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希坐进自己的办公椅,捧起清苦的黑咖啡轻啜,她这两晚几乎彻夜未眠,现在正需要一杯苦涩的咖啡提神,来忘记前天那嘶吼怒骂哀求循环往复上演的场景。

惟希不是独生女,弟弟惟宗小她五岁。

惟宗出生以前,徐家也是充满欢声笑语的。父亲在本地一所镇办小学教书,母亲在废品回收站当出纳,家里有几亩地和一个池塘,由当时还健在的祖父母料理。父亲休息的时候总会带着惟希去池塘钓鱼摸螺蛳。春暖花开的时候,惟希会拎着小竹篮,跟在祖母的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拿小铲刀去挖新鲜冒芽的野荠菜、马兰头。等采满一篮子野菜,就交给祖母,祖孙俩一道回家去,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一颗颗地摘去老叶,只留最嫩的部分,拿淘米水洗得干干净净的,搁大锅里用开水汆得断了生,立刻捞出来平摊在大盘子上。待晾凉了以后,用菜刀剁成细细的野菜末,与开洋豆腐开末一起,加盐糖麻油拌匀,碧绿生青的野菜和白嫩的开洋豆腐干丁儿一道,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惟希趁祖母不注意的时候,会得拿小调羹舀一勺送进嘴里,眯上眼,感觉整个春天都在嘴里铺陈开来。

每当这时候,祖父都会在一旁抽着烟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时候,连空气都是幸福的。

后来…后来,母亲不小心怀了孕。因有计.划.生.育政.策,如果要留下这个孩子,就属于超生了。母亲原本已经约了时间,向领导请假去医院打算不要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可是在医院的候诊厅里,遇见一个镇上有名能掐会断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看母亲,就断定她肚子里这胎必然是个儿子,将来能为徐家光宗耀祖。母亲一听后不免犹豫起来,迟疑半天,回家来对父亲说想留下孩子,无非是交罚款罢了,家里又不是负担不起。

惟希回想起来,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往日欢乐幸福的时光划上了休止符。

父亲彼时正在争取评上高级教师。小学的高级教师待遇好,职称评选竞争颇激烈,对手之间各种小动作层出不穷。母亲怀了二胎的事哪里是捂得住的?没两个月就传到父亲的学校里去了,正给了竞争对手打击父亲的最好借口:不能拥护遵守国.家的政.策的人,怎么能有资格申报高级教师职称?

在抱孙子和儿子的前程之间左右为难的祖父母相继病倒。镇里负责计生工作的计生员不知道往家里跑了几趟,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劝她放弃这一胎:毕竟还是你男人的工作要紧。这孩子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可是你看看影响他的工作了,影响家庭和睦了,影响多不好啊!

但母亲就是鬼迷心窍铁了心要生下孩子,谁劝都不听,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惟希犹记得母亲捧着装农药的瓶子,站在家中院子里,院里院外被前来看热闹的镇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你们谁人再来劝我打掉孩子,我就喝敌敌畏,同肚子里的小孩一起死!”母亲一手捧着肚子,一手将农药瓶子凑在嘴边,披头散发,赤红双眼,对每一个试图靠近她的人咆哮。

隔壁的小胖妞妈紧紧抱着被吓得不轻,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喉咙早已哭哑的她,将她的脸轻轻按在自己胸口,嘴里不停呢喃:“囡囡勿怕,妳姆妈病了。”

计生员尴尬而徒劳地劝说母亲放下农药,“王超英,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把瓶子放下。你看看,你把孩子都吓哭了。”

惟希从胖妞妈怀里充满希冀地望向母亲,希望她想起她还有一个需要她的女儿来,可是,母亲只是扫了她一眼,随即更坚定地将农药瓶子放在嘴边。

“好了,够了!”父亲从屋里出来,自胖妞妈怀里接过她,抱在手里,对状若癫狂的母亲道,“孩子你打算生,就生罢,这个样子做什么呢?你看囡囡都吓坏了。你不考虑我们,也要考虑肚子里的孩子啊。这样吵吵闹闹的,对孩子也不好。”

母亲也不知道是听进父亲的话,还是觉得累了,将农药瓶往旁边一摔,径直进屋去了。农药瓶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吓得围观群众“啊”地一声惊呼,四散开来。

