暂且都放下,陪着应老爷子把院子里的花盆往花架上移。

S市入冬前的大雨, 一下便是几日。

这满院子的花若真这么放在外面淋着,来年这花估计都开不起来了。

陆陆续续搬了十几分钟,如约累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她把透明雨衣的帽子摘下,倚在墙角,望着正摆弄花枝的老爷子一会,斟酌着开口道:“爷爷,过一阵子外婆会来S大附属医院检查身体。”

老爷子心不在焉,“嗯”完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来?”

“大概下星期。”应如约回忆了下,这两次通电话时向欣虽然提起过,但一直没告诉她确切的时间,只说就近这几个星期。

向欣和应爸爸离婚后,和应家的来往除了如约便彻底断了。

只是来S 市给如约外婆检查身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约想了想,还是觉得得提前和应老爷子报备下。

应老爷子沉默了几秒,点点头:“L市那边自从你妈和你爸离婚后就再没什么联系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到时候尽管开口,小事就自己拿主意。”

应如约没立刻接话,她把手边的干毛巾递过去替老爷子擦了擦淋湿的双手,软了声音,温声问他:“爷爷,你今晚看着好像不是很高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自小敏感,身边亲近的人行为处事稍改了习惯她就会变得不安。

今晚观察应老爷子那么久,知道老爷子情绪低落,应该不止华姨说得只是午睡被吵醒有点不高兴而已。

老爷子似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开口问,顿了顿才道:“想你奶奶了,可惜公墓太远,改天等景然有空,你和我一起去给你奶奶捎点花,去看看她。”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应老爷子的这句话像是蒙上了一层远山的云雾,寂寥又孤独。

应如约哑了片刻,才郑重地点头应下:“好。”

——

哄着老爷子先睡下后,如约回房,拿了睡衣先去洗澡。

半个小时后,她裹着浴袍迈出浴室,半干的长发拢在干毛巾里擦拭着,顺手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这一看,不得了。

从半个小时前她刚进浴室起,小邱就不停地在给她发短信,微信里她那一栏消息翻了好几页才能看到上一次约一起食堂吃饭的历史消息。

如约蹙眉,沿着床沿坐下后,边揉着头发边从小邱的第一条语音消息开始听起。

小邱:“普外的微信群炸了,如约你要火了。”

小邱:“魏和在群里说他下午手机落车里了,找温医生打个电话方便他找手机,结果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的语气幽怨:“温医生不止让你碰他的私人手机,就连锁屏密码都和你一样,怎么办,我好嫉妒你。”

随即是一连串的表情图,几乎每隔一分钟就嗖嗖地发来两个,不是坐地大哭就是绝望泪奔,哪怕隔着屏幕,如约都能嗅到小邱那悲伤成河的心情。

她扶额。

终于想起有什么不对劲了……

如约咬住下唇,思忖半晌,给小邱回复了一条文字消息:“纯属巧合,你别多想。”

这种安慰跟“感冒就多喝热水”是一样的杀伤力。

小邱嘟囔着,有些不忿:“你这么想,温医生可不这么想。上次我就听说温医生当众问过你他是不是在留院观察期,好歹我们也是一个科室的,一起吃过饭,送过病人,那可是有革命友谊的,你怎么对我也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说,我还能出卖你不成?”

应如约这会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抓着毛巾,抬眼看向此刻正面对她的梳妆台。

梳妆镜上映出她微微恼怒的模样,唇被咬得殷红,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明亮得像含着水,眼里水光粼粼,像一尾清澈的池塘。

明明是在生气,可应如约就连生气都是不温不火的……难怪有些人会这么肆无忌惮。

她愤愤地从通讯录里找出温景然的名字,手指摁着触屏,怒气冲冲地打出一段话。

打完,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又觉得不妥,按着删除键飞快删完。

反复几次,不是嫌语气太冲太生硬,就是嫌文字软绵绵的丝毫没有力度,直到最后终于发送出去时,只有短短的一句:“到家了?”

