踟蹰片刻后,叶歆瑶定了定被搅乱的心神,好奇问道:“我知三十六天分为三界,四梵天和圣境四天,这其中,由太皇黄增天到七曜摩夷天这六天组成的欲界乃是云笈宗种植药草培育妖兽,炼制丹药和法器,进行宗门测试的地方。从虚无越衡天至无极昙誓天的十八天,合称色界,乃是云笈宗修士居住的地方,其中,无极昙誓天乃是云笈宗掌门居住的洞霄宫所在。至于更上头的无色界,四梵天,想必是地仙大能居住,又或是环境极为特殊的地方,而圣境四天…”

“你想问,圣境四天中,为什么我用最低等的‘大赤天’来代指云笈宗的那位天仙?很简单,他的实力也就是太清境那一档,住不了更高的三层。”灰衣人见叶歆瑶没直说,话语里却透着这个意思,就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喊名字是为了你好,省得被那家伙感知到,平白给你添麻烦,至于为什么…很简单,天仙也能分个实力高下,太清境大赤天、上清境禹余天、玉清境清微天和最后一层的大罗天,就是道门中评判天仙能力的标准。佛、魔、妖各境界的名称不一样,意思却是一样的。不过也不能全这样看,玉清境的天仙肯定比上清境和太清境的强,大罗天的道祖,却未必能比得玉清境的天仙。”

第八十三章 人妖之争乱纷纷

见叶歆瑶眼中写满疑惑,灰衣人勾勾唇,不吝惜解释一二:“你修行道家典籍,可曾听过‘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这一句话?”

叶歆瑶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灰衣人冷笑道:“这话呢,也对,也不对。你可以将它奉为至理,也可以将它看做垃圾,否则这世间,为何还有天仙道祖之分?”

“我…我不懂。”

叶歆瑶心中清楚,站在自己眼前的乃是山河扇的器灵,真正天生地养,钟灵毓秀的存在,在他面前,真没什么人配称作天之骄子。所以她也不敢自称晚辈拉近关系,而是异常虚心地求教。要知道,灰衣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可能点醒如今的她,并对她的修行道路产生巨大的影响。

灰衣人似乎挺欣赏她的坦言,又或是无所谓将这些秘辛告诉她,便傲然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这句话是对天仙来说的。他们领悟了‘道’,触及了‘源’,举形升虚,久住长生,与造物同参,与天地同寿,经万古而不朽。但天,终将有倾塌的一日;地,终将有沉沦的一刻。正因为如此,在三清境上,还有一个大罗天,这就是专门给道祖准备的。何谓道祖?取三千大道之一,专心致志,参悟演化,以身合道。成为道祖后,纵天地轮回,依旧不死不灭。对道祖,你和他们谈殊途同归?修一道就让他们够呛,合修两道?你看他们死不死!”

乍听起来,道祖可比天仙神气多了,偏偏灰衣人谈及道祖的时候,语气很是不屑,似乎觉得都与天地同寿了,还贪心不足,进一步追求不死不灭,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叶歆瑶心中一动,猜到一个可能,不由乍着胆子问:“您之前说,道祖未必打得过玉清境的天仙,是不是因为…以身合道,有何桎梏?”

“桎梏?”灰衣人轻蔑一笑,丝毫不给道祖面子,“桎梏自然是有的,比如他们做事不能随心所欲;自己合得道就不能让别人合,否则二者一定要死一个之类的。这缺陷看似无甚作用,影响却深远着呢,就好比妖族,成也道祖,败也道祖。我诞生时也就地仙修为,随意来个天仙都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可他们为什么不敢对我动手?无他,敌人盯着呢!”

诞生之时,也就,地仙修为?

叶歆瑶默默地看着灰衣人,饶是以她的定力和心性,也忍不住在心中默默掀桌,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到墙上去。

这种人生赢家,我也想将他关个千八百年,别出来炫耀啊啊啊啊!

她的羡慕和嫉妒表现得十分明显,却没掺杂任何恶意,灰衣人见状笑了笑,才折回之前的话题:“敢打我主意的地仙,肯定是被妖族算计了,打算放我出来给人族添点麻烦呢!三千年内陨落五位地仙…看样子,妖族真急了啊!”

听见他的说法,叶歆瑶很是疑惑:“您怎么就确定,一定是妖族算计人族?”

