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狱卒扭头看了他一眼。

公蛎忙摆出自以为最英俊的笑容,谦卑之中带着一点自得:“我是县尉大人的朋友。”

狱卒目不斜视,晃了晃手中的刀。

公蛎忙退了回来,心里暗骂这两个狱卒狗眼看人低。胖头还沉浸在张发的故事里,见公蛎表情不悦,小声道:“不会把我们俩关在这里吧?”

正说着,毕岸同阿隼回来了。阿隼脸色铁青,冲着狱卒吼道:“昨晚值守的是谁?把他即刻给我叫来!”

一个狱卒飞快地跑着去了,吓得公蛎不敢出声相问。

阿隼答应结案之后让张发同妻子见面,又去忙其他事务,毕岸三人离开了牢房。

公蛎忍不住问道:“刚才你和阿隼……县尉大人去了哪里?”?

毕岸道:“上次巫琇一案的中年老医童,刚好羁押在洛阳县狱。”

公蛎惊喜道:“他就是那个卖银锁给张发的人吧?我见过他假冒道长。”想起苏青,心里有一阵不舒服。

毕岸道:“他死了。昨晚死的。”

毕岸和阿隼一听到这个假道士的特征,马上便想到了巫琇身边那个医童(医童是对医馆中学徒或者打杂人员的统称,并非是指年龄小)。两人来到关押他的牢房,进去一看,他已经气绝身亡,而同牢的其他囚犯以及狱卒还以为他在闭目打坐,并无发觉。

半月前薛家医馆被封,几个医童被羁押,经秘密调查,医童们并不知道巫琇身份,也未参与血珍珠事件。本来这两天便要放了他们的,没想到这个胖子竟然死了。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公蛎回想着张发说的细节,道:“那个……我明明记得发现尸体时,张铁牛身上穿着一件鲜红的小褂,张发怎么说是白色小褂?”

胖头唏嘘道:“估计他已经傻了,哪里留意这些!——亲手杀儿子,这事儿放谁身上也受不了。”

公蛎道:“真希望官府能考虑到他杀子情有可原,能够从轻处罚。”

这一次,毕岸却没有摆出那种事不关己的高姿态来,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姻缘符

(一)

关于张发的事情,公蛎未再过问。尽管公蛎不关注刑律,也知道张发这次不可能无罪释放,与其听了心里难受不如不去打听。

可能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公蛎对毕岸感觉亲近了许多,虽然毕岸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阿隼,公蛎更加不敢造次,甚至由原来的颐指气使变成了谄媚讨好,可惜阿隼不领情。

一场绵绵的秋雨,赶走了秋老虎,天气一下子凉爽了起来。公蛎如今虽然不用冬眠,但一旦天凉,便觉得懒懒的,不太想动。

八月初五,太阳总算露出了笑脸。胖头忙搬了躺椅,放在门口,招呼着公蛎躺下。

毕岸用从巫琇住处搜罗而来的名贵药材炮制了一种药丸,吩咐公蛎每日早晨空腹用黄酒送服。事关生死,公蛎自然乖乖听命。几天下来,药效良好,头疼胸痛症状大为减轻,全部在可忍受范围之内。

公蛎这几日已经想得开了,反正治病这事儿有毕岸惦记,自己担心也是白费,还是抓紧时间尽情享受为妙。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逃走的丁香花女孩,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遭受这种病痛的折磨,而且——还在不在人世?

公蛎不由生出些自怨自艾之意,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胖头的照顾。

刚眯了一会儿,忽然闻到一股丁香花的香味,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传来:“嗨,掌柜的!”

公蛎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却是裁缝铺子杨鼓家的女儿杨珠儿。杨珠儿不过十四五岁,穿一件红色的窄袖胡服,黑色祥云镶边,脚穿一双黑色小靴,十分醒目。而她的妆容更加夸张,青色眉黛画得重重的,黑灰色的眼妆浓得一双眼睛如同烟雾弥漫,偏偏唇妆却是金色的,右侧眉梢画着一个同色的小蝴蝶,配上一个时下最流行的高髻,在人群之中显得尤为另类。

她身上虽然带着一股淡淡的丁香花香味,但公蛎的鼻子很快分辨出,她并不是那个逃走的女孩。

公蛎有些失望。他这些天心情不好,连妓院都好久没去了,看到杨珠儿的装扮,恶意地想,不知道妓院是不是也流行这种烟熏妆了。心里想着,脸上不由带出一丝色迷迷的笑。

杨珠儿看到他的眼神,一扬脖子,挑衅道:“掌柜的在不?”

