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偶尔间也能听到别人议论,不过没人敢在她跟前议论。

花沟子生产大队办学校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将会成为这个学校唯一的一个老师,在这农村里,老师还是很受人尊重的,而萧九峰又那么能耐,大家也就更加敬重她。

况且,她人缘非常好,谁如果在她跟前掰掰啥,不用她自己说啥,就有人帮她怼回去了。

不过没人提,神光心里到底是感慨的,感慨王翠红这个事。

就在这个时候,王翠红的孩子却突然生下来了,听说早产了一个多月。

生下来后,接生婆把孩子抱到了王翠红跟前,王翠红看了一眼,心就凉了。

那孩子生了很大的一对招风耳朵。

这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其实在萧九峰那么说了后,她已经开始怀疑了,但是她倔强,她不信邪,她分明感觉那天晚上就是他啊,怎么会有别人!那声音,分明就是他!

一直有两个王翠红在挣扎,一个是倔强固执的她,她不信自己错了,另一个是理智的她,她觉得如果真是萧九峰干的,萧九峰不可能不承认。

但是又抱着一丝希望,那天他嘴里分明有酒气,也许是他自己喝醉了?

就在这种挣扎中,王翠红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只能豪赌了。

但是现在孩子生出来了,她的心却凉了。

看到孩子,她觉得,或许就是自己错了吧。

王翠红的孩子生下来后,因为大家伙忙着,并没有人有心思去操心她这个,一直到忙完了地里的活,大家闲下来了,王翠红的孩子都已经出月子了。

出月子的孩子,退去水肿,越发能看出模样了,大家伙好奇地过来看这孩子,就有人说了,怎么这么像隔壁的那个光棍王实在呢!

王实在三十多岁了,年纪不小,因为穷,一直没娶上媳妇,就长着这么一对招风耳。

慢慢地大家都这么说,王翠红的爹也开始急了,王翠红的哥哥黑着脸不说话,王翠红的嫂子开始指桑骂槐,王翠红的娘更是逼问王翠红。

这么闹腾了一番,王翠红只是低头哭,却不说话。

这个时候萧宝堂来了,萧宝堂说要不要去验血啊,那就去验,怎么也要给他叔一个清白。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王翠红的爹早就觉出这事不对了,他带着几个儿子,在一个傍晚时候堵住了王实在的家门,把王实在绑起来逼问,这么逼问了一会,王实在招供了,说就是他,那孩子是他的,他愿意娶王翠红给王翠红一个交代!

然而王翠红不愿意。

王翠红不舍得孩子,不要孩子,但是也不想嫁给王实在。

一个女人,不结婚,生下来隔壁男人的孩子,却又不想嫁给人家,这难免被人家指三道四的。

神光见过王翠红一次,当时她是抱着自己的教案,过去生产大队准备和大队里商量下开办小学的事,到了街面上遇到几个妇女老太太的,大家都热情地给她打招呼,夸她教孩子教的好。

王翠红背着一个破筐出来,不知道干啥,也看到了她。两个人走对头,神光想说说话来着,但是王翠红低着头,躲着她走,连看都没敢看她一眼。

神光看着这样的王翠红,就想起来最初那个骄傲的王翠红。

曾经神光是低着头的,王翠红是昂着头。

现在神光抬着头走路,王翠红却永远低下了头。

一时就有人在旁边议论。

“她几个嫂子当然受不了她,哪有这样的小姑子啊,自己没廉耻偷人,生下来野种,诬赖人家九峰,现在孩子那模样,一看就赖不成了,王实在又认账,结果她还不乐意嫁了,你说这叫啥事!”

“人家陈铁栓现在又娶了一个二婚头,虽然是个二婚头,长得也不好,但是人还挺实在的,听说现在也怀上了,说起来,铁栓以前也是被她耽误了啊!”

“也是她自己找的,活该了!”旁边一个媳妇压低了声音说:“以前她爹娘就是太宠她了,把她宠得不懂事,你看现在,她爹娘也不护着她了,她哥哥嫂子说了,让她赶紧嫁人,不能带个这种孩子赖娘家,管不住她饭吃了!”

“那她就嫁王实在呗!”

“她死活不愿意!也不知道咋想的!”

神光又打听了下,很快知道,王翠红现在在家里被几个嫂子嫌弃,就连她爹娘都看不过眼了。

毕竟有男人想娶她,她却自己不愿意,只能拖累娘家名声,就是亲爹娘都受不了了。

听说她现在要搬走,但是不知道搬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养活那个孩子。

神光看着这样子,倒是不知道说啥了。

她并不喜欢王翠红,一点也不喜欢,但她看着她这样子,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这一天,忙完了一天的事,两个人躺在炕上,神光想起来这个事,忍不住说:“哎……你说王翠红这个最后可怎么着?”

萧九峰懒懒地说:“又不是我的,你操心啥!”

神光叹息了声,翻身过去,不搭理他了。

萧九峰只好凑过去:“怎么了?”

