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刚走进自己屋里,邱嫂子就迎了上来:“太太,方才罗亲家那边来人送东西。”李氏打个哈欠,懒懒地靠在贵妃椅上:“毕竟是续弦,再好也是有限的,那边的嫁妆备的那么齐,倒委屈了些。”

邱嫂子蹲下给李氏捶着腿:“说的是,方才小的和她们聊了几句,顺口说起现在刘姨娘也有了喜,倒是双喜临门了。”李氏转一下脖子,拍一下邱嫂子的手:“毕竟是你在我身边日子久,这满屋子的人,也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心,罗家表妹毕竟是个大闺女,嫁来做续弦已经委屈了,这一进门就被个妾抢先生了儿子,那才更叫难受。”

邱嫂子笑一笑不说话,李氏接过酸梅汤抿了一口,这大房越乱越好,罗家表妹倒罢了,那位姑夫是爱女如命的,只怕会说几句话,这先头的印象就不好了,等进了门婆婆那里也有话说,到时这大房乱起来?

李氏又打个哈欠,吩咐小丫头在那打着扇,闭眼小睡一会儿,二嫂还真以为自己只会奉承婆婆?实在可笑啊。

初雪有了孕,万克己怕她累到,不让她再忙着准备迎娶的事情,院里本设有小厨房,万克己又吩咐厨子每日三顿按时给她炖补汤过去。春雀她们这些服侍初雪的见万克己这样对待初雪,服侍的更为精心,不说让初雪做事,见初雪拿起根针都急忙过来帮她拿。

这样初雪更是彻底闲住,每日又无需往万老太太处请安,除了自己院里,也就只有往花园里走动一下。扬州富商的花园都是有名的,好吃好穿好花园,外再养一个戏班子,讲求风雅的再在家里养几个清客,以洗脱身上的铜臭味。

万家发迹后自然也不例外,这些统统都有,家里的花园比不上容园那三十八座不同布置的厅堂宽广,却有四座太湖石搭的假山,春夏秋冬各有景色。万老太爷活着时曾说自家这四座假山,扬州城内无处其右。

初雪怀孕日重,又进入盛夏,成日苦夏不止,孕妇不敢多用冰。本该嗜睡的时候却往往热醒,丫鬟们虽用凉水擦干凉席,又时刻打着扇子初雪犹觉烦闷不安。这样不但丫鬟们累,初雪也觉得不安。春雀算是初雪面前的大丫头,见初雪难度暑热,时时皱眉想主意。

这日初雪又被热醒,青儿她们端了凉水上来给她擦面,初雪觉得连风都是热的,春雀笑嘻嘻走了进来:“姨奶奶,这家里有个好地方可以避暑。”好地方?初雪用帕子擦着脸,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地方?春雪笑嘻嘻道:“就是那花园的假山里面,今儿奴婢去瞧过了,里面又宽敞又安静,还十分凉快,姨奶奶午间去歇息是最好的。”

是那里?初雪不由道:“去那里未免太麻烦了。”春雀指一指初雪的肚子:“为了您肚子里的哥儿,就去吧。”初雪还是摇头,万克己正好进来,听了一句就笑着说:“这主意不错,我让人去把那山洞打扫干净,再让她们备了茶水点心,你就每日去那歇两个时辰。”初雪用帕子擦一擦额头的汗,迟疑地道:“这毕竟不好,这些日子还在忙着娶新太太呢,我不能帮忙已是不成,现在又闹出什么去假山里面歇息,只怕…”

万克己的手已经摸上初雪的肚子,虽只两个月尚没显怀,万克己却觉得自己已经看到孩子在冲自己笑,脸上的神情更柔:“家里这么多的人,哪会少你一个,再说花园里每日都有打扫的,让她们守住了不让别人近假山就成。”

初雪还想再说,万克己已经握住她的手:“就这样定了,春雀,你去和管花园的人说一声,以后姨奶奶每日都去假山那里歇两个时辰。”事已至此,初雪还是迟疑:“老爷对我的好,我是记得的,可是…”

万克己握紧她的手:“你啊,有时候就是太守本分了,这不过是一件小声。”的确是小事,可现在这个时候,任何小事都会被放大成为大事,初雪淡淡一笑只有应了。

那假山洞里果然极其舒服,初雪每日午后在这歇两个时辰,睡的舒心人也长胖一些。这日初雪又在这边歇午,刚睡下不久就听见有人喧哗,春雀对初雪服侍唯恐不周,这些日子管花园的也和来往的人说过,走路时尽量避开假山,听到这样的喧哗春雀忙让青儿看好初雪,自己就走了出去。

走出不远就看到一丛人在那里指指点点,春雀上前道:“各位婶婶请了,我家姨奶奶在这里歇午,还望各位婶婶往那边走。”领头的婆子瞧春雀一眼,眼里有明明白白的不满,管花园的婆子急忙走上前对春雀道:“你没见过,这位是罗亲家那边来的人,大太太的陪嫁那里有几株牡丹花,这是特意来瞧瞧这牡丹花栽到什么地方合适呢。”

11牡丹

接着这婆子又对那人道:“王嫂子,这是我们姨奶奶身边贴士服侍的,姨奶奶最近苦夏,老爷吩咐了让她每日在假山这边歇两个时辰呢。”王婆子虽早已知道,但听了这话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春雀不由一凛,这太太虽说没进门,可这名分已定,她家的下人那可是不能得罪的,忙对王婆子连连行礼:“王婶婶,我们家姨奶奶…”