三秒后。

温景然回复:“过来吧。”

应如约:“……”怎么语气一副熟悉得像是约好了一样,她只是想跟他讨个说法顺便和他约法三章而已啊……并没有想见面好嘛!

许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和沉默,一分钟后,温景然又补充了一句:“魏和的事我知道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过来当面说吧。”

顿了顿,他的嗓音一柔,低低沉沉的醉人:“刚来的小家伙有些怕生,我不太走得开。”

他一用这种声音说话,应如约就完全没辙。

思想斗争片刻,目光落在床柜上的闹钟上,一咬牙,起身换衣服。

几分钟后,如约撑着伞站在温景然家门口,摁响了门铃。

屋内的人很快就来开了门。

玄关的灯光明亮,顺着敞开的大门,灯光一路撒向门口的台阶。

温景然抱着猫站在门口,看见她时,眉眼一舒,唇角噙了几分笑意。揉在猫脑袋上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把猫耳朵,往后退上一步,替她拿拖鞋。

应如约在门口靠了伞,心里一边懊悔自己耳根子软就这么送上门了,一边又淡定地关门,换鞋。

随即,转身去看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猫。

许是有些水土不服,温景然怀里的猫看上去并不是很精神。

它神情淡定,猫耳朵偶尔会轻轻地一个抖动。那双湛蓝如玻璃般清澈透明的眼睛正怀着几分打量在看着她,一眨不眨。

“刚从A市带回来,有些晕机了,猫粮到现在也没吃上一口。”温景然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住猫的下巴,指尖揉搓着它细软滑顺的毛,把它往应如约的跟前送了送:“要不要抱抱它?”

如约惊喜:“可以吗?”

她话音刚落,在温景然怀里待得好好的猫,仰头喵呜了一声,很是友善地扑进如约伸来的双手里。

刚沐浴完,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

猫在她怀里蹭了蹭,一双清透的眸子盯着她,眯着眼又喵呜了一声。

那声音娇软,带着几分示好和亲近。它又低着头轻蹭着如约的掌心,那撒娇的小模样一下就把如约的心给萌化了。

她跟怀里抱了个不得了的宝贝一样,满眼笑意。

见一人一猫相处甚欢,温景然转身折去厨房替这一大一小都泡了杯牛奶。

下了一天的雨到此时仍旧不停,雨水顺着玻璃蜿蜒着往下,模糊了窗外那片暖色的灯光。

他收回目光,端着牛奶出去。

猫趴卧在她的膝盖上,正懒洋洋地舔着毛。

听见脚步声,它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在温景然的身影笼罩下来时,才慵懒地分去一个眼神,继续专注地舔毛。

如约时不时地伸出手指去摸它的脑袋,光是这么偶尔碰碰它,她的心情也极好,根本不见温景然刚开门时从她脸上看到的淡漠。

“这是猫叫什么名字?”应如约问。

“叫梵希。”温景然坐下时,顺势扯了扯梵希的尾巴,见它不悦地眯起眼露出一丝警告,扯了扯唇角道:“是我哥家的猫,当初在梵音寺捡来的。”

梵音寺?

应如约回忆了一下,瞬间就把温景然捡到猫的那位哥哥对上了号,如果没错的话,她上次在梵音寺见到的那位,就是这只猫的女主人。

“你叫梵希啊?”如约弯着眼睛把它重新抱进怀里,指间全是它毛茸茸的柔软触感。她低头,目光落在它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揉揉脑袋,又摸摸它的下巴。

像是回应她,怀里那只猫虽不太情愿,仍旧喵呜了一声。

抱了一会猫,应如约心满意足,终于想起今晚来找他的正事。

她轻轻地拨了拨梵希的耳朵,组织好语言,这才开口道:“魏医生在普外的微信群里说了一些不太恰当的话……”

她抬眼,目光对上他一副安静聆听的表情时,顿了顿,才能继续说下去:“现在不止普外,麻醉科里小邱,沈灵芝都误会了,甚至还不止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