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文羿一人一骑来到摩耶寺外,这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庵,正值春暖花开,桃花满陌千里红,他叩响山门,不多时便有一位女尼开门相迎:“施主有何贵干?”
“在下文羿,前来寻找失散的妻子。”
女尼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善哉善哉,苦海无边,施主能够回头是岸,也是功德一件。请往桃花林深处去吧。”
文羿立刻牵了马,步入林中,依稀看见一座茅屋,清风卷起竹帘,帘外花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卉儿?”
竹帘被纤纤素手打起,风透湘帘花满庭,两人一身布衣,隔花相望,一时沉醉梦里。
清明坐在凝华宫中,遥望苍穹,记得数月之前,文卉倚门而立,请她将她藏起来,等待文羿功成名就之后去寻她,从此夫妻二人携手天涯,不再过问朝中事。
这是唯一破解功高震主之象的方法。
“若他不能明白你的苦心,嫌弃你,贪念荣华富贵,不肯来找你呢?”
“那便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说这句话时,清明觉得她身浴佛光,也许,她就是来度文羿的佛。
镇国公文羿与其妻的故事,成为大曦朝的另一个传奇。功成身退的文羿携妻归隐,传说有人在终南山见过他们,他们一身布衣,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踏花而去,不知踪影。
另有一事,也震惊了朝野。春暖花开时,为先帝守陵的老太监在穆太后的寝陵前发现了一个老乞丐的尸体,他用一把生锈的菜刀自杀,血溅无字碑。
皇帝着人验明正身,那正是曾叱咤天下的江王——杨远山。
这年正月初一,天赐帝一统江山,重登帝位,定年号为天枢,册瑶光昭仪柳清明为皇后。
一束白光升入夜空,啪的一声炸开,开出艳丽缤纷的花。
新婚之夜,二人相对而坐,红色的喜烛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这是一个暖冬,京城没有下雪,人们都在传说,为了庆贺天枢帝与瑶光皇后的婚礼,连雪期都延后了。
“清明,你终于成为朕名副其实的妻子了。”杨恪拥住她,“想来真是奇妙啊,两年多前,朕还被关在长信宫里,差点饿死,转眼之间,又重新握有天下,连孩子也快出世了。”
还有三天就是产期,清明倚在他的怀中,轻轻说:“陛下,你是否想过,若这个孩子继承了我以前的容貌,会如何?”
杨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她哭着要打掉明君,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吗?
“不会的。”他安慰她,“这孩子是我们爱的延续,会像我们的爱一般美。”
爱?清明忽然很想笑,你爱的,不过是这副美丽的皮囊,若来长信宫救你的,是当年的丑丫头,你还会爱上我么?
“恪,你知道吗,天枢星与瑶光星是北斗七星中唯一朝相反的方向运行的星,它们会越走越远,千百年后,北斗七星恐怕就不复存在了。”
杨恪的心像被人猛地扎了一下:“大喜的日子,你在胡说什么?”
“就当我是在胡说吧。”清明岔开话题,“再过一段日子,就要向犬戎缴纳岁币了。”
杨恪目光一冷:“嗯。”
“再嫁个公主过去吧。”
“什么?”杨恪皱眉,堂堂大曦要向蛮夷缴纳岁币已是奇耻大辱了,还要嫁公主和亲?
“从后宫中选一位漂亮的宫女,封为公主,嫁到犬戎去。”清明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卷轴,命宫人挂起来,竟是九州四海图。她将烛台举起,目光牢牢锁在图中,“只有这样,犬戎王才会亲自迎接,离开王庭。”
杨恪心中似有所动:“清明,你究竟在想什么?”
“桄榔”,烛台跌落在地,清明扶着肚子,脸色煞白。皇帝连忙将她抱住:“怎么了?”
“孩子…”清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孩子要出世了!”
杨恪等在凝华宫外,听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心急如焚。
“来人!”
“皇上,有何吩咐?”
“进去看看,都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
宫女答应一声,跑进宫去,出来时面色惨白:“皇上,医女说,娘娘难产,恐怕…”
“恐怕什么?”
“太医问,是保大,还是保小。”
杨恪狠狠踢了宫女一脚:“朕两个都要,若是清明有个三长两短,太医院统统殉葬!”
