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咬了唇,垂下眼帘,悄声念叨:“不准再招惹别的女人,不准再风流无忌,不准……”

手上一紧,我停下说话,瞥眸望向他。

他凝眸瞧着我,轻声笑了:“有你便是天下,够了。”

“当真?”我故意问。

他声色不动,点头。

“无颜……”我痴痴呢喃,心中好像有了点感动。

可转瞬间他却挑挑眉,摇晃脑袋,低声叹气,眉宇间满是烦恼:“的确当真够了……一个你,这辈子都够我烦的了。”

感动立马消逝无影,我闻言冷哼,甩开他的手,重重踢他一脚。

他皱眉瞪眼。

我扬眉笑出声,手指用力,推开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有女人斜躺软塌。

金裳银发,容颜美丽妍致,看不出究竟年芳几何的面庞上处处洋溢着天姿英爽的豪气,柳眉弯弯,笑容妩媚而又亲切。

“两位总算回来了,叫豪姬好等。”豪姬对着我和无颜软语轻笑,神情妖媚懒散,慵然中既见几分满含暧昧的魅惑,又见洞察明了的静睿和岁月弥逝后的平淡。

乍见着她,我浑然忘记了方才还和无颜强调不休不准他靠近美人的嘱咐,只忙跑去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满心欣喜:“王叔逝后你不是去了晋国?怎地此刻又回来了?”

豪姬含笑不露:“我办完事,来给公子送信。”

“什么事?”

豪姬不答,转眸看着无颜。

无颜侧眸瞅了瞅我,并不曾迟疑,只轻轻一咳嗽,转身坐至书案后:“豪姬但说无妨。”

豪姬闻此言脸上魅惑散去,敛容起身,揖手时,神情恭谨而慎重:“豪姬此次回金城,有三事欲报侯爷。”

无颜点头,淡淡地:“说。”

“其一,半月前,枫三在红颜堵坊暗通晋国国宾馆的秘道掩护下星夜离安城,淄衣密探一路护送,如今他已安全逃回夏国境内,”豪姬言至此话语顿了一下,眸光一转,看向摆在无颜案上那个华丽的锦盒,伸手指了指,笑道,“枫三托我带话回侯爷,玉璧连城,换他一命归国,他甘愿拱手相送。”

我听了不禁奇怪:“不是说连城璧送给了姑姑?”

无颜伸指揉揉眉,唇边笑意浅浅:“可光明正大地送,亦可鬼神不知地夺,如此,方不失乱世下豪客政商的风范和行径。一个玉璧,离间晋后穆侯,诛太子望而乱晋国,讨好齐再换自身命……”无颜摇摇头,感叹,“子兰就是子兰,不愧是商人,从来做事都是只赚不亏。”

豪姬掩袖,不以为然:“翡翠玲珑塔他可当真送给妍公主了,这事不假。”

无颜轻声笑,并不在这话题上多停留,只问道:“子兰外逃,穆侯手下的黑鹰骑士当真没有动静?”

“没有,”豪姬答话时皱了皱眉,似也困惑,“淄衣密探带着子兰前一步出了安城时,随后我就差人通知了黑鹰骑,不过……貌似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并未追踪,而是任枫三离去。”

“意料之中,”无颜一点也不讶异,脸上笑意愈发蛊惑动人,问,“枫三回了凤翔城?”

“并非如此。枫三入夏后取道南下,看似是前往夏梁战场。”

修长的指尖慢悠悠地敲打着书案,无颜斜眸笑道:“正该如此。那黑鹰骑怕不是不追,而是与你手下的人背道而驰,先行南下狙击了呢。”

豪姬怔了一下,恍悟过来后面色不禁暗了暗。她垂下眸,似是迟疑思量一番后,方开口道:“这么说,我们虽救了枫子兰,且卖了人情给穆侯,到头来却还是局如当初,是盘死局?”

