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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梦一早到记者站签到,见单鹰和彭站长在会客室谈笑风生,简直目瞪口呆,拉住冯牧早问:“你们单主编怎么跑这儿来了?难道咱们在采的稿子是深度调查的年度大稿?!”

“别紧张,听说他只是出差路过。”冯牧早敷衍道,“顺便对我们的采访大纲提了点建议,我修改好了,回头补采一些内容。”

“那就好…”小梦松一口气,拉过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胖子,“介绍一下,这是阿宝。我俩的声音、形象都不适合做这次暗访,阿宝过来帮忙。”

“你好啊!”阿宝一开口,果然声如洪钟,阳气满满。

小梦简单介绍一番她们初步探查的结果,说:“法律上对‘阴婚’并没有明确规定,但有个禁止买卖尸体的法规,他们从事这方面的中介肯定算违法,但因为通常配阴婚的两家你情我愿,迷信思想重,根本认识不到这是违法,从来没人报警,因此中介的警惕性应该不会很高。”

三人商量了一下,阿宝用手机给魏信杰拨了个电话,对方很快接了,他操着本地方言,“是阿杰么?…我长叶县的,家里头有点事情,张婶儿给了我你的电话,叫我来找你。”

魏信杰警惕性确实不高,有生意就做,显得很熟练,用的却是普通话,“你这边是男是女,什么时候要,是要土的呢,还是新的?”

“啥意思?”

“是问你要土葬还是新葬,如果土葬,比较难找,毕竟现在都提倡火化了,如果要新葬,我这边好弄,价格低一些。”魏信杰很耐心地解释。

阿宝将计就计,“我们老家有个山头,风水很好,咱家这位兄弟是要土葬的。”

“土葬啊…”魏信杰喃喃重复一句,看来这个确实不容易。

“多少钱无所谓,主要是不让兄弟走得孤单。你说是不是…”阿宝装出哽咽声。

“你要真心想要,先交一千块钱定金排个号,有了我马上通知你。”

阿宝跟他讨价还价一番,得知土葬尸源难找,且一般为了运输方便会采取就近“调配”,所以能找来纯粹是运气,要价5万元。如果只要求骨灰盒同葬,一人仅需5千。阿宝推说太贵,还惹恼了魏信杰,他说,做这种生意不容易,找谁都是一个价,还说,如果不通过他介绍就近尸源,到网上去找,价格翻好几倍。听阿宝支支吾吾的,魏信杰又争取道:“土葬确实不好弄,对我们来说也有风险,如果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我们可以负责帮你弄来,收个劳务费意思意思就好。”

“我兄弟倒是喜欢范冰冰,你给弄来不。”阿宝觉得匪夷所思。

魏信杰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换了个语气,“您别生气啊,我的意思是,您如果知道就近哪里有土葬的姑娘,我们能帮你去撮合,或者,不撮合直接运来也行!”

阿宝捂住手机,用口型对小梦她俩说:“他要用偷的。”然后又回头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兄弟年轻的时候特喜欢一姑娘,结果她短命病死了,就埋在后山。可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能成吗?”

魏信杰显得很高兴,“别说是几年前的坟了,你兄弟喜欢汉朝公主,只要我知道在那儿,铁定扒出来给他。”

“就因为是几年前的坟了,现在不都提倡火化吗,不知道他们家那坟还在不在,没准儿响应政策,只剩个骨灰盒了呢。”

魏信杰似乎业务繁忙,没工夫跟他多聊,“一句话,您兄弟要配个土葬还是其他?如果他真那么喜欢那姑娘,不管她什么个状态,您交了定金我们就给您弄来。”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能偷土葬的棺材,也能偷骨灰盒。

“我去打听打听,再联系你。”阿宝说罢就挂了。

三人分头行动,按照单鹰增补的采访内容,四处奔走。当地文明办和公安局觉得记者的这个选题角度非常好,有助于他们的宣传,派出了两个便衣跟他们一起走访,顺便取证。便衣说,既然有人利用这种落后风俗从事中介行为,就一定要取缔。

冯牧早一天跑下来,收获颇多。忍不住发了个朋友圈:有点爱上当记者了,一层层抽丝剥茧的感觉像福尔摩斯一样!

