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刺客!保护大人!”门口聚集的几个缇卫和守卫大惊失色,哗啦啦一阵拔刀出鞘声,向着驿站内部退去。

然而他们还没有退出多远,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的身体动了,却只是向后倾倒下去。

范雨时这个位置却看得很清楚,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他身边那个哭泣的女人也动了,脸上还带着未曾拭干的泪珠,嘴角却带起鬼魅般的笑。

然后这俩人身边的人的双腿都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们满脸带着惊讶的表情,然后整个人喷薄成一朵朵妖艳的花,鲜红而刺目,直到落地后这些可怜的人才反应过来,顿时哀嚎四起,地上翻滚的残肢让人不忍凝视。

“安静点。”那个女子白皙的脸上被鲜血溅上几点,仿佛是妖艳的胭脂,让她的笑显得更加妖娆夺目。她挥了挥手,地上翻滚的那几个人登时没了声响,喉间都插上了一根乌金色的钢针。

“小心刺客!”驿站外庭内剩下的十余个缇卫大惊之下,立刻向门口的那两人扑了过去,只听“夺”“夺”几声,又有三个猝不及防的缇卫倒下,缇卫里身手好的堪堪避过这几下杀招,却不敢再向门口那两个满身是血的人靠近。

“不要惊慌,发箭之人在对面东侧的客栈三楼,第三扇木窗。用的武器应该是晋北长弩,射程是三百五十五步。” 范雨时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细木拐杖,白眉白须,身形枯槁,但是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窝里,安乐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好像是一块极北之地的千年寒冰,冰冷坚固,静默而威严。

范雨时扬起手,低声轻诵,门庭前潮湿的积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只是慢慢抖动,然后变成了一粒粒细小的圆球。它们在青石地面上跳跃着,喧闹着。原本只是缓慢而没有目的的跳动,然而随着范雨时吟诵的声音渐渐加快,这些水滴开始从四面八方飞速的汇聚到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最后连屋檐的滴水都改变了原本的轨迹,源源不断的飞向庭院中间的这个柔软的球状物,它从拳头大小开始慢慢增大,最后变成了直径八尺的庞然大物。

门外的安乐瞟了身边的龙泽一眼,龙泽默默地点了点头,左手轻轻拉回了那些丝状的刀刃,右手握在了“刺蛇”的刀柄上。

龙泽现在在等,他已经看见对面的缇卫已经开始有序地退后,并且慢慢举起了缇卫短弩。

他还在等,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计划,他的密笺里面荆六离的吩咐的行动就只有到这里了。接下来是什么,他不知道,信笺的末尾只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不过看着对面那个越来越大的水球,龙泽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荆六离也在等,龙泽和安乐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几乎完美,一环扣一环,现在应该是边大和边二那一环的扣上了。

他们将会从驿站两边的箭楼里发箭并且开始放火,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瞬刹了,还是没有看见他们动手。是什么延误了他们?是因为雨后的潮湿而无法立刻起火?还是,因为他们就是内鬼?从十九年前的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六离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次行动。但是这一次,他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觉得每一个瞬刹的等待都是那么漫长,屋檐下滴落的每一滴水的时间都开始被拉长。

一刻钟前,驿站边的箭楼

箭楼的哨兵在暴雨后探出头,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的瓢泼而至的暴雨让他整个人躲到了下层,却还是被漏下的雨水弄了个半湿。他费力地摘下头盔,里衣和锁甲现在似乎变成了两倍重,整个罩在他身上。他正在考虑是否趁着无人发觉先脱下弄干一会,就觉得脚下一沉,有人从下边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拉到了下一层。

他背朝下重重砸在潮湿的木板地上,感觉自己的脊柱似乎摔裂了,锥心似的疼。猝不及防的撞击让他张口惨叫,不过嘴里只是喷出一蓬血雾。

他在落地的瞬间就被一把弯刀割断了喉咙,随之而来的一柄青铜烟杆砸在他的胸口,敲碎了他的三根肋骨,他痛苦地扭动了片刻就死去了。

“点火吧。”边大看着脚下的尸体,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时间刚刚好。

谁都没有发现,身后空无一物的虚空里有一阵异样的波动。

边大手里的火折子还没有打开,就落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一柄细剑直接穿透了边大的前胸,他愣愣地看着胸口那根颤抖的剑刃,怒喝转身,右手的青铜烟斗打着转飞旋出去。

