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泪流下来,落在风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况且,前生他是一个剑客啊,天下无敌的剑客。浴血断腕也不会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真的痛了,败了。

能打败一个不怕死的剑客的,只有情字。

让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动情,使他的心变得柔软,再将剑刺进他的心,就会一击而中。

那是一场天地无光的恶战。

也是苏慕遮生命中的最后一战。

静翠湖边,苏慕遮的仇家如期而至,如约为那次火难进行一场殊死决斗。

苏慕遮仗剑而立,背对仇家,看也不看他,只问:“是你放的火?”

“是我。”

“那么,出剑!”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放火吗?”

“与我何干?”苏慕遮轻蔑地说,“为什么放火是你的事,但是惩罚你的放浪却是我的事。来吧,拔你的剑!”

“苏慕遮,你太狂妄了!”纵火者号叫起来,“七年前,就是你的狂妄傲慢害死了我父亲。当年泰山之上,你和他斗鼓,你赢便赢,为何要当众侮辱于他,逼死人命?我要替父亲报仇!”

“泰山之赌?”苏慕遮想起来,原来这纵火者便是鼓王倪二的独生子。

那一年,枫叶初红,天下赌林人士尽集泰山,做空前之赌。苏慕遮此时已经练就完璧无瑕功,胸有成竹,欣然赴会。群雄于泰山观星台相聚,斗酒对弈,击鼓传花,投壶,射覆,玩骰子,种种赌局尽挑随选,既是赌博,也是比武,八仙过海,各分胜负。

而苏慕遮,赢遍天下高手,获胜于每一场比赛。

与倪二的赌是比斗鼓艺。双方约好,以鼓声高低鼓点整齐鼓韵悠扬定输赢。

鼓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是一盏茶工夫,已经落了下风,鼓声渐伏,鼓点散乱。

枫叶纷纷飘坠,落了一地,如血。

本来苏慕遮大可在此时收手,轻而易举地赢得这漂亮的一仗。然而他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愈擂愈勇,直有开山裂石之声,以致观阵的宾客不得不捂住耳朵躲避过强的鼓声所带来的那一种兵气纵横。

第46节:三彩瓶(2)

倪二精疲力竭,却仍不罢手,拼尽全力敲打着早已溃不成军的鼓槌。苏慕遮打狗入穷巷,立志要逼对方弃鼓,遂鼓声雷鸣,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终于用内力一气震破对方的鼓。

万籁俱寂,漫山的枫叶在那一刻尽皆萎落,正如鼓王倪二的一世英名扫地。

倪二羞愧难当,对着一面破鼓,一口鲜血喷出,废然长叹:“罢了,罢了!”掣出剑来,猛地一横,当众自刎。

“苏慕遮,本来输赢只是一场游戏,可是你却不留余地,非要逼得先父自尽!”纵火者悲愤地控诉,“此仇不报,枉为人子!你也是父母所生,难道就没有人性?”

“手下败将,何必多言?”苏慕遮不屑,“那倪二早已输了,却苟延残喘,不肯弃鼓投降,真是自不量力!况我苏慕遮一生中赌无数次,胜无数次,个个败将的后代子孙都来找我报仇还了得?少废话,出剑吧!”

一场恶战。

从问鼎楼打至静翠湖边,从天昏地暗打到旭日初升,又从风和日丽打到大雨倾盆,蓦地一声炸雷,一道电光,照亮了静翠湖,也照亮了苏慕遮的记忆,他在那一刻想起了雪冰蝉,想起了冰蝉在玫瑰园中说过的话,“花开在枝头上,但落在烂泥里。富贵荣华,究竟有何意义呢?”

富贵荣华,有何意义呢?

他倾听那雷声,仿佛听到冰蝉对他说话。闪电照在他的脸上,化成一个千古不变的定格……

大雪茫茫,天地几乎连成一片。

苏慕霍然站住:他想起过的!前世,他想起过雪冰蝉的!在他罪恶的一生中,在他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终于想起了雪冰蝉,想起了爱!前世的苏慕遮,不是因为绝情而死,恰恰相反,他是因为知情,因为终于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而忧郁,而独抱终身,而怅然辞世。

那颗眼泪留在苏慕遮的心里,也流在苏慕的血液中,连系前世今生的,不是恨,而是爱!