“谈不上谁算计谁,互相打擂台,两边较着劲,看谁手段高呢!我与人族走得近,几次遭难看起来都像妖族在背后推动,谁知道人族有没有搀和一手?”灰衣人不以为然地说:“妖族得天独厚,血脉和天赋的力量强到不可思议,本族强者也就一路走到黑,专修一道,直接往道祖一级奔去了。等到人族崛起,强大到打破他们的狂妄自负,让他们必须正视的时候,这群家伙一看,才发现情况相当不妙…人族没他们的血脉天赋不假,却走得是中正平和的道路,刨去成魔的家伙不算,受天命的大能不谈,光是道门和佛门的天仙加起来,也能对他们摆出个势均力敌的架势,绝对够他们喝一壶的。偏偏妖族大能走得都是借助自身血脉天赋,以身合道的路子,龙族的水,凤凰的火,麒麟的风,玄武的土…哼,前人将路堵死了,后人再怎么惊才绝艳,也就卡在地仙那一境了,哪怕宰了拦路石,妖族的道祖数量还是和人族的天仙数量一样。可想转修别的,让妖族再出一个天仙?哈,哪那么容易?天赋和血脉摆在那里,牛不喝水,硬要强按头,能出天仙才是怪事。妖族的几位道祖为此急得头发都要白了…要是人族再出一位天仙,孰强孰弱,还用看么?”

说到这里,灰衣人神情倦怠,带着几分不耐,几分轻嘲:“本族天仙的多寡,直接影响一族的气运,若来个不厚道的家伙,再弄场挑战出来…人族气运兴盛过妖族,将他们取而代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说妖族急不急?人族在妖族手底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殊为不易,怎么也不可能放弃。妖族当了这么多年的无冕之王,呼风唤雨惯了,他们会愿意交出霸主的权利?这种时候,多一分力量都是好的,我这种既不属于妖族,又不属于人族,偏偏实力还算不错的家伙,就成了他们急于争取的对象。哎,说到底,我也就是个身不由己,被卷入其中,遭了无妄之灾的可怜人罢了。”

谈及自身的遭遇,灰衣人神色淡淡的,话语也很是轻描淡写。就不知是因为站得太高,看得太远,心中太过清楚明晰,知道无论自己还是友人,都不过是人族与妖族气运之争中的棋子得缘故;还是心中的不甘、愤懑、心酸和痛苦,都被岁月一遍遍地冲刷沉淀,过了这么多年,连恨也变得疲惫和无力起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想,不愿,不争,不抢,就不会落到你头上来的。

叶歆瑶听了,心中有点酸。

无妄之灾…前世的她又何尝不是?

“话说起来,这事也和你有点关系。”灰衣人话锋一转,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叶歆瑶,才问,“你的心底,是不是经常会生出一股违和的感觉,觉得‘本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糟糕,老是遇到十死无生的场面,卷入让人头疼的事件?夜深人静之时,回想一连串的事情,你是不是又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是好是坏。毕竟你遇上的许多事,都是绝大部分修士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甚至触碰都触碰不到的机缘?”

他连续三个“是不是”,看上去像疑问,口气却异常笃定,就好似他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一般。联想到他那句“这事和你也有点关系”,再想想什么妖族和人族气运之争,叶歆瑶心中一突,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您是说…”

灰衣人双手一摊,一副“我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的光棍样子,笑眯眯地说:“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呢,也不要多想。实力未够之前,棋子始终是棋子,哪怕知道得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跳出棋盘,成为棋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妖族几位道祖智计如何我不清楚,人族却有个变态的家伙,我还没看过比他更让人忌惮的存在。所以呢,在别人还没盯上你之前,慢慢修行就好,想太多没好处。”

叶歆瑶:“…”

你可以不说的,你真可以不说的!你让我别想太多,自己却抛了个诱饵给我,还说一半留一半的,摆明了要让我胡思乱想嘛!你这是坑我呢,坑我呢,还是坑我呢?你的高人风范呢?刚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侃侃而谈天下大势的意气在哪里?

安氏先祖拿你当千波洲的支柱,肯定不止是儿孙不肖,你这种说话做事,让人恨不得往死里打你一顿的恶趣味,才是被封印的关键吧?

灰衣人见状,哂然一笑,问:“你得我的庇护逃生,有没有想好回去之后,该怎么对云笈宗交代?要知道,上头可是…”他指了指苍穹,“打起来了。”

叶歆瑶惊讶道:“这么快?”

