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曦则低头,说:“我们这里有风俗,祭奠故人时要为她描金。就是把她的名字用毛笔和金粉从头到尾描一遍,只有这样才能抵抗住日日夜夜风雨侵袭,挺到来年再有人来祭拜扫墓时候。”

梁悦默默听他说,手已经插入泥土里。

他如果每年都是夜晚时分来,那么,他就从来都没为母亲描过金。想到这里,她突然能够理解郑曦则今天没有进门时的癫狂。

一年仅有的一次,什么都不能做已经让他满心懊恼。如果连看都看不上一眼,任谁都会濒临崩溃。

郑曦则凄然对她笑笑,而后又指给她看:“你去看看看墓碑后面,那里有一行字。”

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摸,黑暗中梁悦恭敬认真,用食指仔细顺着沟走着笔画,一横,一撇,一竖,一捺……

不离不弃。

梁悦的泪水顿时充满双眼,回过身时,对面的郑曦则在黑夜雨中清楚的看到她的泪水,缓缓滑落。

“那是母亲留给父亲的话。可惜,母亲死后,父亲一次都没有来过息思,也不知道母亲留给他的这句话。”

“也许他已经来过,你不知道而已。”梁悦勉强咽下泪水,颤声说。

“不会的。他一向认为,她不值得他那么做。”郑曦则低沉的声音充满嘲讽。

她说:“有些人注定一生不会对情侣表达爱意,他们爱的时候不肯说,被背叛的时候也不辩解,所以宁可把罪名都背在身上也不想对四处解释,很不幸,我就是这种人。“

他笑:“有些人,和我母亲一样。总喜欢把那句话藏在心里,哪怕明知道那个人看不见,也要留下来,来证明自己爱过,永不后悔。很不幸,我不是那种人。”

梁悦心凉了一下,只能尴尬笑笑:“那最好,我们很互补。”

他回头对着下的墓碑说:“所以,我想母亲也会很喜欢你。”

她嗫嚅着还向说点什么,他已经站起身,把手伸到面前:“所以,你才会来到中天。”

他的话很噎人,梁悦只能垂下眼帘吞下不适苦笑。他总是时刻提醒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一次次的机会,都不放过。

可是追究起来,他又没说错。所以她只能淡淡笑笑,把自己的情绪收好,做回中天顾问。

絮絮叨叨一个多小时,虽然天上还飘着雨,可空气闷热的厉害,她停了好久才说:“走吧,不然会把看门的老头吓坏的。

他一直望着她,她难过的表情自然躲不过他的眼睛,最终他没有揭穿那令人不适的答案。趁着还有一丝雨意,他滑腻腻的手拉过她的,慢慢离开。

一步一滑,再次需要从那个墙头穿过,他没让她抬腿翻墙,双手托住她的腰举了上去。

灼热的双手温度让梁悦极度不适应,赶紧用力一沉,让自己滑下去。他瞥了她一眼,随她去犟,等他也翻出来了,两个人再并到一起走,梁悦突然咦了一声,郑曦则随她声音看过去:“竹子为什么长水里了。”

郑曦则再黑夜里仔细辨认了一下,突然笑开,“那是芦柴,不是竹子。”

丢人的梁悦看见他笑,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刚刚别扭的空气顿时因这个笑话一扫而空,他拖着她的手从水塘边走过,绕过墓地来到墓园门口。

郑曦则一直站在墓园前注视黑暗的那一块,直到头顶的雨逐渐变大才笑着带她离开。

梁悦始终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所以只能默默地跟着他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婆婆,虽然连张照片都没有。

墓园地处偏僻,连来往的车辆一向很少。他们在路边站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租车,无奈之下,只好在路边找了一家小旅馆,在潮湿的气息里他和她睡在了那儿。

洗澡以后,他敞开衬衫挽着裤脚慵懒的躺在床上,她则湿着头发规规矩矩的理浩裙子靠在床背上。

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摇摆出声响,没有征兆,他忽地把她拽到怀里,下颌轻柔的磨蹭她的颈窝。

梁悦觉得气氛有些暧昧,连忙把身子往床外斜了斜,却抵抗不住他手上的力量最后她只能闭起眼睛任由他把她抱进怀里。

窗外风雨越来越大,他听着雨声说,“梁悦,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雨。”

梁悦把手指插入他的发丝,慢慢的捋着。

“每年被雨浇成落汤鸡的都是我,谁知今年连累了你。”他还是闷声,她却能感觉自己的眼泪涌出又咽回去。

他靠在她的肩膀,说:“梁悦,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

梁悦无奈的回答:“我希望我是个好顾问。”

他听完她的回答,没有再说,贴着梁悦胸前双目紧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梁悦脸色因他喷在胸口的气息变得绯红,见他如此,自己也没敢再开口。

他像是睡着了,连回答都懒得给她。

也许,别人的故事用不着那么伤心。伤心的对象如果是郑曦则,更是没必要。他只需要一个陪衬背景,一个镇定的陪衬背景。她如果同情他,那谁来同情她呢?