惨叫声更加凄厉,年轻帝王的指甲都抠进了肉里,更漏声声,就像催命的符。又过了半个时辰,医女亲自出来,匍匐哭道:“皇上,娘娘的情况很危险,再拖下去,恐怕母子俩性命都不保啊!”
杨恪的手微微颤抖,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
“陛下,请快下旨罢。”
“朕…不能没有清明…”
“奴婢明白了。”医女跑回宫中,清明双手死死拽着白色纱帐,浑身都是汗水,她不能放弃,这个孩子,她一定要生下来。
“清明。”耳边似有人低语,朦胧之中,她仿佛看到琉璃皇后、钟品清、菲儿、立夏都缓步来到床边,静静地望着她。
“你们…你们是来带我孩子走的么?”清明拼命摇头,“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带走我吧,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换他的命。”
她们微笑不语,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肚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身子弓起,拼尽最后的力气嘶声呐喊,片刻之后,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嘹亮的哭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为深宫添了一笔亮色。杨恪大喜过后又开始恐惧,难道清明她…
“快进去给朕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宫门开了一条小缝,医女跑出来:“恭喜皇上,娘娘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心头的巨石落地,年轻帝王终于长舒一口气:“太好了,苍天保佑。朕要进去看看她们。”
医女犹豫着:“可是…皇上…”
“怎么?”
“小公主她…”
心头又是一紧:“她怎么了?”
清明无力地躺在床上,侧脸对景寒云道:“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云儿低下头去,神色黯然,清明后背一凉:“孩子呢?快抱过来。”
“娘娘…”云儿低声哭泣,周围弥漫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氛。清明挣扎着坐起,厉声道,“立刻抱过来!”
奶娘无法,只得战战兢兢地将襁褓抱过,清明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但她的眼角有一块醒目的红斑,像在脸上种了一朵艳丽的桃花。
“娘娘,您别着急,小公主身体健康,这脸上的斑算不得什么,一定能治好的。”云儿连忙安慰,周围的宫女也连声附和:“是啊,娘娘。只要皇上遍寻名医,哪有连一块斑都治不好的?”
“没错,朕一定会将她治好。”杨恪走进来,宫人们连忙见礼。
年轻帝王温柔地抱起女儿,怜爱地说:“真漂亮啊,这块胎记不仅不难看,还为咱们的女儿添了一分娇媚。”
“奴婢听说啊,这天生带花型胎记的女孩,前世都是天上司花的仙女。”奶娘讨好地附和,“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啊。”
云儿也说:“皇上,您给小公主赐个名吧。”
“应她母亲的名儿,就叫初雪吧。”
话音未落,晴了一冬的京城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立刻有伶俐的宫女道:“瑞雪兆丰年,这是吉兆啊。”
杨恪喜上眉梢:“朕的长女——杨初雪,封秣陵公主,普天同庆。”
满屋子的人都跪下山呼万岁,只有清明一人静静注视着窗外的雪。
明君,母亲知道,是你回来了。
“什么?是女儿吗?”