然而这愤怒的一击只是击中了他身后那个木制的旋梯,潮湿的木料坍塌了,飞散的木屑里,空气扭曲了几下,一个穿着黑甲的魁梧从者浮现了出来。

那是密罗系的幻术,没想到这个偏僻的箭塔里竟然早已埋伏了辰月的从者。

可恶。边大觉得前胸一阵冰凉,全身的力量随着那柄细剑的抽离,开始飞速地消散,他单膝跪地,努力张了张嘴:“走!”

但是边二在那瞬间已经飞身挥刀追进,翻飞如蝶的弯刀和行云流水的细剑碰撞在一起,几次猛烈地撞击后,两柄武器交叠在一起,黑甲的从者持续发力,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把面前这个瘦弱的对手压倒。边二整个人随着的弯刀贴着细剑开始旋转,黑甲的从者也在一瞬间跟着半转了身躯,最终两把嗜血的利刃还是绞杀在一起,相持不下。边二猛地弹起右膝,重重地撞上从者的腰侧,可是坚硬的铁甲却让对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对面的从者轻声低笑,整个人在边二面前开始变得扭曲、模糊,一阵空气的波动后,整个人又消失不见了。

“是密罗……还有一个……秘术师……”边大每说一个字都带动着肺部的伤口,疼痛几乎要让他昏死过去,他勉强地说完这半句话,终于支撑不住,侧身瘫倒。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灰白的头发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老二,快走……”这句话让他咳嗽着吐出一大股血沫,然后他死了。

边二的愤怒也没能持续多久,致命的细剑再一次从虚无里刺出,洞穿了他的咽喉,他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一刻后的现在,驿站东侧的客栈。

“啪嗒”,檐角的一滴积水再次滴落在窗台,激起一蓬水雾。

短短的一个瞬刹,荆六离觉得仿佛过了一炷香那么久,然后他看到了他无法相信的事情。

一名高大魁梧的缇卫从屋后走到了范雨时的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话。然后荆六离看见范雨时原本硬如槁木的脸上,竟然微微泛出一阵笑意。只是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那抹淡淡而扭曲的笑意,却比哭还让人觉得难受。

那名缇卫从身后掏出一件物什,一甩手,就掷在安乐面前不远的空地上。

只是一个人头而已,杀人无数的安乐看见后,却几乎连手上的暗器都要脱手。

那是边大的头颅,他那总是笑眯眯的双眼圆睁,满是惊骇之色。略有些花白的头发和短须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他的眼睛仿佛在盯着安乐,让她忍不住想尖叫起来。

荆六离的心沉了下去。边大和边二是一起行动的,边大死了,难道是被边二出卖了?荆六离这才想起一件事情,这两人从来就不是亲兄弟。想起那柄翻飞如蝶的弯刀,荆六离心中不禁一凉。

然后他就听着“当啷”一声,一柄弯刀被丢在了边大头颅附近,那是另一个从后面出来的缇卫抛出的,他的身材消瘦,整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里。那柄弯刀已经被击出了数个缺口,刀柄的布条沾满了鲜血,干涸成了刺目的暗红。刀身靠柄处,小小的边字也沾上了血色。

连边二也被埋伏了么,荆六离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舒夜,你出卖了我们所有人!

