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领振甲,单膝跪下,双手高呈道:“赜北朝廷欲与将军议和,来使今晨方至陈州脚下,着请将军暂缓兵事、往奏京中,以咨二国和事!”

此言将落,厅中便一下子炸开了锅。

北境才刚刚被他们破了个口子,而赜北屯于沿线诸州的数十万大军犹然未动,西面容州更有岑轻爵生前之精锐遗部尚未发兵,赜北朝廷居然就这样不战而请和!

章惕撑臂在座,下巴微抬,道:“条件。”

薛领低头,答得干脆:“割雍、丹、陈、同四州与漠平,外加钱帛三十万,以换将军止兵不进,及此役被将军所俘的赜北将士们。”

章惕低眼看向伏在案上的她,目光深浅不定,片刻后缓缓道:“雍、丹二州本就是我漠平国土,我此番不过是率兵重夺罢了,轮的着他赜北皇帝拱手割让?陈州更是不待他让,就已被我漠平铁蹄踏城而入!至于同州,”他低低一笑,“让与不让,可有差别?”

岑轻寒在下面听得一清二楚。

这来使议和的条件显然是在章惕大军未占丹、陈二州时从京中发出的。

只是赜北朝廷的那些臣工们断不会想到,在和使携书抵赴陈州之时,这座北境重镇便已被漠平大军破城而占了。

想着,她不禁微微咬牙。

世间焉有权臣在朝,而大将建功于外者?

赜北朝中……赜北朝中……

那一个儒雅潇洒持笔书画、轻覆手掌便可遮天的嫡亲王爷……可知眼下这北境一线已成了什么态势?

章惕又瞥她一眼,话锋忽转:“倒是那外加的三十万钱帛够诚意!”他双掌撑膝,看向诸将,喝道:“可够麾下将士们过个好冬的?”

底下众人纷纷大叫够。

他便挑眉,冲薛领道:“只是赜北的俘兵们连牲口都不如,没用得紧,已让我尽数全杀埋了——除了她。”他稍稍一顿,“却不知赜北朝廷觉得拿三十万钱帛换这一罪眷,值是不值?”

岑轻寒听清,不由再度咬了咬牙。

倘是叫京中那人知道她眼下就在章惕手里……

深深一吸气。

一干将领们听了,倒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就连先前一直羞辱她的那一人也似酒醒,一把将她放开来。

事牵两国议和,又是章惕发话,谁也不敢再肆意妄行。

她身上没了钳控,这才慢慢地爬起来,拢袖擦了擦嘴角血迹,又轻轻地将蓬乱的发髻推了推,然后将破碎的衣裙一点点拉好,蔽住身子。

“过来。”

她听见他在上面唤她,便挪步回去,低着头跪坐在他脚下。

章惕道:“若是赜北朝廷肯赎你回去,你可还愿如方才所说那样一直跟着我?”

话中语气虽平常,可他字字如枪,逼得她无盾可挡。

他一定是知道的。

他方才看她的目光,试探她的手段,似恨非恨的神色,不杀她的理由……他一定是知道的。

她一直低着头低着眼,半天才小声道:“两国议和之大事,莫非将军一人就可独断?竟不须往报漠平朝中、奏请漠平皇帝陛下及商王殿下议决?”

此言一出,方才已平静了片刻的将领们又群情激愤起来。

有人冲她拍案怒道:“商王算是个什么东西,安得插手我大军境前诸事!我们将军何许人也,自然是想和便和、想打便打,不过区区四州赜北之地,岂用往报京中朝廷议决?!”

“对!”“正是此理!”旁边众人纷纷附和道,神色皆是骄躁难抑。

章惕低头看她,目光半是轻蔑半是玩味,“你真不愧是岑轻爵的双生妹妹。想拿商王的名号来压我?”

岑轻寒自然听得懂他话中深意,可她却假作不知,只是默默垂下头。

本只是浅浅一探,想看传闻中漠平商王姜乾与宣武侯章惕间久积宿怨一事是否为真。但没料他未作怒,倒是这一厅将领们的反应出奇激烈。

漠平商王姜乾,字尚坤,先帝胞弟是矣。

先是,漠平先帝册立皇长子姜偾为储,而太后久溺幼子商王,欲劝先帝改立胞弟姜乾,先帝怒而驳太后之议。此事本是内廷秘知,却不知缘何传至外廷,令漠平举朝皆知商王欲图储位、而先帝患其争位也。