“是的,娘娘。皇后生下的是个公主,而且脸上有斑,是个丑丫头。”
“哈哈哈哈…”沈如吟尖声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三个月后,沈婕妤生下天枢皇帝的长子,封为德妃。
清明怀抱初雪,望着张灯结彩的宫闱,忽然觉得莫大的凄冷与悲哀。
“娘娘,陛下又着人来催了。今晚是庆贺小皇子诞生的大宴,您若不去,群臣会议论的。”
清明叹息,将初雪轻轻放入摇篮中,吩咐奶娘仔细照料。
“走吧。”
筵宴依然设在昭华园,比当日的端午宴还要盛大,天空被烟花所照亮,到处都洋溢着笑声。
清明缓缓而来,金色的大衫霞帔和九龙翟冠向所有人昭示她后宫之主的荣耀,在坐的官员命妇都纷纷起身。
“臣妾参见皇上。”她俯身行礼,起身时却看见皇帝身边设了两个座位,沈婕妤怀抱儿子,就坐在右边的座位上。
她在心中冷笑,不以为意。沈如吟笑吟吟地走过来:“娘娘,您看,这是小皇子,请您抱抱他。”
清明仿佛看不见她眼中的炫耀和得意,望着那漂亮健康的小男孩。他原本正大声哭喊着,看到她的那一刻忽然不哭了,一把抓住她的指头,咯咯笑个不停。
“看来小皇子很喜欢皇后。”杨恪逗那孩子,“来,叫母后。”
沈如吟的脸色有些变,勉强笑道:“皇上,皇子还不会说话呢。”说着便朝奶娘使眼色,奶娘会意,立刻过来抱皇子,谁知刚一抱过去,他又哭个不停。杨恪说:“既然皇子喜欢皇后,便让皇后抱着吧。”
清明又接过来,果然不哭了,沈如吟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好说什么。各自落座,杨恪心情似乎很好,连饮数杯,酒过三巡,一位官员道:“陛下,皇长子还没名字,请陛下赐一个吧。”
那是沈如吟的兄长,刚刚封的工部侍郎。
杨恪微醺,笑道:“皇子的字辈是‘璟’,便叫璟明,杨璟明罢。”
沈如吟心头一酸,几乎流下泪来,那“明”字,分明就是来自柳清明的“明”,皇上,今夜是我沈如吟之夜啊,为何你还是心心念念你的皇后?
在你的眼中,臣妾究竟是什么?只是笼络沈家的工具么?
清明依然冷冷地,一言不发。
这时,太监进来禀报:“皇上,犬戎王的使者到了。”
“宣他进来。”
进来的是犬戎右大将,傲慢地朝杨恪一拱手:“见过曦国皇帝。”
杨恪的笑容有些僵硬,区区一个使臣,见了朕竟然敢不跪。
“使节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在下奉我王之命,前来恭贺皇上喜得儿女,并请皇后安。”
清明难得露出笑脸:“多谢王兄好意,使节大人请入座。”
右大将在上座大咧咧坐下,周围官员纷纷投去不满的目光。清明却格外热情,端起酒杯:“本宫敬大人一杯,祝王兄身体康健。”
右大将一口饮下,寒暄了几句,便说:“皇帝陛下,您如今已统一天下,借我犬戎的五万战马,是否该归还了?”
“那是自然,只是战马于大战中折损甚多,朕会将五万马匹折成金银,送还犬戎。”
“如此甚好!”右大将笑道,“便请陛下将岁币备妥,让在下这次一并带回吧。”
杨恪的眉头开始弥漫起乌云,四周传来低低的议论声,官员们面有怒色,这犬戎蛮夷甚是无礼,欺我大曦无人么?
“大人大可放心,我大曦断不会背盟。”清明依然笑容满面,“为表诚意,我大曦愿与犬戎永结秦晋之好,将皇帝陛下之妹嫁与王兄为妻,可好?”
杨恪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满朝文武更是大惊失色,议论纷纷。右大将没想到大曦竟愿意嫁公主去犬戎,颇有些惊讶。
“皇后,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清明侧脸望向杨恪,“皇上,您说,是吧?”
杨恪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变了几变,嘴角才终于勾起一道笑容:“皇后说得没错,我大曦,愿和犬戎和亲。”
“皇后,你擅自作这样的决定,究竟意欲何为?”
凝华宫中,年轻帝王怒气冲冲,清明却兀自摇着摇篮,哄篮中的初雪入睡。
“如今朝野上下关于你的谣言四起,甚至有人匿名上折,要朕废了你这吃里扒外的犬戎公主,你说,朕当如何处理?”
“皇上不想为品清姐姐报仇了么?”
杨恪一怔。
清明从摇篮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他,他打开看过,脸色倏地大变。
“现在陛下知道臣妾为何一意孤行,要嫁公主与犬戎王了罢?”
杨恪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那黯然烛火下摇摇篮的女子,忽然想起过往,似有所悟。沉默良久,低声问:“这计策你从何时开始筹划?”
“皇上可还记得,当初臣妾救您出宫,便说过有了万全之策。这两年来,虽多有变故,但大势依然与臣妾当初所谋划的所差无几。”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你还谋划了什么?”
