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六离惊马,龙泽杀原子澈,边大驾车冲队,边二阻杀缇卫,苏小钏狙杀苏晋安,舒夜和安乐接应。

他们七人对这套动作已经演习了无数遍,对于将要做的每一个动作的时机、角度都已经像对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阳光的角度,风的变化,路人的惊惶,他们都已经计算在内。这次行动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他们现在唯一要等的就是苏晋安来。

他一来就得死。

“紫琳花,刚摘的紫琳花,三个铜锱一束,便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街头响起,转进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卖花姑娘,半长的衣袖下露出两截莹白的手臂,微微收束的上衣凸现了她姣好的身段,两根油光发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跳跃一下一下地摆动。

这是安乐和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整个计划唯一可能的变数——苏晋安的车队没有走这条路——都已经消失了。既然苏晋安来了,那么他就已经必死无疑。

舒夜在桌上投下了几枚铜锱,快步走下了叶家楼,宽大的衣袖被带起,隐隐卷起一阵清风。

“这位爷,您的马已经喂好了,下次再来叶家楼啊。”楼下的马倌满脸堆笑地递过了马缰,半个对时的照料得到的回报竟是一枚银毫。出手阔绰的少爷没有人不喜欢,马倌巴不得这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公子多来照顾几次。

舒夜从他手里接过马缰,抚了抚黑骊的鬃毛,回首对马倌微微一笑:“叶家楼的面不错,我一定会回来再多尝几次的。”语毕他翻身上马,马倌捏着银毫,看着那个骑在黑马上的白衣身影缓缓地远去了。

街角缓缓转进的一个车队,光侍卫就有十数人,两辆并行的马车都是宽十二尺,长十八尺的大车,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街道宽度。

整个车队的前面是四个黑衣的侍卫,其中一人黑盔黑甲,四人的背上都是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狰狞的刺和他们身上配的黑鞘长刀一起,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左首的一辆车,拉车的是两匹黑色的夜北梀马,整辆车被黑色的厚锦遮盖,只在四边用银色绣上了星辰和月的标志。车帘被卷起了半边,但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右首的那辆车和左首的黑色马车行成鲜明的对比,拉车的是两匹白马,四蹄却是漆黑如墨,马上的鞍鞯都用精致的五彩丝线交织缠绕,周边还镶嵌了一圈硕大的红色雷眼石。整辆车用金色和玫瑰红的绸缎覆盖,车檐的四角上还挂了玉制的风铃,铃铛下缀着细小的珍珠,走起来清脆地响。拉车的人虽然只是简单的短衣打扮,但是衣服都是上好的紫色鞣锦所制,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最上乘的布料。

这个车夫头上戴着一个斗笠,仿佛害怕阳光一般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调整一下斗笠的角度,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边缘不安分地刺突出来。他精瘦的身躯佝偻着,手臂却是结实的线条。他继续低声地呵斥着那两匹华贵的白马。皮鞭噼啪作响,在它们身上轻轻抽出淡红色的鞭痕。

“朱贵,你轻一些,这两匹可是宛州买来的青阳乌蹄白,不是你家的那些驴子,莫要打坏了。”车中隐隐传来不悦的呵斥声。

“晓得了。”车夫讪讪地答了一句,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他线条分明的一张脸,被一条长长的伤疤横贯,分成诡异的两半,这也是他常年喜欢戴着斗笠的原因。

朱五公子志得意满地坐在车里,他知道这个朱贵训得一手好马,工钱要得也少,简直就是一个大便宜。朱五公子最喜欢占的就是便宜,虽然他已经是天启五富之一,但是他依旧认为对于这些下人来说,能少付一些总是好的。金铢和财宝,自然是自己的越多越好。如果他知道这个朱贵,连续三十日,吃着马料一般的糙米,拿着每月半个银毫的工钱,只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刺杀的话,他一定会希望给他每个月一万枚金铢,只求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个精瘦的朱贵,在山堂的本部有自己的一个名字——龙泽。龙泽的名字一直在山堂中很显眼,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于上三家的龙家,更因为他每年任务的完成度和难度,也很少有人能出其右,他一身体术出神入化,在山堂的卷宗里,关于他所有行动中的描述和评价,最常见的一句话就是:一击而中,全身而退。

而他现在一边赶车,在斗笠下锐利的双眼却几乎没有离开过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健硕,走路的时候步子很稳,他的剑也很稳,七卫原子澈的名号一直很响亮。如果说苏晋安是黑夜下的一匹独狼,那他就是这头独狼最锋锐的爪牙。

龙泽不知道自己面对面地和原子澈拔剑生死,会有多少胜算。不过他知道,只要任何人背对着自己,六尺内就算是姬武神他也有信心一击斩杀。而现在原子澈背颈的大动脉离龙泽只有五尺三寸,而车队再走四十一步,整个计划就要发动。