无颜摇头,叹气:“无碍。我另有安排。说其二。”

豪姬沉吟一下,答:“其二,晋太子望逝后,晋王北去燕城王陵亲自为太子望拜魂祭天开陵寝,晋后欲揽朝事。只可惜穆侯在闭门府邸追思已逝王兄一月后,鬼面不覆,朝堂露真容,群臣俯首称天人之姿,既感慨穆侯在太子望生前礼让谦逊的厚德,又敬佩穆侯在楚丘一战中的英勇果敢,晋后势挫。”

敲打着书案的指尖停下来,无颜瞥眸看豪姬:“就这么简单?”

“豫侯以为该如何?”

无颜凝眸而笑。

我轻声插嘴:“晋太子望猝死于楚丘晋营,行辕将士们皆是晋穆的人,晋穆就算表面再清白,姑姑也没那么容易让他就此脱离干系。”

“丫头这话很有见地,”无颜笑了笑,扬眉,“劳烦豪姬说说第三件事。”

“其三,夷光公主逝前毁晋齐两国婚约之事也传遍晋国,诸人皆伤悼惋惜,称公主和穆侯本该是天造地设的玉人一对,却可怜公主早死,而公子遮颜扮丑瞒过了天下红颜的眼睛。匈奴王因此事停留安城,为其妹辛好公主向晋国正式提出联姻之邀。”

我心中陡地一跳,既纳闷,又不解:“什么叫我逝前毁了晋齐的婚约?”

豪姬转眸看了看我,表情奇怪:“难道不是这样?”

我不答,只扬眸看无颜。无颜悠然一笑,脸上含笑如清风恬淡安静,只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却渐渐暗了下去,偶尔似有锋芒迅速划过,偶尔又深邃如夜空,宽广无边,晦涩难懂。

“豪姬奔波劳累,先去歇息吧。”我起身走至豪姬身旁,低声道。

豪姬望着我,再瞅瞅无颜,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和蔼地:“好,我先下去,你们好好聊。”

耳边一阵沉寂,无颜不语,看着我出神。我垂下眸,望着腰间的银色缨络有些发呆。我和他皆不笨,那个所谓夷光公主逝前毁了晋齐的婚约的传言不过是晋穆有意放出来的话。其意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死”而复活后不必再背负一个被人抛弃不屑的耻辱和骂名。

无颜叹了口气。

我抬头望着他,惶惑地嗫嚅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还欠他的?他怎么总要让我们欠着他?他可以说是他不要我,为何要说是我不要他?”

无颜直直盯着我,半响,方无奈地笑了笑,提醒我:“他做得没错,的确是你不要他。”

我瞪眼,无语。

无颜起身走过来,雪袖上扬,温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琥珀香气浓浓馥鼻。默了片刻,他呓语般地喃喃:“夷光,不管我们怎么做,那个人,他还是放不下呢。”

我心神摇了摇,想起帝丘时晋穆种种的好,那时的他,君子温雅,行止笑容仿若三月春光般的明朗和煦,照在人身上,一阵阵窝心的暖颐。转念又想到楚丘太子望暴毙时我心中的恐慌,想起那人能弑兄夺权,一时竟又能凶狠决绝如漠北苍狼般危险难妨……想着想着,我失了神:“我真的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无论他做什么,丫头,”无颜柔声,抱住我,缓缓言道,“我承认,那个人,纵使有心敢负天下,却也不愿伤你一分一毫。”

我默然,只顾摇头,却不出声。

“去看看连城璧?”他打破沉寂,出声建议。

我这才想起书案上的锦盒,适才听闻豪姬话中的意思心中虽猜到了却不敢肯定,此刻待无颜说出来,方激动得什么烦恼也暂时皆忘却脑后,忙拉了他靠近书案,打开锦盒。

白玉无暇,色泽通透温润,光华浅晔,圆似满月,神如雪姿。玉中嵌图案,虽是精心雕凿,但一眼望去却如浑然天成的奇景。一女子施施立于玉间,裙裾逶迤,衣带盛放芙蓉花,飘髥缕缕,青丝垂落,翩然灵动之态,倾城静好之容,回眸一瞥,便可惊绝天下。宛笑生风颜如花,看得久了,仿佛觉得眼前这是能自玉间走出的活生生的人。

“她便是母后?”我伸指触着玉璧中的人,细细凝望。十八年思念无缘,此刻初见母亲的容颜,自是满心的欢喜孺慕,隐隐地,却又似夹了份苦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惘然失落,仿佛总有什么,正在渐渐离去,离去,直到我见不着,抓不住。

“原来我长得像母后,”我轻声道,想起在宗庙祠堂见过的父王画像,忽地笑了,“不过王叔说过,我性子像父王。”

无颜不答,只笑看着我:“可喜欢?”

