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为未来几年作计划了,侯继高听得很认真,末了点头:“是,末将都记下了。”

论战场上指挥作战,赵肃不如戚继光、侯继高这样的名将,但若论大局调控把握,侯继高等人,又不如赵肃了,这正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东南海战胜利的消息传至京师,果然让朝野人心振奋,原先那些担心两线作战,大明无以为继,又或者觉得明朝指定要吃败仗的人,这下子暂时都没了声音。

皇帝亲自下旨,褒赏有功将士,不过因为北方战事还未停,所以规模并不大,如铸英魂碑等事宜,都暂且押后不提。

等到八月末的时候,一直处于胶着状态的战事终于有了逆转,不仅传来贺子重诈死,潜伏在平壤城内与明军里应外合,以少胜多的消息,接二连三,又有大捷的喜讯传来,胜利在即,人人欢天喜地。

到了九月初,随着战线拉长,粮草无以为继,加上瘟疫横行,日军损失不少,开始有了休战的念头,丰臣秀吉通过朝鲜方面,向明朝提出停战议和,并将地点定在日本名古屋,朱翊钧应允议和,但只同意在鸭绿江畔的义州进行议和,并且要在日本称臣,且承诺永不侵犯朝鲜的前提下,才能进行议和。丰臣秀吉愤而拒绝,再次开战。

这一次,明朝新政改革的优势就逐渐显示出来了,明军越战越勇,且军备火器粮草等,源源不断从国内输出,为了应对朝鲜瘟疫,朱翊钧也不惜代价,以保住明军将士安危为前提,宁可多花钱,少冒险。相比之下,日本方面一开始的锐气逐渐丧失,在疾病、伤势的双重折磨下,士兵战斗力急剧下降,加上明军方面在火器上非常舍得花钱,常常用大口径的火炮顶上,先轰炸一番再说,孰优孰劣,高下立见。

丰臣秀吉咬牙坚持了两个月,最终顶不住,再次提出议和。

这一次,朱翊钧没有松口,直接把明朝的条件列出来:称臣、纳贡、赔款。

否则继续开战。

十一月下旬,日本方面终于同意全部条件。

这一回,赵肃倒不急着北上了,因为他发现没有自己在身边,朱翊钧也同样能够施展自如,而且逐渐显露出作为一个帝王真正的手段和气魄。

既然如此,他便越发想看看朱翊钧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被自己一手调教起来,既是恋人,又是师生,看着他在帝位上绽放着自己的光芒,赵肃心中实在有说不清的欣慰和喜悦。

所以他一面在家里闲居,一面密切关注朝鲜战事,北京那边几次派人来催请,他只以身体不适为托词,延迟了进京的时间。

福建气候宜人,纵然是十一月,只要有太阳的日子,便不会冷到哪里去。

赵肃让人搬了藤椅茶几,坐在院中,看着京里来的邸报,周遭绿意不减,啾啾鸟鸣,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照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脸上似有手指划过,从颧骨往下,将他下巴挑了起来。

清浅睡意被惊破,赵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前背光站着一人,不由眯起眼睛辨认。

“小师兄?!”

元殊好整以暇:“我们在京城忙死忙活,你在这里倒是好梦正酣。”

赵肃把身上薄毯掀开,拉他一并坐下。“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元殊哼道:“我看你是日日闲,难为陛下天天催问我们,你什么时候上京,你倒好,累得我千里迢迢跑来宣旨!”

赵肃挑眉:“宣旨?”

元殊冷不防道:“赵肃接旨。”

他肃然起身下拜。“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太子太傅赵肃,入朝十数年有余,宇量凝邈,志识明劭,果敢任事,政术有闻,战功卓著,宜进太师,赠上柱国,加丹书铁卷,着即日进京,总摄国政。钦哉!”

赵肃有些回不过神。

丹书铁卷,说白了,就是免死金牌,当然不是所有罪责都可以免除,但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只要明朝没有亡国,一旦拿出铁卷,就可以抵消刑罚。

但这也就罢了,还进太师,赠上柱国,瞧那模样,若不是封了公侯之后不能干预政事,只能领兵,皇帝只怕也会再加封个公侯之类的爵位在他头上。

“这封赏,是不是太重了些?”他接了旨,起身拿过元殊手里的手谕,看了又看。

“以你的功劳,这些封赏,并不为过。”元殊如是道。

赵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元殊笑起来:“能有什么事,你这人就爱多想,陛下的旨意可拖延不得,收拾收拾,赶紧和我上京吧!”