发动后一个瞬刹之内,原子澈就将是一个死人。

原子澈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死人。

正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罩在他的身上,晒得他昏昏沉沉的。他今天没有穿自己那件黑色鱼鳞甲,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喜欢被那堆熟铁包裹的厚重感,喜欢那顶沉重的玄铁盔。比起阳光直射的刺目,他更喜欢那种汗水贴着里衣,身体摩擦着金属的感觉,那样能让他嗅到血的味道。他暗中握了握手边的剑柄,上面层层包裹着的布条粗糙而又干燥,让他心中的紧张和不安稍稍平息了一些。

车队还在缓缓而行,路边的阴影下蹲着几个苦力和乞丐,他们畏惧地缩在街边,浑浊的眼睛颤颤巍巍地看着黑甲黑幡的车队经过。原子澈略带怜悯地看着他们,在这样乱世之中,不能够踏着尸体爬到高处,便只能和狗一样偷生下去。

突然原子澈看见了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是路边一个衣裳褴褛的乞丐。他蜷缩在一尊破落的石麒麟边上,整张脸因为长时间没有洗漱而显得肮脏油腻,长而乱的头发像带满盐粒腌过的海带一般,纠结得让人有些作呕。但是长发遮掩下的那双眼睛却在一瞬间闪过了一道光,一道不属于一个乞丐会拥有的光芒。原子澈熟悉这种光芒,那是在拔剑的时候,他眼里也会出现的光芒,锐利如刀。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马嘶。

三百九十六。

龙泽在心里默数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马车已经走到了那座邀月楼的正门口。正对着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一个正在闷头喝酒的苦力大汉突然挥了挥手,就看见一道乌光闪电般直射在苏晋安那架马车的驾马马臀上。那匹墨黑色的梀马吃痛狂嘶起来,车上的车夫拉扯不住,整架马车被带着往前狂奔了十几步,前面护卫的缇卫有闪避不及的,直接被带倒在地上。

“妈的,怎么回事?”倒在地上的一个缇卫还没有弄清状况,就在漫天的尘土中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向他急速逼近,在刺目的阳光下,却像黑夜中的踏雾而来的梦魇。

他狼狈地向路边一个翻滚,才看清那是一辆马车。就在苏卫长马车被惊动的瞬间,这辆满载着货物的大车从小巷边横穿出来,直直地堵在了他的面前,将他和后面的八个兄弟完全隔断了。

驾车的是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人,满头花白的头发下是深陷的眼窝,他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仿佛是一头笑面的虎。那个中年人簌地一扬手,那个缇卫就看见一点火光落在马车后的货物上。

然后只听得一声巨响,整个马车暴起熊熊大火,突如其来的烈焰瞬间将那个目瞪口呆的缇卫吞噬了。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惨叫就和生命一起消逝了。

七柄长刀出鞘的声音,后面的黑衣缇卫在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但是还是慢了几步,整个队伍被这辆当街燃烧的马车完全隔断了。

“快!去找水来!”一个缇卫把前臂举起,灼热的气流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燃烧起来,他转头对着其他几人气急败坏地大吼,却看见他们的瞳孔里,自己的身后出现了两条被扭曲的黑影。

血如泉涌一般在街中间喷洒出来,那个缇卫的头颅滚到了其他同伴的脚边,身体无力地跪了下去。

原本蹲在街边的一个乞丐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弯刀,和点燃大车的中年人并肩站在一起,背后冲天的烈焰让整个街道的空气都扭曲了,勾勒出他们两人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伸出空着的左手,对着剩下的六个缇卫勾了勾手指。

“找水之前,先找回你们自己的命吧。”

龙泽也已经扬鞭,拉着朱五公子的车架也紧跟了上去,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带头而行的那个人,那是黑甲黑盔的原子澈。龙泽伸手从怀里抽出一个钢制短柄,喀拉一声,竟然弹出了两尺长的利刃。他在马车上高高跃起,双手握着刀柄,刀尖向下向着目标落去。那个黑甲黑盔的人闻声转头,在刺目的阳光下,他惊惶的眼睛里只看见一个如大鹏一般跃起的身影,然后就是一道耀眼的刀光。

龙泽的刀刃垂直地从头盔和胸甲的缝隙里直直插了进去,那块护铁在冲力和龙泽本身的重量下轻松地被刺穿,温热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他感到自己的“刺蛇”刺穿了对方的左肺,然后洞穿了心脏。他旋动刀柄末段的暗钮,喀拉一声,刺蛇的刀刃从纠缠的肺腑里轻松缩回了精钢刀柄。这柄火山河络打造的机关窄刃,是龙泽最爱的兵器。“刺蛇”原来的主人是唐国的一位骁果军中郎将,他在和龙泽搏斗的时候砍断了龙泽的第一把刀,然后龙泽赤手拧断了他的脖颈。龙泽觉得这柄刺蛇就像自己一样,是一条蛇,只在最后一击的时候直射出去,吐出阴冷而致命的毒信。原子澈甚至还来不及拔刀,就瘫倒在烈日下滚烫的青石板上。

刀?

