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轻轻地扶起了自己,儿媳把一匙匙的药汁送进了自己的口中。陆首辅感到了温热的药汁流入了自己胸腹,他已经察觉不到药的苦涩。

大约药物还是起了作用,陆伯甫觉得自己又能动上一动了,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儿子和儿媳,还有下面的几个孙儿孙女、曾孙曾孙女,曾外孙曾外孙女,以及他们的媳妇姑爷,自己留在世上的亲人都在眼前了。

自已中年丧妻,曾收过两个姨娘,一个早就发嫁出去,另一个在生育时母子俱亡。自从母亲过世后,自己就带着儿子,过着极清静的日子,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朝政上和儿子的教养上,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终于位极人臣,儿子也非常争气。

对于孩子们,陆首辅是放心的。唯一的儿子才学出众,在科举中夺魁,成就了父子两状元的佳话,之后尚了月仪公主。夫妻两个恩爱非常,给自己生了三个孙子,三个孙女。三个孙子也都从科举上出了仕,孙女们嫁得都很好。再下一辈的孩子,看着也都懂事好学,应该也差不了。

看着满堂的儿孙,自己也该放心地去了,可是自己还得见一个人才能合上眼睛,纵然知道她现在什么都好,也用不着自己牵挂,但,自己,就是想见一面。

“月,月仪,”几天没有说话,声音又干又哑,陆首辅适应了一下,努力提高声音,“去奏报皇上皇后,老臣要与他们决别了。”

“父亲,父亲不要这样说,皇上已经把最好的御医派来了,父亲一定会康健如初的。”月仪眼睛红红的,但忍住了就要滴落下来的眼泪,哽咽着说。

陆首辅想摆摆手,却抬不起胳膊,勉强露出了一个笑脸说:“傻孩子,再好的御医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赶紧把我的消息传到宫里吧,你父皇和母后没准也想再见我一面呢。”

月仪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公公眼中的肯定,赶紧点了点头。自从自己成了陆家妇,公公对自己比夫君都好。虽然自己是公主,夫家的人自然不敢对自己不敬,但公公对自己的慈爱绝不是因为这个。那种因为自己是公主而受到的尊敬和重视与发自内心的喜爱是根本不同的,自己亲身感受,当然最明白不过。

公公对自己的关爱甚至不逊于父皇和母后,格外的优容和宠溺,有时自己都要奇怪。记得自己曾问过母后,母后只笑着说公公的人很好,自然对自己也好。但月仪公主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母后知道,父皇也知道,只是没告诉自己。

年轻时,自己还想了些办法去打探,知道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还有人说自己与母后特别的相像,这倒是没什么可质疑的,不同于姐姐出奇的美貌,自己确实与母后一样只是中等容貌。自己也发现公公很愿意看着自己,大约那些故事也有几分是真的。

但后来,自己长大成熟了,反倒不再介意这些了。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弄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这种明显是上一辈的隐秘。

今天,不知为什么,月仪公主从公公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些特别的东西,她赶紧出了门,让公主府的属官去宫里报信,公公这个样子,恐怕是回光返照,自己怎么也离不开。

皇上和皇后到的很快。

他们轻车简从,连仪仗都没排,直接进了陆府。

月仪和驸马听到消息只来得及到公公住的院子门前跪接。

“免礼吧。”一贯从容的母后语气中也带了些急躁,与父皇手挽手进了屋子。

刚刚公公并没有交待大家什么,只是笑着让每一个小辈上前见了一面,现在他平静地说:“家里人都见过了,就先都下去吧,老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与皇后说。”

月仪看了看陆栋,陆栋点了点头,大家都知道,父亲与皇上皇后不但是君臣相得,而且还是交情深厚的朋友,又与皇后是表兄妹,虽然是临终时,但他们间有什么话要说也没什么奇怪的。

月仪和陆栋退到了门外,恭身站立,听到里面笑语声声,偶尔能听清几个词,“木簪”、“诗经”、“玉杯”什么的,月仪看到陆栋脸色变了变,他一定比自己多知道些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皇上和皇后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刚刚说话时残留的笑意,见了陆栋和自己,长叹了一声后,母后的眼泪就滚了下来,父皇握住她的手,低声对驸马和自己说:“好好预备,一切都要最好的。”说完带着母后离开了。