报社的同事们都纷纷点赞,她老爸冯奕国居然也有空回她一句:“出门在外,注意身体。”

一排回复中,只有单鹰鹤立鸡群:“当记者是谁?”

她看得直乐,又见小梦发来一个地址:“小早,站长请客,单主编也在。你在哪儿?一起过来吧!”

第40章 真抄还是假抄(四)

冯牧早赶到的时候, 一桌子菜都上好了,彭站长开了一瓶茅台,满屋子酒香醉人。他们给留的位子恰在单鹰旁边,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 低调地坐下,听其他人时而高谈阔论中美贸易战, 时而畅谈体育赛事,时而互相吹捧。

“小单, 我们这边吃的东西偏咸, 不知吃不吃得来?”彭站长相当热情。

“很好。”

“我先前听说一个趣事, 说你没有味觉,今天一看,纯粹谣言。”他举杯, 喝得满脸通红。

单鹰微笑,不作解释,只在桌下轻轻握住冯牧早的手。她抬眼看他,他侧颜英挺, 目光虽未时常与她接触,也能从他掌心的热度间感受到他的关注。

“单主编,下个月我们母校百年校庆, 你会去吧?”小梦撑着下巴笑道,“你都可以算是跟几位老前辈并驾齐驱的‘杰出校友’,邀请函早到了吧。”

单鹰笑而不语,对这种大型集会他兴趣缺缺, 更无心跟昔日同窗攀比今日状态。

在座的另一个校友说:“说来我也好久没回学校了…听说东区图书馆后面建了校史馆,迟楠鹤和何遇也在馆内的荣誉厅里,校庆活动也包括了校史馆的揭牌仪式。单主编,我个人觉得啊,你和望葳都应该到位。”

冯牧早本就因这个话题而感到心闷,又发觉单鹰的手在听到那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松开了,就更加憋闷。

“我和谁?”单鹰问。

“哦,叶望葳,迟楠鹤当时的女朋友。”小梦解释道,然后给刚才提校史馆的同事使个眼色,暗示他不该在单鹰面前提起何遇。

这个发现让单鹰内心惊骇。

冯牧早心情低落,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筷子随便在碗里扒拉。恋爱中的姑娘心思敏感,她能感觉到,自从他们提起校史馆,提起何遇,单鹰就不在状态了,心思重重的样子,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像大水漫上胸口,压得心口沉闷。

此时的单鹰,其实只在想一个问题——叶望葳除了是已故记者迟楠鹤的女友,她与黄兴环或JD化工是什么样的关系?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他曝光JD化工非法处理有害废料、何遇与迟楠鹤遭Y国反政府军劫持杀害、他来到威市、JD化工资助叶望葳留学…这样的时间链让人不得不怀疑何遇与迟楠鹤的殉职并非只是因为Y国战局混乱那么简单。

“小冯是哪里毕业的?”彭站长尽着地主之谊,酒桌上不冷落任何一个人。

“Z大的,还没毕业呢。”冯牧早强打精神笑着地回答。

彭站长亲切地问:“一看你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就是学习很用功的学生,有没有男朋友啊?”

单鹰看向冯牧早,只见她笑笑,说:“没有。”

他淡淡抬一抬眉,猜中她的小情绪,当即发难,“没有吗?”

冯牧早假惺惺捂住嘴,“单老师一直以为我有男朋友的?”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追你。”他再出狠招。

大家趁着酒兴,纷纷起哄,冯牧早脸都涨红了,“你再逗我,我可就当真了?”

单鹰移开目光,半闭着眼隐藏几分戏谑,解围道:“不逗你了。万一被女朋友知道,又生气。”

“啊哈哈哈!小单原来也是个怕老婆的!”彭主站长大笑道。

小梦举杯,诚心诚意地说:“单主编,恭喜了。人总是要向前走,祝你苦尽甘来,越来越好!”