“嗯。”我点头,抿唇,抱着白玉壁贴近怀中。玉璧暖暖的,并不冰凉,恰好的温度如当真正依偎着母后一般,心中骤然有了一种久远的迷恋和悸动。

突地我脑中念光一闪觉得不对,忙又放平了玉璧,指尖轻轻摸了摸玉中人的面庞,奇道:“怎么母后的眼睛是红色的?”

无颜垂眸。

“雕玉璧时,匠人滴血,无意融入进去的,不是你母亲眼睛本来颜色。”他这般解释。

“这血不能化?”我挪动手指擦了擦,见无果,便又抬头看着他,疑惑,“你怎地知道是那匠人的血?”

无颜轻叹:“说来话长,父王临逝前的话,他说了整整一日,关于我们的上辈,关于我们的上上辈。还有楚桓,他也说了……这些故事,以后闲暇,我慢慢讲给你听。”

“现在不行?”

他摇头。

“那故事美不美?”

“美。”

无颜笑了,玉般俊美的面庞映着绯色霞彩的颜色,剑眉斜斜,凤眸微弯,别样地迷惑人。

可我却从他含笑的眸底看到了一丝隐隐的忧伤和凄凉,不是为我们,而是为在他口中说及我们的上辈、上上辈时的怜悯和同情,那种哀和痛,绵长,而又悠远,仿佛能穿透岁月天地之遥,远远地,静静地,观望先辈们的跌宕起伏、是非纠葛。

那故事,必然美。

是凄美。

我不由得弯了弯唇,放下玉璧,抱住他:“无颜,我们要好好的。”

“好。”

“不哀,不痛,永远在一起。”

“好。”

“说话算话。”

“算话。”

我轻声笑了,仰面看着他,再看看窗外的天空,道:“那这样,我们的故事就简单许多了。”

“是,”他低下头,冰凉的下巴紧紧贴着我的额角,吃吃笑了,“这样,我们的后人就不用烦讲个故事要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我们的后人?

我脸一红,松了手臂放开他,拿起锦盒就往外走。

“去哪?”

“找豪姬。”

“作甚么?”

我回头,嫣然笑:“我要学舞。”

他恍了一下神:“为何?”

我歪了脑袋,眨眨眼,笑而不答。

公子茫然。

转身时,房外有内侍禀报:“公子,大臣们都奉命到了两仪宫前殿,待您夜朝。”

无颜不说话,看着我。

我退后几步,避门不走,轻身跃起,自大开的窗棂间飞了出去。

暮色迟迟褪下,谧蓝而又深沉的天幕笼罩下来,夜的感觉在缓缓降临。御道上宫灯盏盏,暖暖的橘黄光芒映着西边之极的最后一道流连不去的灼灼烟霞,眼前视线依然开阔清晰。

圆月一轮,独照青天。

行过太掖池,瞥眼望去水色浮光,微风拂拂,银色碎碎漾漾地铺满湖面,落入眼底时,只觉这景致带着一股说不出有多熟悉的旖旎。我抿唇,放缓了脚步,一步回眸,再步停留。

本欲去清歌坊寻豪姬,但转念想想自己抱着白玉壁走来走去总是不妥,思量一下,决定还是先回疏月殿安置好再说。

几月前金城大乱,宫中侍奴大都遣散,疏月殿因我不在之故,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被换下。我冒充无颜的日子里曾回疏月殿瞧过,诺大的殿堂一个人影也不见,虽摆设依旧,也有人常去打扫收拾,但相比以前爰姑和我都在时的热闹喧哗,彼时的疏月殿显得好不冷清萧索。

如今我回来了,也不能总住在无颜的长庆殿,还是一人偷偷在自己的宫殿呆着的好。

站在太掖池边出神地望了会月下水色,我轻轻一笑,踟躇一下,虽不舍,还是转身朝疏月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前梧桐叶绿,几株樱花在夜色中悄悄绽放,娇嫩的花瓣浸着月光,往日雪色的纯净中暗暗夹入了一抹粉红,仿佛是掺入了在这块土地上因杀戮而流淌的血流,如今花虽娇妩,却怯怯轻摇不禁风吹,好似带着丝丝的不能离存的伤。

我看着樱花发愣时,头顶有人在笑:“夷光,痴为何?”