公蛎忙正襟危坐:“在下就是。”

对面茶馆正在收拾的李婆婆,早已探出半个身子,待看清她的装扮,撇着嘴高声叫道:“哟,珠儿回来了?去哪里野了几天?”

杨珠儿眼睛抬都不抬,道:“管你何事?”李婆婆吃了个没趣,摔摔打打地走开了,一边搽桌子一边斜眼看着这边的动静。

杨珠儿歪头打量着公蛎,皱眉道:“我找毕掌柜。”

公蛎硬邦邦道:“毕掌柜不在!”

胖头听到说话声,忙走出来,一见杨珠儿,愣了一下,道:“你这眼窝咋的啦?被人打了?”他长期守在店里,同杨珠儿打过几次交道,相对熟悉些。

杨珠儿也不生气,大大咧咧道:“瞧你老土的,这是最流行的宫廷烟熏妆。”

胖头傻呵呵笑道:“哦,对,像是从烟囱里钻出来的。”

正说着,毕岸出来了。杨珠儿一见,一下贴了上去,笑嘻嘻道:“毕掌柜!”

毕岸看了好几眼才认出她来,道:“珠儿姑娘好。”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杨珠儿一把拉住:“毕掌柜,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毕岸甩了几下,未能甩开,便站立不动听她说。

张珠儿仰起脸,大声道:“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娶了我?”

公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仅公蛎,几乎一条街的人都朝着忘尘阁看了过来,胖头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毕岸愣了一下,冷冷道:“姑娘去其他地方玩儿吧。”推开她快步走了。

张珠儿在他身后跳着叫道:“我说的是真的!”

毕岸头也不回。张珠儿将手拢起,冲着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不会放弃的!”

公蛎捧着肚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李婆婆磕着瓜子斜靠在门框上,嘴巴撇得几乎到了耳朵;酒馆的鳏夫柳大摸着下巴,一边皱眉摇头,一边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连小妖和小花都从流云飞渡里探出头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唯独她的母亲高氏,低着头慌忙闪进了铺子里,再也没出来。

张珠儿神态自若,甩了甩头,问公蛎:“毕掌柜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他。”

公蛎油腔滑调道:“他可能会来吃饭,也可能不回来吃饭;可能晚上回来,也可能中午回来;可能三五天都不回来……”

张珠儿打断道:“说了等于没说。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明天再来。”

李婆婆远远笑道:“哟,珠儿想嫁人啦?好眼光,咱这条街上,想嫁给毕掌柜的人多的是呢。下手可要趁早。”眼睛却瞄着流云飞渡。

小妖小花扭身回了铺子。

张珠儿站定,故作吃惊道:“真的吗?不会是你吧,李婆婆?你男人死得早,我看你每天盯着毕掌柜,你不会也想嫁给他吧?”

李婆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朝地上地啐了一口,小声骂道:“小妖精!”恶狠狠摔门进去了。

张珠儿摇晃着身体,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走过自家的裁缝铺子,迟疑了一下,目不斜视地走了。

傍晚时分,毕岸前脚刚到家,杨珠儿后脚又跟了来。

她换了发型,顶着鸡窝一样的一头乱发,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闯了进来,大声道:“毕掌柜,你考虑好了吗?”

毕岸看也不看她,冷冷道:“这里是当铺,你若是有东西当就找财叔去,不当请离开。”

杨珠儿吊儿郎当抖着左腿道:“我就找你。”

胖头见毕岸脸显厌烦之色,忙过来拉她:“小姑奶奶,你这是搭错了哪根筋?”

