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番风流俏丽的打扮再无旁人能欣赏得到,因为我下车后便老老实实地戴上斗篷。
为什么…
自惭形秽呗。
想当初,我也不是没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过,可如今却被摧残打击得只差没蜷缩在马车内,连带着被龟公们屡屡催了好几次才缓悠悠地扶着他们下来。
说起来,这份自卑来之不易…
一切都得从长忆起。
那一日,我正坐在桌旁,喝闷茶。
想起这天下第一,真的是扒肝扒肺忒忧心。
其实,不是我自夸,春风一度勾栏苑的公子们风姿卓越仪表不俗,不说别的,就说这一个个不接客的德行就不是随便一个勾栏的公子能攀比得上的,按理说争第一也不难,难就难在我这个老板身上。
你说争风月场所争第一就争第一,比公子的德行技艺不不就行了么,还偏把老板给算进去,怎这么邪乎。
可事以至此,还能怎么办,只好咬牙上了。
但,上也是要将计谋的,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对于这个知己知彼,我第一个找的便是望月公子,我先好言宽慰了一番,再让他把那棒打鸳鸯,害死他女人的勾栏老板的画像给我画上一画,言辞间还刻意强调加深了他脑瓜子里的仇恨之意。看着望月公子咬牙切齿地奋笔描丹青,我颇为欣慰。
可没料到画被他描出来后,里面的人物竟是出奇的脱俗,眉宇间有股说不出来的风流。虽说岁数有些大了点,但真真是天底下难得的美男子。
我盯着画瞅上了好几眼,再看一看愤愤弃笔的望月。蹙眉暗自思上一思,按理仇人画仇人应该是分外狰狞啊,亏画中人还生得这么美,莫不是望月画着勾栏老板却想着他心上人,所以这画难免有些不作数。我将纸在手上团了一团,决计去勾栏里看看那位心狠手辣的老板。
结果还真看到了。
看过之后,我方知自己错怪了望月公子,其实他已经把画画得很狰狞了,只可惜那老板男子太美太风情,真真是比画上的还要美千万倍,他若再年轻个几年,想必我楼里的头牌红牌都要拱手让人了。
此番一想,大赛上我若露出个真面目,可不是自取其辱么。
当忆到这处,我猛然回神。
拿纱遮了脸面还不够,又低头默默地在墨色袍子里摸了一把,掏出个银面具,径自戴在了脸上。
…不得不说,我对相貌,委实不自信了些。
可若撇去了相貌不谈,单说这四十六艺,我也差了别人一大截。许多勾栏苑的老板就是名倌出身的,暂不说他当上老板后手把手的调教了多少红牌公子,想必琴棋书画诸多技艺自是熟得跟嗑瓜子似地,更是不在话下。
哎,我委实发愁。
而那一日,愈发颓废的我就这么郁郁寡欢地霸着一张桌子,自斟自酌。
不料此举却惊起了两只毒瘤。
“老板在念叨着什么啊?”素有八卦毒瘤之称的辛召捅了下以嘴毒而闻名的化蝶。
化蝶眼皮也懒得抬,只翻来覆去研究着掌心里的一团半透明的银丝,嘴皮一掀起,“还能念什么,不就是为比赛显摆什么发愁么。别家老板愁的都是技艺太多了,不晓得选什么,他却是真不晓得自己该显摆什么。”
我敛眉,生生受了,内心又多了一道创伤。
“其实,咱家老板也不是浑身上下拿不出一点儿入眼的地方。”辛召公子有些不忍地望了我一眼,“他的琴技只怕是还…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是能艳压群雄。这攸州只怕是没人能赛过他。”温文誉在我旁边坐下,不轻不痒地说了一句,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万万不能在台上亮这一手啊。我要真这么一弹,教琴技原本就不行却预备着上台弹琴的化蝶情何以堪。”我老实交代。
化蝶瞪我,咬牙切齿,“说话要摸良心。”
“我觉着老板已经很有良心了,他说话很对。你确实连他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辛召接了话,笑意入眉梢。
两个毒瘤又继续起了内讧。
我悠悠叹息,视线滑过他们,陷入了沉思。
其实想的还不止这些。
风筝原本就是见多识广,奏乐一绝。此番我若一显摆,破了他的“绝”,岂不是自讨麻烦。倘若抱琴亮相了,往后的日子少不了还要应酬弹曲,遭客人调戏。这可不是我想过的闲散生活。
还是悠哉的做我的无能老板…
“咦,壮士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忽然眼前一亮。
“天蚕丝。我瞧着稀奇,便向客人讨了来。据说是火烧不了,刀枪不入,又崩不断,我想着拿它做琴弦用刚刚好,却不料发不出声。”
“当真绷不断,防火又刀枪不入?”
“没试过。”
我怔了怔,极为专注地盯着那一团团东西,眼一眯,“快快,弄个火盆过来。”
龟公们把火盆抬过来了。
“你想做什么?!”蝶公子大惊。
“你难道不想看看它被烧着是什么样么?”我眼弯弯,笑得像只贼狐狸。
“天蚕丝水火不侵。”
“你烧过它没?”
