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斯蒙德这才发现那块钢板的背面蚀刻的纹路,像是某种设计图。

“但凡能够自锁的机械,一定有用于解锁的检修口,而设计图一定位于检修口的附近。因为机械的设计者不可能总是跟着自己的作品。当他的作品出问题的时候,需要有另一位机械师来做维修,这时设计者留下的图纸就很重要了。”西泽尔低声说,“机械师们总会相互给对方留图纸。”

矿石灯的光景中,西泽尔熟练地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分拆那些铜线、从铜线中再理出细小的银线、扭结测试、再扭结测试、升高油压、再升高油压、满负荷放点、火花放电…整个机械系统富有节奏感地呼应着他的操作。

男孩们远远地看着,越看越心惊,西泽尔正在做的事情显然不是他们学过的,准确地说,完全陌生…他对机械的知识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老师教的。

而法比奥正忙着帮安妮挑出刺进膝盖里的石碴,再把淤血吸出来,累得他气喘吁吁。这是必须做的,否则安妮很容易得破伤风。

安妮木然地靠在窗下,眼里映出远处那盏矿石灯,和矿石灯下的男孩。此时此刻他是那么的遥远,遥不可及。

安妮不哭出声了,但还是默默地流着泪。她觉得又辛苦又委屈,她想说你终于…终于…终于…还是站出来救我啦,可又还是…还是…还是装得像个陌生人,把她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法比奥少爷身边,像是已经确定了她是法比奥少爷的女孩。

一切源于三年前在马斯顿火车站的相遇,那时候西泽尔的眼神在别人眼里都是寒冷的和不善的,唯有安妮不这样想,安妮的父亲带她去过浩瀚的草原,在那里她遇见过狮子。当时她距离狮子只有十米之遥,父亲却在百米之外。

她看着狮子狮子也看着她,就像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迎面相逢。那时候狮子的眼睛里闪着如此这般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光,但片刻之后,它转过头,一瘸一拐地走了。安妮这才发现它的后腿在流血,每走一步都在秋天的草原上印下血色的脚印。

父亲扑上来抱住她,说不要怕不要怕,那是只受伤的狮子,它跑不快,否则它早就从你面前逃走啦,动物是害怕人类的。安妮说可它看着我的眼神很可怕。父亲说它不是要伤害你,它只是在警告你,如果你不伤害它,它也不会伤害你。

年幼的安妮愣住了,扭头看向狮子离去的地方,在漫天的黄草之间。那只野兽的背影那么孤独。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眼神,那威严而疲倦、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直到她在马斯顿火车站遇见那个来自翡冷翠的男孩。

看着他的时候,安妮没来由地想,是什么让他那么疲惫啊…即使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像是一个人走在秋天的草原上。让人想要拥抱他一下,温暖他的时候顺便也让自己悸动的心平静下来。

三年里她买了很多很多的漂亮裙子和鞋子,每天以不同的样子出现在讲堂上,可西泽尔很少正眼看过,而其他人都说她是这间学院里最漂亮的女孩,要说差一点也就是比低年级的阿黛尔差一点吧,可那又有什么呢?那是她最喜欢的男孩的妹妹,总有一天她们会好好地相处吧?

三年里很多、很多、很多人追求她,可她始终…始终…始终都没放弃,直到那个名叫璎珞的女孩打着伞来到西泽尔面前,那一刻西泽尔的眼神忽然变了,仿佛一个人从多年的沉睡中醒来。那眼神是如此的瑰丽和莫测。

风雨中安妮的心疲倦地跳动着,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说…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

所以法比奥少爷才能如愿以偿地请她单独吃晚饭,所以她才会假面骑士兄弟会的圈子里,听法比奥少爷兴奋地讲自己的事,她既不想靠近西泽尔也不想靠近璎珞,她只想跟法比奥待在一起。人觉得冷的时候,总会想跟能暖和自己的人待在一起。