杨珠儿甩开胖头:“我是不是发神经,我是认真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早被吸引了过来,一个个手上装作在忙,眼睛都往这边瞟。

毕岸有些恼火,皱眉道:“珠儿姑娘既然无事,胖头,送客。”

胖头一听,推着珠儿便往外推。珠儿一边挣脱,一边急道:“谁说我无事?我……我有东西要当。”

毕岸转身回了房。珠儿要跟着去,却被胖头拦住了:“当东西在堂口就行。”

珠儿盯着毕岸的背景,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淘出一个东西来,“给!”

原来是一张黄裱符,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四行字,胖头磕磕绊绊念道:“绿杨飞……水……岸……”公蛎凑过头抢着念道:“绿杨飞舞水逐岸,一夜东风柳枝软。散尽阴霾迎艳阳,从此心中无牵绊……这是什么?”

珠儿一把夺过,重新折了起来,叉腰质问道:“当不当?”

胖头为难地挠头:“第一次见有人当这玩意儿的。你要当多少?”

珠儿道:“三文钱!”

胖头呵呵傻笑道:“三文钱哪值得费事一当?我送给你好了。”

珠儿伸着脖子往后院看:“不行,我就要当。”

公蛎默念着刚才的那几句狗屁不通的符文,冷不丁道:“你这个,是从庙里求的姻缘符吧?”

珠儿嘻嘻哈哈道:“正是正是,龙掌柜好聪明。”

公蛎抚掌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珠儿眉开眼笑道:“龙掌柜你瞧,不是我强人所难,这是天意。”

胖头听得莫名其妙,追问道:“什么天意?”

公蛎同杨珠儿相视一笑,凸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原来杨珠儿七月七去庙里拜神,顺便求了一张姻缘符,解符的大和尚说,她只要找到自己的贵人,从此便可逢凶化吉,一世无忧,而且指点说,贵人就在她家方圆一里之内。

杨珠儿将这张符在身上揣了快一个月,也未惨透着其中的贵人是指谁。这两日与人闲聊时,突然听说忘尘阁的毕掌柜单名一个岸字,再看第一句“绿杨飞舞水逐岸”,意思可不就是杨珠儿追求毕岸么。所以她大早上一打扮就来找毕岸表白来了。

胖头想了又想,道:“这样解,怕有些牵强吧?”

公蛎唯恐天下不乱,故意道:“有什么牵强?我看珠儿姑娘理解没错。”

珠儿洋洋得意,歪嘴斜眼地笑。

胖头为了打发她,不情愿地收了她的姻缘符,当价三文钱。杨珠儿抖着脚,大声道:“收好了啊。半年后赎当,我要天天来视察,看你们保管的怎么样。”声音大到足以让后堂的毕岸听到。

毕岸和公蛎都将此事当成了一出闹剧,并未放在心上。但张珠儿高攀忘尘阁的毕掌柜,很快传遍了整个坊区,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羡慕她的勇气,也不知有多少媳妇太婆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并顺带鄙视她的行为不端。

李婆婆便是其中最不遗余力的一个,几乎每一个到她茶馆里喝茶的人,都要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当时的情景,她会着重在张珠儿的恬不知耻和毕岸的断然拒绝上添油加醋,并愤懑地表示,若是毕掌柜真娶了张珠儿,她决计不会再让他跨入她的茶馆一步。

有茶客笑着反驳道:“毕掌柜本来也没来你这里喝过几次茶。”

李婆婆便一脸神秘道:“那是被对面那个狐媚子勾走了……”话题从此转到了苏媚身上。直到小妖忍无可忍,跳出来含沙射影地骂几句,或者朝着茶馆门口泼上几盆水,才能消停片刻。

而距离不远的裁缝铺子,杨鼓和妻子高氏头低得更加低了,除了买菜进货,几乎不肯出门,见到街坊们也躲着走。

公蛎晒着太阳,听着这种家长里短,若是不想起自己脑袋里尚未除去的珠菌丝,觉得这种市井生活还是十分惬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胖头刚打开一条门缝,杨珠儿又挤了进来。她今日换了装扮,头发梳成大大的牛角髻,戴着两个木质的粗大耳环,脸颊涂了两片红彤彤的胭脂,嘴巴猩红,象从魔幻戏文里跑出来的小妖怪,还美其名曰“狩猎晒伤妆”。