显德二十四年春三月,先帝旧疾复作,病榻垂危之际却逢赜北趁势发兵、北犯其境。先帝因患大行之后姜乾与太子争位,遂以姜乾为南面军行营都部署、令其挂帅出征,却不予其朝中禁军精锐,仅敕令南面数州厢军合为一处、受姜乾统辖,以迎战来势汹汹的赜北大军。

姜乾奉诏出征,然而天寒路远,未抵军前便染急疫,久居帐中、卧榻不出,一切军务皆委于左右都虞侯论处。两军尚未交战,漠平便折帅在营,赜北闻之军心大振,未及休整便派兵来袭,意欲趁机大败姜乾之部。

是夜漠平大营遭袭,正当人马方阵大乱之时,却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卒士头戴獠牙面具、披发驭马而出,直直冲入敌军阵中,惊得赜北大军人人惧骇,未及闪躲之时便见那人直取来犯大将首级。赜北众兵见主将已殁,夜火之中来者似鬼,其破阵之胆更是令人心惊肉颤,不由火速鸣金收兵。

而这个似鬼之人,正是章惕。

章惕自此一战扬名,被左都虞侯擢为五品校尉,并予其一厢人马,令其乘胜追击赜北犯军。漠平大军主帅姜乾虽卧病在榻,然而军中将士却因章惕骁勇善战而士气大振,与赜北大军交战中连胜数役,章惕麾下厢军遂以“鬼章”为号,一支轻骑劲旅一时间名震两军。

此后数战中赜北大军屡屡受挫,没能掠得漠平寸壤、反遭章惕领军直逼入境,当下遂号大军合师回朝、不与漠平再战。此役漠平大获全胜,商王姜乾名虽为帅,但军心所向唯章惕一人耳。

章惕与姜乾二人生罅之由,自是而始。

漠平先帝在京闻报,千里特旨,擢章惕为南面军行营都部署、统边境十二州之军防事务,再拜宣武侯。

此诏一出,举朝哗然,人人皆知先帝此举是为掣肘姜乾在京之势,而借章惕之军中骁名以助太子顺利登基。商王姜乾奉旨归朝,途中忽闻上薨于京中,而太子姜偾奉诏即位,除旨特拜章惕为镇国将军。

新帝年幼,太后遂与老臣密议,以商王姜乾为摄政大臣,使居宫中,凡军政大事皆委于姜乾定夺,而后幼帝乃得具印除诏。自此姜乾在朝一手揽政,又以亲腹之将统领朝廷禁军,满朝文武皆畏其势,唯独章惕坐拥军功爵名、领军偏处边境、从未入京朝觐过新帝及商王。

商王姜乾虽然恨其恨得牙痒,却需赖其坐镇边境,便许其独断南面数州军务,免其边将连年入京朝觐之例。

章惕一张鬼面骇动天下人,倚仗前役之胜而大举出兵,于显德二十五年秋九月领军南犯,直逼赜北边境重镇陈州。时陈州守将望风而降,赜北未损一兵一马便折了北境第一重镇。

赜北皇帝垂老,遂依吴王肖塘之荐,以太子太傅岑峭远之子岑轻爵为帅,统兵北上抗敌。

显德二十六年冬正月,章惕麾下骑兵南进途中遭岑轻爵之部以鹿角阵陷败,未及回身调兵便闻陈州已被岑轻爵领兵速破。其后岑轻爵破祁关之险,连下漠平边境重镇雍、丹二州后乃策军回师,却在鹿邑洄曲与挥师而返的章惕阵锋相对。

两军快战速决,岑轻爵以奇计胜之,令章惕首尝兵败之苦。

此役后,章惕因败北而遭姜乾下旨罚俸减权,而岑轻爵却因大胜而被拜正四品轻车将军,权领赜北边地数军,以镇北境。

其后一年中,二国边境时有摩擦,虽无大战,可章惕与岑轻爵二人亦时有对阵,胜败之绩可谓平分秋色。

显德二十七年夏六月,漠平朝中除诏,令章惕缓兵筑城、以防为上,章惕遂收兵休憩、久未南犯。是年十月,岑轻爵振旅回朝述职,后被除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正三品至麾将军,被调往坐镇西北重陲容州。

二国自此战事稍停,而章、岑二人亦未再于沙场对决过。

……直到显德二十八年的这一次。

她这话是有意试探。

章惕虽在北境肆行无忌,可他头上仍旧有个皇上,而千里之外的漠平朝中也仍旧有个商王。二国议和这等大事,她不信他真就敢一人做主。

只是她这话激起了章惕麾下将领们与姜乾多年来的积怨,而这积怨中又多多少少掺杂着他们拜岑轻爵所赐的旧恨,势必又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岑轻寒低着头,不知他的神色,遂不敢断定他的心思。