事情闹得这么大,再没有人敢来劝说。母亲如愿生下了弟弟惟宗,而父亲也彻底失去了评选高级教师职称的资格,非但如此,还被排挤得在单位无法继续任教。祖父在看到孙子出世后的隔年春天,溘然辞世,享年不过六十岁。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从此以后他就和母亲分房睡了。

母亲反正有子万事足,废品回收站的工作也辞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惟宗身上,一切事情都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他人。

而惟希,则被她彻底无视了。

惟希想,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母亲的眼里就只有儿子惟宗,再没有其他人了的罢?哪怕徐惟宗惹是生非打架逃学,在她看来,都是因为别人不好,是别人挑衅惟宗,是别人带坏惟宗…一切都是别人的问题,与惟宗无关,惟宗是纯洁善良无辜的好孩子。父亲也试图严厉地管教惟宗,可是总没等他动真格惟宗已经哭得惊天动地,母亲就会冲过像一只母狮子般护着惟宗,每一次都是以“他还小,你不会好好同他说呀?”开始,最后以“既然这个家容不下我们母子,我们走就是!”结尾。

感情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消磨殆尽的,从最初的抱有一线微弱的希望试图挽救婚姻,到最终的彼此冷漠无视相对无言,不过用了十年的时间。所以当得知父亲向母亲提出离婚的消息时,惟希并不觉得意外,甚至暗暗猜想,如果不是为了能让她安心考上大学,父亲也许早就这样做了。母亲自然是不肯的,在家里大吵大闹,一歇歇说父亲没良心忘恩负义,肯定是在外面轧.姘.头了,一歇歇又说他眼里没有他们母子没有尽到过一天父亲的责任。父亲便默默不语,他已经无法和妻子沟通。

祖母到底是听不下去这些污言秽语,出来说话。

“这样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你们的日子要不要继续过下去,我这老太婆不管,可家里天天吵架,我年纪大了,实在有点吃不消。反正囡囡上大学要住在学堂里的,我这几天就搬回老房子去住,眼不见心不烦!”

母亲因为气走了婆母,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祖母和善客气,在镇上颇有几个要好的老姐妹,这事一传出去,哪一个不是指着她的脊梁骨骂她这个做媳妇的?惟希也因此跟着得了清净。她每周从大学回来,都直接住到祖母那里去,祖孙俩一道上农贸市场买菜,回家她洗菜杀鱼切肉,祖母亲自下厨,烧上一桌丰盛的家常菜,等父亲下班回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至于王超英和徐惟宗,大家都默契的不去提起,反正只要父亲每个月把生活费交给她,她也乐得和儿子住在两层楼里。

Chapter 4开洋拌野菜2

办公室的门被唐心鲁莽地推开,她一双描摹精致的美丽大眼闪着明媚的亮光,冲进来双手往惟希办公桌上“嘭”地一按,“希姐希姐!卫傥真帅!”

惟希将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回忆慢慢压了下去,轻笑,“蒲生不帅?”

唐心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朝惟希摇了摇手指,“蒲生这种人,满满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伪做作。”

唐心说出这话来,教惟希大感意外,“何以见得?”

“其一,他已有未婚妻了,碰到异性,无论是否对方遭遇意外,若为彼此考虑,都不应该靠得那么近,还与对方产生肢体接触。”唐心竖起一根白润得如同羊脂般的手指,“其二,他对异性的接近没有一点防备,要么是他天性善良没有戒备,要么他早已是个中高手有恃无恐。最后,坊间这些公子哥,要是认真挖黑历史,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

惟希望着唐心竖起的三根白嫩手指,大力点头,深以为然。

“再说,这女的使的这点小伎俩,本小姐中学的时候就已经用过。”唐心大言不惭地宣布。

“结果如何?”惟希好奇。

“哼!遇见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唐心噘嘴胖腮,即便这表情使她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她依旧是好看的,“希姐,介绍卫傥给我!”