而这些她不愿意说,西泽尔也不会知道。他能猜透上校那种心思极为诡秘的退役军人,却猜不透女孩,这方面他的经验太少。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做得好的话我就把那个漂亮的校花赏给你!”达斯蒙德用枪柄敲着西泽尔的头。

西泽尔既不说话也不抬头,把最粗大的一对铜线对接好,然后推上了电闸。车厢内部传出轰然巨响,车厢门猛地弹开,然后紧紧地合拢,连一道缝隙都不留下。

“小子!你在做什么?”达斯蒙德大惊。

“我利用短路制造了一次高压放电,陀螺仪被重启了,锁定状态解除,现在你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开门,应该没有问题了。”西泽尔站了起来。

达斯蒙德一愣,然后流露出狂喜的神色。经过西泽尔的调整,再也听不到那种机械卡死的噪音了。这节车厢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似乎随时都能再度开上铁轨。

“你说过打开这扇门我就能离开,我能把机会让给别人么?”西泽尔问。

达斯蒙德好奇地打量这个男孩,在这群噤若寒蝉的学生里忽然出现这么个沉重甚至木然的男孩,很难不让人好奇。但此刻他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理会西泽尔,火车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他。

“当然,我说过的话会算数,你一定能够安全地离开这间教堂。但不是现在。”达斯蒙德一挥火铳,带领同伴们去向机械门。

西泽尔转身离开,返回他该待的地方。对于达斯蒙德的许诺,他并没有抱很大的期待,但假如达斯蒙德确实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把机会让给阿黛尔。

从龙德施泰特背后走过时,他仍是把头转向了相反的方向。龙德施泰特仍然凝视着棺中的女孩,却忽然发出梦呓般的低语:“这种重逢,算是命运么?”西泽尔微微战栗,两人擦肩而过。

达斯蒙德缓缓地转动钥匙。这次列车非常的配合,轻微的摩擦声后,机械门平稳地打开。撒旦教教徒们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一拥而入。

车厢里的温度很低,氤氲的白色蒸汽从最深处漂浮出来。他们点燃了几支火把照明,但刚刚冲进那白色蒸汽中,火把就熄灭了。达斯蒙德警觉地退后,同时阻拦其他想要继续深入的同伴:“不是毒气,是低温的碳酸气*!拿矿石灯来!“矿石灯的灯光无法彻底穿透碳酸气的白雾,但仍然照亮了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铁棺。

“就是这个!“达斯蒙德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微微颤抖。

一具铁棺被拖出车厢放在地面上,两台矿石灯自上而下照着它,人们屏住呼吸盯着它。达斯蒙德抓住手柄向下扳动,刺骨的寒气从缝隙中射出,棺盖自上而下滑动。棺中是整块的坚冰,冰块中凝结着一串串的气泡,狰狞的炽天使沉睡在冰下,如同太古时代被封印的恶魔。

年轻人战栗后亦复赞叹,然而片刻之后,他们全都变成了疯子,举起身边的任何东西,无论是武器还是工具,发疯般地砸在冰面上。这场面远远地看去,便如一群食尸鬼在墓穴中挖掘死人。

他们把炽天使从冰里拖了出来,聚在一起擦拭那精美的甲胄,最后他们都看向了达斯蒙德。达斯蒙德缓缓地伸手,到炽天使的后腰部分,扣动隐藏的机关,腰部的环状锁忽然弹开。

甲胄的胸、腹和胯部被逐一卸下,但躯干部分就无法拆卸了,那是机动甲胄的“脊椎”。

人类本身的骨骼强度是无法承受甲胄的压力的,因此甲胄必须有自己的一套金属骨骼,各国的机动甲胄都是先用红水银浸泡过的“硬金”来制造甲胄骨骼,然后再附加可以拆卸的部件在这具金属骨骼上。

甲胄中苍白的人形暴露出来,竟然是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她穿着某种黑色的紧身连体服装,完全贴合身躯,曲线毕露。因为在冰中沉睡得太久,她的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暴露在外的肌肤毫无血色。