公公还很清醒,最后再次嘱咐驸马和自己,一定要把他葬到九原陆家的祖坟里,这件事已经交待过太多次了,公公并不是糊涂了,而是太担心。

公公和婆婆的关系非常冷淡,自己刚刚成了陆家妇时就知道了,他们两位长辈一个住在公主府里,一个住在陆府里,一墙之隔,差不多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自己和驸马也有自己的公主府,一家四口人,分三处府第,显赫是足够了,但总觉得少了些温情。就是父皇和母后,贵为天下之主,也还是带着孩子们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处,一家人到了晚上,笑哈哈地聊几件趣事,看着年纪小的弟妹们玩闹。

还是自己看公公婆婆都太寂寞了,对驸马说自己去陪陪他们,这才搬回陆府。但昭阳公主府,驸马从不让自己在那里留宿,自己也不大喜欢嘴边总挂着冷笑的婆婆,也就趁势答应了。

婆婆昭阳公主在中年就过世了,她的坟墓修建在高祖皇帝寝陵不远的地方,规模宏大。先皇和父皇对昭阳公主都不薄,但她并不是一个会生活的人,母后就是这样评价她的。至于昭阳公主府里的一些乱事,月仪也隐约知道一些,就更同情公公。虽然公公从来不说,但只从他老人家一定不与婆婆葬在一起,就知道他有多么不愿意见到婆婆了。

月仪记得自己从来没见过公公婆婆在一起过,就连新婚为长辈敬茶,她和驸马也是分别到了两个府第完成的。

夫妻做到了这个地步,连一点面子情都没有了,还真是少见。更奇怪地是公公婆婆就这样一直没和离,要知道虽然道学先生们坚持从一而终,但在母后开办女子书院多年后,有才能的女子越来越多,她们中的不少人也像母后一样,能够与男子一样出门做事,就是在家中也提高了地位,女子并不再全靠夫君生活,夫妻不睦和离的也多了起来,和离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就是皇家也有和离的例子,和离的人家见父皇和母后什么也没说,就知道他们不会反对了。自己也觉得,夫妻两个,过得好就好好地过日子,过不好,何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可见公公和婆婆还是有一些别的原因,这原因吗?自己平时琢磨过,十有j□j问题是出在婆婆那边。

公公这一辈子,表面上看是无限风光,其实过得挺苦的,到了最后,也就这么个愿望。

此时陆栋已经跪下发誓一定按公公的话做。月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言出必行,不管会遇到多大的阻力,都一定会做到。公公一定也这样想,他又看了看自己,很认真地看,好象要把自己印记在心里一样,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再也没睁开。

当晚,陆伯甫,陆首辅过世了,他老人家身后穿着他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青布棉袍,头戴木簪。镶珠嵌宝的玉冠、光彩夺目的朝服都只能放在一边。月仪明白,这些简单的物件里一定有着动人的故事,但故事最终还是随着逝去了的人随风飘散了。

彪炳史册的只有,陆伯甫,字墨翰,九原郡人,内阁首辅,谥文正,配享太庙,和他生前身后的政绩、荣宠。

昏昏沉沉间,最多回想的是自己这一生。

自己这一辈子,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这也难免,自己不但活过了八十岁,从一个穷小子到位极人臣,经历了被人追杀,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享受过尊荣富贵,位极人臣,这期间的甜酸苦辣,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自己可以想见,自己的墓碑上一定洋洋洒洒地刻上不少歌功颂德的话。最著名的燕直道,就是自己主持修建的,其后,自己还修建了从燕地到西北的直道,全国各地的路。只看勘舆图,现在强大的帝国密如蛛网的道路,差不多每一处自己都踏遍了。自己还曾任安西、百越的郡守、京城的府尹,这些最苦最难的职位都是自己要求做的,而且也都做出了旁人所不能及的成绩。就是成了首辅,自己也没放松过一丝一毫,说是殚精竭虑并不为过,辅佐皇上皇后,使整个帝国更加的强大。

不过,不论是谁也不能真正地看到自己的墓志铭,如果真要给自己盖棺定论的话,那么自己倒想学一下前朝那个空前绝后的女皇,立一个无字碑。

当然,立什么碑都是后人的事了,自己并不真心介意,斯人已去,是非功过,任人评述,但真正的自己又有几人能知?自己内心中的曾涌动过的无限思绪又怎能有人了解?