龙泽看着脚下尸体那把半出鞘的长刀愣了一下,急速转身,一道锐利的光当头斩下,喀啦轻响,“刺蛇”吐出毒信,从下而上斜斜上掠,和那道光砰然相击。龙泽觉得手臂隐隐有些发麻。长剑的主人身着一件麻布短衣,因为疾奔而散乱的头发四散飞舞,是刚才一直端坐在苏晋安车上的那个马夫。

“原来你才是原子澈。”龙泽眯起了双眼。

“你砍坏了我最喜欢的铁甲啊。”原子澈微微一笑。

“我既然杀了你一次,就可以再杀一次。”龙泽的刀疤再次因为兴奋而发亮。他大吼一声,旋身挥刀斩进,刀锋和原子澈的剑锋再一次相击,双方都毫不退让,刺蛇细窄锋利的刀刃一路滑行而下,发出让人耳根发麻的尖利摩擦声,最后卡在了原子澈的剑锷上。龙泽咬了咬牙,喀啦一声,刺蛇的刀刃瞬间缩回,他侧身避过因为失去阻挡而下坠的剑锋,在转身时候又弹出刀刃,原子澈在错愕的瞬间反手挥剑,却被龙泽一个肘击打在左肩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侧跨了几步才稳住身子。龙泽肘击后右脚踏上一步,挥刀猛击,原子澈的左手握在右腕上,整个人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剑锋再次和刀刃对撞,绞杀在一起。

“你那把奇怪的刀要不要再玩一次?”原子澈微微喘气,“这次你会在杂耍时丢掉性命。”

“杀你我甚至不用用到‘刺蛇’。”龙泽突然没来由地一笑,整张脸因为扭曲的那道伤痕显得诡异可怖,像咧嘴的毒蛇。“你知不知道,我们刺客和你们武士有什么不同?”

原子澈还没明白过来龙泽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含义,就看见迎面几道乌光直冲而来,他手中的剑被龙泽死死卡住,只得双手撤剑,就地一滚才堪堪避过。他摸了摸脸颊,触手处一片温热。地上是三枚羽箭,箭头已经整个没入地面的青砖里,只余下箭尾在微微颤动。对面一片混乱的酒楼却有一人像磐石一般挺立着,一身苦力打扮,手上却稳稳地端着的一张铜制短弩,上面锋利的三棱剑簇反射出骇人的光芒。

“我们从不和人正面单打独斗。”刺蛇在龙泽的手里转了一圈,阳光如流水般在这个嗜血的金属上滑过,晃得人睁不开眼。

原子澈听完龙泽的答案,却低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缓缓地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扬起了脸。他的半边脸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刚才的羽箭擦破了他的面颊,他额前的长发混合着泥沙和血液杂乱地粘在脸旁,狼狈的脸上,那双黑褐色的眼睛里却满是得色。

龙泽看着对面这张红黑斑驳的脸,原本镇定如铁的心被原子澈的眼神弄得有些发毛。

黑色的大车里突地响起一声清啸,在满是鲜血和大火的嘈杂街道中,这声清啸却清晰无比地在街上每个人的心中划过。像投进热油里的一滴水,短暂的平静后,整个街道四周响起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邀月楼四周的小巷里,涌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人,他们的身侧都是一柄黑鞘长刀,黑衣的背上都纹着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顿时整个街道几乎都被他们围住。

是七卫的人。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龙泽心下大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我们是缇卫,不是武士。”苏晋安掀开了车帘,缓慢而又坚定地走下了马车,黑色的长袍拖到了地上,冷峻的脸上满是自信的表情。他把自己的佩刀丢给原子澈,后者接过来掂了掂,无谓地耸了耸肩,然后拔出了长刀,刀锋冷冽如雪。苏晋安微微扬起左手,而后手上细木杆的水烟斗斜斜向下,用力一挥。

“杀!”

舒夜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

他驾着马冲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袍,疾驰的风将他宽大的衣袖和下摆鼓吹起来,像一朵花。但是他扬起的右袖口隐约露出了一截锋利的刀刃,那是一柄两尺长的长刀。他的目标是接应得手后的苏小钏,而所有挡在面前的人都将被他一刀斩断。

然而马到了街口,龙泽原定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舒夜看见他精瘦的身形和一个布衣打扮的魁梧男人缠斗在一起,斗笠落在一边,长发零乱不堪地披散着。而最初的惊惶过后,剩下的几个缇卫已经开始拔刀向龙泽包围而去。

七个人。舒夜在心中默数着前方的人影,这是他和苏小钏之间所剩下的缇卫数量。他们都披着黑色的长袍,有几人里面还穿着黑色的制式轻皮甲。舒夜用力握了握右手的长刀,凭着快马和自己的刀,冲进去应该不难。他再次用刀背重重地敲了敲身下黑骊的马臀,他只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后舒夜就听见了一声清啸,舒夜马上发现,他们出错的不止一步。因为四周的巷子里突然冲出了二十几个黑衣的武士,就像黑色的潮水涌过路面,包围了整个战场,他们背上,银色的蛇尾菊徽记反射着正午刺目的阳光。