话没说完,王婆子身后的一个婆子已经冷笑开口:“姨奶奶?一个姨奶奶就这么大的谱儿,等到正经太太进了门,是不是该整座花园都封起来不让人用才衬?”管花园的婆子和春雀两人都被这话噎到,王婆子已经啐了说话那个婆子一口:“呸,来之前老太太就说你上不得台面,不让你过来,谁晓得你又怎么求了老太太,这才跟了过来,跟过来还不会说话,真是丢了罗家的脸。”

那婆子被王婆子骂着,脸上红了一红,嘴里却叽叽咕咕地道:“王嫂子,你也晓得我心直口快,一个姨奶奶,就要晓得自己的本分,纵然老爷宠爱,也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这花园人来人往,为了她一人就要众人不方便,说到哪里都不成。”

春雀咬一下唇,却要硬着头皮上前:“几位婶婶,我家姨奶奶有了身子,为了她肚里孩子老爷才…”话没说完,方才那个婆子又笑了一声:“孩子,纵再如何不过一个庶出,那能比上…”话音未落,那王婆子已经扬手往这婆子脸上打了一掌:“今儿你是不是又多喝了两口酒,胡说八道什么,叫亲戚们笑话。”

那婆子挨了一巴掌把脑袋一缩就往后去,王婆子已经瞧着春雀道:“这位姑娘,你要担待我们家的人不懂得礼数,连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不明白。”那巴掌再加这句话,活似那巴掌是打在春雀脸上,她的脸顿时红成一片,眼圈红了下,却不敢掉下泪,只是怎么也要把这眼前事情敷衍过去,忍了又忍才勉强开口:“王婶婶,我不过是做下人的,服侍好主人是我的本分,老爷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罢了。”

王婆子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眉又挑起来,看着春雀不说话。管园的婆子见状忙道:“王嫂子,不如我们往这边瞧瞧,那地方空旷,又临近荷花池,种牡丹最好。”

王婆子顺着手指望去,笑了一笑:“等到牡丹花栽下去,还要人随时看守着,到时又要惊扰姨奶奶。这边太过靠近假山,十分不便。”整个花园都各自种满花木,的确只有那边最合适。管园的婆子晓得罗家下人为的什么,只是赔笑着道:“王嫂子,你瞧还有哪里合适?”

王婆子想了又想,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春雀和管园婆子都仔细瞧着她的脸。此时已是六月,万家花园林木成荫,看去竟毫无隙地。王婆子看了又看突然笑了:“怎么看也只有这里合适,只是你们姨奶奶要歇夏,我有个主意,不如等到夏天结束再来种牡丹。”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管园的婆子还没说话,方才挨打的罗家婆子已经伸出个头来:“等到那时候已经入冬,这牡丹可就种不好,明年姑娘想赏牡丹也赏不了。老爷让我们过来,不就为的快些把花种下,姑娘嫁过来时明年好赏牡丹?”王婆子嗔了那婆子一句:“就你话多。”

说完那王婆子却又对春雀她们两人道:“这说的也是,万家的孩子重要,姑娘的牡丹花瞧来就要让一让,这事我不能做主,还得回去问问我们家老爷才是,告辞告辞。”

说着王婆子就对她们道个万福,转身带着自己的人走了。看着她的背影,管园的婆子哎了一声就对春雀道:“春雀,这事,你去和姨奶奶细说说。”说着管园婆子小声地道:“毕竟罗家的进来就是太太,你啊,要自己想清楚了。”说完管园婆子就去追王婆子:“王嫂子,我送送你。”

姨娘和太太,春雀叹了一声,姨奶奶还说不争,这没过门起了冲突,等进了门不晓得会不会对姨奶奶恼怒,到时姨奶奶的日子?春雀看着远去的人群,叹了一声还是回转山洞。

初雪已经醒了过来,青儿正服侍着她喝水,看见春雀走过来,青儿就道:“春雀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半日,外面还一直吵个不停,连姨奶奶都吵醒了。要不是没人服侍,我就该出去外面瞧瞧。”

初雪拉一下青儿的袖子:“这花园里人来人往的,总不能不让他们说话?”青儿的小嘴嘟了起来:“可是明明老爷吩咐过,定是管园的林嫂子不注意,又把人往这边放了。”

青儿在那叽里咕噜地说,初雪已经看见春雀脸色不对,用手拢一下头发:“今儿也差不多了,先回去吧。”说着就走了出去,春雀忍不住上前小声道:“姨奶奶,方才是罗家的过来种几棵牡丹,说这是没过门的太太喜欢的,可是要种花就会打扰你,我在外面和她们说了几句。”

初雪见春雀吞吞吐吐,眉头微微皱起:“种花就种吧,牡丹不错,看来太太是个喜欢花的人。”春雀迟疑一下:“牡丹娇贵,种下要随时有人在那瞧着,偏生只有这边有块地方,这样就会惊扰到姨奶奶。”春雀的声音越来越低,初雪低头微微思索一下,接着就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去和林嫂子说,牡丹还是照常种,明儿起我就不来了。”

春雀紧走两步跟上初雪:“姨奶奶,您在这里歇夏,是老爷准的,要是您不来了,总要去和老爷说一声。”初雪停下脚步,微微叹了一声:“和老爷说?”春雀的点了点头:“姨奶奶,虽说那是太太,可您肚子里怀着孩子。”初雪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春雀咬一下唇:“姨奶奶,您还是再争一下,太太要的花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您肚里的孩子才是。”

初雪摸一下肚子,怀孕已近三个月,肚子已经凸了出来,初雪把手放开,轻轻叹了一声:“我有些后悔,不该让这孩子投在我肚里。”六月的太阳刺目,风带来的全是热浪,这话进了春雀的耳朵顿时如同被一桶冰水浇了下来那样浑身发抖:“姨奶奶,您在说什么胡话,谁都瞧得出来老爷那么疼您,巴望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出世,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是啊,初雪的眼里露出温柔,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形,自己也会极巴望着这个孩子,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形,这个孩子出生会带来什么?