从容貌上看,她完全不亚于那位足以令龙德施泰特叛国的“白月”蒂兰,这样的女孩静静地沉睡在面前,仿佛赤裸,很难有人不心动。达斯蒙德似乎也被吸引了,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眼中透着十足的饥渴,仿佛色中饿鬼。

他忽然笑了,却不是猥亵的笑,而是凶狠的笑。他把火铳顶在那名女骑士的喉咙上,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然后凶狠地把那具纤细的身躯从甲胄里扯了出来,随手扔回铁棺里。

“这就是…天使的躯壳啊!”他怀抱着那具染血的炽天使甲胄,好像那才是软玉温香的女孩,而真正的女孩已经被他杀死了。

这才是他来此的目的,女色跟这伟大的东西比起来一钱不值,他怀中抱着的是教廷最秘密的决战武器,百年来,世界各国都渴望着这种原型甲胄而不得,教皇国今日的地位建筑在技术垄断的基础上,一旦这种原型甲胄流入各国,世界的格局将重新改写,为了获得这东西,有的是君主会出惊人的高价。

“把所有的甲胄都挖出来!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世界的主宰了!”达斯蒙德尖声吼叫。

他的手下们争先恐后地冲进车厢,拖出一具又一具的铁棺,七手八脚地砸开坚冰,把甲胄里苍白的人形一个个拖出来,对着他们的心脏开枪,教皇国最优秀的骑士们在枪声中一一陨落。

原计划这些炽天使是不用唤醒的,所以他们不像蒂兰那样睡在冰水混合的液体中,而是睡在低温冰块中,至死他们都没有苏醒。

人们在枪声中战栗,他们惊恐于撒旦教团的残暴,更惊恐于这惊人的内幕,这才是炽天使么?不是说骑士们都是遵守礼仪的美少年么?可那一具具被从甲胄里拖出来的苍白肌体简直跟死人无异,难道守护教廷的竟是一群尸体?

除了铁棺,车中还有大小长短不一的木箱。人们把木箱也搬了出来,用斧头砸开,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下。有些箱子中装的可能是炽天使的备用部件,另一些箱子里则装着武器,从沉重的连射铳到超重型的钉头锤。

“快快快!只选有价值的东西!太重的东西一律不带!“达斯蒙德大吼着监工。

达斯蒙德对炽天使的技术并无了解,只能凭借感觉选取,沉重的武器首先被放弃了,各种备用件也只选择了金属电极和刚玉轴承这种小而轻的,价值难以估量的铍青铜甲板、秘银齿轮和铜合金管道被扔得满地都是。

这列火车就像一间巨大的金库,暴徒们冲进了金库,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如此的多,于是放弃了沉重的金银,只是疯狂地抓取珠宝。

一只超长型的箱子从车厢里被抬了出来,箱子外写着“Excalibur“的字样。龙德施泰特忽然离开了蒂兰的铁棺,大步走向了搬运东西的撒旦教教徒,他只用眼神就逼迫那两名撒旦教教徒把东西放下了。

他用尖利的铁爪撕开铁箱,抽出一柄沉重的黑色巨剑,刃口流动着暗青色的冷光。

很难说清楚那是剑、战斧还是矛枪,只能大概定义为巨型的切割武器,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如此的武器造型,它违背了一切武器应有的规则,但它即便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也震慑人心,如同沉睡的龙那样,随时会醒来吃人。

“圣剑装具·Excaburli?”这件武器的名字撩动着达斯蒙德的贪婪,他凑了过来,“骑士王殿下,我们说定的不是你把这列火车带给我们,我们就救活你得女孩么?这列火车,和火车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我们的。”

这个异想天开的暴徒想要劫掠世界之蟒号列车,自然对炽天使甲胄有过一定的了解,“圣剑装具·Excaburli”是炽天骑士团团长专属的武器,它的历史极其悠久,据说从炽天骑士团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存在。它和圣枪装具·Longinus同源。没人知道这柄剑的特殊之处,但唯独这柄剑能被指定为团装的专属武器,可以想见它的不凡。