中伏了。舒夜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马却没有停下来。他用力夹紧了胯下的黑骊,这匹骏马仿佛也感到了主人的焦急,喷着热气的马首肌肉有力地起伏。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像一面战鼓,越来越响。这声响惊动了外围的缇卫,他们拔刀后都是一怔,没想到在一条普通的街道里竟然有人奔马如雷霆一般,就好像是在战场上冲锋的骑兵。

还没等他们错愕过去,舒夜就已经能清楚地看见最前面那个缇卫的眼睛了。他用力一夹黑骊的马腹,黑骊长嘶着扬起了前蹄,碗口大的铁蹄高高扬起。那是在战场上能一击踢碎敌人头颅的力量,前方的缇卫纷纷不敢掠其锋芒,舒夜挥刀轻易地就杀到了整个包围圈的中心。

碎裂的青石板散落在四周,两辆马车像搁浅的鱼一般倾侧在路边。龙泽和原子澈两人不知已经互相交击了多少次,两个人都赤红着双眼,每一次斩击都带着咆哮和鲜血。这不再是冷酷的杀局,这是狂热的战场。

“上马!”舒夜在奔马上对着龙泽大吼,朱五的马车在另一边,透过缝隙舒夜瞥见了苏小钏镇定如潭的双眼。他心里明白,任务已经失败,现在已经不可能接走苏小钏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带着龙泽撤出去。只要苏小钏不出手,她应该还是安全的。

“下马!”原子澈沉下身子,屈肘错开一步,让过了直冲过来的马首,然后一拳重重地击在黑骊的侧颈上,只听得“喀拉拉”一串脆响,疾奔中的黑骊竟然被它自身的冲力和原子澈这一拳,生生折断了脖子。

但是马上的骑手却没有随着马匹一起倒下,地上只有那匹黑马吐着白沫,抽搐的四肢像一匹待宰的羔羊。原子澈心下一沉,然后就看见阳光下掠过了一个黑影,他猛地抬头,看见舒夜在空中挥出的刀光。

像是月夜下展翼的蝙蝠,只是獠牙狰狞得像一匹狼。

舒夜的长刀在原子澈横封的剑刃上重重一磕,身体却借着反震之力向后一翻,单手撑地,右脚有力地踢在原子澈的下巴上。原子澈觉得下巴一阵剧痛,接踵而至的是不可避免的眩晕,满嘴都是血腥味和锥心的疼痛。那是他自己的牙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原子澈用拇指一擦嘴角,不怒反笑,“身手不错,报上名来吧。”

“如果你还有机会记住的话。”龙泽在原子澈身后冷冷地说,声音阴冷无情,刺蛇的锋刃抵在原子澈的喉间。

原子澈一惊,就觉得喉头一凉。只不过短短走神的几个瞬刹,龙泽那瘦长的身形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冷冽的刀刃划开了原子澈的咽喉,他嘴里嗬嗬作响,但是想说的话却随着喉间喷薄而出的鲜血流逝了。

他满眼不甘地盯着龙泽,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握拳在地面砸了几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突然间整个人松弛了下去,再也没有声息。龙泽面无表情地在他身上擦拭了自己的刺蛇,看着原子澈身下的鲜血渗进脚下的青石板砖,“我说过,我们是不择手段的。”

“那么接下来,我们怎么出去?”龙泽皱了皱眉头,四周是十数柄长刀,四周的缇卫已经围了上来,乍眼望去都是黑衣黑甲的冷戾目光。

“杀出去。”舒夜轻描淡写地用左手从腰间抽出了另一柄短刀,和右手的长刀轻轻一敲,两把刀好像呼应一般颤动起来,整个空气里突然充斥着莫名的寂静杀气。然后他双臂一振,整个人向着面前的人群冲去。

第一个缇卫大吼着挥出了第一刀,前冲的舒夜一个俯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左手的短刀重重的直插进那个缇卫的心脏里,然后整个人向右一个旋身,右手的长刀斩在另一个扑上来的缇卫的腰腹间,锋利的刀刃瞬间斩开了那个人的身体,温热的鲜血和内脏一起喷了出来,紧跟其后的一人躲闪不及,被撒了个满头满脸。

他还来不及擦拭去那阻挡了自己视线的血腥之物,整个人就被紧跟上来的龙泽一刀砍下了头颅,湿稠的鲜血再一次从鲜活的身体中喷洒而出。

杀人不眨眼的缇卫们第一次拥有了恐惧,他们曾经嗜血而残酷,杀人如麻,他们是黑夜中的梦魇,是缇卫里最锋锐的七卫。然而没有想到会遇见这种连他们也感到畏惧的妖魔。这两人是最纯粹的杀人机器,是漆黑的夜空里那永远无法看穿的谷玄。

要想胜利,就要让敌人恐惧。如果恐惧的是你自己,那么你也不再拥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舒夜的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能够活下去,因为对手已经恐惧。虽然这十数把长刀依旧将他们团团围住,但是他已经看见这些长刀的主人眼底流过的那丝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惊惧,绝望开始爬上他们的心头,悄无声息地像一条蛇缠绕上他们的心,最终会吞噬掉他们所有的自信和勇气。