太太还没进门,可为了迎接她进门所带来的种种变化已经来到自己身上。曾期望的平静安稳的生活,在多了一个太太之后,会得到吗?初雪觉得手心全是汗,不行,自己不能这样想,这样想了就会生出不该生的心,到时就会变的很坏。

初雪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用手抓一住胸口的衣襟,耳边已经响起万克己的声音:“在想什么呢?”初雪抬头,迎上的是万克己那依旧温柔的笑容,初雪吸一口气才笑道:“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万克己顺势握了她的手:“今儿罗大爷过来,说要种几棵牡丹花,我就回来的早些,刚送他走。”牡丹花,又是为了那几棵牡丹花,初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笑容和原先一样温柔:“太太这么喜欢花,看来是个温柔宽厚的。”

提到罗家姑娘,万克己面上露出几丝尴尬,转而问起今日孩子乖不乖?春雀在旁急的不行,怎么姨奶奶的话永远都这么不变,再这样的话,等太太进了门,定会带来陪房丫头,那时姨奶奶就会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难道姨奶奶真的一点也不着急?

看见红儿端上的还是酸梅汤,万克己转头就问春雀:“昨儿码头来了一船西瓜,我让他们送过

来两筐,怎么不见送上来?”春雀忙道:“那西瓜昨儿才到,还在井里放着呢,老爷要吃,就让她们送上来。”

万克己笑了笑:“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还放那么久,快些送上来。”春雀出去吩咐了一声接着进来道:“东西是不金贵,只是怕以后再吃不到。”万克己听出春雀话里有不对,皱眉问道:“怎么这么说话?”初雪喝春雀一声:“不去瞧着她们把那西瓜切好送上来,来这里多什么口?”

春雀难得逮到机会怎么肯走,对万克己道:“老爷,眼看着新太太就要进门了,等新太太进了门,什么事都要…”初雪把茶杯重重放到桌上:“今儿你是怎么了,话这么多,还不快些下去?”

12纷争

初雪难得如此,再加上她方才进来时面上的神色,万克己的眉扬起,并没伸手去取丫鬟们端上来的西瓜,看着春雀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你害怕以后都吃不上一口西瓜?”春雀望一眼初雪又看一眼万克己,一脸的欲言又止。

初雪给春雀使个眼色让她出去,接着拿起签子把切好的西瓜叉一块送到万克己跟前:“老爷,您不是要吃西瓜吗?人人都知道老爷您疼我,难道还怕以后吃不上一口西瓜?”初雪的温柔话语并没让万克己开怀一笑,他接过西瓜把它搁到一边:“今儿罗家的人去了花园,难道是他们在你面前说什么难听的话?”

初雪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不过是醒的早…”帘子一响,春雀走了进来:“老爷,今儿罗家的人没见到姨奶奶,也没在姨奶奶跟前说什么,只是说要种牡丹花,还要人在那看着,难免惊扰了姨奶奶,还说要等过了夏再种牡丹花,那明年太太就赏不了牡丹。”

初雪喝了春雀数次,春雀都没理会,只是倒豆子一般把话说了出来,说完之后就站在那里:“奴婢知道这话不该奴婢说,可是姨奶奶她从不仗了老爷您的宠爱就生事,如此谨慎,罗家还要借着种牡丹花的理由让姨奶奶不要在假山歇夏,老爷…”

初雪重重一拍桌子,面上已经罩上寒霜:“春雀,你明知道不该说,你还在这里说,老爷每日多少事情,难道还拿这样事情烦他?”春雀眼圈又红了,低头绞着双手不说话。

万克己一双眼在初雪和春雀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见初雪面色不像作伪,心里叹了一声,对春雀挥手道:“你先出去吧,我晓得你护主心切。”春雀行礼退出,见初雪还是坐在那里面色如常,心里不由摇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姨奶奶再不接招,那自己一片心也就白费,要另做打算了。

屋里的万克己拉起初雪的手:“初雪,那几棵牡丹花明年种也没什么稀奇,你还是依旧在那歇夏。”初雪把手从万克己手里抽出来,起身走到窗前,窗外蝉声连连,院里有两丛竹子青翠欲滴。

初雪轻轻侧一下头,看向万克己的眼十分平静:“克己,我晓得你对我用心,我也该对你用心才是,可我…”初雪斟酌一下,把那两个字吐出来:“我不敢,我只是你的妾,只该侍奉你,以后有了太太还要侍奉太太,生的孩子也是你和太太的,不是我的。不能也不敢生出旁的心来,不然在这里就少了我的容身之处。”