范雨时很满意地看着门口那两个刺客眼神里露出的惊惶之色,猎手变成了猎物,他享受着对方的恐惧。

“这只是第一步,很快,你们就可以和朋友们一起相聚了。”范雨时的拐杖轻点地面,发出空空声。

门庭前的水球仿佛被大力撞击,向着龙泽和安乐冲去。

安乐和龙泽在同一时间向着两边翻滚,水球的轨迹太明显,避开轻而易举。

然而一个瞬刹之后,他们就明白自己想错了。地上的积水突然变成了黏稠无比的黏液,两个人在地上被牢牢的粘住,然后那个水球毫无悬念地砸在两人身上。

他们感到一阵冷彻心扉的冰凉,撞击没有想象中的致命,水球只是把两人包裹了起来。

任何时候,活着的刺客都比死去的有用许多。范雨时满意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他们的命运将不会被改变。范雨时透过黄昏的微光,仿佛隐隐看见谷玄的光芒早已将他俩吞噬。

所有的蜘蛛都将落网,范雨时眯起双眼,黑衣的人群跑过对面的街道,那是赶往客栈的缇卫,那名弩手也不能够逃脱。

只剩下最后一人了,他不会想到自己给他也准备了厚礼。

范雨时的黑袍上,那朵银色的心剑葵耀眼而刺目。

荆六离收起了长弩,漫不经心地将这个刚才还视若珍宝的东西丢在了一边。

他明白补刀和灭口都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撤离,然后抓到那个出卖了全部人的内鬼。

杀了他,让他为这些付出全部的代价。

他听见了楼道里传来的凌乱脚步声,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和密集,像渐渐密集的大雨。他知道自己也不会是安全的,那些黑衣的爪牙马上将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看见猎物的猎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不过从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六离就从来不会只给自己定一套计划。虽然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荆六离依旧早已安排了面对这种最糟糕情况,所要的应对手段。他用力推开木窗,因为阵雨留下的积水洒在他的手臂上,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对着屋檐一扬手。“咔嗒”一声,一个铜制的翻墙爪从他的衣袖里飞出,牢牢地搭上了屋檐。荆六离用力扯了扯绳索,双足轻轻一点,整个人就跃入了外面的天空之中。他魁梧的身形在空中轻轻折转了一下,轻灵得像一只雨燕,消失在天启城楼层层叠叠的屋檐里。

范雨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这人是范雨时布下的最后一个棋子,整张网已经完整的收起,他即将得到最后一只蜘蛛的尸体。

身后走来一个魁梧的从者,黑甲黑盔,手里提着一个头颅。那个从者走到他身后,却突然抽出了自己的黑鞘长刀,可是刀刚出鞘,他就无法再动弹分毫。

范雨时的四周又开始泛起阵阵涟漪,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一起。印池之阵再次发动,从者整个人被包裹在水雾里,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

范雨时转过身,白色的须发飞扬,四周都是呼呼的风声。

“你伪装得很像,但是许言跟了我十年,他的脚步声从来不会这么紊乱。你能杀了他,你很不错。”范雨时点了点头,手中的细木杖重重磕了一下地面。

黑甲的人炸裂开来,内脏和残肢四散飞散,暗红的血在木板上流淌,粘稠黝黑。

黝黑得像死人的血。

死人的头颅跌落到一边,黑色的头盔散落下来,那是一张北陆人的脸。灰白色的脸上满是惊诧之色,那是范雨时熟悉的一张脸,跟随了他十年的学生。

屋梁上的黑影俯冲而下,印池之阵解开的瞬间,一个人从空而降,强壮有力的右手勒住了范雨时瘦弱的脖颈,左手的刀尖从范雨时的前胸穿了出来。

“印池之阵短时间内不能发动两次,我了解你比你想象得还要多。”黑衣的人低声轻语,“而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刀丝傀儡术。”

范雨时感到一股凉意没入了他的后心,像严冬的冰一样,整个地没入了他的身体。他努力地转头,只能看见黑色的兜帽下一抹白牙,狞笑而刺目。那是狐狸得手后的微笑,笑容的主人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淡金色的双眼里是残忍的得意。这是最后的一只蜘蛛。那个本应在驿站后屋等待最后一击的杀手,竟然杀掉了他埋伏下去的棋子。