来日若是他决定牺牲她陪衬背景的时候,又该怎么哭呢?

梁悦不知道是因为他趴在自己胸前的暧昧姿势,还是因为自己刚刚那句不经大脑思考的话,睡意总是不浓,没出息的她嘟嘟囔囔数着绵羊,想把失眠彻底挤出脑子。

可是几万数过去了,脑子还是那样清楚。

最后,她只能无奈的叹口气小声对身边的人说:“郑曦则,你说,你到底是要妻子还是要顾问。我只能做一个。”

2007年的故事(下)

当然,等熟睡中的人说句真心话是很难的,所以梁悦在空荡荡安静得让人心发慌的房间里,独自一个人辗转。

当她背过去时,他的手突然横过她的腰,不耐的说:“别乱动,睡觉。”

梁悦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也停顿了几秒,只感到他的呼吸每一下都从身后掠过她的耳朵和脖子,引得全身阵阵发痒。

她,叹口气,等她的呼吸渐渐沉稳了才敢对自己说:“郑曦则,你要的是顾问,不是妻子,永远都是。”

身后那个人,没有反驳。

+++++++++++++++++++++我是郁闷的分界线+++++++++++++++++++

雨后多晴,翌日果然是明亮的一天。

郑曦则早已没有昨日的无助,清早醒来后又是傲视世间的男人。嘴角上浅浅的冷和指间袅袅白烟成了相互映衬,像是旧电影中那些深沉的男主角在缅怀过往。

看着他,梁悦的脑海里忽而掠过一个人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

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在清晨吸一支烟,也不会在飘散的烟雾里寻找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他和他的区别。

梁悦心口一痛,赶快睁了睁眼,从床上爬起。跑到卫生间拼命用水泼脸,直到清凉的水从脸下迅速淌下,才勉强收敛起自己刚刚不当的情绪。

他们收拾好了衣物,出去找车。因为习惯不吃早餐,所以路边的早点摊子对梁悦没有诱惑,站在路边专心专意瞄着来往的车辆,准备找辆出租车离开这里。

一回头,郑曦则已经在早点摊子前驻足,随手掏出钱买早点。看摊主为难的样子就知道小本生意想要找开他的整钱很难,梁悦赶紧跑过去掏出十块钱把东西拿过来,摊主又找了五块,为了不让他尴尬,她还故意打量手上的东西说:“原来苏州也有油条?”

郑曦则点点头:“嗯,和北方差不多。”

梁悦随他走到路边,并没有吃手上的东西,他回头问:“你不吃?”

她诧异的问:“不是你自己要上车吃吗?”

他点点头:“嗯,我没带你那份儿。”

梁悦无谓的端端肩膀,“等我们回去差不多就要到中午了,我回去吃午饭。”

然后又是沉默,梁悦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具体说错了哪句,又摸不着头脑。郑曦则更是面色发冷,多一句也懒得再说。只是看了一眼路口,正好有辆出租驶来,他拦住车,让梁悦坐在后面,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只说了一句“苏恒酒店”,和梁悦再没有对话。

到了苏恒,随行的几个人早已乱成一锅,看梁悦和郑曦则一同从门外进入,各自心中有数,神色暧昧,看看就知道,他们定是以为夫妻俩背人找了什么好地方增进感情去了,所以梁悦也不解释,回房换了一身衣服就到大堂和众人汇合,唯独郑曦则换完衣服,扳着脸从楼梯下来时,手上还拿着一袋东西。

梁悦拎起公文包准备跟在他身后,却瞥见他把东西扔进垃圾箱,有些近视的梁悦虽然和他有些距离,但还是分明看见,那是早上他买的早点。

她非常明白自己并不懂得怎样讨好男人,对郑曦则更是无力去贴服顺从,个性使然让她难以确定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唯独知道,从此以后她可以不用管他的选择了。

++++++++++++++++++++我是不解风情的分界线+++++++++++++++++++

果然,梁悦在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担当起中天顾问的角色,每每到了王志达需要出面时,都被郑曦则漠然拦住,轻轻使了个眼色示意梁悦,她就必须僵硬站起身子陈诉并购细则。