胖头见杨珠儿扎着脑袋往毕岸的上房冲去,急得直跺脚:“毕掌柜还没起床呢。”

珠儿回嘴道:“就是没起床才好,要是衣服还没穿,那就更好了!”正在洗脸的汪三财瞠目结舌地看着杨珠儿,连连摇头。

毕岸看来也听到了这句话,飞快从房间走到院中,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

杨珠儿眨着眼道:“我来看看我的姻缘符怎么样了,不行吗?”

毕岸无可奈何,转身去打水。杨珠儿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毕掌柜,这都一天一夜了,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毕岸一见她便头大,没了往日的淡定,扭脸看向一边。胖头傻头傻脑问道:“考虑什么?”

张珠儿理直气壮道:“娶我啊。”

毕岸竟然急得跺了一下脚。公蛎躲在门口,暗暗好笑,心想毕岸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珠儿这样的女子。

杨珠儿大大方方看着他,道:“我喜欢你,你什么时候娶我?”

毕岸闪身要走,却被她拦住了去路,想了想,正色道:“杨小姐,婚姻之事不可儿戏。先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码要两情相悦。你年纪还小,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杨珠儿认真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说着上前去挽毕岸的胳膊。

毕岸后退了一步,大声道:“姑娘请回,此事绝无可能。”

公蛎从未见毕岸如此狼狈过,在一旁幸灾乐祸。

墙头忽然嘤咛一声,原来是苏媚,提着个花囊掩口而笑。杨珠儿转开了视线,惊喜道:“苏姐姐你回来啦。”苏媚去了外地购买香料,好久不见了。

苏媚笑道:“珠儿你又调皮了。”说着往毕岸的脸上一瞭,吃吃笑道:“我采些桂花,你们继续。”

珠儿眼睛看着毕岸,嘴里回道:“苏姐姐,我不是调皮,我是认真的。”

毕岸微微皱眉,道:“珠儿你不要胡闹。回去吧,别让你爹娘担心。”

毕岸慌乱之下忘了名字后面加“姑娘”二字,张珠儿眼睛一亮,也不叫毕掌柜了,甜甜道:“谢谢毕岸哥哥!”扑上来在毕岸脸颊上飞快亲了一下,咚咚咚跑了。

看到十二个女孩的骸骨都没让毕岸如此震惊。毕岸至今没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捂着脸颊目瞪口呆。待看到公蛎鬼鬼祟祟一副憋着不笑的样子,苏媚倚在墙头前仰后合,更加狼狈不堪,直竖竖地站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蛎在后面学着杨珠儿的声音,一口一个“毕岸哥哥”,恼得毕岸恨不得回来揍他一顿。

一连几日,杨珠儿天天来找毕岸,一张嘴便是“何时娶我?”等不到毕岸回答,她倒也干脆,扭身就走,下次接着再来、再问。

毕岸厉声呵斥、柔声劝解,各种软的硬的方法都用了,杨珠儿硬是象一张热的狗皮膏药,撕都撕不下来,一幅死缠烂打的样子。毕岸被缠得心烦,说外出有事,一连好几天都没回家。杨珠儿情知毕岸不在,也照样每日一个新装扮,早晚都来忘尘阁等候一会儿。见不到毕岸,她也不急不恼,不吵不闹,手脚麻利地帮着胖头悬挂招牌、打扫卫生,同公蛎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要不涉及她个人或与她父母有关的问题,相处还算融洽。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有淡淡丁香花的缘故,公蛎除了对她的装扮有些不认可外,并不像汪三财和李婆婆那样处处看她不顺眼。几天接触下来,公蛎发现,她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乖张轻浮,更不是象李婆婆说的举止放荡、头脑简单,相反她敏感而聪明,对自己所做的事、要说的话了然于胸。比如,她对李婆婆的冷嘲热讽大多情况下熟视无睹,但一旦开口便能将李婆婆噎得哑口无言。

