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金乌水畔,长着一种叫“檀央”的草,长相普通,却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余晖常常晒在湖面之上,别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发茂密浓翠,深受恩泽,可是檀央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舒展而浅淡,温柔而不见虎狼之势,素来为文人骚客所喜,称其“九德具备”。

他便是这样的君子檀央,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阳。太阳的爱意何其浓烈,却暖不热檀央的心。

章咸之很绝望,鼻子一酸,忍住泪,低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便同世子认识?”

云简把手帕递给章咸之,温声道:“我认识他,同认识你,一样久。十一年的六月初五,我为贼人所劫,饿倒在章府门前,你命丫鬟赶我走,路过的殿下成觉却给我一餐饭,一袋馒头。”

章咸之胸口唇齿俱苦涩起来。当日她心中乱作一团,惧怕命运的到来,便本能地把他推开。这一推,竟推得这样远了。

一切,又都变了。她想起什么,尖叫道:“大哥呢?大哥与你一起失踪,你回来了,他人呢?”

云简闭上了眼,笑了笑,苦涩道:“自是,从君所愿。一袋馒头,谁给的,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我是贱命,他身为百国太子,福泽深厚,命为何也这样贱?”

从君所愿。

章咸之打了个激灵,许久,眼泪却抹也抹不去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却逐渐绝望起来,“你杀了他,你真杀了大哥!”

她狠狠捶着他,双目赤红,泣不成声,“你为何没有遭到五马分尸之刑,为何没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他仰头望着黑夜,这天灰蒙蒙的,“若群星有灵,我何至于还能活到今日任你再骂上这遭。”

天极星空曾起约,同为手足永不害,哪个若是违前盟,阎罗殿前不能容。

章咸之魂不守舍,哽咽道:“我夜夜都梦见你们回来了。你不理我,一直朝前走,他说他不当皇帝了,一辈子就做姬谷,做我们的大哥。可是,说完这样的话,却朝着大海的深处走去,我追过去,大哥却已经被海浪淹没,鲜血把海水都染红了。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那么黏稠腥涩,无论如何洗,都洗不掉。”

她说:“我梦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飞冲天,步入青云,谁知酿下弥天大祸,险些害了诸位师兄性命。”

白衣少年轻笑道:“三哥,你几时与他们那样情深?你只是怕他们死了,回来找你报仇,正如你对大哥,不,是对太子扶苏那样廉价而动摇的情感。你不知道扶苏对你情根深种吗?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饭便抱着书坐在窗前,等你经过,只是为了多看你一眼吗?他每次瞧见你,欢喜得眼珠都发亮,就那样沉默地瞧着你,却从不肯多与你说句什么,只唯恐你心生烦恼。已做了聪明人,又何必再装傻?”

道路两旁开成云海的束离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温和而残忍道:“你把考卷给我时,如何叮嘱于我?你让我告诉所有的人,书院中的每一个人。扶苏与平王世子交好,倘使日后株连入狱,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与平王世子有所互通来往,那便是扶苏!你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盘根错节的成家人已故太子还未被斩草除根!告诉天下诸侯扶苏的行踪!陛下送你到书院读书,便是为了让你日后辅佐太子,你为陛下所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借刀杀人。你虽算漏了什么,虽然此事明明与他无干,他却去了。他同我说三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烧纸钱,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说他没有感情,他说他不明白为何对我们兄弟手足的感情来得这样茫然汹涌,让他不知所措。你说,若不是你,我如何确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苏,便是我的主公成觉预备铲除的人呢?”他眼睛弯弯的,声音几许温柔,“不是我,也有别人。”

红花落到红衣上,黑发的俏丽美娇娘却狠狠地摇着头,她眉眼带着杀气,掷地有声,说服了自己,也掩盖了心中的浮动,“是你杀死了姬谷,是你杀了他,我终究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没有做!”

云简躬下身,双马并行,这一团白云怅然地抱住那一团红日,他叹道也似泣道:“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赏花,他带了一提五花肉。他与我,皆过得那样不如意,都是难忍饥饿之人。越姬山上雾气浓,束离花比山下开得早。我同他说,是我与你合谋设计了他,我同他说,我们都想要他死。他问,倘使他死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若杀了他,便能还了世子恩情,你若杀了他,便能心神安宁。我们都有所得,只有他失去了。他死在了束离花丛中,被我用淬了毒的长剑一剑穿破胸脏。他临死的时候,明明身体还在抽搐,可是却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中有泪,不知是为你而流,还是为我而流。我害怕他哭,害怕他死了还要哭,便挖出他的双眼,放在盒子中,呈给了世子。”

他与她这样拥抱着,目光却天各一方。他眼中的泪水几番奔涌,却终究含笑吞下,“倘使当日是你施舍给了我一顿食物,那结果会是怎么样呢?我会为你卖命,我会为你痴狂,我喜欢你,你喜欢大哥,我便不用弑兄杀弟。”

在瞧不见彼此的对面,一个几乎发狂,一个险些成执。

她逃过了命,以这样的方式。

她终于放声大哭,云简却温柔到冷酷道:“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说你喜欢黄四郎,你强迫自己喜欢黄四郎,如今可成功了吗?”