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妾,老老实实在这后院里过日子,别人的挑衅也要退避三舍,这样才能安稳过好。这是初雪决定跟万克己的时候就想好的了,可是人心怎能如此被控制?时日长了,他的好、他的温柔都一点一滴记在心上,午夜时候,一想到他的温柔、他的好都要给另外的女子,那个女子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在那个女子面前要永远恭敬柔顺。

初雪就觉得心有如被万剑穿过一样的疼,可这样的痛苦不能说出来,也不能露在面上,不然就是不知足。初雪不是不晓得万老太太欢喜自己是建立在什么上的,怎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欢喜,不知足?初雪觉得眼里又要有泪,不敢滴下,转头去看那几丛竹子,风从脸上拂过,吹落了那两滴泪,接着泪就被吹干,再没有一丝痕迹。

万克己轻叹一声,从身后把初雪拥进怀里,三个月的身孕让初雪那原本一握的腰已经粗了一些,万克己都快抱不过来了。初雪的手往下和他的手交握在那里,万克己的唇凑到初雪的耳边:“我知道,让你跟了我委屈你了,我已经是半老头子了。原本我还想着,我这辈子也不续弦了,就和你过到老。”

这样的话很温暖,温暖的初雪想溺死在这样的温暖之下,可是很快初雪就醒悟过来,低头看着他的手,接着轻声地道:“说什么委屈不委屈,万家现在是什么人家,怎能让长房长期无人主持中馈,我这样的出身,若是当初被放了出来,还能算得上良家女子,既去了那种地方几年,能做的一个妾已是好事,”

初雪微顿一下,如果当初庄老太太死后,庄老爷照了她的遗命,把这些服侍的全放了出去,而不是背了命,把自己和几个标致的丫头统统送给债主准折了银子去,自己现在该是一家的主妇,每日操持家务,闲来和邻舍说嘴磕牙。

对自己的夫君也敢撒娇耍赖,而不像现在一样,想对万克己撒娇都要先惦记惦记自己所做的合不合本分。万克己抱紧初雪,明白初雪在想什么,这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当初一眼看过时候就觉得她与众不同,现在就更觉得了。

她的乖巧懂事,做为丈夫该十分满意才是,但为什么自己心中却觉得哪个地方缺了一角?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不该是这样的,该有小性子,就算是素梅,当初知道难以怀孕张罗给自己纳妾时候,还是曾醋意满满地和自己说。

而不是像现在的初雪这样无波无浪,仿佛什么事都激不起她心中的波浪,只守着自己的本分。难道要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就要这样无欲无求吗?初雪看着自己和万克己交握的手,突然笑了:“克己,其实我常常想,你的温柔我该好好收起来,等到以后可以慢慢地…”

话没说完春雀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老爷,外面小厮来报,说罗大爷去而复返。”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不能好好说话就被人叫走,万克己的眉头皱了一下,放开初雪走了出去。

罗大爷是个二十三四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坐在那里,手里描金纸扇上的珊瑚扇坠在阳光下不时闪着光,看见万克己进来才把扇子一收:“妹夫,来来,不为旁的,就为了那几棵牡丹花,本来都已经定了,我也走了,可是我们家的人又回来说,种牡丹花的地方挨着假山,听说你们家的那位姨奶奶每天都要在那里歇夏,怕惊扰了她,所以这牡丹花要等过了夏天才能种上。可那时不易成活,明年就赏不了牡丹,这事可要怎么办?”

罗大爷说话极快,万克己听完那眉头又皱了下,请罗大爷在那里坐下才道:“几棵牡丹花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就换个地方种好了,我万家花园虽小,难道还没地方种那么几棵牡丹花?”罗大爷喝了口茶,烫的把茶碗一丢,听了万克己这话就连连摇头:“妹夫,这可不成,我问过我家跟去的花匠了,他说那牡丹花只有种在那边才是最好的,别的地方不是太晒就是太阴,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请你那位爱妾去别的地方歇夏。”

别的地方歇夏,整个万家最凉爽的地方就是那个假山,哪里还有个别处?万克己微一思索就道:“不如就等过了夏天,她怀着孩子,本来就怕热还不敢用冰。晚赏一年牡丹也不是什么大事。”罗大爷啪一声拍了下桌子:“我说妹夫,你这样就不像样,宠个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谁都知道太太和妾是不一样的,你这样为了你的爱妾让妹妹心爱的牡丹花都种不下去,也太不给罗家面子了吧?”

万克己的眉头皱的更紧,怎么说到这里了,不过就是几棵牡丹花的事,他敲一下罗大爷面前的桌子:“话不能这么说,没说不让种,只是换个时候种罢了,也就等一个多月这夏天就过去了。”罗大爷摇着扇子,眼看着万克己:“妹夫,一个妾算得了什么大事,你还操心她苦夏,让她在屋里待一段时候,等牡丹花种活了再去假山那歇夏就成。”

让几天也不妨,万克己问了一句:“这牡丹花种下到完全成活要花多少时候?”罗大爷笑的有几分得意:“时候也不长,不过就四十来天,我家那花匠种花极好,我包你明年三月时候就能赏牡丹。”四十来天,那就是说等牡丹花种好,夏天也就结束了?万克己几乎是反射地摇头:“不行,还是等夏天完了再种花。”

这话让罗大爷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妹夫,这就是你的不对,世上哪有妻让妾的道理,为了一个妾歇夏,正室太太心爱的牡丹花都种不下去,这传出去,让我们怎么做人?”