清明回头,看到那双黑暗中闪烁精光的眸子,里面满是猜疑。
“臣妾…还谋划了如何功成身退,寻一处偏僻的地方隐居,过安稳日子。”
“现在你不必谋划这些了,朕会替你谋划好。”一串轻吻,如蝶飞舞,从她的耳垂一直蔓延到肩头,游走过那纤长柔美的颈侧,玲珑浮凸的锁骨,最后落在她饱满的胸部。他脱下她的衣,咬断她肚兜的带子,将脸深埋在温柔乡中。
清明禁不住呻吟出声,抬头的刹那瞥见初雪眼角的红斑,眼泪终于止不住涌出。
与他相爱,原本就不在她的谋划之中,或者说,她根本不敢谋划,怎奈世事弄人,她该历这红尘情劫,受这万劫不复的苦。
是报应吧,她这卑微、丑陋的流民,竟妄想得到帝王的爱,这是她痴心妄想的报应。她已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可是苍天,若有劫难,一切都冲着我来,为何要让我的女儿,也与我经历同样的苦难?
不,我不能让她活在宫人们的议论之中,不能让她听到别人说她是丑丫头。
“恪…”她抓着他的衣袖,哭泣道,“答应我,把拉莫的头取回来。”
“朕答应你。”杨恪含糊不清地低喃,“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都答应你。”
两个月后,右大将回国,带走了数十车丝绸珠宝和一位美丽的公主。
杨恪站在城墙上,目送浩浩荡荡的队伍,押运的曦军中有个士兵回过头,朝他望了一眼,他心猛地缩紧。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感,爱恨纠缠不息,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她就此一去不回。
“传锦衣卫指挥使!”
陈涧西来到圣驾前,杨恪阴沉着脸:“你立刻乔装成士兵,追上车队,秘密保护皇后,若她有个不测,你就提头来见!”
半个月的长途跋涉,送亲的队伍终于来到乘风城。为了迎接和亲的公主,犬戎王亲自带着军队前来,清明躲在士兵中,又见到了那位威武的国王。
公主自马车中缓缓走出,一身红色的大衫霞帔,年轻而美丽。丞离大悦,当即宣布封她为王后。
其实,她只是后宫一位低微的宫女,一朝为公主,又为王后,由极贱到极贵,都不过是棋子一枚。
清明苦笑,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夜色降临,乘风城大肆庆祝,从犬戎王到乞丐,都喝得酩酊大醉,清明换上犬戎侍从的衣服,今晚,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深了,大殿的宴会已近尾声,犬戎的官员们搂着来自大曦的美女,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拉莫挑选了两个最美的女孩,迫不及待地冲进寝殿,将女孩们扔上床,纱帐中传来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呻吟。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月光将她的影子打在纱帐上。一个女孩看见了,吓得失声大叫,拉莫醉醺醺地回过头,却觉得一股异香迎面而来,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走。
刀光一闪,两个少女的人头落地,鲜血四溅,将他染成了血人。
“你,你是谁?”拉莫动弹不得,颤抖着问。
黑影点亮烛台,他惊得无以复加:“你,你是清明公主!大曦的皇后?”
忽然间,大地一阵颤动,宫廷内外开始骚动不安,清明冷笑:“攻城终于开始了。”
拉莫叫道:“难道大曦想要背盟?”
“我大曦皇帝乃一言九鼎的君子,怎么会背盟?一切不过是你犬戎的内乱。”
“内乱?”
大地又是一阵颤动,一名侍从跪在门外,焦急地喊道:“城主,蝎子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们的城墙根本经不住‘轰天炮’的攻击,南门已经出现缺口,请您立刻…”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转动了几圈,死死地望着自己依然跪着的身躯。
清明捡起他的头,扔到拉莫面前,血点衬托着她狰狞的笑容,竟有种异样的美。
“蝎王的祖辈被犬戎王室流放,如今终于找到报仇的机会了。可怜我大曦,竟受鱼池之殃,公主被蝎王夺去,连送亲的官员也被屠杀。这样,便不会有人说大曦背盟了罢?”
这就是她早已谋划好的计策,蝎子军就是她安插在犬戎国土上的一柄利刃。在月门关之围时,他便将这个计划告诉了都松杰,与他结下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