“列阵,上一,射。”

说话的人冷静如铁,双眼的目光比刀光还要冷冽。你不可能从这张冷硬的脸上看见恐惧这种表情,这是一个永远心如铁铸的人,也是一头永远凶残冷酷的狼。

随着苏晋安的命令,缇卫们纷纷后撤,前方的几个人半蹲下去,双手持刀围成了一个半圆。后面的人把手上制式长刀插回墨黑色的刀鞘,各自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乌黑的精致的杉木短弩。那是用休国的紫荆长弓的同一种材料改制的武器,缇卫的骑弩,精制的机簧能够在短距离内洞穿一头牛。

舒夜不是牛,虽然他已经比普通人健壮了很多,他对着那些尖锐的剑簇苦笑了一下,双刀交叉,徒劳地希冀能够挡下第一轮集射。

然而预料中的弩箭并没有如期而至,后方掌弩的缇卫突然发出几声短促的惨呼,就无力地跪倒下去,背心都插着一枚羽箭。

那好像是那个荆六离最擅长的连珠箭,舒夜嘴角上扬,就看见街边的邀月楼上一张大网从天而降,掌弩的几个缇卫慌乱中拔出长刀,却不能够斩断它。这是用鲛胶泡过的熟牛皮网,有极大的韧性,甚至有传闻说晋北国深林的一些猎户曾经用这种质地的网猎捕过巨狰。

舒夜双刀入鞘,右手接过荆六离从楼上抛下的绳子,左手一把握住龙泽的手腕。荆六离双手爆出青筋,一声大喝,两人就借力跃上了邀月楼的二楼。

荆六离远远地看了苏小钏的马车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她是最好的刀,她还没有暴露,她还有最后的机会。荆六离呼哨了一声,三个人翻身一跃,消失在屋脊上。

苏晋安目送着三人离去,伸手捡起原子澈丢在一边的佩刀,左手覆上了副卫长不甘的双眼。这是完美无缺的计划,他的自大却让他自己丢了性命。

身后响起两声锋锐的风声,苏晋安长刀闪电般出手,两枚羽箭被他削成四段。掉落在他身边的青石板砖上,清脆作响,箭身竟然是轻铜制的。中空的箭身流出黑紫色的汁液,那是入血就能致人死地的毒箭。

“真是一刻都不能大意啊。”苏晋安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看见身后两个人影迅速地远去了,燃烧的马车残骸边上,留下了八个缇卫的尸体。

“蜘蛛的网么?”苏晋安看着那几个还在网中挣扎的缇卫,用力把长刀掼入地面,坚硬的青石板竟然直接被长刀没入,几乎只剩刀柄,“总有一天,我要这些蜘蛛都死在自己网里!”

意外的杀局过去后,整个街道已经面目全非。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原本的人群都四散逃逸,原本安逸平静的街道,只留下狼藉的尸首和碎砖。午后的阳光依旧耀眼,满地的尘土和鲜血却让四周的空气布满了压抑的腥气。

而那个刺客曾经藏身的邀月楼,它的老板顾老三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他现在已经被缇卫从里屋揪了出来,掼在了大街的正中央。缇卫们反复地鞭打着他,他只能缩在地上哀求饶命,一遍一遍地喊着“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就听不见了。苏晋安挥了挥手,身边一个缇卫上前一步,手起刀落,顾老三的头颅就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朱五公子的脚边。顾老三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精明一世,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朱五公子已经失禁了,华贵的青紫色织锦袍子下面是湿漉漉的一片,他不知道让自己如此失态的是脚边的那个青肿的人头,还是对面坐着的苏晋安那冷冽的眼神。

“想必朱五公子应该不会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苏晋安微笑地点上了烟,细烟斗上飘出渺渺青烟,让他整张脸变得模糊而狰狞,像一头打量猎物微笑的狼。

“苏……苏大人……小人真的和这些逆党没有关系的……大人明鉴啊。”朱五一代首富,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舌灿兰花,不知把多少老奸巨猾的奸商绕到了自己的圈子里,心甘情愿地掏空自己的钱财。现在面对着这个黑袍的男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时间,地点,都是公子挑选的,连动手的人也是公子的车夫,要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在下真的很难相信啊。”

“真的……那个车夫是小人的家奴推荐上来的,已经在小人那里做事了近一个月了,小人真的没想到他竟然是逆党啊……今日小人只是想趁着大人寿辰,献上小人精心准备的礼物而已,望大人明鉴啊……”

朱五公子现在已经近乎哭了出来,全没有了叱咤天启商界的那份镇定和高雅,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多年努力所认为拥有的一切,只要对面这个人一个手指,就能轻易地捻成粉末。

“哦?什么礼物?”苏晋安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问道。

朱五公子如蒙大赦,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到了自己那辆车边,一扬手拉开了整个车辇的帘布。帘布上的铃铛和金片一阵碎响,整个马车内部一览无遗。