章惕沉默许久,忽而沉沉一笑,然后抬眼视下,开口道:“便依她之言,派个人往报京中,让皇上与商王遣人赴北境、与赜北来使谘议二国议和之事。”

下面众将愕然,却不敢有抗,只得遵他之令。

薛领抬头望了望他的神色,便起身上前,道:“属下还有一事要禀,烦请将军移步。”

章惕便站起身来,顺手将她一并拽了起来,搂在胸前往外行去,目光直率露骨,道:“此女不可亵贱,且让来使带回京去献给商王,聊表我北境军前忠君之心!”

众人又是一怔,转瞬又都反应过来,哗然大叹,高呼将军英明!

岑轻寒却僵了僵,随着他的阔步,踉踉跄跄地出了宴厅。

过门便是冷意逼体,呼啸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前方来路早已被雪覆没,银亮晶剔的雪芒一路无底,尽没于黑夜之中。

章惕压着她的身子,逼她一步步踩着过踝厚雪向前走,口中烫气又吹至她耳侧:“商王好色,将来若见了你,必会宠你至上,你该提前好好谢我。”

第五章 初锋(上)

 夜里寒风绞着雪沫,一寸寸割过她露在外面的肌肤。

他这样掐着她的腰枝,她动不得,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冷笑了一声:“将军倒想要我如何谢?”

他一面答应着赜北来使议和一事,以她来换那三十万钱帛,可转头便将她反手献给姜乾,还好整以暇地叫她谢他?

但她多少是明白他的。

他此番率军纵掠赜北边境数州,擒她为俘一事已是军前军后人尽皆知,而她岑轻寒与赜北吴王肖塘之间的那点子事,这天下还有谁人不知?一旦她落入章惕之手一事被传至漠平朝中,可以想见漠平朝中会起怎样一番波澜,而她若想能保得全身,只怕亦是痴心妄想。

她若滞于这大营里,漠平朝中必会有人弹劾宣武侯章惕私存忤逆之心、与敌国罪眷互通有无。他虽是疑她身份,可却绝不会留她在军前以惹事端,若叫漠平朝中来使将她带回京去献给商王,倒可以叫姜乾找不出借口来趁机问罪。

他一向锐勇难当、势如锋刃,眼下正是大举进取、攻城掠地的大好时机,放她北上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力破容州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事。

倘是容州被他所取,赜北西面亦会彻失屏障,这一揽万疆的赫赫功勋只怕再也无人能及,到时候他章惕岂会再惧姜乾之势?

而她岑轻寒,亦不过是他囊中之物罢了。

想着,她又抬眼看他,却见他嘴角噙着抹嘲意,已是一言不发地盯了她许久,肩上早有落雪薄霜。

突然地,他毫无预示地伸手来触她的红唇,长硬的手指飞快一捻,抹去她唇边残存的血迹,这才戏谑地开了口:“你不怕冷,不怕疼,不怕我。”

被他手指抚摸过的地方,有如被放了一把烈火,一路烧进她的筋脉骨络,令她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细微变化着的表情,嘴角那抹嘲意愈发明显,“你是聪明。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便成了愚蠢。”

“将军!”

身后传来薛领的一声低唤,语气透着急促。

他这才放开她,“明日随我一道去见赜北来使。”

被钳制的力道一下子消失,她顿时有些站不稳,略有踉跄地退后两步,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带了薛领大步行去,任她一人随意去留。

逆光倒影,风雪愈大,她这才垂睫一咬牙。

想到薛领定是急着要报与他赜北遣使议和的相关细末,她心头便发起了急。是没料到他会叫她一道去见赜北来使,更不知赜北究竟是遣何人为使前来议和。至于那割土献金以换俘虏一事……

她闭了闭眼。

倘是此议为那人所出,那倒真是令她感到费解了。

余夜无事,惟寒风怒啸,至天明时,积雪已没门前二三阶。

早早地就有人在帅司中排布诸事,待赜北朝使入衙,岑轻寒便被带去前厅,列席座上。

诺大的厅中东西已被搬空,四处一片冰冷。

在几个貌似馆伴来使模样的军校陪同下,赜北朝使终于迈槛而入。

门外雪光刺眼,她微微侧头望过去,正对上来者探来的目光,她眼前一花,只觉此人容貌熟悉,可来不及辨清时,就已被人错开了身。

恰当此时,身后有人报曰漠平宣武侯、镇国大将军、南十二州行营都部署章惕至。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人却已被章惕的大手抓捞了起来,又被他端端正正地搂进怀中。

“将军!”“将军!”

