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指到的士兵面露赧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君莫笑只有八岁,已认得十几种刀剑,每次来长安都吵着左翊卫军年轻的兵将们和她摔跤。

“舅舅,你好久没有带我骑马啦!”君莫笑看人的眼神比一般女孩子大胆,撒娇的样子十足赖皮娇憨:“我们骑马回家好不好?”

君无意犹豫了一下,看到大眼珠里满怀期待,不忍拂逆孩子的意思,将她一把抱上马背。

“舅舅的马好快——”

“什么时候把剑借给我刻木船嘛…不能赖皮!”

“娘给你做了新衣服,很帅的哦。”

君莫笑高兴得不停说话,把一路的寂寞赶得半点不剩,君无意心中的不安,几乎被孩子的欢笑驱逐而去。

“就是这里了!粒粒客栈。”君莫笑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一家客栈:“我和爹娘住在这里!”

君无意抬头一看,不禁失笑,客栈门口的招牌,用米粒圈成一个“迎宾”的字样,小孩子不认得字,米粒却是认得的。

将娃娃抱下来往里走,只见柜台后的掌柜突然丢下账本,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您…您是…是君将军?”

君无意停住脚步。

“我在皇城猎场见过您一次…您是我的恩人啊…”掌柜语无伦次,将油手在身侧搓不停:“您可能不记得了…去年我儿子被征兵到猎场,做‘虎人’*,原以为没有命回来了,是您救了他啊!”

君无意对这个掌故已无印象,但大业五年御林猎场强抓“虎人”,老百姓冒死翻山到猎场,他却是记得的——他当下革职惩办猎场守将,一道军令禁了“虎人”,将所有人释放还家。

(*作者注:虎人,让人披上虎皮在树林里逃逸,供王孙公子们射猎。)

“舅舅我们快进去吧。”君莫笑急着去见爹娘,用小手扯君无意胸前的衣襟。

君无意温和的问掌柜:“您儿子从军中退役之后,这两年生活可好?”

掌柜的眼圈突然红了:“本来是好好的…我这客栈做得红火,生意和长安城状元楼——正月客栈不相上下的,我儿子路子也在客栈里帮忙,但…”

擦了擦眼角的浊泪,掌柜摇头道:“路子前几天晚上出门,却无端端失踪了…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还不见人影,已经报了官府——刑部苇侍郎是我老婆家的远房亲戚,听说刑部找人最在行,已经托了人去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苇侍郎?”君无意眼神一顿。

“是…”掌柜的话未说完,只见一个黄衫女子从客栈楼上下来,看到君无意时视线只稍稍怔了一下,便露出了笑容。

——君家的儿女都遗传了母亲的天然亲和力,掌柜满心悲戚,也因这个笑容而感安慰熨帖。

“娘~”君莫笑欢叫。

“二姐。”君无意抱着孩子快步走过去,一点惊喜、一点暖意弥漫在视线交接间。

“我们也只来了这几日,你姐夫上街去买木头了,你也知道,他就爱捣腾那些雕雕刻刻。”君墨如笑道:“莫笑,自己去玩,娘和舅舅说说话。”

“大人了不起啊!”君莫笑不服气的一瞪眼,却已经听话的从君无意怀里跳出来。

看到君莫笑蹦到后面的庭院去捉蜻蜓了,君墨如怜惜的看着弟弟:“一路奔波累成这样,先去喝点热水。”

房间内,君无意端起瓷碗喝水,袖子被拽的一动,只见君墨如“呀”地一声:“这里破了。”

衣襟不破,才是奇怪。君无意苦笑。

“长安气候常变,给你做了两件新衣,还是你喜欢的白色。”君墨如含笑从衣柜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

女子的素手巧且柔,君墨如为君无意换上新衣:“其实身在朝堂,不该总穿白色。纯白不能容一点脏,穿着多累?”

君无意在姐姐面前,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露出些稚气。

腰间衣襟一带,伤处顿时疼得紧,君无意可以纹丝不动,但肌肉却是不听命令的,君墨如手中顿了顿:“又受伤了?”