13嫡庶

万克己没想到罗大爷反应会如此激烈,那眉头不由皱紧:“不过晚种几天,并没什么旁的事情,怎么就让尊府不好做人?”罗大爷看万克己一步不让,心头的气又多了几分,站起身走到万克己跟前:“我妹子嫁进你们家,是做正室大太太,比不得那些使银子钱买回来的,她的心爱之物不过就那么几棵牡丹花,妹夫你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让一让,等她进了你家门,还不知怎么受气?”

万克己也不由站了起来,摊开双手:“你也说了不过是点小事,晚种几日早种几日都没什么分别,明年赏不了,那就后年赏。令妹进我家既是要做正室大太太,那就是未来万家的当家主母,妾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的庶子,她做嫡母的,疼爱庶子也是人之常情,为了庶子晚种几日牡丹花这才是宽厚仁慈的主母所为。”

罗老爷甚怜惜罗家姑娘,虽舍不得万家的钱财和万家结了这门亲,心里却总是有些不足女儿总是去做填房的,况且女婿还有个爱妾,恨不得出面和万克己说了,让他把初雪逐出万家,好为自己女儿扫清路上障碍才是。只是听说那妾有了身孕,这怀孩子的妾就不好被逐出,只得让自己儿子借了这种牡丹花的机会来试探,若万克己对初雪只是平平,肯让这牡丹花顺利种下那就罢了,若不然,定要借此打压下万家,让他们晓得自己女儿是有娘家撑腰,不能胡乱欺负了。

谁知却遇到万克己这样回答,话里隐隐还有怪罗姑娘不够仁慈宽厚的意思。罗大爷恨不得跳了起来,却想着这毕竟是在万家,忍了一口气道:“妹夫,男人宠妾也是常事,疼爱妾出之子也很常见,只是我妹子还没正式进门,就被妾和庶子如此欺负,等真的进了你家,难道她一个做主母的还要反过来讨好了妾和庶子不成?”

万克己看着恼怒中的罗大爷,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这话却说的有点怪,我万家虽根基浅薄,却不是那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家,上下也是有序的,什么时候妾和庶子欺负令妹了?”罗大爷一时失口心里正在懊悔,又听到万克己说的很有道理,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端了茶盖着脸。

万克己也端了茶,可没把茶往嘴里送,那眉头还是皱的极紧,这样护短的娘家,出来的女儿是怎样的?罗大爷已把茶碗放下,瞧见万克己那紧皱的眉头,讪笑着道:“妹夫,晓得你万家是讲理的,旁的不说,我表姐嫁进你们家这么几年了,每次归宁,都说上下有序,没人会给她气受的。妹夫,只是你也知道,我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总是怕她受委屈。”

受委屈?万克己笑了一笑:“岳父疼爱女儿也是常事,只是我自问从定亲到现在,礼数周到,并无半分半毫不到处,岳父怎么会怕女儿受委屈呢?”夫妻居处,岂是礼数周到毫无不到处就不受委屈的,罗大爷呵呵一笑那眉头一挑:“这还不是因为有了那位爱妾?虽说我晓得你们万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事,可是这妾先进了门,又有了孩子,总是,”。

说着罗大爷又呵呵一笑,自己倒了杯茶,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妹夫,我们都是男人,自然晓得男人多爱妾,可这是我妹妹,当然希望她和你之间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这没进门就有妾有庶出的孩子,她一个大姑娘家就算再宽厚大方,嘴里虽没说,可我们瞧在眼里总有点那什么。”

说着罗大爷撮一下牙花没说下去,只是用扇子轻轻敲着桌子,半日才叹了口气。所以才有牡丹花这出,万克己的眼垂了下来,真等到进了门,她摆出做太太的款儿来,让初雪在她面前日夜服侍不离半步,自己那时却说不上话,那该如何?

为了万家,那日娘的话又在自己耳边响起,万克己也叹了一声。为了万家,就算自己不想再娶也要娶妻,娶了回来还不能当做摆设,而是要和她举案齐眉,而自己喜欢的女子只能充作下陈,恭敬地侍奉她,万克己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

罗大爷又喝完一碗茶,把碗一放拍着万克己的肩道:“好了好了,别往心里去了,我妹妹也不是什么吃醋捻酸的,我罗家更不是那什么容不下人的,我爹也给她准备了四个丫头陪嫁,那些丫头个个都美貌如花,恭敬柔顺。”

只是容不下初雪吗?万克己微微一笑,把罗大爷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令妹如此宽容大度,也会爱护妾室和庶子的,对吗?”罗大爷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脸色渐渐变化。万克己看着面前的罗大爷,心渐渐开始往下沉,果然罗大爷叹了一声就道:“我就和你说句实话吧,男子家纳妾也是常事,可是这妾总要是妻子挑的。”

是啊,男子纳妾总要妻子同意的,妻子同意甚至亲自挑选的人才好拿捏住,而像初雪这样先于正室进门,也先于正室生下孩子的妾,是所有妻子的大忌。万克己用手抹了一把脸没有说话,罗大爷施施然坐了下来:“妹夫,不过是个妾罢了,别忘了,谁才是正经亲戚家。”

不过是个妾罢了,万克己也叹气,很久之前自己也曾这样劝过别人,怎么也不知道现在就轮到自己头上,可是初雪对自己,仅仅是个妾吗?万克己觉得心开始狂跳起来,有什么一直在回避的东西好像快要不可避了。

