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奚画举了伞,话语刚毕,一头便扎进雨中。

清风微凉,把笔直的雨丝斜斜吹到眼里。

关何抬手不经意揉了揉,不想手上也是水,视线越加看不清了,他只得拿衣摆将脸上擦干净,待得放下袖子时,却觉得雨势变小了许多。

他纳闷地摊开手,半晌没有雨点落下来。

“你在干嘛?”

猛然回过身,潇潇的烟雨中,有人举着伞过他头顶,双眉一弯,唇边荡开笑意,似乎是习惯性的歪了歪脑袋,问道:

“怎么出门不带伞啊?”

关何怔怔看着她。

这一瞬,感到心中蓦地突了一下。

“你怎么了啊?”见他神色呆滞,良久都没反应,奚画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关何嘴角一抽,方是回神过来,解释道:

“雨下得突然,出门时尚是晴天,没想着要取伞。”继而又有些奇怪地问她:“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奚画得意地扬眉笑道,“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既是逢上此日,怎有不带伞的道理?”

“哦。”关何甚是了然地颔首,“原来是这样,学到了。”

“怎么瞧你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奚画凑上前看了看他面容,“不舒服么?”

他摇摇头“不妨事,每年这个时节总会这样。”

奚画眉毛一拧,喃喃自语:“什么病如此古怪,还挑节日?”

大约不欲多言这个话题,关何朝她瞅了一眼:“今日不上学,你起这么早?”

“扫墓啊。”她指了指头上戴着的青柳枝环,“才从龙脊山回来,对了,你家不是在蜀中么?怎么不回去祭祖?”

关何面色平静地又摇头:“我没有祖坟。”

“呃……”奚画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另寻了话说,“那你往年都怎么过这节的?”

“怎么过?”

关何微微颦眉,仰首思索了一阵,脑中蹦出些许画面,他笑了一笑,“我们那里一般都会请道士来做法事。”

“诶?”奚画愣了一瞬,“做、做法事?”

“嗯,庄主……不,村长说这节日阴气重,该驱驱邪,偶尔还会叫上全庄……全村的人一起跳萨满舞。”

“你们清明节还跳大神?”这描述的画面实在太美,奚画想象无能,“蜀中的习俗可真是奇怪得很啊。”

“没办法,就图个吉利。”他淡定道,“毕竟做我们这一行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驱邪避鬼,干活儿时也放心许多。”

奚画:“……”

发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关何登时恍悟,暗骂多嘴,后者那眼神又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怎、怎么了?”

“关何啊,你……你从前是挖坟的?”

“……”他额头沉下黑线。

“不是。”

其实这早间出门没带伞的也不止关何一人,临街的小茶肆里头,这会子人满为患,几乎都是前来避雨的。

奚画和关何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忙先摆上茶水。

“两位客官可要用点别的什么么?”

闻言,关何便看她:“吃吗?”

“吃啊。”刚随口一应,奚画又防备地睇他,“你请?”

他点头:“我请。”

“那感情好!”她抚掌一拍,笑道,“早想尝尝这里的蛋黄蟹肉糕了,就是寻不得机会。”

“行,没问题。”关何颔首对那小二道,“上两碟来。”

“好咧。”小二把那巾子一甩,“您稍等片刻!”

才侧过身,就扯着嗓子往庖厨喊道:“天下第一糕两碟!”

门外的雨没见小,倒是越下越急了,淅淅沥沥的,那房檐上水珠聚成一股,滴溜滴溜的串成珠儿落下来,晶莹剔透。

奚画托着腮偏头去看窗外模糊的街景,自言自语道:

“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是‘小楼听春雨’啊?”

“嗯?”关何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奚画笑道,“宋时陆游的一首七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对方老实道:“没读过。”

“想也知道。”奚画叹了口气,“冉先生可是留了‘清明’的七言绝句的,你好歹也写一点给他,成日里扫茅厕,不嫌脏么?”