赵肃想了想,道:“那先去福州拿点东西吧。”

元殊道:“在哪儿拿,派人去不就得了?”

赵肃笑道:“还是自个儿去比较好。”

元殊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话。

收拾行囊不费什么功夫,赵肃本身要带的东西不多,都有赵吉等人在忙活,但母亲陈氏不舍得他又要远行,准备了不少土仪,也给元殊备了一份,如此耽搁下来,到了第三天才准备妥当上路。

一行人先到福州,赵肃拉着元殊,直奔城中一间玉器铺。

掌柜的见了赵肃,忙过来招呼:“赵爷,您的东西早就备下了,今早刚刚才送过来。”

赵肃也笑道:“看来我来得正巧。”

掌柜忙让伙计拿出一个锦盒。“你瞧瞧,可还满意?”

元殊不知什么东西,竟劳动赵肃如此重视,见他打开锦盒,便也凑过来看。

只见绸缎之上,放了一根冰糖葫芦,红得晶莹剔透,光华天成。

“这是……?”他忍不住伸手一摸,冰润圆滑,竟是玉石雕刻而成,如果不仔细辨认,竟似真的一般。

掌柜见他吃惊,也有些得意:“这是用上等和田白玉,缝在刚出生的小羊皮下,等过几年它长大了,再把玉取出来,这时候玉石已经浸透了羊血,所以才能呈现红色。”

元殊不可思议:“好好一块血玉,你竟用来雕成冰糖葫芦?”

赵肃但笑不语。

出了铺子,赵肃道:“你很多年没回到福建了吧,不若我带你去逛逛街市,明儿再启程。”

说罢就要走。

元殊拉住他:“你就快跟我回去罢!”

赵肃停住脚步,看着他。

元殊眼看瞒不住,咬咬牙,沉声道:“陛下病重,情形只怕有些不好。”

赵肃本已料到他有事瞒着自己,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噩耗,脑海一片空白,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险些绊倒。

第154章

元殊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脸色瞬间惨白,连脚下的路也没注意,一个踉跄差点往前倾倒,忙伸手扶住他。“少雍!”

“我没事。”赵肃推开他,神情很快稳了下来,仿佛方才一幕只是错觉。“小师兄,这种事不是能拿来说笑的。”

“我没说笑,”元殊叹了口气,“之前陛下前往三大营观看演练,谁知途中意外落马,当场就昏迷不醒,一直到回了宫里,当夜就发起热症,直到隔日才醒过来,太医说是这是腿摔伤了引起的,可能头也磕碰到了,所以才会昏过去。”

赵肃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元殊道:“就在上回汝默奉诏南下找你之后的几日。”

“不过是摔下马,怎么会到如此严重的境地,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他心念电转,带上厉色。

元殊摇首:“应是没有,那日陛下是临时起意,而且身边亲随,皆是心腹之人,事后刑部和大理寺都派人严加勘察,确实是意外。”

“原本伤情已有起色,但后来战事吃紧,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尚且三更半夜还在宫里商议军情政务,更别提陛下了,据说他常常整夜没有睡觉,三餐亦不定时,如此一来,病情反反复复,日趋恶化,有时候发起烧就是一两天不退,到了我出京的时候……”

元殊顿了顿,叹气:“陛下又发起热症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赵肃默然半晌,淡淡道:“此事你们瞒得我好苦。”

两人少年相交,元殊心知他表情越镇定,内心就越是交加,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苦笑:“你道我们不想告诉你,陛下先前把所有人都给瞒住了,我们每回觐见议事,他除了脸色苍白点,神智倒清醒得很,完全看不出异样。”

“你临行前,可见过陛下?”

“有。”

“陛下脸色、举止如何?”

“我去时,他半躺在榻上,言语倒还如常,只把手谕交给我,又嘱我要马上启程,以免夜长梦多,那会儿我已有些狐疑,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琢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不在京,太子又小,一旦出了什么事情,转眼便是乱局,难保会重蹈英宗皇帝的覆辙,非大明之幸,想必是因着这些考虑,陛下才一直隐瞒病情。现在细想起来,内阁议事由原先的一日一次,减为两三日一次,时辰也缩短许多,未尝不是蛛丝马迹。再说,陛下的性子最是要强,若不是真到了十万火急,撑不下去的时候,又怎会让我日夜兼程来找你?”