原本是因为她有些像素梅,可后来呢?万克己用手轻轻敲了下额头,素梅的面容竟有些模糊了,代替的是初雪那张一直温柔笑着的脸。从什么时候有了变化呢?万克己觉得脑子开始糊涂了,罗大爷又笑了一声:“妹夫,晓得你和那个妾在的日子长,有感情也是常事,可是你是做男子的,哪有男子对妾这样用心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万克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罗大爷的话根本就没进到自己耳里。罗大爷还当他已经听了进去,继续说下去:“你是没见到我爹给妹妹预备的那几个丫鬟,等见到了你就什么样的美人都能抛下…”罗大爷正说的高兴,不料万克己突然站了起来也不说声告辞就往外面冲去。

这下惊到了罗大爷,他追在背后喊了几声:“妹夫,你往哪里去?”这声喊让万克己的心冷静了下来,自己不是毛头小伙子,这样的事怎么能做?他的手在半空中无奈地抓了几下,转身对着罗大爷,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罗大爷已经走上前,笑着道:“哎,妹夫,你也别护着你那个爱妾了,还是把牡丹花种下吧,这样大家都欢喜。”大家都欢喜吗?万克己定定地看着他,觉得喉咙十分干涩,也知道这样的话不该说出来,可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更加难受:“尊府如此做,令妹没过门就大摆威风,是为了令妹好呢还是为了令妹不好?”

这?万克己话里的责骂意味罗大爷怎么听不出来,罗大爷不由又恼了,把手里的扇子打开:“妹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为了那个妾就让我妹妹无限退让?”

说来说去又说回来了,万克己拼命捏一下拳头才开口:“我并没让令妹退让,只是罗家太过护短,婚前就容不下我的妾,等成婚后,难道真的能温柔和顺,爱护妾室,不欺凌庶出子吗?”罗大爷用扇子打着手,珊瑚扇坠在阳光下更显鲜红:“妹夫,嫡庶有别,妻妾如同云泥,这些你做男子的难道不晓得?”

晓得当然是晓得的,万克己抓到他话里的漏洞,冷笑一声道:“嫡庶有别,可那都是我的骨肉。妻妾确是云泥之别,但她们都视我为夫主,做男子的,总是一家之主,怎能任凭嫡欺凌庶、妻无故责骂妾,让家庭不宁,这样岂是男子所为?”

罗大爷被他的话堵住,竟一时回答不出来,万克己走近一步:“纵是庶出子,万罗两家结亲,那也是罗家的外甥,哪有做舅舅的不心疼外甥,反要争这么一口闲气,还口口声声为自己家女儿好,这里面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却不明白了。”

14退亲

万克己咄咄逼人,罗大爷瞪目结舌,只觉得他说的话不对,自己该回几句才是,可是竟不知道怎么回过去,只是用手指着万克己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万克己又上前一步:“我怎么样?我倒知道你罗家想怎么样?”

罗大爷这会儿总算找到自己的舌头,站直身子道:“我罗家也不过就是一点疼爱之意,天下女儿没嫁人女婿的妾就有了孩子,谁家会高兴?”疼爱之意?万克己不由一晒:“疼爱女儿也是人之常情,不悦更是常见,可也没有视别人家的女儿为仇敌的,若自定亲以来,我万家缺过礼数,少了聘礼,不视罗家为亲戚,那你此时借题发挥还有几分可谅。可我万家既没缺了礼数,也没少了聘礼,我的妾更没有在那指手画脚,你罗家就如此,敢问是什么道理?”

罗大爷不由面红耳赤起来,看向万克己越发口吃起来:“这刚定了亲,你家的妾就有了喜,这不是给我罗家没脸不是?”后面几句罗大爷找回自己的舌头,觉得自己格外有理说话流利起来,用手扯一下袖子道:“懂事的妾,哪还有这个时候还去怀个孩子在肚子里?”

说来说去还是为的这事,万克己不由仰天大笑出来,接着就冷笑道:“我年近不惑,膝下犹虚,纳妾本就为的生育,你罗家当初和我家结亲就已晓得我有妾在房,既有妾在房,有孕也是常事,谁知方有这么一点骨血你罗家都容不下。”罗大爷总比万克己少活了十多年,听到万克己说出底细,脸不由红了起来,却强挣道:“谁说我罗家容不下你的孩子,不过是要种几棵牡丹花罢了,她退避一时也是常事,哪有你这样护短?”

护短吗?万克己心头渐渐漫上一丝迷茫,为了万家娶妻,究竟误的是谁?难道这一切真的能为万家好吗?为了万家就该娶个出身良好的妻子进门,让她出外应酬给万家撑场面。可是自己真的能对她关怀备至,做一对好夫妻吗?娘的话又在耳边,但人不是什么别的,说不欢喜就不欢喜,说喜欢就喜欢。自己不是那种多情的人,那种姬妾成群的事在别人眼里看来是美事,而自己瞧来却极头疼。

既如此,那就罢了。没过门就这样争吵不休,过了门谁知道妻妾之间又是什么情形?万克己不由叹了一声。接着就对罗大爷道:“罗兄你说的对,我对心爱之人确实护短,况且我年纪已近不惑,原配之外,尚有爱妾庶子,令妹年方双十,出身又好,容貌又美,若按你所说的,又是温柔和顺人,这样的人嫁我实在太过糟蹋,罗万两家这门婚事就此作罢,所有送去的聘财,我万家绝不讨要,明日我让人送去一千两银子,填补你罗家近日的花费。”