“也是你提供的机缘,流光梭速度太快,在水中形成漩涡。我看得挺开心,就添了一把火,让千波洲从土地到结界都摇摇欲坠。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布局太久,偏偏谁都不愿沾太大的因果,就知道骗人练魔功,再放任对方去复仇,实在无聊极了。这样一来,我救了你的性命,也让他们开始动手,岂不妙哉?”灰衣人兴致缺缺,显然十分瞧不上这种不敢做也不敢当的德行,说到“动手”的时候,又有隐隐的快意,“我呢,虽然知道那家伙是被人诱导的,可他为儿孙背叛我这个挚友,乃是不争的事实。我因他这一份妄念,落得万载囚禁,被关在这篇黑暗的区域,承载整个世界的恶念。能听,能看,能说,却无人与我交谈。不仅如此,还每时每刻都得承受体内清气和外界怨气的冲突,被无尽怨念撕咬,这份痛苦,我记得很清楚。虽说这是我看错人了,信错了人的原因,自己也得担一份责任,但看到他能断子绝孙…”

我、心、甚、悦。

第八十四章 错爱一次毁半生

灰衣人的心情,叶歆瑶十分能理解。

她蒙受玄华宗养育教导之恩,才在发现自己是“替身”的时候,只想到一死了结因果,恩怨情仇化为飞灰,黄泉碧落永不相见,无任何报复之心。安氏先祖对灰衣人却没那么大的恩情,何况对方临终前的行为也证实,哪怕相交多年,安氏先祖的心中,却仍旧将灰衣人当做“器灵”,当做山河扇的衍化附庸,而非一个真真正正的生命看待。

比起“朋友”的背叛,这样的认定对骄傲的灰衣人来说,才是更大的折辱…我不介意咱俩有若天堑的修为,平等相交,对你无比信任;你却从始至终都没忘记过我是个器灵,算不得血肉之躯构成的生命?

灰衣人不知叶歆瑶心中所想,反倒兴致勃勃地说:“山河倾覆,天地葬送,可是非常有意思的场景。”

只见他侧过身子,右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千波洲的情状就出现在他面前。

有意思的是,占据一方的影像并非一地的场景,偌大千波洲,各个区域的场景,均被切割成无数个细小的方格,整整齐齐地码着。灰衣人伸出手去,凌空点了其中一个,被他点中的方格突兀放大,覆盖住所有影像,将该区域的场景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就好似他们站在那片土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般。再凌空一握,影像则缩小成方才的格子模样,又整整齐齐地码在原地,等待着灰衣人的挑选。

玩儿似地挑了两三个地方的影像,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灰衣人才望着叶歆瑶,问:“你不想了解了解情况?”

早早转过头,压根不看这些场景的叶歆瑶沉声道:“我爱看战斗,不想看屠杀。”

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灰衣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反倒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他之前的问题:“你得我庇护,侥幸逃生,可有想好回宗门之后,应当怎么说么?你虽然不介意自己的前世被人知晓,却也不希望别人用什么‘同情’、‘理解’、‘怜悯’、‘鄙夷’之类的眼光看着你,才想方设法地掩饰吧?虽说遇见那个邪修之后想开了,但如果有谁贸然推算你的过去,观看你的记忆,你会高兴?”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带了些不怀好意的味道,与其说是调侃,还不如说是故意戳人伤疤的戏谑。叶歆瑶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就抬头看了他一眼,很笃定地问:“你说的他,应该是她吧?”

此言一出,灰衣人的身子便有了一瞬的僵硬。

叶歆瑶定定地看着灰衣人,眼中流露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之色。

她先前就有点奇怪,挚友归挚友,但修为的差距摆在那里,灰衣人的谈吐和举止也表明他是个十分聪明且通透的人。要怎样的信任,才能让一个步虚修士对一个地仙动手,前者都没有发现?哪怕真落入了算计,凭他的修为,在对方设计囚禁他的时候,他全力反抗,也不至于成功啊!这种信任的程度,已经完全超越“友情”的界限,实在不合理到极点,如果是“亲情”或者“爱情”,还有可能解释一二。

联想到安氏先祖对子孙的庇护,再想想自己的遭遇,叶歆瑶差不多能猜到事情的大概经过。

拥有强大力量,却与常人一般有思想,有感情的器灵,爱上了一个女性修士。纵然两人无法在一起,他仍旧默默地守护着她,坚信哪怕是对方的丈夫,都没他们这般心灵相通,彼此投契。谁料故事的结局,却是这样的残忍,这样的不堪。