酒足饭饱,醉醺醺的彭主编拉着单鹰要进行下一个节目,他谢绝,“晚上冷落了女朋友,再不回去好好赔罪,后果将非常严重。”

冯牧早在人群后翻个白眼,但心头倒是没那么闷了。

“单主编在哪里下榻?我送你过去。”一个没喝酒的女同事开车过来。

“我跟小冯…”

“住一个酒店。”冯牧早赶紧冲到最前面大声说。

“对,住同一个地方。”单鹰微笑。

二人坐上同事的顺风车,冯牧早一路上不怎么敢多跟单鹰说话,倒是开车的女同事话挺多,还很八卦,打听道:“单主编既然都已经被女朋友管得死死的了,什么时候打算办喜事啊?”

冯牧早心里“咯噔”一下,头埋得更低。

单鹰微微抬一抬眉,“听她的。”

“单主编对外这么强势,没想到在家里还挺宠老婆,真是羡慕死人喽。”女同事夸道,又说:“小冯,你可看好了,以后找男朋友就要找你们单主编这样的。”

“嘿嘿…”冯牧早笑着敷衍过去,却见单鹰转头微笑看住她,“小冯,是不是对我相见恨晚?”

“有点。”她叹一口气,故作遗憾地说:“要是单老师是我的男朋友,我一定忠贞不渝、全心全意,就算全世界的帅哥排队等着我,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对她这番甜言蜜语,单鹰很受用,“可惜,我对我家里那位也是忠贞不渝、全心全意,即便小冯对我相见恨晚,我也只能假装没听到。”

冯牧早抱拳,“所以单老师——你和‘你家那位’一定要和和美美、百年好合!”

到了酒店,二人谢过同事,电梯门一合上,冯牧早就迫不及待地道歉:“单鹰,对不起。”

明明刚才有个瞬间,自己是烦闷又委屈的,可她不敢在单鹰面前使小性子,更不敢真的同他闹起别扭来。过分珍惜一个人,反而让你对他有所畏惧。

“为什么道歉?”

她难以启齿,咬了咬下唇,十分为难。

“你都知道了。”单鹰何等聪明,从刚才提到校史馆开始,冯牧早的表情就不太对。

电梯里一时静得可怕,二人都在等对方开口。冯牧早心里恐惧更甚,怕他忽然说,她不够好,代替不了何遇。

“对不起…”冯牧早只能再次开口道歉,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

“傻瓜。”单鹰搂过她,“都过去了,还吃什么醋呢?”

“我没有吃醋…”自己真的不如何遇,甚至连大胆承认自己是单鹰现在的女朋友都不敢,怕人说不配,说她高攀。

单鹰轻笑,“也是,你或许连醋与酱油都分不清楚,哪里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见气氛轻松起来,冯牧早也舒了口气,“你不觉得我…无理取闹?”

他颇为遗憾地说:“我想好了一大堆哄你的办法,谁知你竟然没给我发挥的余地。”

冯牧早一愣,虽也在微博、豆瓣上看过不少女生用作事儿来试探男友,但她可不敢作,就怕一作二作把单鹰搞烦了,作没了,哭都来不及。她对单鹰的珍惜,包含着她从小以来对爱的渴望和对失去的恐惧,像沙漠中的旅行者找到一片巨大的绿洲,无论如何也不愿远离一步。

没谈过恋爱的宝宝好奇发问,“我如果生气了,即便是无理取闹,你也真会哄我?”

“乐在其中。”

她挑眉,心里冒出好多粉红色的幸福泡泡。“你到底想了什么哄人的办法,指导指导我呀?”

单鹰吻住她,“指导谈不上,我们互相学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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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主编呢?”小梦见冯牧早一个人从酒店出来,“我带你们去吃特色小吃。”

冯牧早揉揉眼睛,哈欠连天。

昨晚,她与单鹰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她来不及佩服他的体力,就沉沉睡去。她又梦见那两个猥琐的大爷围着她嘿嘿直笑,说着什么“为了避免负面情绪过盛导致程序错乱,要不就删去这段不好的记忆”之类的话,她被吓醒后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只记得,单鹰早起离开之前,在她额上烙下一吻。