然后他就听见四周响起了一片低呼,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和她的主子一样,浑身战栗不已。她全身赤裸,露出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胴体,诱人的曲线上刺着妖艳的刺青。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竟然是一个羽人。她手腕和脚踝处有几个大大的精金打造的圆环和十几条流苏状的秘银链片,现在都随着她的战栗一起嚓嚓作响,雪白的肌肤在四周众人的环视之下,显出娇羞的红晕,细密地蔓延开来,配合着双手欲盖弥彰的遮掩,和那双琥珀色的深邃眸子,反而更像一种勾引。

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朱五公子对自己的眼光一直很有信心,现在四周缇卫们急促的呼吸声也验证了他的想法。

苏晋安的脸上还是镇定如常,双眼却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他缓缓起身,慢慢地向着那个女人走去。

还有六步。

苏小钏坐在马车里,心里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里流露出她所需要的惊恐之色,关注的却是苏晋安一步一步踏近的双脚。她的双手遮掩着自己的身体,其实是在遮掩着自己的武器。

身体是她最美丽的武器,却不是最致命的。那些套在手腕上的圆环和链片,都套着特制的丝线,那些是只有一寸的刀刃,那是蜘蛛们最致命的网。

而还有六步,蜘蛛就将收网,苏晋安离死亡,只还剩六步。

苏晋安突然停住了。原本赤红如野兽的双眼,突然消褪了颜色,又回复了那种冷冽的光,像已经盯紧猎物的狼一样。他以手按额,肩膀微微耸动,然后苏小钏听见了他在笑,压抑的笑声从咽喉深处慢慢地蔓延开来,像一只湿黏的手爬过背脊,说不出的厌恶可怖。苏小钏强压住自己的不安,却听见那可怖的笑声停止了,苏晋安慢慢地抬起头,深邃的双眼里满是戏谑的笑。

“我真的很佩服你。”

冰凉的寒意透胸而过,苏小钏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柄长剑,剑尖带着她自己的血在她的面前颤动着,鲜血一滴一滴从锋锐的金属上滑落,让她觉得有一种妖艳的眩晕感。剑是从她的背后刺入的,刚才她全副身心都关注在靠近的苏晋安身上的时候,已经有人绕到了马车的背后。

她的力量随着伤口的鲜血迅速地流失了,手腕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她四周迅速地远去,开始变得模糊而安静。她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逃不出去,她只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暴露了身份。

能够解释得通的原因只有一个。

苏晋安慢慢地走近马车,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住苏小钏胸口的剑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苏小钏那原本静默模糊的世界,突然被这句话炸响。

“你猜得没错,你们被出卖了。”

她的整个世界终于彻底黑暗了下去。

第五章 内鬼?魇

“我们被出卖了。”

这句话在昏暗的屋子里阴沉沉地回响,没有人应答,只有单调的咔嗒声,那是荆六离在慢慢地捏动着自己的指节。唯一的光线来自屋子正中桌上的一盏油灯,飘忽的火焰在灯绳上轻轻挣扎着,和灯油碰撞在一起,发出微微的哔哔剥剥的声响。

“这次计划原本天衣无缝,然而从第一步开始,就出现了变数。连绝没有可能暴露身份的苏小钏也失手了。想来大家应该都知道,原因在哪里吧?”荆六离的声音沙哑得像金石摩擦一般,首先打破了沉默。他魁梧的身体靠在屋东角的柱子上,把整张脸都埋在黑暗之中,只有那双眼睛反射着火光,环视着剩余的五人,眼神锐利如刀般从他们脸上一个接一个地划过,似乎想剖开它所接触到的每一个人。

“有内鬼。”龙泽冷冷地说,锐利的额发垂到眼前。他的斗笠在白天的打斗中失去了,那道可怖的伤疤露了出来,和脸颊处的新伤痕交织在一起,像一柄黑褐色的剑。蓝黑色的双眸冷静地看着众人,“刺蛇”的刀柄被握在他手里。

“这个不用你说,大家都心知肚明。问题是:内鬼是谁呢?”边二恢复了正常打扮,那头恶心的长发不见了,恢复成一头清爽的短发。额上的那根红绳,使他那双本就显小的眼睛几乎看起来就像两条线一般。他正在用他那把淳国弯刀不紧不慢地削着指甲,轻薄的金属刀身在他右手翻飞如蝴蝶,雪白的细屑簌簌掉落下来,他眯起的眼睛却没有看着自己的刀,而是盯着四周的人。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出卖自己人?金钱?权利?财富?”安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已经放下了紧束的发辫,身上却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短衣。披散的长发衬着短衣的曲线,让她显得更加成熟诱人。她的嘴唇因为紧泯而红得有些发紫,像盛开的海棠。白玉般的双手交织在一起,“这些对我们这些终日不能见阳光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么?”