陆首辅朦胧间听到了儿媳与儿子在说话,“父皇和母后又问了父亲的情况,我看他们想过来看,又怕家里有忌讳。”

是了,是有这个不成文的说法,如果皇上、皇后为大臣探了病,那就是说明到了最后的时候,病已经好不了了。皇上和皇后还是希望自己能熬过这一关呢。

陆首辅想笑一笑,但他自己也知道别人一定没有看到他的笑意,因为现在自己能动的好像只有大脑了,别的地方都不再受控制。

自己已经八十二了,自从这次一病不起,自己就知道生命走到了最后的时候,别人应该更清楚才对。就是有人会怕忌讳,皇上和皇后则不应该啊,他们也应该知道自己不会忌讳什么的。

恐怕是面对自己这个跟随他们多年老臣,关心则乱了。

但自己反倒是一点也没慌乱,如果大家知道这时候自己所思所想,大概会奇怪他这样一个垂死的人,还会有这样清醒的思想。

往事一幕幕,清晰得就像自己刚从其间走过一样。

小时候自己也曾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于懵懂中读书、在山野间嬉戏。

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诸位宗亲叔伯们变了脸,自己也一下子长大了,在被谢家退了亲后,自己在无人时暗自发誓,将来,自己一定会功成名就,要让这些人都来仰视自己。

小小的少年再不用别人操心,鸡鸣即起,上山打柴,照顾母亲,读书习字。自己还说服母亲,跟着行商们去了吴国,两三年间赚到了养家的银子,为母亲治好了病,解决了自己读书的后顾之忧。最关键的是自己认识了万里江山,提高了眼界,结识了朋友,也把自己的年少时并不明晰的,由一时间的愤恨恼怒而形成的誓言,变成了有步骤的规划。

陆伯甫在心中为自己设计好了将来的路。在三十岁年前,他会金榜题名,步入仕途,做京官、外放,一步步的磨励,三年一个阶段,几十年后,他一定会官居一品。当然他也没忘了娶妻生子,这是自己进士及第后顺理成章要办的事。谢家退了亲,他会娶更高贵的名门闺秀,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自己。

陆伯甫前进的路,徐徐在他面前展开,他二十四岁时,进了燕都,他的目标就是三甲。当然他的底气不只是自己出众的才学,还有皇上很欣赏他的书法的秘密,这都是几年间,他一一铺就的。

唯一的变数,就是在开国公府里。那时的陆伯甫,为了省一点钱,更主要的是为了能进开国公府里读书。开国公府不是书香门第,家里的藏书也不算出众,但作为武将世家,他们府中没有大多数人家从不把家里的藏书示人的习惯,这也是他事先打听到的。

果然,几十万册的书,让自己痴迷其间,恨只恨藏书楼开放的时间太短。于是在月中的时候,月光皎洁,自己就留在书楼中,借着月光继续读书。

就是一个这样的夜晚,他遇到了他终身难忘的人。

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他曾见到过这位小姐和她的一群兄弟姐妹进出藏书楼,后来才名满天下的姚探花就在其中,为了回避,在他们进藏书楼的时间里,自己被请了出来,站在路边。

那一群少男少女们,衣饰华贵,神情倨傲地从他面前走过,连眼角也没扫他一下,唯独生性平和的滕珙无言向他拱了拱手。他们不知在说什么有趣的事,个个兴奋异常,自己没心思去听,在他们走后又进了藏书楼读书。