他靠在她身后,声音就在她耳边,他这么说话,她甚至可以感觉背后紧贴着的那胸膛震动的感觉。

温热坚实,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什么都不用怕。

神光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来自己当初战战兢兢地离开了云镜庵,下了拾牛山,被带到了这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男人。

她害怕,特别害怕。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厌弃。

她是幸运的,遇到了萧九峰,慢慢地不怕了,开始尝试着学会了很多,也开始尝试着用自己所知道的帮助别人。

她觉得自己慢慢地变得淡定起来,豁达起来。

之所以有这个变化,一半是因为男人,一半是因为自己。

她现在读了更多的书,也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慢慢地就明白了,这个时代是伟大的,但是自己所处的这一方天地是落后的,是愚昧的。

这里容不下去一个大着肚子生下没爹孩子的女人,也容不下一个带着孩子还不肯嫁人的女人。

神光拧眉,却是问道:“九峰哥哥,你和王翠红的上辈子里,是不是女人可以随便怀孕生孩子,别人并不会笑话啊?”

第 68 章

第68章属于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听到神光的问话, 萧九峰沉默了片刻,点头:“是。”

神光:“那就怪不得了!”

她叹了口气:“她这个人可能太固执了, 认准了就一根筋,其实这里根本不是她上辈子所生活的那个地方, 她也不是那个上辈子的她, 她为什么就不能入乡随俗呢?”

萧九峰抬起手, 握住了她的。

其实对于王翠红最后如何, 他已经想过了。

王翠红之前所作的事情, 已经超出他的容忍范畴,所以她既然一根筋,那他就随她, 自己做出的决定,自己去承受后果。

但是真到了万一不得已的时候, 他还是会想办法拉她一把的。

就像她再过分,当初中了农药, 他还是找了药给她吃。

不过这只是他心里的想法,并没有和神光提过,也是怕她小心眼, 怕她对王翠红存着膈应。

但他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 神光想得竟然是王翠红的处境。

萧九峰握着她的手:“那你生王翠红的气?你以前——”

他想起来,以前神光对于王翠红和自己来自一个时空其实不满的,她会吃醋,会计较这个。

萧九峰没说出, 但神光明白他的意思:“我是会觉得遗憾啊,遗憾为什么不是我和你曾经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为什么不是我和你一起来到这个时代,我注定没办法了解上辈子的你,而她知道。可是……”

神光努力想了想,想找最好的措辞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

“可是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竟然也替她难过的。”神光叹息;“她那么固执地认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也许是她疯了,也许是她傻了,或者是她被人骗了。”

神光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

其实王翠红并不是多坏,她就是固执,就是自以为是,最后她大着肚子,生下一个没爹的孩子,这以后会怎么样……神光想想,不寒而栗。

“我知道,你放心就是。”萧九峰握着她的手,安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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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翠红是在初冬时候的凌晨离开的。

她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孩子,坐上了牛车,那牛车是萧九峰让萧宝堂帮忙找的。

王翠红的亲爹娘已经不想送她了,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她爹丢尽了脸面,连看都不想看到这个女儿。

只有她娘,临走前抹着眼泪塞给她一个小包袱,让她以后安安分分过日子。

神光爬起来,去送了王翠红。

王翠红抱着孩子上了牛车,牛车还没开动。

初冬的凌晨,天将亮未亮,拾牛山下仿佛笼罩着一层犹如轻纱的缥缈雾气,丝丝缕缕地流溢在田间,流溢在乡间的小路上,让这偏僻的村庄变得安详静谧,却又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牛鼻子里大口地喷出白雾来,发出灰灰的声音。

王翠红将孩子襁褓上的红绳绑紧,然后走下了牛车,她环视过这山,这水,这朦胧在雾气中的山村,咬咬牙,到底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睁着泪眼,看向那个唯一来送自己的人。

她没想到,来送自己的竟然是自己一直看不上的小尼姑。

王翠红抱紧了怀里的孩子,颓然地望着神光:“谢谢你。不管你是来笑话我的,还是来落井下石的,我都谢谢你,我真心地谢谢你。”

神光没说话。

她知道一个人快走到绝境的时候,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不好受的人说出来的话,她并不会计较。

她拿出一个包袱来,递给了王翠红:“给你这个。”

王翠红犹豫了下,到底是打开,打开后,只见里面有饼干,有烙饼,还有鞋,有尿布,都是她正好能用上的。

一股暖意袭来,王翠红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神光:“你——”

王翠红知道,萧九峰是真生自己气了,他能给自己指明一条活路已经极好,这断然不是萧九峰会为自己准备的,他也并不会有这么细心体贴。

这是神光为自己准备的。

她垂下眼睛,有些苦涩地说:“为什么要帮我?”

神光:“帮你就是帮你,为什么要有为什么啊?”