唯有深爱,才能彻底卸下心防;唯有深爱,才会没有任何警惕;唯有深爱,才会在遭到来自爱人的致命一击时,都不忍伤害对方,甘愿束手就擒;也唯有深爱,在被背叛、利用得一干二净时,心中的无边痛楚,才能吸引世间所有的“负”,承载着它们,改变了自己。

不过一瞬的功夫,灰衣人就恢复了平静,只见他苦笑着摇摇头,涩然道:“唉,本以为自己能够放下,却未曾想到被你提及往事的时候,心中竟还有一丝痛苦。看样子戳人伤疤这种事情,实在不能多做,遇到个聪明人,就会遭到报应。”

“没错,我爱着她,却由于我特殊的身份,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更无法阻止她投向别人的怀抱。”

这一次,叶歆瑶望着灰衣人的眼神,终于多了一丝…看“伟人”的意味,却掺杂着更多的同病相怜。

倾尽全力爱过如她,自然知道真正陷入爱河的人是什么样子…对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会无比关注且在意;没有看到他,心中就会十分不安定;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两个人在一起发呆,什么都不做,心中也是欢喜的。

爱就是这样,两个人的世界,再容不下旁人。倘若安氏先祖当真爱着灰衣人,怎会计较他的身份,另嫁旁人?偏偏聪明如灰衣人,也被这个虚伪的理由所骗,心甘情愿继续为对方所用,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她的占有欲,一定非常强,哪怕自己不要,也不准别人得到。”叶歆瑶本不打算说这种说不定会激怒灰衣人的话,但灰衣人给她的感觉实在不错,全无大能对低阶修士的盛气凌人,哪怕开开玩笑也无伤大雅。何况叶歆瑶本身也是个受了情伤的人,知晓万念俱灰是怎样的感觉,所以她斟酌片刻,还是问,“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一边封印你,一边肯定泪眼婆娑,说对不起,孩子不成器,请原谅一个母亲的心。倘若你真要找她复仇,生生世世,她都等着你来,再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说得对不对?”

话一出口,四下的温度就急速下降,大地凝结厚厚的冰霜,饶是叶歆瑶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张开结界防御,也被瞬间冻结。

被封印在琉璃水世界,饱受疼痛和孤寂折磨万载光阴,每分每秒,都想着她微笑着流泪,用虔诚的姿态,温柔而残忍地将他打入地狱的场景。他在放弃反抗,束手就擒,深深地记住了那窒息的痛的同时,也将她的音容笑貌印在脑海,刻骨铭心。

那么深的爱,那么浓的情,却被告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美人蛇的精心算计。

冰霜覆盖于身,又似初雪般消融,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灰衣人轻叹一声,低低道:“谢谢你。”

“你早就猜到真相,只是宁愿沉醉于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不愿醒来,面对冰冷的事实罢了。”思及往事,叶歆瑶背过身去,似乎这样就能掩饰她的悲伤一般,“就好像我,明知‘替身’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相,却控制着自己不去相信。”

并非不够聪明,只是太过深情。

一往情深,方会自欺。

灰衣人自嘲一笑,叹道:“你都醒了,我也该醒过来啦!”

“她…未必不爱你。”叶歆瑶见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残忍,就尽量想些言辞安慰她,“只是她爱自己胜过一切,或许因为一些经历,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只能看见到手的利益。你都专心专意帮助她了,她或许觉得当朋友比当夫妻好,夫妻还会争吵…或者,她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站出来,给她依靠和虚荣感的人…”

糟糕,怎么越说越像在黑对方?

“你不必说了!”灰衣人知叶歆瑶的好意,闻言不住叹息,“归根到底,她就是贪心。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可以用她男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无时无刻地保护着她,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能挺得起胸,抬得起头来。可这就必须剥夺她借我得到的光环,告诉大家,她之前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而是靠我的帮助。她要面子,要里子,要好处,也要虚荣。她打心眼里就没觉得我是人类,不将我当做同族,又或是觉得已经将我攥在手上,需要另外发展助力。所以她选择嫁给一个不如我的元神修士,宁愿在对方变了心之后花天酒地,也不肯与我这个地仙修为的器灵在一起。”

这一切,他都懂,只是不愿想,更不敢想,一想到过往,就难以掩饰心痛。

人生在世,不必事事清楚,有时难得糊涂。

第八十五章 魔像残片祸苍生

伴随着灰衣人的话音落下,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叶歆瑶心中愧疚,觉得自己戳人家伤疤太过,就转过身来,将视线投到影像区域,打算找点话题缓和一下气氛。但她的目光移到一处方格时,却定在那里,观她的神情,仿佛看见到了什么极为诡异可怕,又肮脏作呕,令人恶心的东西。