赵肃毫不怀疑元殊的判断,这位小师兄的聪明才智不在任何人之下。

他攥紧了手里的锦盒,道:“回京,即刻。”

你要等我。

从福建到京城,路途遥远,赵肃让赵吉等人带着行李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则与元殊连带一干锦衣卫,和元殊带来的侍卫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兼程回京。

薛夏等人不知道皇帝病重的内情,而赵肃也没有表露出半分焦急,甚至有时还与薛夏他们说笑两句,看上去平静无比。

可他越是平静,元殊心里就越没有底。

一路疾驰入了山东地界,眼看离京城已经不远,薛夏等人一身武艺,都有些经受不住,更无论元殊这种文官,总算身体底子好,还撑得住,赵肃也面露疲态。

元殊见不得他玩命儿似的赶路,不由分说让大家停下赶路,歇息一晚再说。

钦差既如此说了,薛夏等人自无二话,赵肃也没有反对,一行人便在官驿住下。

驿丞哪里见过这么多来历不凡的大人物投宿,他闹不清赵肃等人的身份,可不会错辩了锦衣卫的服色,忙不迭出来招呼,又是热水又是饭菜,亲自端到赵肃他们的屋子里。

官驿自改革之后,一切以实用为主,那种三进两进的小院子统统被去掉,改成一个个房间,因着上房不多,兼且赶时间,赵肃他们也只是歇息一晚而已,便让驿丞简单收拾出几间屋子,两人将就着住一晚即可,元殊自然是与赵肃一起。

桌子上三菜一汤,说不上精致,可都是热饭热菜,看着也还可口,赶路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倒突然有些饿了,元殊对正在洗脸的赵肃道:“吃点东西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赵肃嗯了一声,擦完脸,拧干帕子放好,走过来坐下,拿起筷子夹菜,动作如常。

“京城里的事情,你心里可有个章程?”元殊问。

筷子顿了顿,“你说张四维?”

元殊点点头:“你不在京城的时候,张凤磬一心盯着首辅的位置,张太岳不在之后,更是没少拉拢人心,而且他行事不似张太岳那般独断专行,倒也让他的声势壮大不少,你让我们以静制动,原本是没错的,可那是因为上头还有陛下顶着,万一……”

他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万一朱翊钧有个三长两短,张四维那边的人必然会冒出头来与他们一较长短,到时候谁胜谁负暂且不说,朝政是必然要混乱好一阵子的。

“而且,太子年纪尚幼,我听说,太后又十分宠爱潞王……”

赵肃觉得有些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

“这些事情,等到了京城再作打算吧。”

说罢伸手去夹菜,元殊忙拦住他,哭笑不得:“你作什么,这是酱汁!”

赵肃愣了愣,发现自己的筷子确实戳错地方了。

元殊道:“你这模样,我怕你还没到京城,就先病倒了。”

赵肃揉揉眉心:“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元殊见状不忍,拿话安慰他:“或许是我多虑了,陛下压根就没什么大碍,你不要太担心了。”

赵肃苦笑:“我现在只后悔对自己过于自信,若是不坚持要在这边等仗打完,又或战事一结束就回京,现在也不会……”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筹划再多又如何,倾注了再多心血又如何,若是没了那个人,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固然,自己可以再花二十年,再培养出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可江山终究不是那个江山,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历史上,朱翊钧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可如今历史早已改变,这些改变会不会也同样影响了他的寿命?

“少雍!”元殊按住他颤抖的手,当年朱翊钧还是小娃娃的时候,自己就见过这个喜欢吃,喜欢缠着赵肃的裕王府世子,这二十年走过来,对这两人之间深厚的情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有时候难免还会吃醋,然而现在心里却只剩下满满的难受,既是为赵肃,也是为朱翊钧。“别太担心,兴许是我猜错了!”

赵肃没有说话。

元殊叹息一声,抱住他。

他心目中的赵肃,向来是谈笑风生的,稳重却不失诙谐的。在众人有难的时候,他是一个可靠的臂膀,找他商量,也总能得到有用的主意,所以从入了仕途以来到现在,他一直是大家的核心,自己、申时行、王锡爵等人,也都是心甘情愿唯他马首是瞻,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方觉得这个人,也有脆弱无助,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片刻,赵肃拍了拍他,将元殊推离些许,脸上已经恢复往常的平和:“我没事,前面路还很长,你我都要打点起精神,到了京师,你先找汝默他们,就说……”

他殷殷叮咛,将事情一件件安排好,仿佛又回到那个天塌下来都有办法的赵少雍了。

二人就回京后的部署长谈了一夜,直到快卯时才歇下,那个时候,云际已经渐渐吐白,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张宏在宫门口翘首以盼,神情虽然不显,眼中却流露出隐隐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