还有对待不怀好意者的态度。街尾巷子里卖烧饼的张大麻子,素来喜欢在女人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有一次,他见杨珠儿等毕岸,假意过来串门,摆手道:“珠儿,来,我知道毕掌柜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杨珠儿理也不理。张大麻子却不知深浅,竟然淫笑着伸手往她胸部摸去,笑嘻嘻道:“他喜欢奶子大的,像你这个小葡萄么……”

未等他说完,杨珠儿一把打开他的手,高声叫道:“张叔你做什么?您比我娘年龄都大呢,怎么能这样?”杨珠儿严词厉色,声音大,底气足,这一嗓子几乎一条街都听得到。

一句“张叔”示意把他摆在了长辈的位置,张大麻子当众闹了个大红脸,以后再也不敢言语之间调戏杨珠儿。

凭心说,杨珠儿若不是打扮怪异,样子还是不错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天生一个美人坯子。公蛎和胖头亲眼见过那个同她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躲在街角,只为看她走过,而且看衣着打扮,那家家境也是不错的。

因此公蛎便觉得纳闷,以杨珠儿的聪明和模样,嫁不进豪门大院,嫁个家境殷实年龄相仿的好人家是没有问题的。她为何要打扮得如此怪异夸张,缠着对她并无感情的毕岸呢?

不过看到珠儿对毕岸的态度,公蛎幸灾乐祸之余还有几分羡慕和嫉妒。他想,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俗世女子缠着要嫁给自己,对自己死心塌地,好像也挺美好。

(二)

第六日傍晚,毕岸终于回了家。公蛎一看见他,马上不怀好意地笑道:“哟,我还以为你要永远躲在外面呢。”

毕岸恢复了往日的冷淡,道:“我有正事要办。”

话音未落,已听见杨珠儿在外面大声问正准备打烊的胖头:“毕岸哥哥回来了没?”毕岸听到这一声“哥哥”,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幸亏刚才已经交代过胖头,千万不要说他已经回来。

公蛎挤眉弄眼,一脸坏笑。

毕岸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有些生硬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公蛎一听,这是求自己帮忙呢。他忙轻咳了一声,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挤着眼睛道:“好办的很,第一个办法,利用阿隼……县尉大人的关系,找个穿官服的人吓唬吓唬她;第二个办法,”公蛎瞄着玉树临风的毕岸,酸溜溜道,“打听清楚她喜欢你哪一点,你改了不就成了?小女孩一时冲动,看上了你长相英俊或者以为你有钱,你将最丑的样子展示给她,或者借机让他知道我们当铺的经营情况,说不定她很快就移情别恋了。”

公蛎见毕岸不说话,奸笑起来,“第三个嘛,她小模样长得也不错,不如顺水推舟,就娶了她得了。”

他本来是打趣毕岸,不料毕岸沉吟了片刻,一脸认真地道:“第一个不行,她年纪还小,父母也是胆小怕事的,别吓坏了她。第三个不靠谱,倒是第二个比较可行。”说着看向公蛎。

公蛎其实巴不得领了这个美差,免得毕岸觉得他整日无所事事,嘴上却推辞道:“不成不成,人家看上的是你,由你出面解决最好。”

毕岸瞬间冷了脸,道:“随便。”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说话的时候不要挤眉弄眼,影响形象。你的形象本来就够差了。”转身走了。

公蛎气鼓鼓啐了他一口,嘟囔道:“呸,装什么大尾巴狼。”

第二天一早,杨珠儿又来了。天气晴朗,她却穿了一双不知从哪里找的厚底高帮木屐,呱嗒呱嗒响得整条街的街坊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李婆婆拖着声音道:“哟,珠儿小心崴了脚。”

珠儿目不斜视回道:“放心,李奶奶,像您这样七老八十的才会崴脚,我年轻,不怕。”

李婆婆急赤白脸道:“谁说我七老八十了?我今年才还不到五十五!”