灰衣人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神色有些惊异,只见他立刻伸出右手,点开那个方格,放大影像。

霎时间,他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影像中照映得,是一个高约十丈,上半身勉强看得出一点人形,却生有整整十六条手臂,胡乱在空中挥舞的大家伙。它的下半身完全脱离了人形,像海域深处的畸形怪兽般,长着数以万计的触手,覆盖十余里的土地。

这只怪物牢牢地吸在一座繁华城市的中心处,城里则站满了浑身僵硬,却不敢发出一丝动静的人。

这般静默,就好似滑稽的哑剧,看上去煞是可笑,但无论叶歆瑶还是灰衣人,都没有想笑的心情。

影像中显示得极为清楚,有个年幼的孩子忍受不住这样恐怖的死寂,小声地抽泣,还没等他多哭几声,一条触手就席卷过来,摘去他的脑子,扔进位于腰部那张开的,长满锐利獠牙的大嘴中。随即又一条触手卷过来,将这个神色变得呆滞木然,仿佛木偶般的家伙抛到下半身的触手堆里,碾压和咀嚼的声音很快响起。若仔细看,就能发现触手上不仅密密麻麻长满了嘴巴与牙齿,还有无数狰狞恐惧,不住变形,似在哀嚎,又好似将终生拖入地狱的人脸,让人不寒而栗。

生吃活人的怪物,叶歆瑶见过许多,狰狞恐怖的场景也闯过无数回,原以为自己见到什么都能淡定如常。但冷不丁见到这么惨烈、恐怖并诡异的一幕,她还是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当叶歆瑶准备问灰衣人这是什么玩意,感觉像是天魔,脱离了人能成为的“魔”的范畴,却又因从未见过,不大确定自己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将之诛灭的时候,就听见灰衣人咬牙切齿地说:“天啊,明机天衍魔像的碎片化形…看样子,不去找那个变态一趟还真不行,可找到他,少不得签卖身契…该死,是谁将这玩意放出来,还养这么大的?让这家伙杀人,不仅能养大它,自个儿还不沾因果,倒是想得美!哼,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怎么就没被它给吃了呢?”

灰衣人的震惊和愤怒表现得太过明显,按道理说,以他的涵养,应当不至于…难道这个怪物来头很大?

叶歆瑶将视线挪回影像上,见这怪物吃人吃得十分欢乐,什么深思熟虑的心思都没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这怪物给劈了,省得它为祸人间。

不对,光杀它还不行,那个放它出来的家伙也必须死!

“魔道修士很多,真正能修到顶端,达到天仙一境,也就是魔门所称的‘魔主’一境的却很少。明机天衍魔像虽没达到这个境界,却是公认的魔主之下第一强者,也是天下生灵的公敌。”灰衣人眉头深锁,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令自己不快的事情。

天下生灵的公敌?她没记错的话,古往今来,唯有天魔享有这一待遇吧?这个“明机天衍魔像”到底是怎么…难不成它是天魔?但天魔似乎没这种…

“他是人,与天魔没有关系,至于为什么是天下生灵的公敌…很简单,他吃人。”看出叶歆瑶的疑惑,灰衣人叹道,“魔道掠夺他人修为,用以壮大自身的功法太多了,哪怕看出他业力缠身,但这种事情在魔门很常见,也没人会去查他的修为怎么来的。你也知道,魔门许多修士走得是刚猛精进的路子,一路高歌修为直升,看似没有一点障碍。可若是稍微承担不住周身业力和恶果的反噬,就会死得十分凄惨,所以走这条路的,几乎没几个有好结局。偏偏这么多魔修中,出了明机天衍魔像这么一个意外…他吃得人比谁都多,身上的因果比谁都重。魔道同门,正道弟子,旁门散修,妖族厉鬼…只要是世间的生灵,他就能吃,能消化,能吞噬,能吸纳。”

说到这里,灰衣人冷冷地笑了起来:“未入元神,就触摸到了‘法则’的边缘,还是‘吞噬’这一强横的法则,可见他吃人吃得多么有心得。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打到…身上去。不长脑子的下场,就是被天仙击碎神魂,毁得连渣都不剩。现在看来,这家伙也没那么蠢,竟留了一手,估计他早就预备了自己的血肉残片乃至备用肉身留在某地,还附着了一部分力量在上头,纵被敌人杀死,也能借此东山再起。却没想到对上动了真怒的天仙,他连恐惧的机会都没有,更无论逃生,但这留下来的东西…还不如不留呢!”