“不碍事的。”君无意微笑。

“男人受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身边该有个会怜惜这些伤的人。”君墨如一边系雪白的腰绸,一边摇头:“不能总让姐姐给你做衣服。”

说到这里,她似想起了什么,不禁笑道:“这几天…小叶来和莫笑玩过几次,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莫笑说她开小差,玩游戏不认真——小叶这丫头,很少有事能让她挂心的,只怕是在担心你——你们…也算青梅竹马。”

“舫庭就似我的妹妹。”君无意淡淡笑。

“还在想着她么?”君墨如手中不停:“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

君无意心口一窒。

“你从小就是做什么都认真,”君墨如为君无意将衣上的皱褶拍平:“认真是好事,但该放开的还是得放开。什么事在心里存得太久,都要成负担的——你容得下敌人,容得下误解,怎么容不下自己一丝忘却?”

“二姐…”君无意唇齿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去宫里见过小妹了,”君墨如认真的说:“她不似以前爱笑,也长大了很多,进了宫中,被一桩桩规矩打琢成金枝玉叶,不能再有自己的形状…小妹哪怕不能一时惊艳帝王侧,也一定能生存下来。”

君无意的眸子里细雨扬尘。

“你的肩膀再强大,也担不起别人的命运。君王之爱,朝夕可改,宫中女人把自己如火一样烧得旺,等柴薪一尽,又是什么境况?小妹是细水长流的女子,她有自己的生存方法,你不要小看她。”

窗外荷塘碧叶婷婷,随风起伏,君墨如摇头:“听小妹说,这次兰陵公主身故,皇上迁怒当初劝他嫁公主到突厥的朝臣,荣宠一时的辰妃,因当初进言过,也开始受冷落了。”

君无意的眼神一清:“二姐从哪里得知?”

“我去时,淑妃正在和小妹聊天,”君墨如牵了他的手坐下:“淑妃说起宫中出怪事,半夜见到辰妃在烧纸钱冥屋,说是烧给兰陵公主的——且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辰妃这样跋扈的女子也生了惧意;皇上对阿史那永羿恐怕也起了疑心,你还是得事事为自己考虑些。”

君无意敛眉沉吟。力劝皇上嫁公主去突厥的二品以上官员并不多,只有刑部侍郎苇沾衣、治书司御史纳兰允几人。

世代簪缨的纳兰家族,是辰妃纳兰潇雨的娘家,与她同进退毫不奇怪。

但苇沾衣出身寒门,身体一向不好,在朝四年清廉勤政,谦逊自守——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南华门由左翊卫军看守,而离刑部最近的西瀚门,是右武卫看守。明靖远舍近求远走西瀚门,只有一种解释——他要刻意隐去入城的证据。

刑部大牢…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君无意猛然站起来,沉声道:“二姐,我有急事!你先…”

他话音未落,突然头脑中一阵晕眩,浓重的困倦席卷而至。

“无意?”君墨如一怔,发现他脸色不对。

君无意撑住桌子,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现:“水…里…”,瓷碗在眼中重成无数个影子,疾速旋转,漩涡般将意识卷入黑暗。

在君墨如的一声大叫中,君无意已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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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沉在浓墨的夜色中。

狱卒们抬来一张大床,苇沾衣轻咳抬手,示意他们将稻草搬走:“苏状元,天色暗了,要点几根蜡烛。”

他亲自将蜡烛一根根点上,回头淡眉清绝:“月剪西窗烛,知己长促膝…其实无论敌友,都可促膝一谈。”

见苏长衫负手转过身来,苇沾衣轻轻拨了拨烛:“我在朝中四年清廉自守,可惜,没有另一个四年了。”

苏长衫没有说话。他的医术不低,已看出苇沾衣活不过三年。

“沾衣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年。”苇沾衣的笑容仍然清渺动人:“但,苏状元你,却活不过三天了。”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烛上突然腾起几缕青烟,蜡烛全熄灭在黑暗中。

十八、黑暗

牢中看不到彼此,只听苇沾衣语意淡笑:“苏状元是光明的人,不习惯这样的黑暗吧?”

“光明固然坦荡舒适,但如果只有光明,就太累了。”苏长衫清闲道:“我睡觉时,自然是越黑越好。

“苏郎好性情。”清渺的声音幽幽,似黑暗里抽出的丝线:“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第一件事,宇文将军前日送了十五车黄金到我老家旧宅;第二件事,我见了突厥王子一面,此人志在天下,却不仅仅是天下,是我欣赏的人。”

苏长衫将头枕在舒适的大床上:“以宇文化及而今的地位,自然没有必要行这样一步险棋。他一定会找人代办此事。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会相信你?”