密涅瓦机关将这件作品命名为Excalibur,也暗示着它在骑士武器中的地位。Excalibur本是一柄神话中的剑,它在神秘的阿瓦隆被铸造,由天使赐予第一位统一西方世界的王,持此剑的人所向披靡。考虑到这柄剑的地位,即使其他武器不带,达斯蒙德还是想把它扛走。

“历代骑士中,能够握住这柄剑的不超过二十个,它对你没用,对绝大多数人都没用。”龙德施泰特冷冷地说,“而它握在我的手中却对你有用,在你安全地逃离这里之前,你还需要我的力量。”

他随手将Excalibur插入大理石地面,蹲下身去解开一只手的铁甲,把手探入冰水中,轻轻握住蒂兰的手。那只手很温暖了,蒂兰也已经恢复到了她应有的模样,紧致的皮肤,嫣红的面颊,睫毛长长,莹润的嘴唇带着花瓣般的触感。

而旁边的铁棺中,璎珞则显而易见地“枯萎”下去,她依然美丽,却呈现出一种玉石般坚硬、壁画般苍老的质感。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死,她是达斯蒙德的一件东西,她的生命是达斯蒙德用来交易炽天使甲胄的筹码。

这种事情对她而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反抗过。她也许感觉到了,今夜可能是她得最后一夜,所以怎么都不愿睡去,默默地看着壁炉中的火,白瓷般的脸上带着看过了前世今生、心中空空如也的淡然…又或者是孤单。

原来魔女是这么孤单的东西?

远远地,西泽尔望着那具铁棺,似乎能感觉到棺中的女孩正在死去,那张人偶般完美无缺,却又如人偶般呆滞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还有那柄在风雨中飘摇的红伞。

那个孤单的魔女站在他面前,执拗地把手中的伞递给他,那一刻天上地下都是雨,像是水中独一枝的白莲。那一刻她美得令人呼吸停滞,但对西泽尔来说却是绝大的恐惧,她的容貌一如当年那个死在他面前的女孩,像个不随时间老去的人偶。而西泽尔终于追上了她的年纪。

魔女么?真的是魔女么?原来是…魔女么?

达斯蒙德心中暗自庆幸,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符合他的时间表。他可不是那种狂热的宗教分子,动不动就牺牲自我,每次行动前他都精心规划,确保自己能平安撤退。

他没让龙德施泰特驾驶着火车逃离,是因为武装列车再怎么强大,炸掉前方铁轨就能让它完蛋。附近的矿山和码头也通火车,但也不适合交货,在那种开阔地,被军队包围他就完蛋了,军队会毫不留情地用重炮覆盖他们。

马斯顿就太合适了,这是个中立国,不能有军队,教皇国的军队想要进入马斯顿也得经过一番周折。这所王立机械学院则为他提供了近千个青春洋溢的肉盾,就像圈养了无数小羔羊的羊圈,等着他这样的饿狼冲进来叼食。

可惜的是时间太有限了,否则他大可以再好好地享用享用那些年轻的女学生,让那帮习惯了被人追求的贵族小姐体会一下求死不得的滋味。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他又贪婪地看向铁棺中,女孩们的长发漂浮在冰水中,湿透的织物缠绕在动人的躯体上,看着都令人赏心悦目,可都不是他能触碰的女孩。

蒂兰就更别说了,触碰魔女也是绝大的禁忌,很多撒旦教团的神父都警告他说这会引发不可预测的、恐怖的后果。被夏国皇廷供奉起来的那些巫女也是如此,她们通常终身都是处女,尤其是星见本人。楚舜华的母亲如果真的是星见,那么也确实是恐怖的后果,那个诅咒之子对西方人来说足够恐怖。

“有人来了,是炽天铁骑!我听见机械运转的声音了!”一直蹲在钟楼顶上的年轻人沿着撞钟的大绳滑了下来,低声警告。

他是双目全盲的,带这种人来这里本该是累赘,但达斯蒙德要用他的听觉,盲人的听觉往往比普通人灵敏数倍,而这个盲人比普通盲人更要敏锐几倍。在黑夜之中听觉的重要性远胜于视觉。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达斯蒙德吃了一惊,“他们不管中立国契约么?”