“嗯……”后者皱着眉,沉痛的思索了许久,“你说的是,我该专心念书了。”

还有七天便是每月的课考……

要是在此时被逐出书院,只怕无法和庄主交代。

痛定思痛,关何闭目长长一声嗟叹,再睁眼时,已见奚画捧了个小册子认认真真地在默读,他兀自一愣。

回想起上次问过她的话,记得她是想考进宫中,以某个职位。

“你,就这么想考女官?”

他不禁好奇,“考上有什么好处么?”

“当然有好处啦。”奚画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解释,“我朝的女官,就是最低的九品每月也有五两银子的俸禄,天天吃肉都有剩的。”

他眉峰蹙起:“怎么,你很缺钱?”

奚画闻之即笑:“像我这般家境的,自然是缺钱了。更何况,我是觉得无所谓,过清贫一些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还得养我娘。”

她认真道:“我娘为我操心劳累这么多年了,我总得争口气,让她过上好日子才行啊。”

见她眉宇间尽是勃勃斗志,关何一时语塞,只看着她双目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多时,适才叫的糕点便被小二端了上来,奚画遂放下书本,一心一意品尝食物。

此刻茶肆里人进人出,雨声人声混在一块儿。听那动静雨好像渐小了,不少茶客也陆陆续续离开。

这会子门外却跑进来两个被淋得狼狈的人,二者只顾躲雨,没想倒不慎撞在了一起。

“啊哟!”

“对不住对不住。”

这身穿书生长衫的男子赶紧扶住那人,连声道歉。

那人稳住身形,也忙应道:“没事没事,不打紧的。”

四目一对,两人皆是呆愣。

“诶?”

奚画一眼望见,起身就招呼道:

“勇谋,小颜,你们俩也避雨啊?”

听到不远处有人唤,丁颜率先反应过来,探头就笑道:

“小四,关公子,你们如何在这儿?”

一边说,一边已款步绕过钟勇谋,径自往奚画身边去。

“我们路上碰见的,他正好忘了带伞,故而来这儿避一避,吃吃茶。”她言罢,挪了位置让她坐,抬手又去叫小二。

“再上一壶茶来!”

那边儿的钟勇谋也兀自拂着身上水珠,埋怨道:“这雨还真是说下就下,没个准头,害我这身衣裳又要换了,哎……”

听他这句话,奚画想起方才在山腰见他正祭拜什么人,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

“勇谋刚刚在龙脊山上扫谁的墓呢?”

钟勇谋一个激灵,支支吾吾:“我、我哪有去扫墓。”

“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你还往那坟前倒酒了呢。”说话时,她有意无意朝对面的丁颜瞄了一眼。

“我……”大约觉得是瞒不住,他只好道,“是,我是去山上祭拜了。那坟、那坟是归婉的。”

闻得此言,丁颜手上一抖,茶水就洒了出来。

且听钟勇谋哀叹摇头:“好歹同窗一场,我去拜拜她,也没什么错罢?”

“看样子,你和她关系挺好的呀?”她随信一笑,而后又凑近几分,“上回听你说她是自缢而死的,你可知她因何要自尽么?”

“这……”钟勇谋捧着茶杯,神色复杂地迟疑了许久,“我也不很清楚,那段时间她精神好像有些不对劲,成日里恍恍惚惚的,不和人说话,先生问她的题,一个也答不上来。是不是心里闷得?”

“我曾闻得,她和含风好像有些关系。”她眸色一沉,“会不会是,含风,将她……”

“不会的!”钟勇谋眸色微变,竟嚯的一下站起身,“含风虽然作风不正,可归婉与他清清白白,从未有越轨之事,你们莫要胡说八道,毁了人姑娘家清誉!”

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奚画听罢也有些惭愧,只好拉着他坐下,好言道:

“是是是,是我唐突了,绝对不会拿出去说嘴的,你且坐着,安心吃茶。”

☆、第15章 【陌上青鸢】

“说的是。”关何难得蹦出句话来,亲手给他换了一杯,推过去,“你前些日子受惊不小,喝杯茶压压惊。”

“对呀。”闻言,奚画便歪头望着他笑,“前几日你不是被那女鬼吓得不轻么?眼下可还遇到她了?”