单鹰临时订了一张机票,并没有告诉她去哪儿、做什么,她隐约觉得他暗地在调查什么,正因为如此,她既不多问,也不多向人说。

“单老师说他还有事,好像一大早就走了。”

阴婚中介的调查有了新进展,魏信杰许是觉得阿宝是个大客户,竟然很认真地帮他物色,也算“业界良心”,他还不知道,自己和背后的团队已经进入了警方和记者的视线。

对阴婚中介的后续调查因为有了警方的介入,变得顺风顺水,不到三天,他们已经查出魏信杰一伙人的“商品来源”和组织形式。他们这个团伙在每个迷信思想较重的地区都有一个“代理”,竟然已经存在十几年之久,甚至还有“父子相传”的现象。比如这个魏信杰,他是H省的总代理,他手下还有3个代理,专门在全省风俗落后的地区拉客户。因为大多配阴婚的都出于家属自愿,且他们服务“到位”,价格“公道”,且开辟了“相亲”模式,没有人举报过他们,要不是蔡香新偷回骨灰惹怒了钱中继,中介这事儿根本不会浮出水面。

团伙与当地一些从事丧事一条龙服务的人互相勾结,介绍阴婚的同时,骗取死者个人信息用来搞“相亲”,达成一致也罢,若遇见“一头热”,就直接采用调包、偷窃的形式把死者骨灰盒交给卖方配阴婚,十分隐秘且野蛮,许多家属至今不知道亲人的骨灰盒根本不在墓地里,自己每次祭拜的只不过是一座空坟。

眼看阴婚中介团伙就要被一锅端,冯牧早也买好了回威市的机票,明天就动身。就在这时,她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接起一问,竟是张淑。

“你是上次来的那个女记者小冯吗?我有一些关于我女儿的事,想让你们记者曝光一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冯牧早脸色一凛——她上次就觉得,张淑还有事儿没说。

第41章 半个猪头(一)

邺市。

迟楠鹤来自, 他父母都是埋头在实验室搞科研的老师,本来就属于老来得子,前几年晚年丧子, 让他俩的身体大不如前。好在家境本就不错, 请了个保姆照顾着,生活不至于太艰难。

单鹰观察了好几天, 今天才提着两袋水果上门,“我是楠鹤以前的同事, 正好出差路过, 拐进来看看二老。”

“快请进!快请进!”迟母赶紧将他迎进来, 步履微颤,“年轻人,怎么称呼?”

“我姓李, 您叫我小李就好。”

时过境迁,两位老人仍掩不住伤心神色。同样战地记者出身,虽然姓是假的,可是类似的经历让单鹰丝毫不露怯, 回忆起在战乱国家的一段艰苦的工作生活,让两位老人更加相信他是迟楠鹤的老同事。

“这么说,你也受过伤?”迟父给单鹰倒茶。

“在医院里躺了很久。”

“唉, 都不容易啊…”迟母感叹道,“如果楠鹤不想着向那女孩求婚,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单鹰假装很熟络地点点头,“我听说叶望葳去留学了。”

“啊, 你知道她…”迟父有点惊异,“楠鹤走后,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原来是按原计划留学去了…”

迟母显露出不满的神情,“楠鹤很喜欢她,甚至答应出钱送她去留学,并且负担她所有的生活开支。我跟他爸劝过,至少先结婚,定下来,再出国留学,好歹保险一点。他不听啊…唉!着了魔一样,有求必应。”

“在我们看来,叶望葳当时二十出头,年纪小,不太懂事。”迟父含蓄地评价道。

迟母接过话头,“有天楠鹤打电话回来,说拜托我们为他准备一枚钻戒,他第二天要向叶望葳求婚。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急,不能从Y国回来再说?他说,叶望葳表示自己喜欢阿尔赛宫遗址,要他在那里向她求婚。”

熟悉Y国内战形势的单鹰脱口而出,“阿尔赛宫遗址是反政府军占领区!政府军与反政府军在那片区域发生过多次交火,当时,阿尔赛宫遗址毁于一旦,不再是游客曾经拍照时的那个模样。”

“是的,非常危险的一个区域。”迟父长长叹一口气,“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任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