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这也是为了惩罚昆提良这小子的小小不忠。某次艾莲从他面前经过,不小心摔了手中的托盘,昆提良竟然一个俯身,把托盘和托盘中的酒瓶酒杯全部捞了起来。很神奇的,那个托盘就像从未跌落那样好端端地托在昆提良手里。艾莲长长地舒了口气。特洛伊酒店的酒器价格不菲,真的打碎了得要她拿半个月的薪水来赔偿。她没有立刻去接那个托盘,而是快速地环顾,发现没人注意他们的时候,搂着昆提良的脖子,蜻蜓点水般吻在她的嘴唇上。昆提良一怔,却没有躲开。他们谁都没有察觉到远处艾雷斯男爵那炉火熊熊的眼神。看着昆提良宽阔结实的胸膛和艾莲那玲珑的身体隔着衣服轻轻地贴着,艾雷斯男爵几乎想要上去给这个忽然胆大妄为的小子一记耳光。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换位思考的话,如果艾雷斯男爵处在昆提良的位置,也很难拒绝艾莲那么美丽的女孩忽然送上的一吻。可那又怎么样呢?在这座世界之都里,每天被碾碎的所谓纯真的感情不计其数,无论昆提良是不是对艾雷斯男爵的盘中餐动了心,最后还是只能乖乖地把艾莲推上那辆豪华的黑色马车,目送它载着又一个曾经心仪他的女孩在夜幕中远去。
纯牛皮底的皮鞋落在昆提良结实的右肩上,艾雷斯男爵忽然有些惊讶,真想不到在那件不合身的侍者制服下,这个南部小子的肌肉竟然是那么结实有力,他那宽阔的背脊简直像是一座山脉。
那些外省来的年轻女孩大概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吧?所以才对他迷得死去活来。艾雷斯男爵心里忽然腾起了一股怒气,他自己虽然也有练习礼仪剑术,可要说体格的健美,跟这个下人真是天壤之别。那些外省来的小女孩就是想被这种肌肉结实脸蛋又漂亮的小子搂在怀里吧?如果换成昆提良的话,艾莲早就放下防御乖乖地献上嘴唇甚至身体了吧?昆提良甚至不用在她身上花一分钱,她没准还会把从艾雷斯男爵那里赚到的钱拿去补贴这个卑贱的小子!
堂堂翡冷翠贵族怎么能输给这种外省来的贱种?艾雷斯男爵越想越怒,下意识地把怒火发泄在身边的艾莲身上,在她腰间细腻的皮肤狠狠地抓了一把之后,不顾她的挣扎拦腰将她提起,要踩着昆提良强行带她上马车。
不知是因为听见了艾莲惊叫还是确实难以承受两个人的体重,昆提良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努力地撑住了。偏偏艾雷斯男爵并不准备白花那个金币,竟然站在他的肩膀山把艾莲横抱起来,开玩笑似的说:“真是平稳啊!艾莲,我不说你可不会想到你现在在昆提良身上呢!”
他仰天吐出一口酒气,难得的意满志得。今夜是他进食的日子,也是在今夜,他狠狠地把这个漂亮健壮的卑贱小子踩在了脚下。这就是翡冷翠,阶级地位在这里就是铁则,没人能够逾越,下等人想挑战上等人,门都没有!哪怕只是想从他的盘子里偷吃点东西!
风雨中有人轻声说:“嗨,昆提良。”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是遥远,却又像是近在咫尺,仿佛什么人站在你背后,在你耳边低语。
艾雷斯男爵忽然站不稳了,因为他脚下的那座山脉正在徐徐收缩,就像是巨大的绞盘把钢筋拉紧。
“混账!”艾雷斯男爵怒吼,但平日里无比恭顺的昆提良像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昆提良缓缓地站直了,艾雷斯男爵带着艾莲一起摔在了积水中,紧随在后的艾雷斯家卫士吃了一惊,急忙上来搀扶。
昆提良死死地盯着风雨中那个黑色的影子,就是那个人刚才喊他的名字。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戴着白色的丝绸领巾,苍白的手上戴着一枚黑色的欧泊戒指,举着一柄和夜一样漆黑的伞。闪电落下,一瞬间台伯河的河面被照亮,这一刻那个人微微抬高伞沿,那双瑰丽的紫色瞳孔中映着闪电的白光。
昆提良拨开面前挡路的人,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人冲去,客人们都被这蛮牛般的小子吓到了,酒店前的秩序大乱。酒店前驻马的几名骑警都被惊动了,有人拔出硬木警棍,有人从马鞍上抽出火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昆提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他就是要走最短的路线,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那个人的面前去,前方挡路的别说是贵族,就是重装马车他也会撞开。这份迫不及待与其说是故人重逢,不如说是宿敌见面,急于冲上去杀了对方。
而打着伞的那个人纹丝不动,只有他的长风衣在风雨中猎猎飞动,仿佛一面黑色的旗帜。
昆提良终于冲到了那个人面前,大口地喘息着,盯着那个人的眼睛。人们这才看清了伞下的男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苍白的男孩,看模样还未满二十岁,身材消瘦,如果他真的是昆提良的宿敌,昆提良只需轻轻地把他举过头顶扔进台伯河就了结恩怨了。
可昆提良不再靠近那男孩了,两人相距大约二尺,这就是两人之间的距离极限。昆提良缓缓地站直了,就着雨水整了整头发:“老板,你回来了!”他的目光像是炭火那么灼热。
“没想到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昆提良少尉。”男孩轻声说。
“不!我没变!我跟以前一样!”昆提良忽然攥紧双拳,像是野兽那样对着男孩嘶吼,拳背上青筋暴露。可那并非野兽意欲扑击前的威胁,那只是一只野兽试图向另一只野兽展示自己的强大,时过境迁自己仍能追上他的步伐。
“我们都在等你回来!我们知道那些老家伙杀不死你!”曾经的昆提良少尉叫嚣着,“是时候了吗?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吧?”