惟希一愣,然后十分无奈地摊手,“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找我师傅要去。”

唐心的表情有片刻呆滞,随即扑身向前,隔着办公桌掐住惟希的肩膀,猛力摇晃,“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碰到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你竟然不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惟希啼笑皆非。卫傥是好男人吗?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唐大小姐疯魔了。

唐心的生活是五光十色的,她热爱与人相恋的过程,也许一个眼神,也许一管声音,也许一道背影,都能教她喜欢上一个人,便不管不顾一往无前想方设法地要结识对方,令对方务必拜倒在她的高跟鞋下。然则也不过是一息一瞬的功夫,炽烈的情感就冷却了,再不肯在对方身上花费一点点时间维护这段关系。除此以外,购物和满世界旅行占据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在来给她当秘书以前,惟希听师傅隐晦地暗示过,唐心大抵已经把公司内外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教她别太把唐心的到来当成负担。

惟希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不料唐心却在她这里担任秘书,一呆就是两年。

唐心见从惟希这里套不出什么来,也不气馁,站直了身体,拉一拉被她折腾得微微有些走形的薄雪花呢小西装,撩拨蓬松亮泽的秀发,“希姐真是不解风.情!”说罢扬长而去,留一个窈.窕旖.旎的背影给惟希。

惟希把咖啡杯里的最后一滴咖啡喝干净。

风.情?风.情于她,是最不必要的奢侈品,她如今要头疼的事,件件与风.情二字无关。邵明明的请求,是她所承接的最棘手的委托。只订婚鸡尾酒会的一次接触,实在也证明不了蒲生此人爱不爱她,看来尚需花些时间与精力来调查。另一件叫她糟心的事,是前夜母亲和弟弟惟宗突然找上门来导致的。

被母亲期许着能光宗耀祖的徐惟宗,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成为被宠溺无度的孩子,在他的字典里,从来就不存在“努力上进”之类的字眼。母亲一直在他耳边灌输“以后家里的地是你的,房子是你的,存款也是你的”这样的观念,父亲给的生活费,母亲永远拿来满足惟宗的任何要求甚至是他的无理取闹。于徐惟宗而言,只消他在地上打滚哭闹,他的愿望最终都会得到满足。既然用这种方法就能得逞,又何必以努力来达成目的呢?是以他混到初中毕业,考进一间所有人都在混日子等毕业的职业技术学校,最终一脚踏上社会成为无业青年,每天泡在网吧台球室里,抽烟喝酒闹事,然后让家里人去替他收拾烂摊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揩屁.股。这其间的种种,简直不堪回首。

徐惟宗上一次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还是两年前,惟希从本城的公.安大学毕业,刚踏上警.务工作岗位的时候。徐惟宗在常去打球的台球室认识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惟希并不了解,只知道徐惟宗为了这个女人,和台球室里的另一个球客发生争执,最后两人由言语冲突发展到拳脚相向。徐惟宗仗着自己年轻,发起狠来,将对方打成重伤。对方不肯接受王超英提出的私了请求,坚持要让徐惟宗坐牢,王超英当时就在医院病房里大呼小叫:“我女儿就是警.察!信不信我现在就叫她来抓你?!”

对方哪里肯咽下这口恶气?事情自然是越闹越大。等领导找惟希谈话,问她有没有借助自己的警.察身份,在外帮助家属以势压人的时候,她才晓得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受控制的程度。舆论一边倒地谴责警.务人员家属仗势欺人,她的信息被人.肉出来放在网络上,成为遭受网络暴.力攻.击的目标。

事件最后以徐惟宗人身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赔偿受害人医疗费误工费等十万元收场,但其影响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要恶劣、更深远——惟希不得不辞去自己的警.职,放弃自己为之学习了多年的专业。

这件事以后,徐惟宗坐了半年牢,放出来着实老实了一段时间,还参加街道为刑.满.释.放人员组织的就业培训班,看起来颇有点洗心革面从头做人的意味。惟希也当他吸取教训,不再惹是生非,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才过了两年工夫,他就故态复萌,和几个同样从牢里出来的人一起合伙借高利贷做什么投资。那几个人奉承徐惟宗几句,他就飘飘然找不到北,高利贷的借据上全是他的名字。等到还款期限将近,那些人能推则推,霎时都跑得一干二净不见人影,独叫徐惟宗一个背着巨额高利贷。徐惟宗这时傻了眼,他们的投资血本无归,连本带息他一共背了将近五百万元的债,他到哪里去变出五百万还高利贷?他不是没想过逃跑避债,可是那些放高利贷的并不是吃素的,他才一去火车站,就被人截住。眼看着还款日期在即,他只能向母亲吐露实情,王超英闻言先是瘫倒在椅子上,恍惚良久,一拍扶手,“走,寻你阿姐去!”她知道现在只有女儿还能榨出油水来,前夫前婆婆根本不会理睬她。

惟希想,也只有母亲,即使求人,也求得那么理所当然。

“你弟弟的房子,我要留着给他结婚的,所以不能卖,你先把你住的房子卖了,再想想办法凑齐五百万给他还钱。”

惟希当时怒极而笑。

徐惟宗的房子要留着结婚,所以活该她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替他还债,然后露宿街头?!