这一次他见到的小姐与那日那个明媚快乐的少女不同,静静的月光让她娴静的神态分外的迷人,她和自已一样,为了看书,竟然互相没看见对方。

在丫环叫了一声后,自己一霎间慌乱不堪,这种情形,实在是太不合适了,而且自己的第一个反应是,如果这位小姐也大叫起来,怎么才能将她安抚下来,孤男寡女的,一定不能传出什么不好的话,会影响自己的仕途。

没想到的是,这位小姐竟然比自己还要镇静,她马上猜到自己是赶考的举子,又明了自己的目的,客气几句话后就离开了。真不愧是名门贵女,那气度,那言词,那举止,无一不是从容得体,陆伯甫不由心生敬佩。自己要娶的妻子应该就是这样的,但自己恐怕是配不上开国公府高贵的门第,那时自己心中的激荡仿佛还让现在这颗垂垂老矣的心悄悄地多跳了一下。

可是更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自己放下了心又看起了书后,要知道那样的女子一定不会让事情出现任何枝节的,自己对她有信心。刚刚的丫环又送来了灯烛、宵夜,然后第二天,藏书楼的规矩全改了,当然借住的举子们都受益,但自己却是最高兴的一个。

接着,开国公世子见了自己,认了九转十八弯的亲戚关系,又送了些银两物品,滕珙,开国公世子的长子也请自己指导学问,并很快与自己熟络起来。

真是个聪慧的女子,只一面之缘,就能看出自己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开国公府也好,别的府第也好,在这时为来赶考的举子们提供方便,为了不就是提前让将来这些可能走上青云路的人心存感激,扩大自家在朝堂上的力量吗?

陆伯甫自然会配合,这对自己也是有利的,更何况自己选择到开国公府里来借住,也是看中了开国公府良好的名声。

不过,与开国公大小姐的来往才只是开始,自己这时已经知道她是开国公世子元配所出的大小姐,也打消了自己最后的一丝妄想。如果是世子哪位姬妾所出的庶女,自己高中后还有机会去求娶,眼下,真不必再想了。

但与大小姐第一次长谈还是非常愉快的,自己去看滕珙表弟,没想到大小姐也在,而且也没有回避,就那样自自然然地与自己说起了话。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从来都耻于提起的从商的事,竟然在她面前随意就说出了口。

等着自己的不是大小姐的嘲笑,而是她的一番感慨和叹息,她的见识让自己未免自惭形秽,对有关她的事情就更用心去听了。原来现在料理开国公府事务的就是大小姐,自己在开国公府里舒适自在的生活也是拜她所赐。

藏书楼就是他们的福地,在那里,他们再次偶遇,然后就是日日的长谈,不知怎么,陆伯甫觉得很多的话,自己原本是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那时却不介意让她听到,而她也是一样,开国公府里的人再多,她也是寂寞如雪,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她。

直到她在自己面前说出她并不想嫁给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的王公子时,自己才是真正地惊呆了,那位如玉公子是全燕国最热门的夫君人选,却根本没在她的眼里,而她想要的又是那么简单。

简单到自己也能付出,自己鼓足了勇气开口了,果然,她答应了自己。但自己就没想到,这种最简单的承诺,自己居然没有坚守到底,无怪她又那样绝决地放弃了自己。最初的自己还有些怨恨,毕竟自己也有着太多的不得已,她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呢,但后来,自己明白了,没有坚守住自己本心的人,就是自己也无法体谅自己。

多少个不眠之夜,自己也在扪心自问,是什么让自己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昭阳公主确实很强势,自己与燕地的几个士子的拜访让她弄得尽人皆知,为了燕地的恳请变成了自己的私事,她帮着自己做了太多太多的事,但自己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开国公府被燕皇夺爵流放的旨意传到了吴国;燕地只有昌平一所孤城还在勉力支持,其余的地方,犬戎人铁蹄所至,所向披靡;平阳城破,皇室勋贵被犬戎人几乎屠尽等等消息,就让自己真的相信她已经香消玉陨了吗?

按昭阳公主的说法,她十有j□j是死于战火了,如果真的还活着,已经不再是开国公府的大小姐,能够与昭阳公主并称为嫡夫人就是最好的结局,自己是不是也这样认为了呢?