然而,爱在今生,再一次夭折!

苏慕停下来,仰天长啸:为什么?为什么爱只能使他心爱的人痛苦?为什么身为一个男人,他不可以让他的至爱欢笑?即使一个最无能的农夫,也会用一只苹果一朵野花讨妻子的欢心,然而他,他却只会使她流泪。为什么?

既然天不许他们相爱,又为什么让他们相遇?为什么逼使他只有得到她的原谅才能完成劫数?谁可以回答他?!

苏慕环顾四周,这里不是城墙公园吗?城南酒吧在哪里?竹叶青在哪里?

他忽然号叫起来:“竹叶青——竹叶青——你出来——出来呀!”

“我在这里。”

苏慕回过身,夜便在他身后跌下来。

竹叶青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她看着苏慕,眼中竟然有了难得的同情和怜惜。

她和他,纠缠了几生几世了,如果人与蛇可以相恋,她对他,岂非也是付出了很多?

“苏公子,”她看着他,同样分不清他是前世的苏慕遮还是今世的苏慕,而自己,又究竟是哪一世的竹叶青,“我能帮你做什么?”

“拿酒来!你的酒呢?你的竹叶青呢?你的回忆呢?拿来,拿出来呀!”苏慕大叫着,状若疯狂,不等饮已经醉了,“竹叶青,你的城南酒吧在哪里?拿你的酒出来,我要喝酒,陪我喝酒!”

酒。

五颜六色的酒。如翠,如血,如琥珀,如蓝绿相间的猫儿眼。

苏慕暴殄天物,以一种鲸吸牛饮的姿势把酒一杯杯地“倒”进喉咙,他简直不是在喝,而是在灌。

他要灌醉自己,然后忘记一切。

可是,即使最疯狂最混沌的时刻,他也仍然鲜明地记着那个名字,那个由一滴眼泪刻在他心上的名字——雪冰蝉。

“竹叶青,拿你的水晶球出来,”苏慕喃喃,“你的水晶球可以告诉你前世,能不能告诉你将来?雪冰蝉的将来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幸福?”

“水晶球只可以发掘真相,不能够预测未来。”竹叶青无奈地说。

“那么,你的使命呢?你的使命有没有规定,如果我得不到雪冰蝉的爱,结果会怎样?”

第47节:三彩瓶(3)

“你会万劫不复,永世倒霉。”

“雪冰蝉呢,她会怎样?”

“我会保护她。”

“你保护她?”

“我的使命,就是要找到小公主,保全她一生平安。”

竹叶青,一个依靠血统代代相传而穿越时光与空间的人,她们在这地球上生存了几百代,永远只叫一个名字,永远只有一种面孔,永远只从事一种行业,永远扮演一样角色。

没有人能说清她们是正义的或是邪恶的,没有人能审判她们。

然而她们,却总把自己当成上帝的使者,在半人半蛇,半神半兽间,扮演着先知的角色。

她们太清楚人性的缺口在哪里,清楚地了解人类的欲望,恐惧,从而了解如何控制和利用他们的缺陷,并对准人类的致命伤一击而中。

她们是冶炼药物造就阿基琉斯的人,同样也是预留阿基琉斯之踵的人。

然而,谁又知道蛇人的阿基琉斯之踵在哪里呢?

每年五月,是蛇蜕变的日子,阴阳生死之交。

蛇人竹叶青一生中,有三个最重要的五月。

第一个五月,她在赵婕妤的血里完成了从蛇到人的蜕变,一条蛇的重生与一个公主的落草同时进行着,这是蛇人的骄傲,也是蛇人的债项——任何承受不起的殊荣都是一种债。

从此蛇人与小公主,在某种含义上其实成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连理枝,命运相连,祸福与共。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母亲,情同手足,义如主仆。

然而,在一年后的五月,蛇人入洞修炼,丢失了小公主,丢失了她誓言的核,从此背负罪恶的十字架,开始了一生一世的寻找。那是践诺,也是赎罪。

她不知道,她的小公主,已然沦落民间,成了一介婢女。她更不知道,天理循环,所有小公主承受的苦难,命运都将十倍报复于她的身上。

是公主的命运如此,还是蛇人的罪孽未消?她竟与公主近在咫尺而不相认,一次又一次,失之交臂。并且,在又一个五月里,在一场大火中,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小公主。