厅中列位的数名将校纷纷行礼,章惕却无视在场众人,一扯袍摆入座,然后将她抱在腿上,开口道:“钦使久候。”

“不敢。”赜北朝使正过身子,冲他恭了个礼道:“下官乃赜北阁门宣赞舍人高遵穆,久仰将军英名。”

高遵穆。

她一直低着眼,耳边却传来这清晰的三字、这熟悉的声音,手脚一时间僵了下。

方才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没想到竟然当真是他。

赜北千里遣使前来议和,所遣之人居然会是高遵穆!

……既然如此,那这割地献金以求和一事,定是出自那人之议了。

章惕抱着她,像是逗弄小猫似地以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脖颈,漫不经心道:“章某在边地亦久闻高宣赞之名,平日与僚属私论赜北朝中权重之人,高宣赞亦在其间。”

赜北朝中的阁门宣赞舍人并非是什么权重位高之职,可高遵穆这个宣赞却非一般人能小觑的。

作为吴王肖塘身边最为亲信依赖的心腹之人,他高遵穆之名确也为天下人所知,因而在听了章惕这一句似赞非赞之言后,他竟是微微笑了一下,利落道:“想来将军已知我朝王爷所请之议,下官也就不多赘言了。将军之部锐卒如云,敢问何时可得退军?”

高遵穆虽是请和,可语气却沉稳有加,说话时虽是身对章惕,可目光分明是凝视着章惕怀中的岑轻寒。

她就算不须看也能感觉出那束直视她不放的目光——

一如当初她人在肖塘身边时。

她心中默默在算,不知高遵穆离京北上之时,朝中是否已知章惕大败蒋煜一营之事……而那人之所以特意令高遵穆出使军前,究竟会否是因为得知她被章惕俘虏?

可却断不会这么快。

那此事便愈发有些蹊跷了……

正思索着,突觉下巴上的手劲猛地一重。

她微有吃痛,却瞬间回神,万分配合地埋下头靠在章惕的肩头,两只手乖巧地环过他的脖子,借势避开了高遵穆那坦然不加掩饰的目光。

章惕盯着高遵穆,大手不安分地从她衣下摸进去,语气闲淡道:“边境大事,非章某一人能决。某昨夜方拜表朝中,请派专使前来谘议和事。高宣赞还须多在丹州城中留段日子,待我朝国使来了,再议此事。”

高遵穆脸色没变,又问道:“将军既已往奏朝中,下官便只得留在丹州城中多候些日子了。只是不知这以金赎俘一事,将军以为如何?”

章惕嘴角咧了下,箍着她的腰侧过身子,斜睨着高遵穆,道:“所谓俘虏,惟她一人耳。高宣赞舍得以三十万钱帛换她一人?”

“王爷舍得。”高遵穆淡淡道。

章惕闻言重重挑眉,“好一个王爷舍得!”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将她搂得更紧,语气转作嘲讽:“想赜北地广物丰,三十万钱帛只由吴王一人说了算,割地献金之事直同儿戏——只是章某心亦贪矣,在这疆土钱帛之外,尚须你家王爷再加一物,章某才肯将她还赎与你。”

“何物?”高遵穆眉头微皱,嘴角也绷了起来。

她亦竖耳细听,不知他所要挟的是何等贵重之物。

章惕慢慢地,一字字道:“岑轻爵在世时的那一匹凌云骕骦马。”

高遵穆的脸一下子变得发黑,半晌无言。

她亦惊神。

凌云……

他竟是想要凌云!

眼前一模糊,仿佛就看见了凌云那如雪般的长鬃,耳边一轻鸣,仿佛就听见了凌云那熟悉的低嘶声。

心口忽然一阵窒闷。

思虑半晌,高遵穆才开口:“骕骦马一世一主人,纵是将军得了凌云,也未必能驾驭得了它。何况凌云被岑轻爵留于容州军前,眼下是在何人手中,那人又肯不肯交出凌云,实是难断。”

章惕低眼瞥她,转而又看高遵穆,冷冷道:“吴王既是只手遮天,连割地献金一事都可擅专独断,想来谕令容州参将岳华送马来此,不该是件难事。”

她听见岳华的名字,人又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