王超英女士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女儿的愤怒,只挥着蒲扇,站在客厅里喋喋不休:“当初镇上要征地建主题游乐园,你一个将来要嫁人的姑娘,拿什么房子?还不是你爸爸和你阿娘坚持要给你一套房子,我才把你弟弟应得的两室一厅给了你?”

徐惟宗闷头坐在一旁,想抽烟,可是抬头一看惟希眼里越来越冷的目光,到底还是忍住了。王超英见儿子缩在沙发上,大感心疼,言语就愈发刻薄起来。

“老房子拆迁得了三百多万,我和你爸爸虽然离婚了,可这笔钱有你弟弟一份,你阿娘在镇上买了两室一厅,还多出两百多万,加上你爸爸得到的拆迁款,统统给了你,你不要当我不知道。现在不过是把你弟弟应得的钱给他还债罢了…”

惟希真想问一句: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想想又觉得多余。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惟希有心不管惟宗的死活,可是她担心母亲在她这里得不到想要的,转头会去骚扰父亲和祖母。祖母年纪大了,经不起她这样一次两次的折腾,父亲这几年的身体也不太好,医生提醒他要注意心血管问题。假使母亲为了五百万元的高利贷吵到他们那儿去…惟希不敢想象。

“我要先了解一下情况。徐惟宗,你把高利贷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徐惟宗一听,赶紧从沙滩裤口袋里摸出一张揉搓得皱皱巴巴的名片,递了过来。王超英觉得女儿不第一时间痛快拿钱替儿子填补是不顾念手足亲情,刚打算继续言语压迫,徐惟宗连忙扯了扯她的灯笼裤,示意她别再说了。

“很晚了,你们先回去罢。”惟希逐客。

“好好好,你快点把你弟弟这件事解决了。”王超英听到女儿松口答应,哪里还愿意继续看女儿的脸色?忙不迭地扯了徐惟宗就走。反而是始终闷声不吭的徐惟宗站起身觑见姐姐惟希表情不善,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Chapter 5清糟醉螃蟹1

惟希从办公桌后起身,站到明净的落地窗前,俯瞰外头的风景。盛世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办公楼设在金融区内一间商务大厦里,远眺能望见浦江两岸的风景,左近全是繁华高耸入云的楼宇,正在建造中的世界第四高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清晨,透过楼与楼的间隙,阳光如同金砂,撒满整个房间。惟希全身笼罩在晨光里,才觉得那些冷得彻骨的寒意慢慢褪去。

玻璃窗的倒影中,惟希看见自己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颜色,微微叹息,转身伸手取过电话,打给父亲。

惟希的父亲徐爱国以前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学教师,颇有业务能力,对学生认真负责,可惜不擅溜须拍马,只知道埋头苦干。当年前妻怀二胎时正值他申请高级教师职称评选,因此被同时参与评选的竞争对手捉住把柄,不但失去参选资格,最后甚至被排挤得无法执教。校领导先是把他调到总务处打杂,他这种事事较真的脾气,总务处里的老油条们如何受得了?又向上打报告给他穿小鞋,把他弄到收发室看门派发报纸去了。徐爱国咽不下这口气,有心找领导理论,可是领导的理由冠冕堂皇:

“老徐啊,你违反了国.家.政.策,身为一个党.员,没有起到带头作用,如果校方不表态,对其他遵守计.划.生.育的党.员和群众,我们交代不过去啊!你先安心工作,等过一段时间,事情平息了,再把你调回原岗位。”

徐爱国就这么在收发室干了一年,儿子惟宗呱呱落地,领导也没有调他回去继续上课的迹象。徐爱国只是老实耿直,他不是傻瓜,他心里清楚领导不过是敷衍他罢了。他原来也没想过要辞职,只想也许可以调到其他学校去任教,偏偏他先头教的班级升到毕业班,有家长求到他面前来,说还是徐老师教得好,孩子换了个班主任以后,成绩直线下降,希望他能帮忙在课外给孩子补习一下。徐爱国觉得这件事他义不容辞,当即答应下来。经过他的辅导,那名学生的成绩果然有所提高,模拟考的时候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家长喜不自禁,拎了不少谢礼上门。此事叫好事者传到校领导处,说徐爱国私设补习班,被下了面子的年级组长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含沙射影地说某些人不务正业,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他索性辞职,想想自己也别无所长,干脆办起了辅导班,凭借自己丰富的教学经验和扎实的教学能力,给需要提升成绩的孩子开起了小灶,慢慢名声在外,不少家长求上门来,每个月的收入竟比在校执教时还高。也算是塞翁失马。