舒夜得意地看着对面老人满眼的惊诧之色,从自己的短刀刺入对方心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得手了。直到舒夜看见老人的眼睛翻转,嘴巴嗬嗬噏动着念念有词,他才明白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舒夜开始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能量正在面前这个必死之人身上聚集。他的左手迅速地发力,猛力把短刀在老人的心脏做了一个拧转。直到他感到老人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像无法挽回而跌落的精致琥珀。舒夜看见这个老人的身体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股能量也突然消失了,好像一个正在发力冲锋的战士突然被人砍断了脖颈,那股力量消失在即将爆发的一瞬间。

范雨时的嘴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却只是吐出一股股血沫。他的双眼不甘心地盯着舒夜,眼里仿佛有千万句话要说,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原本枯瘦的身体现在几乎已经变成了骷髅状,原来是双眼的地方深陷下去,变成了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舒夜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却觉得自己左手的短刃传来一阵炽热,就像突然被烈焰烧红的铁。他及时撒手丢掉了短刀,手上还是发出了一阵焦臭味。范雨时的身体随着外力的离开,整个坍塌了下去。那个骷髅在落地的一霎那发出一声轻响,淡淡的白雾扬起,变成一堆青灰色的粉末,堆积在那件黑色的长袍上。只有那柄短刀“当啷”落地的声响才让舒夜知道,他刚才确实杀的是一个人,不是妖魔。

不过几个瞬刹的时间,舒夜却完全被冷汗浸透了里衣。这次刺杀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见四周冲来的缇卫们,觉得他们的动作都变得缓慢而滑稽起来。他想要拔腰际的另一柄长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下来,然后他的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变形,眼皮沉重得像一块铁。

范雨时的突然死亡让剩下的缇卫们阵型大乱,与此同时,包裹着安乐和龙泽的水球也在瞬间消失了,浑身湿透的两人跌坐在驿站门口的青石板上,亲眼看着那个刚刚还志得意满的猎手瞬间变成了灰烬。而那个出手的黑衣人,淡金色的眸子和那对长短刀,出卖了他的身份。

是舒夜。

安乐心中一阵激动,纤长白莹的手臂划了一个半圆,两颗弹丸大小的东西从她手里飞了出去,然后整个驿站前厅就被突如奇来的烟雾和火光所笼罩。本已方寸大乱的缇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在白色的烟雾中,只觉得几道尖锐的刀啸声响过,惨叫声此起彼伏。慌乱中的众人冷静下来,有几声喃喃的低语响起,几股强劲的旋风在烟雾中吹起,登时把这白色的烟雾吹散了。一卫里秘术师的数量是整个缇卫最多的,这种程度的亘白风术简直像小孩杂耍般容易。然而这些高傲的秘术师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烟雾散去后,三个杀手早已失去了身影,只有那件掉落在地的黑色长袍和那柄短刀告诉众人,他们的卫长已经死了。

那柄短刀整个刀刃都仿佛被烈焰灼烧过很久,黑褐色的金属布满了裂痕,已经成为了一块废铁,静静地躺在那堆青色的灰烬之中。

一日后,唐国南淮。

还是那间暗室,黑袍的老人坐在案首。

“范雨时死了?”老人平静的语气带着些许诧异。

“恩,廉贞已经熄灭了。”下首的黑衣年轻人回禀。

“真想不到,这些棋子们倒有些真材实料。”老人抚了抚自己的白须。

“毕竟这几人都是我们的上三家的精锐,虽然这次还有钉子存在,但是范雨时并不是杀不死的人。”

“如果我们要杀神,神也不一定能逃过天罗的网。”老人说到一半,轻轻咳嗽了一下,肩膀在黑衣下微微耸动了一下,声音里有浓厚的痰音,“不过,这样的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年轻人上前一步,想去搀扶,老人伸手制止了他,于是他索性站在了那里。

“您的意思是?”年轻人垂首问。

“这次如果能够找到那个钉子,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破个例?”