叶歆瑶闻言,十分诧异:“既然已死,为何…”还弄出了这么个怪物来?

“明机天衍魔像死时已是地仙,还领悟了一部分‘吞噬’的法则,世间任何修行‘吞噬’类的功法,包括采阴补阳的法门,一旦被业力反噬,都有一部分力量归这家伙所有。”灰衣人不吝言辞,描述下明机天衍魔像的得天独厚,眉宇间却笼罩着浓浓的厌恶之色,“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强行被堆砌出来的生物,只知道吃人提高蛮力,却丝毫不会转化得来的力量,更不知如何吸纳业力。这种没智慧又恐怖的玩意,还真有蠢货敢养,更敢放出来危害世界!”

明机天衍魔像吃人归吃人,却到底存着理智,不是拿人类当主食,顶多是处理敌人尸体的手段有点不一样。何况他独门的炼血为丹秘技,甚至归纳、转化、吞噬敌人的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学得会的。按道理说,只要这家伙不触及雷区,日子还是能过得很滋润的,可眼前这由他血肉与力量形成的怪物不一样啊!

拥有强大的力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智慧,只懂得吞噬和杀戮。这样的怪兽一旦被放出,给百姓造成的灾难,绝对是本尊的千百倍。

为一己之私,豢养比放出这种怪物的存在必须死!

很显然,灰衣人与叶歆瑶是一样的想法,虽说他眼下困于此地,没办法出去,却能借“负”之力,观看大陆上的一切景象。只见他连着点动几个方格,挨个搜寻过去,终于在被怪物肆虐的城池二十里外,发现了操控者的痕迹。

灰衣人冷哼一声,指着此人,不用质疑地对叶歆瑶说:“记下这个人,等你实力足够,他又侥幸没死的话,你就杀了他,并将这一脉的传承彻底灭绝。不仅如此,日后若遇到了明机天衍魔像的化身,你需将之与那些为了力量丧心病狂的家伙一一诛杀!”

叶歆瑶本就有此心思,闻言就毫不犹豫地应下:“这是自然!为一己之私,大肆屠戮百姓的家伙,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近乎宣誓般地说完这句话后,她才仔细打量这个操控者。只见此人身披袈裟,一张胖脸看似笑呵呵地,一团和气,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却由一百零八个缩小的骷髅头组成,应该是个走邪魔外道的喇嘛。至于修为嘛,看不穿,反正敢来这里分一杯羹的,元神步虚居多,左右是她现在打不过的。

“全杀就不必了,魔道势力非同寻常,杀得太多成全魔道公敌,不大划算。”灰衣人连连摇头,“只要元神一级的杀掉十几个,把魔尊一级的,也就是你们道门所谓的地仙杀掉两三个,也就差不多了。”

叶歆瑶没好气地白了灰衣人一眼,权当他在胡言乱语。

元神?地仙?你当这些大能是草,镰刀一挥,齐刷刷地脑袋全没么?

灰衣人丝毫不觉得自己给叶歆瑶定的目标太宏大,异常自然地说:“别郁闷,若非我的修为乃地仙一境,不好对元神真人出手,我也不用将此事托托付给你。”

他这一句话透露了许多信息,也让叶歆瑶疑惑不已。

我说,这位无甚高人风范的地仙大能,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地将此事托付给我,我好像一定能晋元神?若说是前世道心澄净如明月的我,还真的很有可能,但今生比前世多许多磨难,我的心境也与之前不同,连我自己都不大有把握,只能说尽量朝着更高的道路攀登,你却…能不能别这样,每次都是说一半留一半啊!

第八十六章 似是而非藏玄机

郁闷归郁闷,叶歆瑶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很多事情纵然知道也无能为力,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哪怕此事与自己息息相关也一样。既是如此,还不如将这些事压在心底,待以后修为提高了再去琢磨。

再说了,若此事真与我有关,哪怕我在家中打坐,天上也会降下灾祸来。若是福祸那么轻易就能躲过,想必化解起来也非常简单,也无需担心。与其一知半解,惶惶不安,还不如放眼现在,过好自己的日子,稳扎稳打,提升修为呢!