“没。”
我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在膝盖,夺来天蚕丝,手袖这么一抛。
蝶公子双眸睁得老大。
“老板啊你你你…”
我扭头与温文誉,还不忘细说,“他们说的天蚕丝是江湖上的宝物,温师傅不在江湖想必也未曾听说过,你睁大眼睛,今儿我就让你开开眼。”
温文誉想说什么,我却打住了他,拨开他欲抓着我臂的手,“咦,怎么突然有一点热。”
温文誉眉宇里些不忍,“老宝…你袖子着火了。”
“啊!!!!”
一阵扑火过后,我袖子没了半截,烧得焦黑的,那一团丝却躺在火盆里安然自若,折射着火光比先前还要亮上很多。
恩,十分好,确实不怕火烧。
我抚了抚透风的袖子,摸了两三把,被烟熏得脏兮兮的脸上眼睛贼亮。
“这丝细细一根,倘若系在一个人腰板上,而旁人又站得稍远一点儿,那么迎光这么照上一照,肉眼还真看不见有这么一根丝线,你说是不是?”
化蝶不愧是化蝶,立马警惕了起来,“你想做甚?”
第二章 忆比赛前夕
我既不是公狼又不是母老虎,蝶公子当下这般防备,真真是有些伤人心。
实则,我也只是瞎想想而已。
此番委实有些不好意思地偷望了一眼化蝶。
方才言语上顶撞了他,真真希望他能大人不计小人过。
化蝶瞅了一眼我屈身为他捶腿的小拳头,面微疑窦之色,那神情恨不能离我几丈远,“你别乱动,究竟是有什么事想与我说。”
两个收拾火盆的龟公此时也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目光精烁,其中之一说道,“老板笑得好诡异,蝶公子这次惨了惨了。”
“…听蝶公子房里掌灯的小厮说,上次公子接客私吞了一包金豆子没上交,莫不是被老板发现了?”
“老板怎是贪财又斤斤计较之人,绝对不止那一件小事。我猜应该是蝶公子把柳丞相他表舅外甥的干儿子打了一顿这事儿,被老板知晓了。”
“咦,无缘无故的,两人为什么要当街打啊?”
“那小子依仗着自己是丞相的旁系亲戚,与蝶公子同抢一个古董花瓶。”
“难不成是蝶公子抢不赢,所以恼羞成怒找人打了他一顿?”
“非也非也,正好相反。那小子一看是咱家公子要,拱手让给了公子不算,还为其垫付了银子。”
“那为何要揍?”
“蝶公子抱花瓶的时候,柳丞相他表舅的外甥的干儿子偷偷伸手摸了公子的屁股。”
“…”
那龟公与另一只年龄尚幼的龟公咬耳朵咬得正欢欣。
只是不晓得是他们内心纯良还是居心叵测,总之声音稍嫌大了些。
我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眼一横,笑意不减地望向了化蝶,“那嫖赌逍遥的公子哥儿虽说是柳丞相他表舅的外甥的干儿子,但手上也握着不少权啊。”说毕悲戚戚地叹上一叹,反手一把捏在化蝶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还有…你何时私吞的金豆子啊,我怎一点儿也不晓得,你平日里哪来的那些闲钱买古董,是不是还私吞了其他的东西。”
化蝶脸上已经惊现豆大的汗了。他瞄了一眼凑着脑袋瓜子正在喋喋不休八卦不止的龟公们,寒目嗖嗖地震到了那些个小毒舌们,一伙人幸灾乐祸地呈鸟兽散。
反倒是温文誉有些看不下去了,拍了怕化蝶的肩膀,好心宽慰我道:“蝶公子平日脾气火爆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十恶不赦。老板要是有什么话,一把说了吧,给他一个痛快。”
化蝶斜睨着我,一脸的心有余悸。
“其实我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我给了个慈悲的笑容。
“当真不追究?”蝶公子大喜。
“爱打就打呗,我追究啥啊。”见他微松口气,我斜斜瞟向他,安抚着他的手,脸上露出很是斯文笑,“倘若要追究,也该是由被打的那位追究啊,他们若来勾栏闹事,定会把你押送官府,到时候自有衙门定夺。”我一本正经,掰着手挨个数道,“听说官府老爷的三房小妾的姆妈是柳丞相他表舅的外甥的干儿子家奶娘的同胞姊妹。啧啧,拐个弯儿就是一家人啊。”
“八成会官官相护。”辛召折扇在手,扇出了一阵冷风,冷不丁抛出了这一句。
化蝶脸黑上一黑,语气委实妥协了一些,“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吧。”
“我不贪心。”我漫不经心地朝他手掌里紧攥的丝线,瞅上了好几眼,化蝶眼神心疼了起来,我忙好言安抚,“借你天蚕丝给我玩上几天。”
“就要这个啊?”化蝶立马实施重负,脸上恢复常态,非常有义气地说:“拿去拿去。”
平日里只要是化蝶看上的古董或是稍微值钱的稀罕物,他决计是不会这么轻易松口拱手让人的,如今可谓是是一反常态。
我心生疑窦,忙转身问辛召,“这真是天蚕丝么?”