你不知道,我们还渴望自由。边大啪嗒啪嗒地抽着水烟,却没有说话。他的双眼和皱纹眯成了一簇线,让人看不分明。他的手指干瘦,关节却异常地粗大,岁月留下的刻痕让他的双手呈现出一种黄褐色,像一棵纠结的古树,紧紧地缠握着那柄鎏边的青铜烟斗。许久,他吐出一股烟:“按照惯例,整个计划的细节,除了魇,连老爷子都很难知道详细的情况,这个内鬼十有八九在我们中间!”

这句话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里,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六个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也不相信辰月的斥候有如此厉害的手腕。”舒夜靠在另一根柱子下,慢吞吞地开口,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们现在的问题,只是要找出这个人而已。”

“而除了我自己,你们所有人,我都不相信。”舒夜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抬起头,线条柔和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任何表情,淡金色的眸子里透出的只有戒备和冷漠。

“彼此彼此。”

回应的声调各不相同,话语却惊人的一致。

“不如我们来赌一赌,我杀到第几个人的时候,能杀到凶手?”边二嘴角上扬,弯刀从右手炫目如花的翻飞到左手,轻轻舒了舒肩膀,唇边是一抹无谓的笑。

“如果你先捅自己一刀的话,应该只需要杀一个。”龙泽的手握着那柄“刺蛇”,语声却透露着轻蔑。边二的瞳孔霎时间放大,正要发作,肩膀却觉得一沉,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老二,不要自乱阵脚。”边大的青铜烟斗牢牢地压在边二的肩上,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没有了笑意,深陷在眼窝里那双原本浑浊的眼中,现在清亮如刀,都是冷冽的光。

边二拧了拧腰,整个人仿佛被鬼魅般的巨石如影随形的压制着,那杆细细的烟斗重逾千钧,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老大,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要介意。”

边大这才撤回了手中的烟杆,边二顿时觉得身体轻了一轻,不敢再多说话,悄声退到一边。

“边大说得很对,如果有内鬼,他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乱成一团。”荆六离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整个人从黑暗之中踱了出来,一掌排在正中的小桌上,油灯跳了一跳,昏黄的光芒在所有人脸上晃了一晃,“你们都是最锋利的刀,只有自相砍杀的时候才会折断。”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吧。”边大对着荆六离拱了拱手。虽然看着比荆六离大了十多岁,边大对着荆六离说话的时候却还是十分恭敬。作为山堂的天启联络人,又是这次行动的守望人,荆六离的地位是这些精锐的上三家刺客也不能小觑的存在。

而且他在成为天启联络人之前,他曾经参与了天启行动的第一斩。他在“兴化之夜”斩杀了四十七人,拉开了天启黑暗血腥的大幕,宣告了天罗山堂对辰月的全面开战。当年那个杀戮之鬼现在依旧锋锐,甚至可能更胜以往。

“在还没有排除有外贼的可能性之前,我是不会对自己的兄弟动手的。”荆六离顿了一下,眼睛缓缓地扫过屋里的六个人,“不过,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够明白,如果是你们中的人出卖了兄弟,我一定会亲手让他求——死——不——能!”

“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魇已经进入天启了。”舒夜觉得可能是错觉,在一刹那间,他仿佛听见荆六离一贯稳定的声音里,隐隐有了一丝颤抖。

魇并不是一个人,它是山堂里面最隐秘的几个部门之一。

它是天罗山堂内部最高的监视机构,包括各次行动的策划、补刀和灭口。而他们最常处理的事情,就是清理天罗山堂内部的出现的钉子。虽然天罗山堂是一个严密的组织,但是由于人数上的逐渐庞大和外围人员的日趋繁杂,也曾出现过几个让本堂十分头疼的叛徒。对于在黑暗中隐匿的天罗而言,组织里的每一个叛徒的出现都可能是致命的,而致命程度和他们自身在组织中的地位成正比。但是山堂历史上出现的叛徒们,几乎都没有造成过很大的损失。因为他们每次都在未暴露或者暴露的几日之内,就失去了威胁能力。

他们都死了。

不论是重重保护、逃亡、换颜、甚至通过自残来改变自己的整个样貌,这些刺客出身的叛徒们,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地了解如何完美地掩藏自己的存在,然而这些人最后还是都死了。

因为有魇的存在。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内部的部门就建立了。它的来历,人员的数量,都是一个谜。只知道近百年来,那些最狡猾最残忍的叛徒们,没有一个从它的手下逃脱过。

一个都没有。

这些能潜伏数年只求一击之功;能万军丛中秘取上将首级;能在一眨眼间夺取任何人性命的杀手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过魇的追杀。

魇的可怕不仅在于它的目光锐利,更在于它的行动迅速。曾经有人昼夜不停地疾驰,秘密地越过了天拓峡,却还是被魇击杀在朔方原上。死去的叛徒倒下时,满是鲜血的手里,还紧紧扣着一卷牛皮纸,那是他没能传递出去的情报。

而对于一个行动小组里面出现了内鬼,这种最令人头疼的情况,魇的处理方法也一直十分简单而有效——全组抹杀。

隐藏在黑暗中的毒牙们很少失手,而历史上每一次全军覆灭,几乎都是死在自己人——魇的手上,这也许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