王翠红一愣,她有些不明白。

神光想了想:“如果非要问为什么,那就是我看着你这样子难受吧。虽然我并不喜欢你原来的样子,但你现在变成这样,我看着并不舒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帮不了你很多,只希望你能稍微好受一点。”

听到这话,王翠红默了好一会,最后微微抿起唇,她看向了眼前的女人。

她过来得急,初冬的薄雾打在她微卷的短发上,让那乌黑的发梢带了些许湿润,黏在她额头上。

因为那点湿润,她的头发泛着亮泽,皮肤也更显得雪白透粉,散发着犹如温玉一般的柔光。

这样的一个女人,王翠红是嫉妒的,嫉妒她可以拥有作为女性那么迷人的特质。

她以前总想着,萧九峰这个曾经的枭雄竟然那么迷恋一个土生土长的小丫头,不就是这小丫头长得好看吗?

但是现在,她开始怀疑了。

她已经落到了犹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挨打了。

神光这个时候肯来送自己一程,不是因为她想让自己显得善良,犯不着,也不是因为她想落井下石看自己笑话,她可以感觉出来不是的。

她真得是想帮自己一把,想送自己一程。

王翠红捂着了嘴巴,别过脸去,将心里涌动出来那股难以压抑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压抑下去,之后才深吸了口气。

“谢谢你,神光。”王翠红苦笑了下,望着远处的拾牛山,那是她看了二十多年前的山:“其实以前我不喜欢这里,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人落后愚昧,这里的山是如此偏僻贫困,我觉得这里的空气都透着闭塞的气息,让我感到窒息,我连听到这里的人说话都难受。”

她投胎在这里,二十多年,其实打心里没有接受过这里。

她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她梦想着有一天世界会改变。

她也想过好好学习,靠着学习的路子来改变这一切,但是时代的漩涡不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能抵抗的,她拼尽了力气,却终究败给了这个时代。

曾经的雄心壮志慢慢地消磨了,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萧九峰身上。

萧九峰和她来自同一个时代,他会帮自己的,他会将自己从这么偏僻的地方解救出去。

当萧九峰并不愿意的时候,她陷入了绝望,开始偏执。

她想抓住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啊!

她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生活在这里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发现,乡间的空气是如此清新,来自拾牛山的风是如此动人,只不过她要离开了,这里的人已经容不下她了。

突然就想起那个塞给自己一个小包袱的娘。

她哭红了眼睛,她对自己很失望,她放弃了自己,但她依然塞给自己一个包袱,让自己以后好好过日子。

并不是她上辈子所接受过的毫无保留的爱意和支持,而是被大环境造就的价值观扭曲过的母爱,但是这对此时的她来说,竟是弥足珍贵。

王翠红:“可是现在,我后悔了。我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那个人,其实那个人,二十七年前已经死了。”

她现在终于觉得,自己错了,她带着已经死去那个人的骄傲和固执,在这里用着自己的方式偏执固执地生活了二十七年。

她望着眼前的神光,嘴唇哆嗦着,过了好久才说:“对不起,神光。以前的许多事,是我错了。”

现在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萧九峰会选择神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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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光目送着王翠红离开了。

牛车缓慢而笨重地走在略有些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牛车上,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那里的女人,以一个固定的姿势仰望着花沟子生产大队,仰望着拾牛山,也仰望着这一片她生活过二十七年的天空。

她走了,只留下一个活在别人口中的故事,那个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神光的心里有些沉重。

她突然想起来她看到的那本红色小册子,那个小册子是萧宝堂给她的,让她没事多看看,说让她先学习,等她学习过后,再教给生产大队的其它妇女。

她低着头,看着地上已经干枯的草,草上沾着露珠,露珠打湿了她的鞋头。

她很慢地往家走。

这个时候,已经有花沟子生产大队的人起来了,也有勤快人背着竹筐准备出去拾粪了,不知道谁家的狗还汪汪汪地叫起来。

这个因为夜晚而沉寂下来的村子慢慢地醒了过来。

神光想着,大概没有人会在意王翠红的离开吧,毕竟这里的人还要忙着家务,忙着种地,忙着织布,忙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正想着,一双鞋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那是一双很眼熟的鞋。

神光抬起头来,她看到了萧九峰。

高高大大的萧九峰,就那么安静地望着她,一双黑色的眸子深沉却温和。

“看你那傻样,想什么?”

“也没什么。”神光摇头:“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有点难过吧。”

“她这样子,对她来说不是最好的吗?”

他给他一个远方农场工作的朋友写了信,可以收留王翠红,萧宝堂这里出了介绍信,只要王翠红过去,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农场干,总是能吃饱饭的。

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以寡妇的身份,重新开始她新的人生。

“是挺好的。”神光扁了扁嘴:“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都好啊,本来可以更好的!”

“你啊——”萧九峰走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人活在事,有起有伏,有悲有欢,这才是人生,你读了那么多佛经,难道看不透吗?”

“但那只是佛经啊!”神光叹说:“佛经里只有字,我眼前看到的却是人,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