随着讲解次数的增加,她的条款运用越来越灵活,说话也变得流利顺畅,梁悦在PPT光束下露出的笑容全部都是自信而骄傲的。

无论自己曾经是怎样的过去,她仍能做到最后的成功,虽然不能超越很多人,但她已经超越了昔日的自己。

所以她披荆斩棘过后,等来的掌声是继续走下去的支撑。

梁凤仪曾经有一本小说《我要活下去》,梁悦看过电影版后特地跑去买了书,临睡前都会翻上几页,斗志昂扬。

她记得书里有那么一段,活的像一个人,需要肩负起那些责任,发挥那些爱心,履行那些义务,需要坚强的意志,坚定的信心,坚忍的毅力。

总有重逢心中所爱的一天,到那时,只愿自己能昂首直视,无愧于心,不愿对方曾为自己付出过的感情而感到羞愧。

如此微小的愿望,需要巨大的魄力与宽敞的胸怀去完成。

她,如今也做到了。

PPT的光线就打在她绯红的脸庞,下面除了人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

郑曦则在座位上始终吸着烟,红色的光点,或暗或明,有着隐忍和勃发。

梁悦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道路,可究竟从何时开始,到何时结束,都不敢确定。她宁愿自己选择没有错,就像她选择和钟磊分手。

女人的成就,也是无关爱情。也许她已经过于敏感,但还是要知道自己是谁,属于哪里。梁悦永远是郑曦则需要时的武器,他和她谈判时的过往还历历在目。也许有一天,他会忘记,但,她不会。

她会记得自己是用来重返中天的工具,永远都是。

+++++++++++++++++我是独立奋斗的分界线++++++++++++++++++

苏州之行回来,梁悦就累病了。

痛恨打针的她只能卧床休息,唐阿姨和陈阿姨轮流上楼来安慰照顾,郑曦则忙着中天并购案子,连个面儿都没见到。

一场大病以后,梁悦清瘦了不少。再去上班,韩离故作讶异以惊为天人来形容,随即就为她倒杯温热的开水。梁悦因方若雅的缘故一向对他不冷不热,只是此时才第一次感觉到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

中午和韩离在办公楼餐厅吃饭,梁悦点了一份盖饭,没吃几口,胃口就没了,放下勺子,抱胸发呆。韩离关切的说:“多吃点儿,看你的脸色就知道病还没好呢。你要是再严规晕倒了,我也死的很难看。”

梁悦“切”了一下说:“你?我们韩大律师怕过谁?如今你可是专打大宗经济案件的金牙大律,谁敢不给三分薄面?

他散漫的吃饭,散漫的笑:“不给面子的人多着呢,例如你们家郑总,要知道中天可是我们所的大客户,如果你累倒了,严规不出半年就得关门。”

梁悦懒得理会他的话调侃,眼睛瞟到一旁看风景,远远看见楼梯那里方若雅和一个男人正迈步上来,仿佛是被什么噎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人,她是见过照片的。

他是方若雅的前任男友盛鸿铭,因为自己父母反对交往,她为了爱情搬出家,住到她们的鸽子笼里。记得还是某次方若雅又喝多了,把珍藏的宝贝照片给梁悦看,那是高中时期的集体合影,一排排小脑袋看起来不甚清楚,但方若雅一直在旁边呱哨说,他是班上最帅的。

五年感情,她从高中带到大学。结果毕业时盛鸿铭让她去求她父亲,给他安排工作。方若雅不满,却坳不过爱情的伟大力量。结果方若雅的父亲认为刚毕业就依赖女人找工作的男人不可靠,所以一口回绝。

碰了一鼻子灰的方若雅虽然知道父亲说的全是道理,但是要面子个性倔强的她还是一怒之下搬出了家门。

可惜,在得知工作无望后,方若雅的心肝盛鸿铭也另寻高枝儿,出国去了。

方若雅一直都把这个丢人的故事掖在肚子里,除了梁悦,其他几个人都不知道。更多的人看了表象就认为,她是大小姐脾气犯了,就是出来找找乐子罢了,不出三天五天,她一定会乖乖回去。

可是,梁悦知道,回去以后的方若雅仍不肯跟父亲承认自己的错误。她说:“我虽然认错了人,但是父亲的绝情也伤了我的心。”

梁悦很少会拿自己的故事劝人,方若雅就是第一个受益者。方若雅听完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后,也只说了一句:“你丫有病,得来的爱情那么不容易,怎么又舍得放跑了?”

“我?被你骂傻了呗!好人被你天天骂也会傻,更何况我本来就笨。”梁悦翻白眼回敬她。

现在,方若雅正和那个高枝盛鸿铭一起过来吃饭没什么可非议的,但这边还有韩离她又不是不知道,方若雅阿方若雅,也不知道到底谁笨,你丫这不是存心制造流血事件吗?