“破例?”年轻人有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句子。

“对,我希望能留下这组人的性命,能杀掉三大教长的刀,这样就毁了,太可惜。”

“可是……山堂的规定……”年轻人欲言又止。

“这我比你清楚,但是你也知道,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对手。”老人眯起了眼睛,苍老萎缩的身躯里透出一股威压,年轻人觉得整个陋室的气息霎时间凝重起来,空气像是变重了好几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命令你,但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清楚局势。”

“属下明白了,我们会尽快找出那个钉子的。”

“恩,辛苦了。”老人微微颔首,那股威压的气息顿时消失了,他拍了拍衣袖,起身走出了暗室。

年轻人如释重负,在那个瞬刹之间,他甚至有错觉对方会突然动手。

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想把我们也丢进这场棋局里去么……年轻人忍不住心里暗骂了一句。

不过照着现在这个速度看,等到钉子暴露身份的时候,这组的人应该也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真是可怜呢,年轻人的嘴角浮起浅笑,不过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在一边看着这场好戏,“尽快”找出内鬼就好了。

至于黑棋白棋,无论谁先死干净都是很有趣的。

第八章 叛徒?守望人

“没想到内鬼竟然是我们的守望人。”龙泽说话的时候坐在屋角,另一头,一个陶制的药罐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让他皱了皱眉头。

“守望人是内鬼的话,要出卖刀就很轻松了。”说话的人从炉子边上抬起头来,脸被熏得有些黑,淡金色的眸子依旧明亮。

“这次的行动,只有荆六离知道全部的行动过程,他是唯一可能的凶手。边大和边二是本堂的两把好刀,却被自己的兄弟出卖了。”龙泽轻弹了下刺蛇的刀柄,锐利的额发遮住眼睛。

“这次行动之前,荆六离单独找过我。”舒夜漫不经心地说。

“哦?”

“他告诉了我全部计划,他说我是最后出手的刀,必须知道所有人的计划和行动步骤。”舒夜看着龙泽的眼睛。

“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龙泽笑了笑,“那么你也有可能是那个内鬼喽?”

屋子的气氛没来由的紧张起来,舒夜从陶罐里倒了一碗药,轻轻吹了口:“我杀了范雨时。”说完这句话,他一仰脖,将那碗温热的药一饮而尽。

“或者说,你认为辰月会为了掩藏一个内鬼,牺牲他们自己的教长。”舒夜擦了擦嘴角。

龙泽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找到他,在魇抹杀我们之前杀了他。”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不过你还记得密笺背后那行小字么?我觉得你的也应该有。”

“不论成败,五日后太时,城北天安坊散香楼聚首。”龙泽还记得那排细密的小字。

“正是。”舒夜从怀里取出自己那张密笺,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原本是刺杀猎物的计划,实际上却是将我们送往死地的请柬,“我说过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就算守望人也一样,我改变了我的行动计划,果然看见了捕蝉的螳螂,可惜他到死也没有想到,那只蝉已经变成了黄雀。”

“任何时候多留一个心眼都能够救命,”龙泽赞同地点点头,“不过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杀死了那个怪物。”

“没有杀不掉的目标,只要你的准备充分。”舒夜摆摆手,“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如何对付荆六离。”

“五日后,在他准备的墓场埋葬他吧。”龙泽戴上了斗笠,半张脸隐藏在斗笠下。

“那么我们需要比他晚到一刻钟。”舒夜说。

“荆六离也只需要一刻钟?”龙泽在门口转过头。

“打草惊蛇,”舒夜压低了声音,“他可是最有经验的毒蛇。” 他捏着密笺,缓缓地凑近了屋里的油灯,火焰摇晃着舔了密笺一下,霎时把它整个吞噬了下去。火光一闪而过,舒夜轻轻吐了口气,剩余的灰烬也碎裂了,散入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我可以相信你么?”龙泽盯着对面那对淡金色的眸子。

“如果我是你,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也是我对你的态度。”舒夜这一次没有笑。

龙泽没有答话,点了点头,拉开了木门。

“等一下,”舒夜仿佛想起了什么,“安乐呢?”这朵美丽带刺的稚嫩鲜花,他从醒来后就没有见到过。

“估计是害羞吧,”龙泽难得地笑了笑,“你没醒之前,她对你的关心可没有普通兄弟那么简单。”

“如果是害羞也就罢了,”舒夜喃喃道,“我只是担心一件事情。”

“什么事?”