说完万克己转身就走,这番话让罗大爷怔在当场,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是为妹妹争气的,谁知却得了退亲的消息,这要回了家,不晓得爹会不会打死自己?罗大爷又喊了两声,万克己怎肯回头,罗大爷急的团团转,这亲事要退了,自己妹子岂不更耽误了?那时只有回去家乡,寻个人家嫁了,可是旁的人家难保有万家这样有钱,更不会像万家这样原配没留下一男半女。

罗大爷用扇子顶顶帽子,自己当初就劝老爹来着,妹妹是嫁进来做大的,等进了门做了主母想怎么收拾一个妾就怎么收拾,那有什么难的?谁知自己老爹也不晓得听了谁的,说万家这样宠那个妾,自己妹妹又是没经过见过的,就该没进门给个下马威,那妾才晓得什么叫妻妾之别。看来自己爹是老糊涂了,闹出这么一件事,万家丢脸,罗家也见不得好到哪里。

罗大爷在那皱眉苦苦思索,有婆子走了进来,对罗大爷行礼道:“老太太已经备好了饭,请舅爷就在这里用饭。”说着那婆子四处瞧瞧,奇怪地道:“大老爷这是去哪里了?”

对,老太太。罗大爷用扇子击一下自己的自己的手掌,这万家当家的是万老太太,现在就去求见万老太太好了。

“退亲?”万老太太看着面前恭敬站着的儿子,紧紧抓住手里的佛珠才控制住:“你是疯了还是着魔了,竟想退亲?”万克己已经跪了下来:“儿子今生再不娶妻,请娘成全。”

轰,前面那句话带来的震荡还没散,后面这句话给万老太太的震荡更大,她手里的佛珠掉落地下,气的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想把我气死吗?”万克己抬起头:“儿子不敢,儿子只是求娘成全。”成全?万老太太用手扶一下额头,心头清明一些,站了起身走到万克己面前,万克己还当自己的娘要责打自己,闭眼仰头,准备承受母亲的怒骂。

这样的动作让万老太太心中更怒,往窗外大喝道:“来人,来人,去把刘姨娘拖来,给我活活打死了她。”秋蝉应声而入,被后面的话吓的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万克己睁开眼,见万老太太满脸戾气,这种戾气只有当年自己的爹中风,万老太太命人把那个小妾赶走的时候才见到。一把上前抱住万老太太的胳膊:“娘,您消消气,这不过是儿子的主意,娘要打要骂就打骂儿子吧。”

万老太太不为所动,只是呵斥着秋蝉:“还不快去?”秋蝉不敢动,万克己抱住万老太太胳膊的手更紧,话里已经带上了哭音:“娘,娘。”万老太太怎能消气,怒道:“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为了这么个贱|人,你竟想不娶亲,这样的人让家宅不宁,就该活活打死。”

什么人?万克己不由露出苦笑:“儿子是什么人,不过是程家的小书童。”声音很轻,却听的万老太太一阵心悸,她低头看着儿子,万克己眼里已经含泪:“娘,儿子晓得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万家好,可是齐大非偶,儿子现在再如何,根子不过就是程家当年书房里服侍过的小书童。”

秋蝉又惊又怕,又不敢退出去,只有低头垂手装作自己不存在。万老太太用手扶一下额头,心头浮浮沉沉,看向自己的儿子,万克己眼里的泪已经落了下来:“娘,爹的苦心儿子是晓得的,可是这能改吗?能把扬州城人的嘴全封起来吗?”显然是不能的,万老太太眼里也有了泪,那泪却没落下来。

万克己看着自己的娘,声音更加凄楚一些:“儿子是书童,素梅是丫头,这是怎么都改不了的,娘,若我万家真是从根来的良家,罗家今日怎敢如此欺负?”娘家来寻妾室麻烦这种事情还是常见的,可那多是妻嫁进来多年,妾室跋扈才会出现。这种没嫁进门娘家就找妾室麻烦的事近乎没有听过。

提起这件事,万老太太沉吟一下就道:“人家娇滴滴的姑娘,嫁给你这死了老婆的半老头子总是委屈了,为她出头也是人之常情,不说旁的,老大,你对刘姨娘实在太过宠爱了。”是啊,太过宠爱了,可是真的能不疼爱她吗?万克己皱一皱眉,对万老太太道:“娘,若我是对素梅这样疼爱,您绝不会说一个字,是吗?”

这话让万老太太更怒,她怒道:“你疯了吗?素梅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怎能相提并论。”

什么人?万克己跪在地上,脸上泪水纵横:“她和素梅一样,不也服侍过程家的人,况且十年前,儿子病中,”万克己的声音放的很低,秋蝉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声音还是往耳朵里钻:“儿子那时如果病死,是不是后来爹不会死?”

啪的一声,万克己面上已经挨了一掌,万老太太用手捂住胸口:“你说的什么疯话,十年前死了,你想让我哭死吗?”