“教皇国怎么会在意中立国契约?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城市。”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就存有炽天武装,还有精锐的执行官,第一批赶到的应该是这些人。”

“那么既然您拿到了圣剑装具·Excalibur,这件事就交由您处理咯?作为炽天使团的团长,教训几个不懂事的炽天铁骑是顺手的事吧?”达斯蒙德看着龙德施泰特。

“我需要重新装备一下。”龙德施泰特走进车厢。

此时此刻,两台斯泰因重机正沿着泥泞的山路,飞驰着去往马斯顿。贝隆和庞加莱努力控制着这两台机器,以免它们失控翻下山崖。

幸运的是他们下车的时候把斯泰因重机从车顶上开了下来,而龙德施泰特也没有随手两刀把他们仅有的交通工具砍作两截,否则他们就只能在那片密林里,抽着湿透的烟卷等待救援了。

贝隆的车后驮着能发送和接收摩斯密码的箱子,这种箱子也是密涅瓦机关特制的,数量有限,只配置给级别最高的情报军官,作为押车人,贝隆有幸带了一个在身边,借助那个箱子,他们联络上了教皇所在的秘密指挥部。

在潜伏于马斯顿的情报军官中,庞加无疑是最了解那间学院的,于是受命和贝隆一起赶往学院,参与对撒旦教团的军事行动。但在这样的暴风雨之夜,斯泰因重机不断地打滑,他们赶上的希望看起来很渺茫。

“你疯了么?以这样的速度我们还没赶到马斯顿就得掉下山崖了!”贝隆追上来咆哮道,试图压过风雨声。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条变色龙!”庞加莱也咆哮着回答,“三年前在科隆大教堂,他关闭教室大门,把三百个做新年弥撒的人烧死在里面,只为了逼骑警去救火,好让他从容逃走。就是那个案子让他一跃成为通辑榜上的前列人物。”

“你的意思是他会杀了教堂里的所有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是个计划很严密的阴险小人。马斯顿周围都是我们的军队,他很清楚在马斯顿动手会迅速被包围,但他还是进入了那个险地,这说明他有把握能从死地里逃生。如果他们贸然进攻教堂,很可能就踏进了达斯蒙德的陷阱!”

贝隆一凛,用力把油门踩到底,两辆斯泰因重机吼叫着破开风雨,冲向极远处灯光朦胧的马斯顿。

达斯蒙德站在那具两人高的重型机械前,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在机械中间坐下,依次扳动黄铜按钮,列车自带的供电系统将电流注入了这台机械,多条机械臂从上方降下,抓住了龙德施泰特甲胄上的不同位置。

“这就是海格力斯之架么?武装炽天使的机械?”达斯蒙德好奇地打量着那台机械,“可惜太大了没法带走。”

“你确定你要看这个过程么?”龙德施泰特看了他一眼。

“从今以后我也是拥有炽天使甲胄的人了,多了解一点自己的东西不是更好么?”达斯蒙德饶有兴趣地说。

“看了你也许会后悔。”龙德施泰特淡淡地说。

机械臂猛地一震,龙德施泰特被惊人的力量抓紧,电火花闪灭,轴承飞转,机械臂带着可拆卸的胸、腹和胯部逐一离开龙德施泰特的身体,各种精密至极的机械结构在达斯蒙德面前一闪即逝。

龙德施泰特的身体巨震,显然是正在经历巨大的痛苦。他仰着头狂吼,脖子上青筋暴突,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这一幕无声却惨烈,连达斯蒙德这种对生命无所谓的暴徒也惊呆了。所谓机动甲胄,不就是套在身体上的机械武装么?所有人们都这么以为,达斯蒙德也只是认为炽天使的设计太过暴力,传导神经信号的电流太过强烈会刺激到大脑,从而让它成为只有少数人才能驾驭的超级武装。可看它的脱卸过程竟然是如此的痛苦,简直像是把骑士放在地狱中煎熬。

什么机械师会设计这种变态的东西?是疯子…还是魔鬼?