在回想这样的往事时,陆伯甫总是有些糊涂,不同于别的事,他总能入木三分,而到了自己的事情,他有时也说不太清楚了。自己几次想同她解释一下,但每每都被她堵了回去,其实真的让自己说,自己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但其实糊涂什么的,都只是借口,自己也不过是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迷晕了的俗人而已,这一点,自己早就清楚,只是耻于承认,过了不惑之年,自己才慢慢地真正面对。

但自己是真的后悔了。这种后悔,就如同万蚁噬身,让自己痛得无法忍受,历经岁月,痛愈加深,可表面却愈加的风清云淡。这痛,就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也乐于承受的。

她一个从来没出过门的娇弱女子,能在危难之时带着病了的父亲,身怀六甲的继母,还有一群吓傻了的兄弟姐妹一路逃出去,躲过了灭门之祸,又一路扮成男人,治理政务,带兵打仗,这期间的艰辛,比起自己的难要多上千倍,万倍,可是,滕琰,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如同最华贵的玉石,没有放松一点她的坚持。

她确实值得天下最尊贵的人对她的爱慕,而那爱慕,不但征服了她的夫君,也征服了自己,让自己从嫉恨到羡慕,再到祝福。

帝后间的感情,确实是无人能比拟的。别人不知道,陆伯甫做为重臣、近臣是非常清楚的。皇上除了早年所册封的三个妃子外,也不是没封过其它的妃嫔,但这些妃嫔,大都是四夷来朝时献上的,还有一些想谄媚的臣子,一定要将家中美貌的女儿送入宫中,皇帝在无法拒绝的时候,也会按情况给她们一个名份,放到后宫中。

不过,皇上、皇后和皇子皇女们都住在前殿,就像最平常人家。后宫里景色常新,却从不见皇上的足迹,那些想离开的女子,无论是妃嫔还是宫女,都可以走出深深的庭院,这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就在帝后五十岁那年,一次议事中,皇后突然呕吐不适,皇上急着招来御医,亲自抱着皇后进了内殿。御医出来后,自己急忙上前询问,却见他们似有难言之隐的避开了。自己一时急切,不顾礼仪,就闯进了内殿,还在门外,就听皇后嗔怪着皇上,“都年过半百了,还不消停,这么不小心,让我可怎么去见人?”

皇上在一旁陪着小心地说:“那次,我们去巡视,不也在民间看到一个年过五旬的妇人有孕吗?这有什么没法见人的。”

自己当时赶紧向外走,耳边犹听到了皇上的半句话,“就像三十岁的人一样。”

是啊,皇后与皇帝同龄,她不似一般女子,过了中年,就比同龄的男子显得苍老,而是在成熟中保留了少妇的娇美,站在威严的皇上身边,格外的相配。不用说,只有夫君的宠爱才能让一个女子如此的年轻。

到了五十岁还能有孕,后来生了个倍受宠爱的小女儿的皇后,无怪御医们不肯说话,皇家的妃嫔们一般到了四十岁就不再侍寝,从没听过五十有孕的。

那时自己心里的滋味,真是又酸又涩,但最后还都被高兴淹没了。如果她真的嫁给了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跟着自己的女人,哪有一个有好结果!

两个姨娘,一个半路上发嫁出去,一个没迈过生育的鬼门关。

至于昭阳公主,自己恨她,她更恨自己。最初是她对不起自己,用尽所有的办法把自己变成了她的驸马,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越是到不了手的东西,就越要想方设法地弄到手,自己对她来讲就是这样一件东西。

她以公主之尊,伏低做小,为自己收房纳妾,无所不用其极地要自己臣服于她。但人总不同于别的东西,他的人成了驸马,心却飞走了。特别是与她重逢后,自己那些时间里确实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有了妻子,有了儿子,脑子里就想着就是如何挽回那个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自己深爱的女子。

他们渐行渐远,当自己得知昭阳公主蓄养面首时,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恰好,他们就不必再见面了。