“不晓得。”辛召也瞄了化蝶几眼,秀眉一皱,拿扇子挠了挠头,“按理细如蚕丝,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崩不断的就是天蚕丝。”
温文誉动动嘴皮子刚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提声喊道:“快快快,咱去试试它的韧性。”
结果,还真稀奇了。
这么一根透明且细如发丝的蚕丝系在我腰间,另一端被几十人拉扯着绑在粗壮的大树叉,还真能将我这身子板吊于树杆枝上,悬着荡了好几荡,却未断,韧性真真是牛中之牛。
我不免心生向往。
风月场所这次评的天下第一,如今额外要加上老板的表演,想必只为各楼才艺来个画龙点睛。
一来不能压了自家公子们的风头。
二来就算胜也要胜得低调,以免往后被楼内的客人骚扰。
所以亮相的时间长短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能给人惊艳之感,迷惑众人之后还要以绝后患。
其他楼的老板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之徒,定会选琴棋书画奏曲吟唱之类,我若剑走偏锋,卖弄武学,没准还能折腾个光明小道来。倘若顺利,说不定兴许还能传出春风一度勾栏的老板练了绝世武功之类的流言,倘若再是有客人壮了胆想骚扰我,定是不敢了。
如此一来,显摆武功是个高招,而纵观之下,拳脚靠不住,剑又太花哨,唯独轻功有可观性…
一天之内想要学会轻功是不可能的,不过如今有这天蚕丝,弄个障眼法也非难事。
最为庆幸的是——春风一度是第一个出场的勾栏。
如此一来,便有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场地让我们布这个天蚕丝。
我在楼里也闭关练上了好几轮,姿势身形足矣平稳,就着天蚕丝飞檐走壁一遭,糊弄几个人也不成问题,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求菩萨保佑,保佑这是真的天蚕丝。
就不知这细细的小蚕丝被我练了几遭,韧性是否依旧?
倘若表演到中途,让我从空中跌了下来,我这不就没脸了么…
“宝老板。”
“元启,别扰乱老板入定。他正在构思绝世武功。”辛召谑趣我,安抚了小少年一把。
“我不管,我要宝哥哥大老板。”
一阵轻声呼唤将我从虚幻之境拉回到了现实。我低头看见一团穿着华服的小小少年,正试图伸手将我腰间的钱囊往他的方向趴了趴。
我大为触动。解了囊袋塞给他。
瞧我这记性,怎就忘了。等会就要上场了,那蚕丝能否撑起我还说不定,这几两银子还是不要带在身上比较好。
“你为何斗篷纱里还要戴个面具。”元启年纪尚浅,却又老气横秋,此番伸着胖乎乎的手扯着我的衣衫,仰着脑袋望着我,眼睛亮闪闪的。他今儿也穿上了新衣衫,胸上仍旧垂着吉祥金锁,在光下很夺眼。他把金叶子和铜板还了我,只捧着银锭和半鼓的钱囊翻来覆去的看,眼笑眯眯。
“你不觉得这样才神秘么?”我反问。
“戴着是比不戴要好看。”他淡淡的眉毛拧起来了,仔细想了想,“蝶公子说,等下你若是摔下来了,还有面具能遮羞。”
我彻底无语了。
第三章 初露锋芒篇
元启严重创伤了我之后,稍微把心思方向了别处。
“前来观赛的人很多。”他灵动的眼睛四处瞟,很是兴奋,“只是不知那处坐的是何人?”
他指的是观赏度、风水位置俱佳的一个棚,客人还未至便已有四五个婢女立在一旁候着了。赏赛是件极雅致的事儿,备些侍人服侍并不觉奇怪,奇怪的是这些服侍人的人长着一副被服侍的样儿,穿着体面讲究不说,相貌也俱佳,一个个俏得生生能滴出水来,种种迹象表明那家的主人定不是平凡之辈。
“不晓得,能安排这么好的位子的人非富即贵,应是地位很高。”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但有人会知道。”我头一偏,“赵管事,那边是谁?”
“传闻是京城首富三公子的席位。这次他亲临攸州,官府老爷特地为他留了这好位子。”赵管事垂目,如数家珍。
“他们一家三口都来了?”不是我八卦啊,这棚子处于台正中央的下方,位置好不说,比起旁边那些巴掌大的小棚,更是足足大了许多,坐八九个人都不在话下。
“非也,三公子还未成家立业。不过听闻他素爱结交江湖高手且也不管对方是邪是正,谈得来的都爱称兄道弟,这会儿据闻他攀上了个大有来头的。”
“谁?”我甚感好奇。
“宫归艳。”
那可真是有来头。
我生生敛眉,沉默了片刻,直视赵管事,“有没有发觉这次江湖人士也很多。”
“是挺多的。不久之后,召开的武林大会所要剿灭的就是这个宫归艳。”
我眉头愈发的抚平不了,“你有没有觉得,我在这么多江湖人士面前使诈露轻功,有些愚蠢。”
“是有些蠢,所以别楼的老板都安安分分的奏琴弹曲儿,准备看您的笑话。”
“老赵啊,这也是你打听到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