最后,炽天使甲胄的躯干部分离开龙德施泰特的背脊,金色的针状电极一根根地从后背中拔出,鲜血沿着后背流淌。

龙德施泰特的眼瞳渐渐地泛白,最后瞳孔像是融化在了眼白中。这个精疲力尽的男孩坐在弥漫的蒸汽中,赤裸着上身,那么的苍白瘦弱,肋骨历历可数,隔着半透明的皮肤似乎能看见心脏在下面快速地跳动着。

去除了甲胄之后他连成年人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个大男孩,在雨夜中孤独跋涉的孩子,想要寻找一个能够躲雨的栖身之地。很难相信就是这个男孩杀死了教皇,这具近乎骷髅的身体里,怎么能容纳那么隐忍又狂暴的心?

静坐了片刻之后,龙德施泰特从药箱中取出膏状的止血药涂抹在自己的创口,那种晶莹的膏体似乎同时兼具止血、止痛和消毒的功效,龙德施泰特的脸上略略有了些血色。他把全新的备用件挂在了机械臂上,用来替换甲胄受损的部位。

“我说骑士王殿下…您看起来状态可不太好…”达斯蒙德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我的天赋并不如很多人想的那么好。在和我同届的见习骑士中,本该成为骑士王的也不是我。”龙德施泰特轻声说,“我曾经警告过你,炽天使甲胄是真的被诅咒的机械,‘被诅咒’不是个形容词。但凡穿上这种甲胄的人,能善终的屈指可数。”

“但我不想死在这里,你有句话说得很好,我和蒂兰还要去湖边的小镇,我们将会平静地生活,弥补我们失去的时光…”他缓缓地靠在那张钢制的座椅上,像是死了,又像是睡着了。

在圣战之路的末端,那片密林里,他曾对庞加莱说了相似的话,他说:“见到您未婚妻的时候,代我问她好,希望她青春永驻,弥补你们失去的时光。”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贝隆和庞加莱也不能活着离开那片密林,这样便能争取更多的时间,但他偶尔间听见庞加莱说起那位远在翡冷翠的未婚妻,庞加莱淡淡地说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样子,大概已经老了。

那一刻龙德施泰特仿佛听见了时间的风声,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和蒂兰,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庞加莱是类似的,他们都生命献给了某个国家,错过了太多的时光,未能和真正重要的人在一起。庞加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逃过了那一劫是因为随口的一句叹息。

“我答应你的东西,我会给你,这是我的骑士道。但我仍要警告你,任何人都不该拥有炽天使。”龙德施泰特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如此苍老,“当年人类挖掘了神的墓穴,翻过了神的尸骨,剥下了神的衣衫,借着神的陪葬品,建立了自己的文明。而审判之日终将来临,人类将被自己的贪欲之火毁灭。”

达斯蒙德茫然地听着,像是在听天书。

“百年来,教廷的密使在世界各地筛选有潜力的孩子,把他们带回翡冷翠,反复地试验,令我们强忍痛苦和甲胄共鸣,希望能够完全掌握这种被诅咒的机械,却从未彻底成功过。多数人都被甲胄变成了蒂兰那样,我们叫他们木偶骑士,他们还有呼吸和心跳,却已经死了,但教廷仍旧把他们塞进甲胄里,当作工具来使用。”龙德施泰特的面孔微微抽搐,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些多种猩红的画面,在圣战之路末端的密林里,他杀死的,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他亲眼看着这些和他同龄的孩子,英俊的男孩,娇俏的女孩,怀着要成为伟大骑士的心情抵达秘密的训练营,既惊又喜地接触到炽天使甲胄,被它吓到,进而恐惧,渐渐疯狂,最终呆滞。除了作战的时候,永远沉睡在冰中。

而几乎在同时,他却步步高升,披上了猩红的大氅,接受各国王室颁发的勋章,出席大贵族的晚宴,佩剑站在教皇的身后。他升入天国,而他的朋友们坠入地狱。

这一路上唯一能让他心安的人就是白月,温柔的天性令她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心性,她像天使一样不被邪恶沾染,所以炽天使甲胄无从影响她…但最后她也被甲胄吃掉了。

龙德施泰特无声地苦笑。他为什么要跟达斯蒙德讲这些呢?这条虚伪、狡诈而狠毒的变色龙根本不关心这些,他自己也不会穿炽天使甲胄,他只想用这东西去换取更大的利益。

也许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吧?