与虚无缥缈的“未来”相比,眼下还有一件事让叶歆瑶更感兴趣,那就是灰衣人对明机天衍魔像的态度。

灰衣人自看出对方的来历后就异常愤恨,哪怕自己不能杀,都要让她这个籍籍无名的小修士许诺,将与明机天衍魔像残片有关的存在全剿灭,甚至连道统都不许留。

这般赶尽杀绝的手段,不像灰衣人这种被背叛被关了几万年,仍旧保持清醒神智,点评他之所以落到这一步,主要原因是什么,幕后推手是谁的人能做出来得啊。难不成他被明机天衍魔像打过主意,还差点被吃了,才这般仇深似海,无可化解?

叶歆瑶不知道,她这个猜测十分接近真相…明机天衍魔像坐拥“吞噬”天赋,吞点灵气与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山河扇呢,再怎么钟灵毓秀,也有个孕育过程。某天明机天衍魔像路过山河扇的孕育之地,发现此地灵气汇聚,掐指一算,发现多年后将有至宝出世,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思想,打算先将灵气全吞了,化为自己的力量再说。至于至宝会不会因此夭折…又不是我的宝贝,还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这家伙死了,和我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

这正是山河扇明明没到出世的日期,却被迫在天仙的催化下,早产…咳咳,是提早出世的原因,无他,唯保命尔。

明机天衍魔像和灰袍人的关系,说句生死仇敌绝不夸张,听见明机天衍魔像身陨的消息,灰衣人拍手称快,心道以后畅游天下,总算不需要防备冷不丁就有个人拿自己当储备粮了。眼下见明机天衍魔像的残片化身还存活于世,哪怕知道那就是个没理智没脑子的怪物,灰衣人也觉得十分膈应,不将这玩意杀干净,他的心中就不痛快。左右这些怪物和放怪物出来的人都该死,他也不算公报私仇?

“看你那不怀好意的样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灰袍人对叶歆瑶还挺投缘的,知她琢磨起自己与明机天衍魔像的关系,指不定能将自己的黑历史猜得七七八八,连忙干咳一声,抛出一个诱饵,“待我出去后,先去找那个变,咳咳,玉清境的那家伙,问问情况。如果侥幸没被那个家伙哄着签卖身契…我本打算去找她,如今想想也没意义,总不能真事事随她的心意,真中了她的计策,让她一生掌控我不够,还来个生生世世。不如,我跟在你旁边,看看你怎么被仅剩一半,唔,是一半都不到的气运折磨得死去活来?”

仅剩一半?气运?

直觉告诉叶歆瑶,这句话非常关键,问题是…有个人当着你的面对你说,我想看看你怎么倒霉,这让我很有兴趣,你会开心么?

“我觉得,还是不必了。”叶歆瑶深深地觉得自己跟不上灰衣人的思维方式…你觉得他是高人的时候,他比谁都情圣;你觉得他是情圣的时候,他又比谁都看得透;你觉得他看得透的时候,他又喜欢故作神秘,还总是说些讨打的话…这样的人,不是装疯卖傻,就是真想到哪说哪。偏偏他还是个地仙,是个对天下大势十分了解,也拥有一套自己对天道理解的地仙。万一被他三言两语带偏了自己的修道路线,还傻乎乎地深信不疑,乐子可就大了去。

修为太高的存在,哪怕对自己表现出了善意,还是能有多远,就躲多远的好。所以叶歆瑶异常坚决果断地,将方才的话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您在我身边的话,我压力太大。”

自诞生开始,就被修士哄着,捧着,争着,抢着,自己稍微给个好脸色,对方就受宠若惊的灰衣人一僵,随即上上下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叶歆瑶,确定她说得是真心话后,用一种看珍稀动物的眼神盯着她,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次:“当真?”

“千真万确。”

灰衣人闻言,放声笑道:“好!好姑娘,有骨气,不愧是…咳咳,差点说漏嘴了。”

说漏嘴?你故意的,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云笈宗是个好地方,你好生待在那儿,绝对一帆风顺,前途无量。记住,无论怎样都别离开云笈宗,听我得准没错。”感觉到束缚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小,知这是千波洲结界即将破裂的标志,灰衣人心中激动,语速却未曾加快半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云笈宗的人肯定要检查检查你们的神魂有没有被敌人侵蚀,又是否有通敌的嫌疑。我会暂时将你前世的记忆封印,因果也暂时遮掩起来,除了你自己,外人莫要想观看,亦推演不出什么东西来,只会将你当做一个清白无因果的干净灵魂。至于侵占那小子识海的神魂,我就好人做到底,顺手帮你解决了。若你…想知道谁让你转生,打算解开这一封印的时候,放空心思,默念三遍我的名字就好。”