火烧了整整一夜,将偌大苏府夷为灰烬,也将竹叶青的百年修炼毁于一旦。她痛苦地纠缠、扭曲、号叫,在血与火中诞生了新一代的蛇人,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她的女儿,蛇人竹叶青的后代,命中注定,自出生起就在赎罪,在寻找,找到小公主,找到自己的根。

找到她,保全她,从而完成自己——这是竹叶青家族永恒的使命。只有如此,才可以让竹叶青进化为人。

成人的钥匙,在雪冰蝉的手中。

她是她们的债主,身外的另一个命。

“原来真正亏欠雪冰蝉的人是你,”苏慕明白了,“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是吗?你只是要利用我找到公主,其实我的祸福与否,和你并没有关系,对不对?”

“没错,”竹叶青背剪双手,索性清心直说,“我们竹叶青家族寻找公主的下落,已经找了几生几世了。公主是在你身边被失落的,所以也只有在你的身上才能找到她。这就是我的祖先接近苏慕遮的原因,也是我接近你的原因。只有找到你,再通过你找到她,并且唤醒她所有的回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一半了。”

“那另一半呢,就是保护她?”

“你现在变得聪明多了。”

“那么所谓原谅与转运之类的话,也都是你为了让我拼命去找雪冰蝉的诱饵了?”

“那倒不是,”竹叶青辩解,“那些是真话。我并没有骗过你,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真相而已。我告诉你只有取得雪冰蝉的原谅才能转运,的确是为了让你对找雪冰蝉这件事尽力,但是我没有说谎,这的确是你受罪的原因,也是你赎罪的惟一途径。但是只要你找到了雪冰蝉,重新与她相爱,并唤醒她的回忆,你的作用也就完了。至于她最终是不是能够原谅你,甚至是不是选择和你在一起,就都与我无关了。”

“以后,你不会再理睬我了,是吗?”苏慕倒有一丝怅然。

竹叶青也难得地叹了口气,很感性地说:“也未必,即使抛开我们祖先的关系,今世的你和我,也还是一场朋友。你知道,我们蛇人的朋友并不多。”

“谢谢抬举。”苏慕苦笑,他看着竹叶青,不知道该恨她还是感谢她。

他本来是一个认命的人。

一个人如果肯认命,那么再糟糕的事情也不会让他觉得受伤,因为“无欲乃刚”。

他既然采取了放弃的态度,也就随遇而安,再倒霉,习惯了,也便淡然。

是忘情散的故事带给了他希望,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世上还有比逼着一个人承认自己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更令人不堪忍受的吗?

而他不仅要逼使自己承认罪恶,还要因为爱上一个天地间最纯洁高贵的公主而加倍内疚,恨与爱的双重夹击使他痛不欲生,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生路,却在哪里呢?

“苏慕,对不起。”竹叶青竟然这样说。

苏慕苦笑:“不管怎么说,你毕竟让我认识了雪冰蝉,即使和她只是爱过一分钟,我这一生,也就值得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拿水晶球出来。”

“又要水晶球?”

“我想知道一对三彩瓶的来历,”苏慕低下头,“我想再为冰蝉做件事。”

第48节:定婚(1)

定婚

杭州,西子湖畔,晨雾迷茫,细雨如织,苏堤与白堤在雨雾中遥遥相望。

雪冰蝉踏着满地落叶凄凄楚楚地喊:“公子,等等我,公子——”

风雨如幕,她的公子在哪里呢?她这样牵记着他,而他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她奔跑着,哭喊着,无比绝望。

——迷园一场豪赌,金钟输给了苏慕遮,将迷园拱手相赠。苏幕遮觉得礼重不宜受,竟留下雪冰蝉不辞而别。

冰蝉在睡梦中惊醒,本能地感觉到她的公子抛弃了她。不顾风寒露冷,她穿着一袭单薄的纱衣奔跑在晨雾凄迷的西子湖畔,追赶着公子的马蹄。一颗心,却早已被蹄声踏碎。

身后传来清脆的车铃声,晨曦中,金钟亲自驾着马车沿途追了上来:“雪姑娘,上车吧。”

冰蝉停下来,立在车边,垂泪施礼:“金公子,恕小女子不识抬举,我必须要找到我家公子。您能不能告诉我,他走了多久?”