万老太太咳的很急,秋蝉只得上前给万老太太捶背,万克己低头,声音很小很小:“儿子当年病中迷迷糊糊,曾经听爹说过,万家现在已是大富,可惜就是老大和老大媳妇都曾在程家服侍过,若是…那样爹还有两个儿子撑的起门户。”

万老太太已经说不出话来,自己老头子打的什么主意怎么会不明白呢?发迹之后,怕的就是自己的出身被人说起,全家上下人等不能提一个程字,特别是对老大夫妻。可是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万老太太已经泪已盈睫,万克己的头依旧很低,声音也不高:“娘,以后也别说给儿子娶妻的话,等…”不等他说完,万老太太已经推开秋蝉,怒道:“还不快些去把刘姨娘给我拖来,问问这唆主不娶妻,妄图扶正是什么罪。”

15妥协

秋蝉哪里敢去,浑身抖成一团,战战兢兢地看着万老太太,又去看万克己,这样更让万老太太大怒,伸手就去推秋蝉:“我还没死呢,现在说话就没人听了,还不快去?”

秋蝉进退两难,也差点哭了出来。万克己抬头看着万老太太:“娘,您又何必迁怒?”这声音里满含叹息,让万老太太心猛地一动,那手颓然放了下来,眼里的泪滚珠般落下,只看着自己儿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蝉松了一口气。万克己还是跪在那里:“娘的苦心儿子是知道的,娘要万家好,光耀万家,可是你我心知肚明,光耀万家,不是只有靠娶几个出身好的妻子这一条路。况且这条路…”

这条路,只怕也行不通,自己的爹是怎么死的,不就是为自己求娶陆编修家的女儿不得还受了几句闲话才死,钱能通神,可是这世间多的是拿了你的钱背过身就看不起你的人。

如同二弟岳父杨家,四时八节,各人生辰,算来每年都要从万家这里拿上千两银子去,可是就算拿了这么多的银子,来往起来,杨家也不见的有多亲热,二弟曾说过那几个小舅还用铜臭来讽刺过他。更别提二弟和弟妹之间,看似举案齐眉,实际连句知心话都说不成。

万老太太又怎么不明白这些,可是人总是有自己念头的,当初万老太爷如此,久而久之,这些话也成了万老太太自己的念头。发家不算,还要娶几房出身极好的媳妇,让那些当初看不起自己一家,把自己全家当做奴才使唤的人瞧瞧,没有天生的奴才命。

翰林女儿、富家千金又如何,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在自己面前执儿媳礼,对自己的话不敢忤逆。屋里十分安静,秋蝉觉得汗都透出了衣衫,可不敢说一个字,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就怕惊扰了他们,更为难的是,听了这些话,自己未来的命运?秋蝉觉得一片茫然,听着西洋座钟在那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觉得那声音要很长很长时间才发出一下。

门外响起一个婆子恭敬的声音:“老太太,罗家舅爷在外等着,想给您请安。”罗大爷为什么来的,万老太太怎么不明白,她看向自己的儿子,万克己眼里分明有着祈求,这门婚事,真的只是看起来很好吗?屋外的婆子得不到回答,声音稍稍提高又说了一遍,万老太太这才示意秋蝉出去。

站的脚酸腿麻心里更慌张的秋蝉看见万老太太让自己出去,松了一口气赶紧掀起帘子去敷衍婆子。万老太太疲惫地坐了下来,盯着自己的儿子过了很久才叹息地道:“老大,你也知道此时万家不是当年,这退亲一事说的轻巧,却要对罗家怎么交代?你对扬州城的人又要怎么交代?出外应酬别人问起,我又怎么交代,你想好了没?”

万老太太疲惫的话进了万克己的耳里,他还是跪的笔直:“娘,儿子不孝。”万老太太当儿子已经软化,打算再说几句时就听到万克己又道:“对罗家,儿子愿负荆请罪,不管是要银子也好,要儿子磕头去求也好,儿子也再无一词。”

这样交代对罗家也算过的去,对旁人呢?万老太太看着儿子,心里的疲惫更盛:“这样做,值得吗?”万克己微微垂了眼,轻声地道:“忍一时之苦,得日后不被人束缚,当年爹娘都能做到的事,今日儿子面对的胜过爹娘当年数倍,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忍一时之苦,当年把长子送进程家换得程老爷的信任,当时自己也哭了不少,可是不忍当时的苦,又怎有今天呢?万老太太叹气,手无力地垂在那:“你已年近不惑,凡百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我老了,你房里的事就不再管了。日后你想续娶也罢,要怎样都好,我不管了。”

万老太太话里的心灰意冷万克己听的清楚明白,他膝行一步到了万老太太跟前,用手抱住她的膝盖,仰头道:“儿子是娘生的,一切都是娘给的,怎么敢不听娘的,只是这件事情,还请娘顺了儿子。”

万老太太摸一摸儿子的头发,见他发里竟然有几根银丝,不知不觉间,自己儿子发上已经有了白发,可怜他白发已生,才有那么一点骨血,偏心一些也是常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万老太太生出一点护短之心,况且这个儿子,总和自己没有另外两个儿子亲热,就顺了他去吧。

万老太太的手摸上儿子的脸,不晓得有多久没摸过自己儿子的脸了,记忆里那光滑柔嫩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变的粗糙,那眼角处的皱纹竟似比自己眼角还要多些。万老太太的泪滴落在儿子脸上,万克己一动不动跪在那里,仿佛住在当年程家后面街上小屋,娘让自己去程家书房服侍时,她也曾这样一遍遍抚摸自己的脸,眼里全是舍不得。

之后自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再不是父母膝下的娇儿,在程家书房三年,等到出来时候才晓得自己爹娘那些年并不是没有银子,也不是一定要把自己送进去,而是为了博得老爷的信任。那时不是没有怨言的,可是不能说出来,毕竟爹娘也是为了万家好,不忍得那一时之苦,又怎有今日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