他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自己进云笈宗的内门,在云笈宗一路修行上去?难道说…“我若是外出,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灰衣人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道:“明机天衍魔像元神时就碰触到‘吞噬’法则,地仙时这一法则就近乎大成,论战力绝对是天仙之下第一人。他狂妄到连未诞生的灵物都敢吞噬,与之对阵的天仙见他逃跑,也没将他赶尽杀绝,只是强行催化灵物的诞生。为什么?不就是怕这家伙发了狠,吞噬法则一用,交战时不会死,若是被他扯得缺胳膊少腿,精华凝成的血肉再也回不来么?这家伙也聪明,从不沾染到天仙的底线,过了很多年横着走却没事的日子,你可知他为何会死?”

“为何?”

“因为,他情报不足,利欲熏心,又被别人所骗,动了一个他以为无足轻重,实际上绝对不该动的人。”

直觉告诉叶歆瑶,灰衣人口中的“灵物”,应当就是他自个儿。正因为如此,叶歆瑶明知灰衣人说这话肯定有什么深意,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那个人有多重要?”

灰衣人从眼神到表情到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庄肃味道,受他感染,叶歆瑶也变得小心起来,屏息凝气,等待着对方的答案,就听见灰衣人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与你一样重要。”

叶歆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灰衣人放声大笑,纵前俯后仰没个形象,却还是带着说不尽的洒脱与风流意味。

兴许是由于笑得太急,有些岔气,灰衣人猛地咳了好几下,这才抬头望向叶歆瑶,见她的神色十分微妙,又笑了起来,戏谑道:“我与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啦?”

对于这种难以理解的前辈高人,叶歆瑶完全无力吐槽,只得打起精神关注正事,顺便转移话题:“敢问阁下如何称呼?若我想解开封印,却不知…”

器灵的真名一旦被人知晓,哪怕自身不甘愿,若是遇到比自己高强的修行者,又或是一些诡异手段,仍旧能被借用一部分力量或是直接被控制。虽说叶歆瑶与灰衣人的修为天差地别,但这种事关礼貌的细节问题,叶歆瑶不会不注意。

她没将灰衣人当器灵看,却在某些时候,必须将对方当做器灵看。

灰衣人为她封印前世因果,阻拦旁人观看她的记忆,叶歆瑶十分感激。但这个封印可以留一时,却不能留一世,她还打算等申箫出关后,放开全部心神,让申箫给自己算一卦,看看究竟是哪位大能救了自己一条命呢!

“名字这种东西…”灰衣人刚打算说没什么重要的,你想着我随便喊个名字就行,却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脸色一黑,用一种不堪回首的语气,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叫我岳泓就好。”

岳、泓?

山高而大,水深而广,与“山河”二字极为贴切,他不会…报了真名吧?

第八十七章 山河倾覆影响远

云梦大世界,第二十四天,无极昙誓天。

洞霄宫的正殿中,长风真人的正座下左右各摆了八排椅子,上头坐着云笈宗包括新晋步虚真人秦巍在内的十六位元神、步虚修士,无一缺席。就连为渡“天人五衰”之劫,闭关长达百年的淮青真人与沉书真人,也破天荒地出了洞府。

在场的人均为云笈宗光明正大地摆在台面上的震慑力量,可如今这些跺一跺脚,修真界就得抖三抖的高阶修士,无不神情肃然,似在面临什么极艰难的抉择。

千波洲结界动摇的第一时间,云笈宗的禁制就被触动,长风真人见状,立马召集旁的三位元神真人,命桑青真人前往碧落天,沉书真人前往黄泉府,直面两界高层阐述此事,让他们做好轮回盘紊乱,枉死城塞满的准备。两人出发后,长风真人又让淮青真人镇守宗门,寻合适理由召回宗门外派弟子,自己则入了洞霄宫密室,以折损自身气运和寿元的秘术沟通太清境大赤天,打扰云笈宗的天仙,得赐特殊符咒。

饶是他反应及时,应对得体,但琉璃水世界能再度进入的那一刻,千波洲已变得残破不堪,泰半土地沉入海底,山河扇亦不见踪影。碧落天、黄泉府和云笈宗的人翻遍整个琉璃水世界,没能力或是来不及逃生的小鱼小虾擒住了不知多少,从他们口中逼问出张媛三人的下落后。实力最强的淮青真人在黄泉府判官的帮助和符咒的庇护下,闯入恶念满溢之地,带回了沉睡于恶念核心之地,被山河扇力量保护着的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