“还没到时候,”男孩把白色的信封递给昆提良,“但我确实回来了。愿意的话,就来找我。慎重考虑,来了就不能退出了。”
“是!西泽尔殿下!”昆提良双手接过那枚信封。
“回去吧,在公共场合,不要喊我的名字。”男孩低声说。
“是!”昆提良直接转身,大步奔回特洛伊酒店。
他们之间不必叙旧,将来有的是叙旧的时间,也不必告别,这是伟大的重逢之日。如果知道他们重逢,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将惊惧。随着那个男孩的脚步再次踏上翡冷翠的地面,久已沉寂的野心和欲望再度熊熊燃烧起来,昆提良目不斜视地与艾雷斯擦肩而过,好像根本听不见这位浑身湿透的男爵在嘶吼咆哮。
他再度出现在特洛伊酒店的门前时,手里已经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而挡在他面前的是持着火铳的骑警和酒店卫士,酒店的老板德隆爵士正向气急败坏的艾雷斯男爵致歉,他带来的好几个漂亮女孩围绕在艾雷斯男爵身边,用蕾丝手绢擦去他礼服上的污渍。
看见昆提良出来,德隆爵士如狂怒的狮子般冲了过来:“混账!你这个卑贱的南部小子!这就是你对待我们尊贵客人的方式?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别在这间店里混了!也别想在这个区的任何一家酒店找到哪怕薪水只有一个铜币的工作!”
“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昆提良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的侍者制服,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如流水般,蓄满力量。这充满着男性气息的野兽之躯令骑警和卫士们都惊得后退半步。可昆提良并没有更多威胁性的举动,只是把那件不合身的制服放在德隆爵士手里,“我不做了,我老板回来了。”
“你你你…你老板?我不是你的老板么?”德隆爵士愣住了,当初这小子可是像狗一样恳求他,他才在酒店里给了昆提良一份工作的啊,每天老板前老板后围着他叫的不就是这个小子么?
“您也算是我的一个老板了。”昆提良微笑,笑容里带着南部海岛的阳光味道,“可我总是叫您德隆老板不是么?像您这样的老板我还有很多,有时候我也管男爵叫艾雷斯老板呐。可如果我只说老板,没有任何前缀,那就只是说那个人。”
他转向艾雷斯男爵,把早已准备好的十几枚金币扔给男爵的卫士,“那么艾雷斯老板,我们也要就此告别了。弄脏了您的礼服真是不好意思,那身礼服是我帮您找裁缝做的,价格我很清楚,钱已经赔给您了。就算带我去警局也不过是教训几句再放出来,对您这样的上等人,这么做毫无意义对吧?”
他再转身面向那些围成半月形的骑警和侍卫,“如果各位不是真想要动手拘捕我,就请让一下。”
他拨开人群,潇洒地把一枚金币扔给等候的马车夫,这个南部来的穷小子平时根本坐不起马车,可眼下他竟然毫不犹豫地雇了那些马车中最奢华的一架。他刚要登上马车,却又转身再度穿越了人群来到艾莲面前,毫不顾忌地盯着艾莲那双想要退缩的漂亮眼睛看。
他忽然俯下身,粗鲁地亲吻在艾莲的嘴唇上,根本不容她退缩。艾莲挣扎了几下,忽然从艾雷斯男爵的臂弯中强行抽出了自己的胳膊,紧紧地抱着昆提良的头,用手抓紧他那头黑色的卷发。他们旁若无人地热吻,艾雷斯男爵气得七窍生烟,几乎想要拔出火铳当场杀了这对青年男女。
可他不能不忍,贵族在这座城市里的权利再大,毕竟还是被教廷制定的法律约束的,骑警就在旁边,他要是当场杀了昆提良和艾莲,只怕也难逃终身监禁。
“就这样咯,你吃不下这个女孩了,因为…我的老板回来了!”昆提良哈哈大笑,抱着艾莲跳上马车。
望着那辆马车远去的背影,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中的多数人都认识昆提良,却从未想到这个乖巧温顺的南部小子有这样的一天,他张扬无忌得就像一位贵公子,不会对任何人低头。在今天之前,在这间酒店穿梭、赔着笑脸的那个昆提良好像只是他的躯壳,现在他真正的老板回来了,唤醒了他沉睡的灵魂。