“她去找荆六离了。”

“范雨时死了?”

“是的。”

“奇怪,难道不是他……”荆六离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安乐坐在荆六离的对面,咬着牙缠上了最后一圈纱带。暗红色的血缓缓浸泌出来,在灰白的纱带上绘出一块污迹,像一朵拙劣的花。缇卫的弩是天启兵马司监制打造的,手臂上只要被射入一箭,就能让它失去所有行动能力,虽然只是擦身而过,三棱剑簇还是在安乐雪白的右臂上带出了一个可怖的伤口。

“没事吧?”荆六离问。

“不碍事。”安乐尝试着抬了抬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伤口比想象中的深,不过最起码命还在。

“你不会在怀疑舒夜吧?”安乐盯着荆六离的眼睛。

“只有我和他知道整个行动的步骤,除非边大和边二自己出卖了自己,不然除了我俩你们没人能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么如果舒夜出卖了我们,为什么他要杀死范雨时?”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荆六离看着窗外的黑夜,第一次对整个行动感到不自信。

范雨时不是普通的喽啰,就算舒夜要故意隐藏自己内鬼的身份,这么做也毁掉了他在辰月中的所有地位。

如果不是舒夜,那是谁呢?

知道全部计划的只有他和舒夜,如果不是舒夜,那么……

荆六离突然发现安乐盯着他看的眼神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是的,如果不是舒夜,那么就是我了。

安乐对着他笑笑,左手却摸出了怀中的匕首,右手的钢针闪着幽幽的绿光,“那么荆六离,说出来听听,你没有出卖我们的理由吧。”她手臂上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再次裂开,但是这次她却没有再皱眉。

一刻钟以前,天墟观象殿。

“范教长遇害了。”说话的人声音阴冷,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背上银色的晋北蛇尾菊被朦胧的烟气所遮罩,连那圈锐利的刺仿佛也被这里的氛围所影响,显得安分了不少。

“这件事情我已知道了,雨时的命星陨落的那道光,我能够感觉到。”古伦俄银色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消瘦的脸,“神召唤他的时间早了一些,不过这也是他自己所选的命运。”

苏晋安只是低头看着观象殿地面上冰冷的石板,没有接口。

“而汝之命运,”古伦俄顿了一下,走上前一步,把右手轻轻覆盖在苏晋安的头上,“也需要接受新的选择。神之为刀,若耕若离,已经没有人能发动种子的传召了。当年种子的安置,你也参与过。这一次,也由你来进行最后的清扫吧。”

苏晋安觉得自己头顶上那只手冰冷刺骨,但他仿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深深的伏下身去,前额抵上了冰凉的地面:“学生谨遵教诲。”

古伦俄满意地收回右手,双手交握在一起,转身退去了。

“不要让我失望。”

他最后的声音低低回荡在空旷的观象殿里,人却消失不见了。

苏晋安很久以后才能够抬起头,费力地站起身来,躬身退出了观象殿。

观象殿沉重的石门在苏晋安身后被那个少年缓缓合上,宏大高耸的天墟又恢复了寂静,苏晋安直起身子,脸上慢慢有了一些笑容。

他掏出袖中那卷羊皮信卷,整齐的小楷写着一句话:二十一日正午,天安散香楼,余党皆汇。

发信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封信将给自己带来最终的死亡。

五日后,天安坊,大雨。

舒夜正在吃面,一袭白衣坐在一个满是油烟的小馆子里。整个馆子和他的服饰格格不入,然而他毫不介意,间或停下来给自己碗里加上一些辣椒面,吃得满头大汗。

现在距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舒夜惬意地抹了抹嘴,抬头看了看窗外烈日的角度。“老板,再给我来二角清酒。”时间还有很多,他并不着急。今日正午的散香楼,四个互相猜忌的人,将会是一场怎样的好戏?