梁悦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对面韩离看在眼里,他顺她的眼神回头看过去,也见到了笑容甜美的方若雅。他表现凉凉的,也没什么言语,但是梁悦分明感觉到韩离不同以往的气场。

方若雅显然没有注意角落里面的两个人,和盛鸿铭一同坐下后,脸色平静,正翻菜谱的时候,冷不丁前面已经探过一只肥厚的手裹住了菜单上自己的手。

用力挣脱不开,她脸色又冷了几分:“我和你吃饭,算是朋友接风。其他的请你不要多想,另外我有男朋友了,他对你的手应该很介意。”

盛鸿铭说:“小雅,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当年我是被父母逼走的,他们说如果我不去美国,他们就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也很无奈。我知道留你一个人很苦,可是,这些年我也没有开心过。好不容易学完回来了,我第一个就给你打的电话。”

方若雅脸色很难看,虽然生性爽利的她对这些举动并不觉得难为情,但是他的一番话明显就是侮辱她智商,着实让心里很不爽快。

当大家都是白痴阿?要死要活就甩掉恋人一声不吭跑了七年?

七年以后再回来,又胡搅蛮缠说什么因为想念,想念就等了七年,不想念,是不是永生不必再见?

她正想破口大骂,手上恶心的手已经被人一把揪开,方若雅也没示弱,操起桌子上的餐前酒扬手全泼在韩离脸上。

一刹那间,梁悦感觉满餐厅的人都把视线扫了过来,一场三角罗圈架的好戏终于得到了观众们的认可。

梁悦拖着方若雅的手往外拉,韩离不顾身上正滴滴答答的甜腻酒水,一手握住盛鸿铭的狼爪紧紧不放,一手拽着方若雅的小手冷冷的看。

“我不认为你没有经过女士的允许就摸她的手是正当行为。”韩离声音嘶哑低沉。

方若雅在旁边冷哼一声:“韩大律师,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至少目前和我有关系。”韩离没管她的讥讽,镇定的说。

“你丫不用装爷们,该有骨气的时候没看你多说半句。”方若雅反唇相讥。

“你忘记了,前天我们还睡在一起?”嘴角上扬的他,看起来怒气已消,等待此话产生的后果。

一句话结束,梁悦和盛鸿铭同时惊诧,只能摇头来回打量两个人各自的表情,来揣摩此话的可信程度。

他的笑容暧昧不清,莫测高深。可是她的脸色又是气愤难当,莫非,韩离在说假话?

有可能。作为律师,这是必备的要素之一,要做到谎话把自己都能说相信了,才是律师行最绝世的精湛技艺。

“你丫别不要脸,你认为你的谎话有人信吗?”方若雅咬牙切齿的说。

韩离笑着回头,俯身对桌子对面的盛鸿铭说:“你信吗?你看她那么生气,一定是被我说到了某个痛处。”

本来想劝架的梁悦想笑又不敢笑。

盛鸿铭咽了口水,刚刚方若雅的态度他也看到了,小时候的方若雅脾气一向大大咧咧,最近这些年不见,以为还和从前一样。可是刚刚那泼酒的架势熟练无比,如果真要是惹上了,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可是,放弃的话,还真有点可惜,尤其是她已经继承了方家的产业……

“韩离,王八蛋,你再多说一句我不找人废了你我就不姓方。“方若雅跳脚唾骂。

韩离看上去很是听话,果真就不再说话,只是先把盛鸿铭的手诚恳的握了握。随即又返身对方若雅伫立,一脸深情的说:“小雅,我发誓我一辈子都等你。”

接下来,他一步迈上,搂过方若雅的肩膀。可怜娇小的方若雅就这么被狠狠拖在他的怀里,挣扎不开。

他在她耳边轻声的叹气说:“我知道你恨我,从今以后我会离你远远的,除非你叫我出现,否则我不会再在你的面前出现,我韩离拿严规对天发誓。”

韩离终于松开了手,留下还在茫然的方若雅转身离去。

梁悦和盛鸿铭,包括在座的所有就餐的围观者都呆愣在原地,见没什么好戏了,已经有人开始恢复就餐状态。方若雅就这么站在那儿,还保持着刚刚被韩离搂抱过的姿势。

梁悦过去拍她肩膀,她吓得猛一激灵,回头不由瞪梁悦一眼,拍拍自己的胸口赶紧压惊。

低头趴在她的耳边,梁悦戏谑:“怎么样,欲擒故纵大发了吧?现在人跑了,看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