昭阳公主还不到四十就没了,她从没放下过仇恨,好象仇恨自己,甚至仇恨皇后,是她一生中唯一要做的事一样,这样的仇恨让她早早就耗尽了生命,当她带着仇恨离去时,自己的恨一下子就没了。

但陆伯甫永远也不想再见到她,永生永世也不想见,他要离她远远的。就是他死后,唯一的要求就是葬在燕地自己父母的身边,守着那宁静的大山,质朴的小山村。不过,他还是有个从没说出口的小小的期盼,如果真的有来生,自己如果还能遇到她,那么自己一定不会再放手的,而且自己还要待她更好,比皇上还要好,哪怕是倾尽自己全力!

有人在床边小声地说,“药,药端来了!”

“父亲,吃药了。”

儿子轻轻地扶起了自己,儿媳把一匙匙的药汁送进了自己的口中。陆首辅感到了温热的药汁流入了自己胸腹,他已经察觉不到药的苦涩。

大约药物还是起了作用,陆伯甫觉得自己又能动上一动了,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儿子和儿媳,还有下面的几个孙儿孙女、曾孙曾孙女,曾外孙曾外孙女,以及他们的媳妇姑爷,自己留在世上的亲人都在眼前了。

自已中年丧妻,曾收过两个姨娘,一个早就发嫁出去,另一个在生育时母子俱亡。自从母亲过世后,自己就带着儿子,过着极清静的日子,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朝政上和儿子的教养上,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终于位极人臣,儿子也非常争气。

对于孩子们,陆首辅是放心的。唯一的儿子才学出众,在科举中夺魁,成就了父子两状元的佳话,之后尚了月仪公主。夫妻两个恩爱非常,给自己生了三个孙子,三个孙女。三个孙子也都从科举上出了仕,孙女们嫁得都很好。再下一辈的孩子,看着也都懂事好学,应该也差不了。

看着满堂的儿孙,自己也该放心地去了,可是自己还得见一个人才能合上眼睛,纵然知道她现在什么都好,也用不着自己牵挂,但,自己,就是想见一面。

“月,月仪,”几天没有说话,声音又干又哑,陆首辅适应了一下,努力提高声音,“去奏报皇上皇后,老臣要与他们决别了。”

“父亲,父亲不要这样说,皇上已经把最好的御医派来了,父亲一定会康健如初的。”月仪眼睛红红的,但忍住了就要滴落下来的眼泪,哽咽着说。

陆首辅想摆摆手,却抬不起胳膊,勉强露出了一个笑脸说:“傻孩子,再好的御医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赶紧把我的消息传到宫里吧,你父皇和母后没准也想再见我一面呢。”

月仪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公公眼中的肯定,赶紧点了点头。自从自己成了陆家妇,公公对自己比夫君都好。虽然自己是公主,夫家的人自然不敢对自己不敬,但公公对自己的慈爱绝不是因为这个。那种因为自己是公主而受到的尊敬和重视与发自内心的喜爱是根本不同的,自己亲身感受,当然最明白不过。

公公对自己的关爱甚至不逊于父皇和母后,格外的优容和宠溺,有时自己都要奇怪。记得自己曾问过母后,母后只笑着说公公的人很好,自然对自己也好。但月仪公主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母后知道,父皇也知道,只是没告诉自己。

年轻时,自己还想了些办法去打探,知道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故事,还有人说自己与母后特别的相像,这倒是没什么可质疑的,不同于姐姐出奇的美貌,自己确实与母后一样只是中等容貌。自己也发现公公很愿意看着自己,大约那些故事也有几分是真的。

但后来,自己长大成熟了,反倒不再介意这些了。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弄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这种明显是上一辈的隐秘。

今天,不知为什么,月仪公主从公公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些特别的东西,她赶紧出了门,让公主府的属官去宫里报信,公公这个样子,恐怕是回光返照,自己怎么也离不开。