舒夜自嘲地笑了笑,接过小二新上的清酒,一仰脖送进了口里。

“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你。”

说话的人声音阴冷,整个人藏在湿漉漉的蓑衣里,几根零乱锐利的额发从头上的斗笠边上刺突出来。他摘去了斗笠,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条疤痕横贯了那张原本年轻的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龙泽,想不到你竟然能找到我。”舒夜抬眼看了看对方,眼里有些迷蒙,看来喝的酒已经太多。

“你太显眼了。”龙泽看了看舒夜面前歪歪斜斜的酒坛,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待会就要对兄弟拔刀,有些难过罢了。”舒夜摇晃着手中的酒坛,似乎意有所指。

“呵呵,没想到你竟然还把荆六离当作兄弟。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不会信任任何人,包括你。”龙泽说,“而不论是谁出卖了我们,要想杀死我,也不件容易的事。”

“莫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来来喝一口。”舒夜微微一笑,端着酒坛递给了龙泽。

“时间到了。”龙泽没有接手,起身走出了酒肆。

门外,连绵不绝的大雨将整座城市笼罩。

安乐暗暗握了握手中的伞柄,觉得掌心有些微微发汗。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拥有的紧张感,多年后再一次蔓延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许的紊乱,荆六离说过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耳边。

“我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内鬼,但是他们也不能证明什么。三选一,这是我们都要面对的问题,而解决它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四个人坐在一起对质,不论是谁,三比一的局面,内鬼只有一死。

的确,荆六离说得没有错,大家互不信任的形势下,内鬼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现在只剩下四个人,只要坐在一起交换情报,内鬼一定会露出马脚。

露出马脚的时候他就会死,三个天罗能在一瞬间杀死那个出卖了兄弟的内鬼。

但是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能不能拔出刀。安乐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白衣的背影,殷红的血像梦魇一样蔓延开来,直到舒夜那张温柔的笑脸整个被浸没在血泊里,淡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温暖的笑,在鲜血的映照下却像死神的微笑。雨丝被风吹在安乐的脸上,凉得像阴冷的血。

舒夜杀死了范雨时,那么龙泽和荆六离才是可能的答案。安乐在心中暗暗下定了结论,抹去了脸上的水迹,昂首向散香楼走去。

天启城很少有单独出行的女客,所以安乐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织锦轻袍,银丝勾线的云纹精致细密的萦绕在袍子的一角,她长长的黑发被束了起来,头上戴着一顶士子们常戴的冠帽。她的衣领高耸,长袍宽大,看上去只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才俊,腰侧精致的玉坠和上好的玉骨折扇让她看着就像一个世家的纨绔子弟。只是她的左手在宽袍里,暗暗扣着的是一柄锋锐的短刀。淡青色的纸伞分开了雨幕,安乐踏进了散香楼。

她刚走进散香楼的大门,就有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我是来找人的,金大爷定的桌子。”安乐压着嗓子,听起来像是一个少年郎。

“金大爷的客人啊。小的知道,在楼上,公子这边请。”小二满面笑容地点头道,领着安乐走到了二楼,给她拣了一张东南角的桌子。

安乐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挥了挥手:“先给我来壶好酒,听说你们这里的宛州青曲最正宗?”

“是是,这位爷真是懂行,小的马上来。”小二笑眯眯地躬了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安乐摇着折扇,装做随意地扫了几眼二楼的客人们。现在刚到正午的饭点,来的人却已经不少了。散香楼在天启也算一个名店,大隐隐于市,荆六离选在这里,也是为了能更好地隐藏众人的行迹吧。

左边的一桌坐着一群满脸胡茬的壮汉,看样子是一些晋北国来的走货商。晋北国的山珍和近海的鲜鱼,都是天启里高官贵族们喜爱的上品,价格也一直维系在一个较高的水准。所以虽然现在是乱世,但是这些商人们的数量并没有减少多少。他们几乎个个都敞着衣襟,露出饱经风霜的胸膛。不大的方桌上已经有不少空酒坛子,东倒西歪的和碗碟堆积在一起,没有人在意。他们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地说着什么,嘈杂的晋北方言在不大的酒楼里此起彼伏。