他的老板到底是什么人?人们扭头望向河边,那个穿黑风衣打黑伞的男孩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此时此刻,在台伯河的南岸,某个顶级豪门的家庭酒会上,留着漂亮髭须的年轻男人正用银质的剪子剪开一支雪茄。他叼上雪茄,用长梗的松木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青色的烟雾,透过烟雾,深情地凝视着对面那位身穿白色礼服裙的高挑少女。
晚宴已经结束,外面下起了雨,宾客们就在临湖的大厅里跳舞。这位抽着雪茄的唐璜先生很喜欢跳舞,跳舞的时候他可以堂而皇之地交换舞伴,好寻觅最可口的猎物。
他对今天的猎物很满意,身材高挑、明艳照人、举止优雅,无疑出身自某个上等贵族的家庭。整场舞会中有一半时间他都在跟这位小姐跳舞,气得那几位想要凑上来跟唐璜搭讪的贵妇人直皱眉头。
贵族老爷们很希望在酒会上寻觅到对胃口的年轻女孩,尤其是那种出身下层、迫切想要往上爬的交际花或者舞剧女演员,风韵犹存的贵妇人也想寻觅令她们怦然心动的优雅男士,而唐璜无疑是今夜酒会上的明星人物。尽管他刻意保持低调,还是有很多贵妇人在私下里议论他,猜测这位孤身前来赴宴的先生是什么身份,能拿到这场酒会的请柬,可见这位先生的身份不俗,可这样一位身份不俗却又集坚毅、优雅和妩媚于一身的年轻人,她们中竟然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唐璜其实并无请柬,但他足够英俊,英俊到连卫士都不敢阻拦他的地步。他亲自驾驶一辆豪华礼车到来,进门时随手挥动一张金色的卡纸,和某位擦肩而过的名媛打了个招呼。那位并不认识他的侯爵女儿立刻就迷失在那对湖绿色的瞳孔里,正回想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年轻人时,唐璜已经步入了大厅,把心如鹿撞的少女留在门口,手里那张金色的卡纸自然而然被当成了请柬。
这种把戏唐璜不是第一次玩了。就算有某个特别不懂情趣的卫士拦下他要检查请柬,唐璜也会轻松地解释说他出门的时候太过匆忙,拿错了请柬。这是鉴于他那身奢华的礼服和无懈可击的谈吐举止,卫士顶多也就是遗憾地请他回家再拿一下请柬,而不会怀疑他是个贼。
唐璜确实是个贼,他偷两种东西,一种是贵族家中的藏品,另外一种是贵族女孩的心。
他混迹于翡冷翠的上流圈子,从事这项很有挑战的“工作”已经很久了,但从未露过马脚,这得归结于唐璜是个很有原则的贼。
首先他从不冒险,进入某位贵族的豪宅之后能偷东西就偷东西,不能偷东西就只是用餐、跳舞,和大家一起侃侃而谈。
其次他有节制。他只偷那种很少才会引起注意的东西,比如价格不菲的古版书,主人要过很久才会发现书柜里忽然丢了这样一本书,却没法把丢书和某天夜里忽然到访的陌生客人联系起来。在唐璜看来疯子才会偷主人家用来装饰餐厅的那副名贵古画,你今晚偷,最迟明早主人就会报警。大贵族总是想法设法地让异端审判局来过问自己的偷窃案,等到那群危险的执行官介入,便是唐璜不得不远远地逃离了。
最后,唐璜从不把个人感情和工作混淆起来,他从不对猎物动心。漂亮女孩对他来说委实不是什么稀缺资源,他偷那些贵族女孩的心,主要还是为了换成叮当作响的金币。痴迷他的女孩们都很愿意在他身上慷慨地花钱,赞助这位从外省来的翡冷翠从事艺术创作的“画家”——唐璜这么对人介绍自己,他的画技确实也说得上是准一流,至少给情人们画幅画像绝对没问题的——等到差不多榨光了她们的私房钱,唐璜就会忽然流露出想要去东方采风的意思,然后在某个夜晚忽然留下缠绵悱恻的长信,带着他的面具消失在茫茫人海。这是战争年代,去东方的道路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所以他一去不回也可以理解为为艺术献身了,对于那位得到感情却失去了私房钱的女孩来说,不啻为一段关于青春的佳话。之后唐璜先生休息一两个月,便改头换面地出现在另外一些豪门酒会上了。
不过即使把工作和生活分得那么清楚的唐璜,今夜也有些神色恍惚起来,因为面前的这个猎物…怎么说呢,作为猎物实在是好得太过分了。
唐璜熟悉各种各样的贵族女孩,有的骄矜有的冷傲,很多还有各种怪癖。她们并不像自己的父辈那样经验老到善于伪装,唐璜挑逗几句她们就会露出本性来,有些女孩看着唐璜的眼神简直是喷吐着欲火,但今天的女孩却仿佛名媛的典范,无论唐璜用何种话题引诱她挑逗她,她的回答都是温柔、优雅、波澜不惊的。如果不是她也拒绝了好几位男士的邀舞,显然是特意留下来陪着自己,唐璜肯定会觉得这个猎物对自己并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