“谁欲乘风千里,就需倚马借力。”苇沾衣和气迎人:“只要马能行千里,忠诚与否又有何关系?”

“说得好。”苏长衫打了个哈欠:“那么,你这样的人,当真是为了十五车黄金而行事?”

黑暗中有片刻沉寂。

苇沾衣咳了几声,轻声接着道:“第三件事,我找了一位轻功不错的表兄,前几日到君贵妃的沉芳宫走了一趟。”

“事办得不够漂亮。或者——是因为君将军的人品太漂亮。”他语含惋惜:“活人不一定守得住秘密,所以我用一碗掺毒的黄酒,让他闭嘴了,尸体扔进皇城猎场喂狼——他的爹娘来衙门寻失踪的儿子,托人求见我,我便给了他们一人一包我从洛阳带回的银沙鱼,送他们六天之后安心的走——算起时日,正是今天。”他将杀害自己的亲人说得像病书生在字斟句酌一首好诗,脆弱而优雅。

“卓云也是你杀的?” 苏长衫声音沉了下来。

“我没有杀他,也不认为你有必要杀他——这是我到现在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也许在君将军、宇文将军、阿史那殿下之外,还有人对此事有浓厚的兴趣。”

“其它的人和事,有其它的办法解决。”苏长衫站了起来,黑暗中凝聚出一种淡漠的锋利:“只有陷害君无意这件事,你担不起。”

在话音落下刹那间,苇沾衣的咽喉已被捏住!

“咳咳…”苇沾衣脱力的喘息,声音却仿佛在笑:“我知你和君将军之义…我告诉你的…所有这些…只有一种人…才配听到…”

死人。

只有死人,才配听到所有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苇沾衣的喘息声越来越小,最后一句话几乎低不可闻:“蜡烛…已经…点上了…”

手边传来蜡烛轻微的燃烧声,苏长衫在这一瞬间感到了烛火的温度,但四周却是漆黑的。

一种阴谋的潮湿弥漫在牢狱中,苏长衫将失去知觉的苇沾衣扔在地上,试探的朝温度处伸出手,手背被火焰烫得重重一缩!

水滴从牢墙上落下,视野里全是凝固的黑暗。

就算在漆黑的牢狱,也不至于黑得如此纯粹,更何况,牢房是有窗的——

“快来人啊!”牢门却被人一把打开,耳边传来狱卒们的大叫声:“苏状元杀了苇大人!”

“苇大人!苇大人!您醒醒…”

狱卒们纷乱的脚步声涌入牢中,苏长衫闭上眼睛又睁开,仍是一片漆黑。刀风卷过耳际,他一把用力挣脱铁链——顿时痛得冷汗淋淋,铁链的十九个环节突然机关齐发!

——链中竟事先藏有十九枚透骨钉,凶狠扎入他的腕骨与膝盖中!

苏长衫跌倒在地,链锁关节,每一个都正中穴位骨缝,惊涛骇浪般的错骨疼痛刹那间席卷全身!

刀剑一齐招呼过来,却只听铁链根部被斩断的“啪嚓”一声巨响,苏长衫已被人背起。

“突厥人!是突厥人!”狱卒们的喊杀声和刀剑声夹错在一起。拼杀之中的震动,每一个动作都牵动蚀骨的剧痛,苏长衫的神志疼得模糊,胸前全被女子背上的汗水和血浸湿。

也不知过了多久,凉意透进剧痛的四肢百骸中,苏长衫凭着残余的意识知道,他已经被背出了大牢。

“苏同!”耳边传来五湖焦急的声音:“你支持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给你把透骨钉拔出来…”

背着他的女子放缓了脚步,苏长衫咽喉里全是铁锈血腥的味道,嘶哑说不出话来。透骨钉在全身十九处关节,手、臂、腿、脚…每一寸骨骼都在承受酷刑,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渐渐遥远。

“不行,”九州果断的把人放下来:“再等半个时辰,只怕他就会活活痛死。就在这里——把透骨钉拔出来。”

五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透骨钉打入关节,据说是邪教雾霭教对叛门弟子的惩罚,是比凌迟更残忍的手法——四根透骨钉打在膝盖和手臂上,受刑之人九死一残,后来因为太过残酷而被教主废止。