“没有多久,很快会追上,”金钟仰天长叹,“雪姑娘,我没想到你竟会如此刚烈忠贞。上车吧,我带你去追他。”

“谢谢您!”雪冰蝉跪地长谢。

金钟跳下车,亲手扶起她,长叹一声:“我金钟自负见多识广,可是却从来没有见到如姑娘这般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节烈女子。痴情至此,是苏兄无眼,也是金钟无福。如来生有缘,让我能够再遇到姑娘,就是金某精诚所致了!”

雪冰蝉的泪流下来。

她的公子,没有等她。

他那么无情地推开她,离她而去,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任她在身后,泪流成河。

从此,她的世界里就一直在落雪。

即使坐在冰蝉大厦顶楼豪华的办公间里,即使开着那么足的空调,仍然觉得冷。冷得刺心。

雪冰蝉抱紧自己的双肩,仿佛看到心碎得四分五裂,落了一地。

“经理,您的神秘早餐。”

佳佳推门进来,看到雪经理泥塑木雕一样呆坐在大班桌前。

公案堆了一桌子,可是她无心打理。桌子后面的她,憔悴干枯,毫无生机。

佳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素来从容端庄的雪经理最近会这样失态,一时莫名兴奋,一时神不守舍,今天,却好像尤其反常。“经理……”佳佳把蛋塔和牛奶放在桌上,欲言又止。

冰蝉抬起头来,看着她。佳佳又是大吃一惊,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充满了痛楚,伤心和绝望,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雪经理……”

“佳佳,”冰蝉看着自己的秘书,喃喃地问,“你知道恋爱的滋味,你知道失恋的滋味吗?”

佳佳愣住,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太让她意外了。失恋的滋味?难道,雪经理会失恋,怎么可能?

然而雪冰蝉已经自问自答:“你知道什么叫失恋吗?我知道。恋爱的痛苦,就像一把刀子扎在心上,可是失恋,是千刀万剐,刀子拔出来的时候,心已经烂透了,跟着刀子跳了出来,心里空空的,心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第49节:定婚(2)

这是一些怎样的血淋淋的语言,然而雪冰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麻木,目光呆滞,就仿佛她的心真的已经被切碎剜除了一样。她已经没有感情,也没有痛苦。

佳佳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想过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总经理雪冰蝉也会有如此伤心的时候,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经理失恋,这更是她想也没想过的事。在她心目中,只有世上千万男人为了雪冰蝉神思不属的道理,哪有什么人可以让雪冰蝉失恋伤心的呢?是谁?谁这么大胆,这么不识好歹,这么目中无人?她几乎要愤怒起来。

然而雪冰蝉已经清醒过来,很平静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哦不,有,有,”佳佳语无伦次地翻着时间表,“今天下午三点钟,秦风园别墅建成礼,有个小型新闻发布会,会后有庆功酒宴,您说过要参加的。”

发布会上,雪冰蝉与钟来不期而遇,这还是他向她求婚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钟来大吃一惊:“冰蝉,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变得这样憔悴?”

冰蝉黯然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钟来心疼地说:“希望不是因为我的原因使你困扰。”

“怎么会?钟来,你只会给我带来喜悦,不会让我烦恼。”

“那么,你愿意一世和喜悦相伴吗?”

冰蝉默然了。她明白,这是一个催促。他已经明白地向她求婚,而她也答应考虑,等待是有限度的,她不该让他等得太久。可她该给他怎样的回答?

钟来和苏慕,她必须尽快做出一个明白的抉择。可是,真的是她在抉择吗?

她想起那天在城头,苏慕那么轻易地绝决地推开她,毫无留恋,那样的感情,会是真的吗?她相信他是爱她,可是他的爱,太虚无缥缈,太难以捉摸。

爱情已经死在大雪里,她为她的记忆在城头立了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