皇上和皇后到的很快。

他们轻车简从,连仪仗都没排,直接进了陆府。

月仪和驸马听到消息只来得及到公公住的院子门前跪接。

“免礼吧。”一贯从容的母后语气中也带了些急躁,与父皇手挽手进了屋子。

刚刚公公并没有交待大家什么,只是笑着让每一个小辈上前见了一面,现在他平静地说:“家里人都见过了,就先都下去吧,老臣有几句话要同皇上与皇后说。”

月仪看了看陆栋,陆栋点了点头,大家都知道,父亲与皇上皇后不但是君臣相得,而且还是交情深厚的朋友,又与皇后是表兄妹,虽然是临终时,但他们间有什么话要说也没什么奇怪的。

月仪和陆栋退到了门外,恭身站立,听到里面笑语声声,偶尔能听清几个词,“木簪”、“诗经”、“玉杯”什么的,月仪看到陆栋脸色变了变,他一定比自己多知道些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皇上和皇后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刚刚说话时残留的笑意,见了陆栋和自己,长叹了一声后,母后的眼泪就滚了下来,父皇握住她的手,低声对驸马和自己说:“好好预备,一切都要最好的。”说完带着母后离开了。

公公还很清醒,最后再次嘱咐驸马和自己,一定要把他葬到九原陆家的祖坟里,这件事已经交待过太多次了,公公并不是糊涂了,而是太担心。

公公和婆婆的关系非常冷淡,自己刚刚成了陆家妇时就知道了,他们两位长辈一个住在公主府里,一个住在陆府里,一墙之隔,差不多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自己和驸马也有自己的公主府,一家四口人,分三处府第,显赫是足够了,但总觉得少了些温情。就是父皇和母后,贵为天下之主,也还是带着孩子们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处,一家人到了晚上,笑哈哈地聊几件趣事,看着年纪小的弟妹们玩闹。

还是自己看公公婆婆都太寂寞了,对驸马说自己去陪陪他们,这才搬回陆府。但昭阳公主府,驸马从不让自己在那里留宿,自己也不大喜欢嘴边总挂着冷笑的婆婆,也就趁势答应了。

婆婆昭阳公主在中年就过世了,她的坟墓修建在高祖皇帝寝陵不远的地方,规模宏大。先皇和父皇对昭阳公主都不薄,但她并不是一个会生活的人,母后就是这样评价她的。至于昭阳公主府里的一些乱事,月仪也隐约知道一些,就更同情公公。虽然公公从来不说,但只从他老人家一定不与婆婆葬在一起,就知道他有多么不愿意见到婆婆了。

月仪记得自己从来没见过公公婆婆在一起过,就连新婚为长辈敬茶,她和驸马也是分别到了两个府第完成的。

夫妻做到了这个地步,连一点面子情都没有了,还真是少见。更奇怪地是公公婆婆就这样一直没和离,要知道虽然道学先生们坚持从一而终,但在母后开办女子书院多年后,有才能的女子越来越多,她们中的不少人也像母后一样,能够与男子一样出门做事,就是在家中也提高了地位,女子并不再全靠夫君生活,夫妻不睦和离的也多了起来,和离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就是皇家也有和离的例子,和离的人家见父皇和母后什么也没说,就知道他们不会反对了。自己也觉得,夫妻两个,过得好就好好地过日子,过不好,何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可见公公和婆婆还是有一些别的原因,这原因吗?自己平时琢磨过,十有j□j问题是出在婆婆那边。

公公这一辈子,表面上看是无限风光,其实过得挺苦的,到了最后,也就这么个愿望。

此时陆栋已经跪下发誓一定按公公的话做。月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言出必行,不管会遇到多大的阻力,都一定会做到。公公一定也这样想,他又看了看自己,很认真地看,好象要把自己印记在心里一样,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再也没睁开。

当晚,陆伯甫,陆首辅过世了,他老人家身后穿着他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青布棉袍,头戴木簪。镶珠嵌宝的玉冠、光彩夺目的朝服都只能放在一边。月仪明白,这些简单的物件里一定有着动人的故事,但故事最终还是随着逝去了的人随风飘散了。

彪炳史册的只有,陆伯甫,字墨翰,九原郡人,内阁首辅,谥文正,配享太庙,和他生前身后的政绩、荣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