说这话的时候,对面的丁颜双眸亮晶晶的在朝她眨眼,奚画努了努嘴,存心欲捉弄捉弄一下钟勇谋。

不想,后者抿了口茶,却是莫名不解:“女鬼?我几时说看到的是女鬼了?”

“呃?”奚画和丁颜对视一眼,“不是么?含风他们上次不就说……”

“那是他们说笑的。”钟勇谋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看到的是男是女,不过那身形……好像不似女子纤细,要我说,倒该是个男鬼才对。”

“男、男的?”她回头上下瞄了瞄丁颜,却又不敢多言怕说漏嘴。

“这几日倒是没再撞见了。”钟勇谋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清明节里少提那些鬼啊妖啊的,就怕说什么来什么。”

奚画只得尴尬笑笑:“好。”

正巧第二壶茶水小二也给呈了上来,她忙招呼着喝茶吃点心。

四人围着茶桌闲谈慢聊,直等店外细雨停歇,才各自道别归家。

丁颜望着钟勇谋走远,方回头对奚画道:

“你们之前提到的李含风与我家姐关系亲密,可是确有其事?”

奚画摆摆手:“我们也只是听人说的,拿不准。”

“嗯……”丁颜抿了抿唇,忽而拧上眉头,沉吟道,“不过适才听勇谋那番话,我倒是想起来,姐姐死前,举止是有点儿古怪。”

关何闻言问道:“何处古怪?”

“她老关在家中,向书院请了好几日的假。”丁颜纳闷道,“我也问她出了什么事,可她就是不说,成天呆在房里,饭也不吃。”

“哦,对了。”她猛的想起来,“出事的前一天傍晚,姐姐本是在家,忽然说要去书院一趟,一夜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才发现她在学堂里自缢了……”

奚画愕然:“什么?你姐姐一夜未归?她是在夜里上吊的?”

“没有,虽然她一晚上没回来,可是仵作验尸的时候说,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在卯时。”丁颜垂下头,表情凄楚,“我们也不知那日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现场连遗书都未曾看到,副院士又不许我们多问。”

“竟……竟有这事。”

听到此处奚画已脑中混乱一片,原以为木归婉是早上上学时在书院中自尽的,怎想她居然晚上还偷偷跑回了书院。

既然是请假,说明她不愿去书院读书,那定是有什么人什么事令她害怕恐惧,或是让她不欲再接触。可为什么后来又偷偷返回了书院呢,还是挑在下学的时辰里。

丁颜看她表情纠紧,不由道:“四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她摸着下巴,语气并不很确切,“你们说,含风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李家大少爷?”丁颜为难地望着她,“即便他知道,我们又该怎么问呢?他会答实话么?”

“别想了。”奚画耸耸肩,“他那么傲慢的人,真晓得也不会告诉你的。”

“也是,可愁死人……”

一边儿杵着听她俩对话的关何,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要审问人么?这事好办。”

奚画怀疑地睇了他一眼:“作甚么?人家可是御史大夫的公子,你一个普通百姓,还能上御史府寻人问话?多大脸啊?”

“你放心。”他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

“……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奚画担心道,“你别又把人家打伤了,好歹是朝廷命宫之子,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的。”

“不会伤他的。”关何颔首道,“这方面我很拿手,你们等两日便能有结果。”

“是嘛……”奚画半信半疑地应了声,“你可小心点儿。”

“知道。”

丁颜倒是未作他想,只格外感激道:“多谢关公子!”

“不客气。”

雨后天光乍破,头顶乌云间隐隐现日。奚画抬头望了望,正回首,却见他侧着脸在与丁颜说话,身子挺拔笔直,朗目沉墨,眸子里尽是认真之色。

恰在这时,对方眼珠一滚,也瞧了过来,她微愣一瞬,忙别过脸去佯装在看四处的风景。

关何收回视线,不自觉沉默下来。

亥时末刻,城内万籁俱寂,夜空里冷月如刀,星辰稀疏斑驳。

那朱雀街一家房舍内,听得那妇人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