“嘿嘿,那你的意思说是我们要装作没有内鬼出现,默不作声么?”边二低低地笑,弯刀绕着手臂翻转,语调怪异得有些刺耳,“真是个好借口。”

“边二,注意你的语气!现在最想挑起内部纷争的人,我认为嫌疑最大!”荆六离低吼一声,打断了边二阴阳怪气的话语,“我会亲手找出出卖兄弟的那个内鬼,而你们要做的,就是继续下一个行动,绝不能惊动本堂,更不能让魇对我们产生怀疑。”

“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是将自己往死地里送么?我们是杀手,不是傻子。”边大压低了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的声调沙哑而生涩,像是在涩冷的刀剑在摩擦。

“这次的行动,我给每个人的指令都将是单独的,只有我知道整个行动的全过程,你们将会是安全的。而我,会在这次行动中抓出那根藏在我们内部的钉子!”荆六离承诺似地低吼。

“我说过的,除了我以外,你们中的每个人我都不相信,包括你。”舒夜接过话头,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让荆六离心里有些不安,那是黑夜里独行的狐的眼睛,阴沉而明亮,“如果内鬼是你,我们的结局依旧是死。”

“放肆,你怎么能这样和守望人说话!”荆六离还来不及答话,边大就低声呵斥道,不过他那闪烁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

这个老狐狸,想来最不相信我的人反而是你吧。荆六离暗暗地骂了一句,挥了挥手,脸上露出淡淡的疲惫,“舒夜说得很对,确实我也有嫌疑。但是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你们是选择相信我,还是选择去赌一赌,赌自己能够在魇的手下活下来?”

屋内顿时静默下来,只剩下那盏油灯在晃动,让屋里的六张脸都变得不分明起来。

“那么,我们下一个目标是谁?”龙泽第一个开口。

“天机廉贞,辰月缇卫第一卫长,范雨时。”

听到荆六离的回答,舒夜心中不由得一震。反观屋里其他六人,连平时最冷漠的龙泽,脸上也有了微微的惊讶之色。

范雨时,在缇卫扩充前,就是辰月三部里的阴教长。和那些成天把脸埋藏在兜帽的黑影之下的辰月一样,他在成为缇卫一卫长之前几乎没几个人看过他的真面目,直到古伦俄乘着白马牵引的大辇,高举着星辰与月的黑幡进入天启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跟随着他们这位狂热的大教宗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

那是一个已经完全老去的人,整个人就像干枯的植物一般,枯萎而没有生气。但是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干瘦的老人身体里,蕴藏着不逊于古伦俄的力量。

“老爷子这次可真是会挑人啊。”边二笑了笑,声音却不那么自然。

“每人的行动都在这些密笺里,诸位请在这几日前,都各自去行动地点熟悉下环境。还是那句话,没有杀不掉的人,就算是古伦俄,在我们周密的网里,也只能一死。”荆六离像是知道大家的想法,半是鼓励地说。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依次递给众人一张折叠好的密笺,里面隐约能看见一些墨色的字迹。

“那么诸位,希望大家能够一击成功,到时候见吧。”荆六离吹灭了那盏油灯,六个人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唐国南淮,百里家后院。

那间昏暗的小屋里,黑衣的年轻人这次坐在案首,下面跪着几个黑色的身影。

“苏小钏死了。”底下有人低声说着。

“很好,那么她的嫌疑排除了。”年轻人语调轻松。

“还有一件事……在行动准备期间,有几个人我们跟丢过几次。”

“跟丢了?”年轻人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威严。

“他们都是上三家的精锐,属下……”下首的声音有了一点颤抖。

“每个人再多加三个人手,确保万无一失。下次再跟丢的话,你们也不必再回来禀报了。”年轻人打断了下面的声音,脸色森冷。

“是。”

“跟丢的那几个人是谁?”

“舒夜、安乐、边大、边二、龙泽和荆六离。”

“就是说,除了没有嫌疑的苏小钏,你们都跟丢了?”年轻人不怒反笑。

“是……”

“废物!”年轻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下首的几个人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帮我准备一下,下次行动前,我要赶到天启。”

这场好戏要是刚开幕就结束了,未免太可惜了。年轻人拂袖起身,离开了暗室。

天启,苏府。

苏晋安坐在窗边,黄昏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纸照在室内,那些微弱的光根本无法照亮整个屋子,苏晋安整张脸藏在阴影里,只有烟杆顶端的火星忽闪忽灭。

“调查的结果如何?”苏晋安吐出一口烟,烟气笼罩了他的脸。

“朱五家属下已经细细排查过,确实没有其他逆党的痕迹。”下首跪着一个穿着黑袍黑甲的男人,他穿着黑色锁甲,钢盔上一朵晋北蛇尾菊清晰可见,“不过属下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说。”苏晋安语气不变。

“推荐那个朱贵的家奴,在属下的‘调查’下,终于说出了指使人。”黑甲的男人咧嘴一笑,“他的名字苏卫长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谁?”苏晋安收起烟斗,紫杉木长烟杆轻轻磕了磕窗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