他扳下电闸,脱卸甲胄的过程逆转过来,刚才所受的痛苦再度降临在他的身上,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却痛得不住颤抖。

面罩落下,武装完成,黑色的魔神缓缓地诞生,全身甲片猛地张开,喷出密集的蒸汽流。他大踏步地离开车厢,蒸汽管道从背后脱落,教堂的青铜大门已经为他打开,他提着那柄名为Excalibur的重剑踏进茫茫大雨。

教堂正前方,白色大理石的圣像下,炽天铁骑们并排而立,仿佛一道黑色的墙壁。为首的是斯梅尔少校,异端审判局驻马斯顿的潜伏军官,他们受过基础的甲胄操作培训,从上校的仓库里取得了这些炽天武装,第一时间赶到教堂,比达斯蒙德估计的时间快了不止一点点。

根据情报对方仅有一名骑士,虽然那个人是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但夏国大军可以凭借战马,机械弩机和人海战术对抗全机械化的十字禁卫军,他们也未必不能对抗那位号称无敌的骑士王,何况教皇厅下达的命令是尽快夺回列车。

暴雨给他们的潜行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泥泞的地面掩盖了他们沉重的脚步,到了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发动冲锋了,骑士们集体点亮了甲胄颈部的光源,准备破门。忽然间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青铜大门洞开,前一刻他们所见的还是黑色的身影行走在暴风雨中,下一刻对方的重剑已经呼啸着来至面前。

那就是骑士王么?极致的暴力,野兽般的机敏和速度,那真的是机动甲胄么?

斯梅尔少校本能地架起十字形剑,想在卸力的同时滑步到敌人背后。他格住了对方的剑,却没能如预料的那样听见剑刃之间的摩擦声。“嚓”的一声,坚韧的十字形剑一分为二,那柄重剑裁切金属竟然像是刀切即将融化的黄油一样。

野兽般的骑士笔直地冲入炽天铁骑中间,在骑士们来得及反击之前,那柄重剑已经荡开了完美的圆环状轨迹,在骑士们的甲胄上割出了耀眼的火花。

一瞬间,骄傲的炽天骑士如同陷入地狱,黑暗中炽天铁骑颈部的光源高速闪动,不时地照亮对手那张狰狞的铁面。攻坚手的矛枪被斩断,火力手的枪械也被斩断,作为这个时代的战场之王,炽天铁骑竟然只能坐等屠杀,对方鬼魅般缠绕着他们,斩切蒸汽背包和甲胄之间的管道。

钢铁的风声压过了风雨声,他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那柄重剑的影子,它在你的头顶,也在你的喉间,同时也顶着你的心脏。在战场上他们都是钢铁般冷静的职业军人,可现在他们竟然吼叫起来,其实吼叫一点用都没有,但只有吼出来才能略微对抗那死神般的压力。

他们接二连三地倒在了泥泞中,再也爬不起来,当最后一名骑士仰面倒下的时候,那黑影已经提着重剑返回教堂了,他的背后留下淡淡的蒸汽烟云。

骑士们默默地向着天空举起手来,这是一种致敬的方式,他们致敬于那位完全压制了他们的男人,曾经的圣殿骑士,如今的叛国者。龙德施泰特卸下了他们所有人的蒸汽背包,把炽天武装变成了一具废铁,骑士们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只能仰面躺在泥泞中,任凭天空的雨水冲刷他们的脸。

教堂的窗后,达斯蒙德和他的同伴们也目睹了那鬼魅般的战斗。某个年轻人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那真是个怪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