前面的一张桌只坐着一个穿着朴素灰袍的中年人,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头发利落地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他现在正在吃着一碗料很足的阳春面,吃得很慢却很享受。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来这个散香楼偶尔的一次奢侈享受,让他觉得十分满意。

其他的桌上都是天启常见的富商打扮的人,甚至还有一桌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拿着几幅不入流的画正在互相恭维,滑稽的样子看得安乐有些暗暗发笑。

“这位爷,您要的酒。”小二的声音拉回了安乐的视线,安乐点点头,小二小心地把酒坛放在安乐面前。

“请慢用,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青曲,昨天刚跟着商队过来的,还带着宛州的香气呢。”小二脸上依旧带笑,殷勤地说完这句话才转身离开,却没有注意到安乐眼里划过的一线惊诧。

刚才那个小二伸过来的那双手,虽然已经被油烟薰得有些油光发黄,但是拇指和食指的根部却能明显的看见有一圈厚厚的老茧。安乐对那圈茧再熟悉不过,当年山堂里教导他们换颜的老师,反复和他们强调过一件事情:“所有致命的问题都来自于细节。把你们手上的厚茧给我抹去,这将是你们伪装时候最容易暴露的地方!”对,任何一个多年手握刀剑搏命的人,手上都会有那样的一圈厚茧。

中伏了。安乐再一次打量屋里的众人,才发现那些破绽是那么明显。那群看起来喝了十几坛酒的晋北汉子,眼睛却依然清亮无比,有意无意地都会向楼梯口看一眼;而那桌读书人手中的几幅画上面都沾上了一些油渍,就算是附庸风雅,也不可能会如此不爱惜这些他们心中的“佳作”

………一开始因为自己的心烦意乱竟然没有发觉,大半个店里应该都是缇卫的人,他们都在等。

等着四个人到齐,一网打尽。安乐强压下慌乱,继续漫不经心的往嘴里倒着酒。她必须尽快地撤走,而且通知其他人这里的危险。

小二打扮的王武看见东南角那个目标突然俯身大声咳嗽了几下,再抬眼已是满眼泪水。

“这什么破酒,好好的宛州青曲酿得和青阳魂一样,想把我呛死么?!”那个年青人骂骂咧咧起来,恼怒地一摔筷子,挥了挥衣袖,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王武看向那个吃面的中年人,中年人没有说话,手中的竹筷在碗边轻轻敲响了两下。

留住他。王武读懂了队长的意思,微微低头,职业般的笑容又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他立刻迎了上去,在一楼楼口拦住了那个年青人。

“客官,您的酒钱还没付呢。”王武满脸堆笑,拦路的手臂却硬如钢铁。

“去找金大爷拿去,什么破酒楼,连个青曲都酿不好。”年青人满脸愤愤之色,手上暗暗发力要往外走。

“客官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们楼的宛州青曲,可是整个天启都有名的,客官不爱饮可以,随口诋毁本店可不成。”王武一边说,一边向楼口几人使了使颜色,那几桌的人都放下碗筷,纷纷转头做看好戏状,却隐隐把年青人围了起来。

年青人抬头看了门口,脸色突然变了变。

散香楼的位置极好,是一个车水马龙的三岔口,店门口正对着天安坊最热闹的一条长街。而现在这条长街的最远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转过了转角,身边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带着斗笠的披着蓑衣的人。

那是舒夜和龙泽,他们正走向这个必死的陷阱。安乐仿佛看见了龙泽斗笠下低低的浅笑,再有一刻钟,整张网就可以完美的收拢,所有的人,一个都逃不出去。

但是最起码,我要让你能够活下去。安乐的唇边浮起淡淡的浅笑,左手快若闪电地覆上面前小二的胸口。

王武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对面那个年轻人的左手收回,一柄滴血的短刀出现在他手里。王武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