闻聆、闻爽养足了全副的精神等着大昭明珠,可是,明珠未到,却等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阳靖关本来只剩下不到千人。可是,这一步之遥,竟因那人的到来,显得举步维艰起来。

说起来,这本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如何强壮英勇的将军,可是,便那样,一身布衣,满面磊落地站在东佾十万兵马之前。

单人匹马,手握钢鞭。

他说:“谁若想进关,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十万兵士都发出震天的笑声。

请不要怀疑,他们都在蔑视,蔑视眼前这瘦弱得连头都似乎拖不起来的男人。

“关下何人?”闻聆笑得如见到一只尘世间随处可见的蚂蚁。

那人声音不那么洪亮,语气却如此强硬。他说:“在下昭人。”

“你与总兵傅瑜是何关系?”

“他为官,吾为民。他重伤已死,而吾未死。”

闻聆笑了,对着身后的朱红步辇道:“皇叔,大昭爱国的良民来了。”

闻爽也微微笑了,残忍道:“既愿报国,那便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得令!”十万人之声齐齐发出,声势洪浩,直达苍天。

雨水湿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苍白,表情却十分冰冷阴沉。他缓缓拔出钢鞭,手骨瘦弱得可见伶仃之态,却在雨水击中那鞭,明铁之上,溅出水花的瞬间,一挥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八皇子一愣,众人皆一愣。

“殿下,待末将取这昭狗首级!”一个小将骑马横戈而来,他手中的银枪对准了那个孱弱的身躯。

寒光闪烁,兵鞭互抵,一个回合,那鞭却捶碎了小将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进,待到男子冰冷满面地缓缓扯出,那将士直直望着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钢鞭挑出,晃荡似是禁不住,须臾,直直坠入马下水中。

成觉、章戟等人赶到阳靖关时,被眼前的惨状骇住了。

城还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却更大了。雨水结成溪,溪水自西向东,流到众人脚畔的却是鲜血染红的滂沱。

千人用人墙堵着城门,被雨水和人墙挡着的城门却显得那样孱弱,仿佛随着他们无尽的胆战心惊,吹一口气,城墙如纸,便塌了碎了,随着几万人的性命去了。

“来者何人?”副总兵的脸被雨水侵蚀,他瞧不清雨中的军队。

“是我。”章戟一身金甲,如同高山一般巍峨,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是,他在他们眼中找不到丝毫敬意和欣慰。那一双双陌生而仇恨的眼睛仿佛憋屈了几十年,便等着在这一刻撕碎他。

他是他们的大将军。可是,两万百姓被活埋的时候,他不在。门外那单枪匹马的羸弱少年未着战甲,以一敌万的时候,他不在。

那少年说:“千万不要打开城门,千万,不要送出大昭。”

他们问他为何而来,他说:“我哥哥不在,我得为他守住家。”

“开启城门。”副总兵声音疲惫沙哑,咬紧牙,挥了挥在雨中湿透了的令旗。

他耳中一直听着厮杀攻城的声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变成沉默。那代表,那个本不该成为希望的少年,在他们的希望中终于彻底死去。

随后,便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重响,只会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这一次,他们没有那么多人。因为,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士早已为大昭的天子献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战争面前是最无耻的表现,但屈服他们的不是敌人,而是迟迟不到的皇恩浩荡。

一万兵马缓缓走出了这座城池。护卫古城的清河现在一片污浊。

“二哥!”章咸之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不成言。

那个昭民布衣,那个一身黑色纱衫的少年有些迟钝地转了转眼珠。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有一支长长的箭,手中紧紧握着的钢鞭上,挑着的是一颗头颅,上面有一双处于极度的惊恐中不肯瞑目的双眼。

章咸之对上了那双眼。鲜血从黑衣少年的唇角流下,又滴在残尸的双目之上。他面孔阴沉而带着些与人世的疏离,静静地拿着挑着头颅的钢鞭对准了章咸之和她身旁面上惨白无血色的云简。他说:“不许喊我二哥。”

他迟缓而痛楚地放下了钢鞭,咬紧牙关,狠命一握,胸口的箭便随着淙淙的鲜血拔出。那张脸望着他们,带着像是割去身上的每一块血肉一般的痛楚,混着泥水和鲜血的手握住了长箭,在黑色长衫的下摆重重一划,那块原本与长衫是一体,针针相连,线线相依的布,直直坠入了泥水中。

“晏与尔等,从今而后,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间最后一口热气,眼中热泪滚落,却嘴唇发白。

“二哥!”章咸之跌坐在地上,满脸泪水。

云简喉头中血意淋漓,他大笑着指着他问道:“嬴晏,你痛不痛?”

嬴晏望着他和章咸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痛,一丝一毫也不痛。”

“为何不痛?那是你的血肉,那是你的手足!”云简微笑问他,眼眶湿润。

嬴晏听闻此语,却含着泪,笑了,“你问我?”

他望着眼前的那十万大军,雾色中瞧不清楚面庞的敌人,“君亲自砍断了我的手足,骨节俱断。今日之痛,伤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脏,何足道哉!”

“你知道?”云简愣了。

嬴晏却不答他,又转向战场,拾起钢鞭,勉力咬牙道:“闻氏匹夫,还有何能,尽可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