这笑声纵肆而又大胆,我闻声忍不住弯了唇,抬头看着说话人,问道:“豪姬,你怎么来了疏月殿?”

苍天之下,高檐之上,有女子坐姿狂放,单腿屈膝,左手执酒壶,右手支琉璃瓦,银发垂似白练,笑声爽朗,酡颜带醉。

她低眸瞅了我一会,忽地甩甩头,喊:“上来!”

这么高!我犹豫一下,想起无颜嘱咐的不能随意让别人知道我会武功……我转转眼珠,静静地抱着白玉壁,站在檐下不动。

她垂手,有金色锦绸自她袖中直直卷下,缠住我的腰。我抬眸看她,她大笑,手臂轻轻扬起。瞬间的功夫,我便双脚离地,身子轻飘飘地,落至檐瓦,坐在她身旁。

“豪姬好武功!”我看着她收回锦绸,赞叹,“爰姑对敌也是用绸。她的武功可也是豪姬你教的?”

豪姬笑而不答,只顾勾手倒酒壶,长饮。

我望了她一会,笑道:“夷光也想认豪姬做师父,好不好?”

豪姬摇摇头,轻笑时,有醺醺酒气向我扑来:“不成,辈分不对。”

我怔了怔。

“我是东方莫的姨母,是无爰的师父,怎能收你为徒?”她缓缓笑了,言道,“你若要学,我自会倾心教你。你要学什么?”

我点头,高兴:“爰姑是你徒弟,却已有齐国第一舞姿。夷光想跟豪姬学舞。”

豪姬仰头,睨眼打量我:“骨骼不错,资质清奇,可学。好!我教你!”

我闻言凑过去,小声地:“你知道梁国的牡丹舞麽?你会麽?”

豪姬长笑:“自然会。你要学?”

“不,”我摇头,想起楚丘时无颜对明姬舞姿的夸奖,突然有点羞赧,“我想学比那更好的舞。”

豪姬放下酒壶,不吭声,只看着我许久,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沉默,她终于欠身坐直,搂过我,柔声问:“丫头可是想跳舞给喜欢的人看?”

她这声丫头叫得亲切自然,我也听得顺耳,理所当然地,像是和一个极亲厚的长辈说话,于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声埋怨: “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欢。”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贵雍容,舞姿妩媚,舞步繁错,舞衣华丽,若能把握好,的确可跳得让世人惊叹以为绝无。”

我扬眸看她,坚持不懈:“世间当真没有舞可胜它?”

豪姬不答,只垂眸瞅了瞅我,而后目光移开,仰望着夜空。银发垂落,扫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雾气蕴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颜,在一瞬间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红唇紧抿,素日如男子般坚毅豪爽的神态此刻柔宛仿佛檐下樱花,带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孤独。我看着,心突地发疼。

垂下眼帘时,正望见她握住酒壶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我心中一动,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不说话。

“丫头可听说过你祖父的妃子,独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话,问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着开口:“听宫人提过。相传三十年前独孤妃舞姿倾天下,齐国正是因为有她,宫廷舞才显著五国。”

豪姬笑了,眼睛望着疏月殿外的樱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樱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时种下的。”

“豪姬认识她?”

她不答,只沉吟一下,而后转眸看我:“丫头真要学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三十年前,独孤妃有舞名幽昙,舞姿绝代倾城,当世无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学这个。”

她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幽幽湛芒,痴然,而又憨然:“丫头,那舞,独孤妃一世也只跳过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我看着她,摇摇头。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静静聆听着,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