珠儿眉毛一挑,惊讶道:“哦,是吗?怪不得嚼舌头根儿的时候精神抖擞,原来还年轻着呢。”李婆婆满脸赤红,骂骂咧咧闪到了门后。

没几天,关于杨珠儿的谣言满天飞,什么做了暗娼,十两银子包夜,连堕胎之类的话都传了出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毕岸不在,珠儿大大咧咧站在忘尘阁的门口,热情地帮着胖头招呼生意,那架势,还真把自己当做了未来的老板娘。一些扭扭捏捏慕名来看毕岸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被她惊得表情象见了鬼,而单纯过来围观珠儿的中年妇女毫不客气地将鄙视挂在了脸上,就差没直接啐她一脸唾沫了。

送走一批客人,公蛎沏了一壶茶,热情地给珠儿斟了一杯,道:“过来歇歇。”

珠儿乖乖地坐了下来。公蛎猜她穿那么一双沉重的鞋子脚累了。

胖头受到公蛎眼神鼓励,小声道:“珠儿,你干嘛整天打扮成这样?”

珠儿愣了下,没心没肺地笑道:“好玩儿呀。”接着重复道:“就是好玩。”唯恐胖头不信似的。

公蛎轻咳了一声,郑重道:“珠儿,你真想嫁给毕掌柜?”

珠儿晃着脚丫子道:“当然。”

公蛎不无嫉妒地问道:“你是看他长得俊?”

杨珠儿却斩钉截铁说:“不!才不是因为这个。”

公蛎见她不肯说实话,厚着脸皮反诘道:“那你怎么没看上胖头或者……我?”

杨珠儿一笑,若无其事道:“胖头和你,气势不够。”

公蛎不满道:“居家过日子,要气势做什么?”

胖头嘿嘿傻笑:“对对,毕掌柜那气势,往这儿一站,什么墙壁都生灰。”

公蛎嗤笑道:“那叫蓬荜生辉!你个没读过书的‘田舍汉’!”

胖头认真道:“珠儿,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找毕掌柜,你爹娘……”

原本还嘻嘻哈哈晃着脚丫子的珠儿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管我爹娘何事?你再敢提我爹娘一个字,小心老娘我翻脸不认人!”蹬蹬蹬走了。

正在打扫门口的柳大看着她走过,皱眉道:“这丫头小时候不这样的,怎么越长越古怪了呢?这么个年龄,都要找婆家了,还这么喜怒无常脾气古怪。得空儿我要去找下杨鼓,再不管,这丫头真给毁了。”

公蛎道:“谁说不是呢。”

李婆婆仿佛长着顺风耳,马上从茶馆里伸出半个脑袋,一脸刻薄道:“有人娶她才怪呢!瞧她那贱兮兮的样子,要不是毕掌柜为人正经,只怕她要脱光钻人被窝里吧。”

茶客酒客们都笑了起来。恰巧杨鼓之妻高氏溜着墙角出来,似乎要去追杨珠儿。李婆婆大声道:“杨鼓家的,你也不管管你闺女,在家里丢人现眼还不够,去人家当铺里天天守着要男人,成什么话?”

高氏浑身颤抖,逃一样钻回了店里。

李婆婆见公蛎和胖头不笑,追问道:“龙掌柜,你说是吧?”

杨珠儿的背影僵在街口。公蛎觉得他们有些过了,支吾道:“小女孩吗,还没定性……”朝胖头使了一个颜色,两人装作去买菜,远远地跟着杨珠儿。

杨珠儿没住在家里,公蛎是知道的,因为李婆婆恨不得拿个大锣敲着告知全城北的人她是个不受管教的野丫头。但她具体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也是李婆婆污蔑杨珠儿做暗娼的原因之一。

杨珠儿呆了片刻,脱下木屐提在手中,晃晃悠悠往前走。阳光在她的背后拖出一个单薄的影子。

公蛎远远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正在门口浆洗衣服的赵婆婆看到杨珠儿,停住了手,心疼道:“闺女,天凉了,怎么能打赤脚?”赵婆婆面目和善,从不多事,素来看不惯李婆婆在背后说人长短,而且她家儿子儿媳年纪都不小了也没个后代,所以对这些后生丫头格外疼爱。

杨珠儿挺了挺背,瞬间恢复了活力,笑道:“没事,谢谢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