九州将苏长衫的衣襟解开,摸出怀里的匕首,朝肿胀泛着青色的关节处剐去。

刀落处,鲜血淋淋。

五湖的肩膀微微颤抖,扭过头去。

匕首每下去一次,苏长衫就抽动一下,半昏迷中只有肌肉和骨骼最本能的对残酷剧痛的抗拒。

九州的衣襟也被血与汗湿透,将十九只染血的透骨钉交到五湖手上时,九州有些乏力的虚脱:“…五湖,帮他把伤口扎起来。”

“中原人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伤人利器…”五湖将透骨钉狠狠扔在地上,哽咽着开始动手包扎伤口。

“关键不在于伤人的兵器,而在于伤人的方法。”九州休息了片刻,抬眸道:“要在铁链上装入透骨钉,没有高超的机关技巧,绝不可能完成,天下做得出这种机关的——只有兵器大师端木彤。”

纯粹的黑暗似一泓深潭,冰凉漫过头顶。

“能请动端木大师,苇沾衣的本领就不止在阴谋上。”九州的凤眸里划过一痕冷峻。

十九、对手

夜风透骨,旷野四周无星也无月,只有墨汁般的黑暗泼在大地上。

五湖看着苏长衫不安稳的昏睡中痛苦的眉峰,看着布条渗出的血迹,想要去碰一下,却不忍碰;要收回手,却不忍收回——她不知道该怎样减轻他的痛苦,不敢妄动,不敢不动,满心都是矛盾和焦急。

突然,只听嘶哑的声音低低逸出干裂的唇:“娘…”

五湖怔了一下,全身全心都软了下来。在蝉鸣凄清的夏夜,她曾经仰望如神的男子,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这样一声低喃,将她生命最薄弱的地方酸柔的击中了。

这一刻,五湖相信,终她一生,哪怕再有这样的仰慕,也不会再有这样多、这样柔、这样深的怜惜了。

“…”五湖碰了碰苏长衫汗湿的额头。他对敌毫不留情,却不带兵器,也并没有真的杀过人…他爱睡觉、清闲舒适,恐怕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罪——

想到这里,五湖的心脏处被一只手捻得心疼至极,心湖皱成一池春水。

九州叹了口气,只思虑片刻,毫不留情的将昏迷的苏长衫背起来,朝五湖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立刻赶往将军府,把苏汤圆交给君将军。”

五湖眼睛红红的:“可是他这个样子…”

“不要忘了我们的任务。”九州冷静截断她的话:“这已是私自行动,如果你不想让殿下的多年筹谋付之东流,就立刻出发。”

将军府外寂肃无声,两个守卫持刀站立。九州背着人走上前,两把钢刀顿时架在她的颈上。

“我们要见君将军。”九州沉声道。

“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守门的士兵训练有素。

“苏同受了重伤,叫君将军出来!”五湖着急的一枪就要朝士兵刺去,被九州压住:“请你通传一声,苏汤圆在外面。”

“我说过了,将军已经休息了,不见任何人。”士兵的刀冷无情。

九州暗暗压了压五湖的手,转身便走。

打更声从街道远处传来,九州背着苏长衫快步走了一整条街,才停住脚步:“你没有发现什么奇怪吗?”

五湖诧异的回头,又看了看九州。

“将军府的士兵,用的是普通的青钢刀。”九州凤眸凝神:“左翊卫军是隋朝第一大禁军,不该使用这么随便的兵器。”

“难道将军府中…”

“现在还不能结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苇沾衣的布局决没有我们想象的简单。这个男人的心机——”九州深吸一口气,似是感到了寒冷。

“殿下当初就不该和这么可怕的人合作。”五湖恼道。

“宁要危险的敌人,不选无能的对手。”九州直视她:“草原的十四银影骑,从来没有胆怯这两个字。”

她冷冷回头看了五湖一眼:“只要你不给殿下添乱。”

五湖的脸白了一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五湖自知理亏,她为救苏长衫,将九州也牵扯进这件事中…如今,她们以身涉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掂了掂背上昏睡着的麻烦,九州摇头:“狱卒们都看到我们救人,不能带他回驿馆。”

“你先回去,让殿下对今夜的变故有所准备。”五湖咬了咬唇:“我带苏同去避一避,等他醒来。”

九州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好,我们分头行动。”

十四银影骑行事果断,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物,女子也不例外。九州立刻将苏长衫交给五湖:“我先回去覆命,得到殿下的指令之后会立刻来找你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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