徐爱国现在是一间小型教辅机构的负责人,以能提高语文阅读理解和写作的成绩而出名,如果不是有个令人操心头疼的儿子,他的日子不可谓不滋润。接到女儿电话的时候,他刚从小花园里晨练回来。听到女儿惟希的声音,徐父微笑起来,“今天怎么有空给爸爸打电话?”

“打电话望望你,看你有没有听医生的话,每天锻炼身体。”惟希叮嘱父亲,“身体要紧,如果觉得吃力,补习班暂时先放一放也没关系,家里又不缺钱用。”

徐父呵呵笑,“哎呀女儿,你教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做,我浑身都不适意,要不然——你快点结婚,生个孙子给爸爸抱?”

电话这头的惟希一噎。

徐爱国不给女儿辩驳的机会,“你也二十七了,不小了——”

“我明明才二十五…”惟希弱弱地为自己的年龄辩白。

“我在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你都会打酱油了。”徐爱国感慨不已,对女儿的嘀咕充耳不闻。“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盼到你结婚让我抱孙子的那一天,唉…”

“爸爸!”惟希制止父亲浮夸的演说,“公司年中聚餐抽奖,我抽中长兴生态农家乐双人七天免费休养,再不去就要过期啦!你也知道我忙得脚不点地,根本没时间去,你和阿娘一起去吧。那边天空碧蓝,河水清澈,有山有林,空气中充满负氧离子,食物都是绿色天然的,特别健康。”

“我没…”徐父想说没时间。

“这是公司给员工的福利,不去的话等于自动放弃,钱也不会打到我卡里。”惟希向父亲撒娇,“你和阿娘要是不去,我岂不是白白损失掉几千块钱?”

“也对哦。”

“那就这么说定啦!你现在就收拾一下你和阿娘的行李,我明天叫司机去接你们。”惟希趁父亲来得及继续追问前挂断电话,转头又给商务车租赁公司打了个电话,洽定一个七天的行程,随后又往长兴生态农庄订了一间家庭房。

将一应事情安排妥当,惟希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只有把父亲和祖母暂时支开,不让母亲和弟弟惟宗去骚扰他们的生活,她才能放开手脚解决眼前棘手的问题。

中午吃饭的时候,惟希和唐心在电梯里遇见师傅老白。

白成濬笑呵呵地望着挽着惟希臂弯的唐心,“又拖惟希去哪里吃饭?有没有我的份啊?”

唐心对老白一笑,露出一对虎牙,“隔壁金融中心新开了间私房菜馆,听说老板兼厨师是个大帅哥,我让希姐去帮我鉴定一下,白师傅一起去?”

老白哈哈笑着摆手,“还是你们小姑娘去罢!”

唐心朝惟希霎眼睛,表示你看,我没有不让白师傅跟我们一起,是他不要哦!

惟希如何不知道她的这点小心思,只捏了一把唐心挂在她臂弯里的手,示意她少作怪。

新开的私房菜馆开在金融中心二楼一隅,老式客堂间般的装修布置,外头门楣上朱漆金字的匾额,简简单单一个“崇”字,勾起惟希的兴味。

崇者,山大而高也。一间私房菜馆,起这样一个名字,颇耐人寻味。

轻轻掩着的门前并无人招呼,好似叫人吃闭门羹的样子。

唐心朝惟希晃一晃她的手机,自手机信息里找出一张二维码图片,往门框右侧二维码识读窗口一扫,古色古香的朱漆木门随即打开。

“这家馆子事先如无预约,根本没有位子。”唐心得意地挽着惟希的臂弯,“听说老板每天根据预定,只准备一定数量的新鲜食材,有些是本地生态农庄直送,有些则是当日空运来的进口生鲜,务必叫客人的味蕾有极致的享受。”

“这气派,倒像是招待二三知己。”惟希听了介绍,问,“想必一定很难定到位子罢?”

唐心鼻孔朝天,做出一副“本小姐是什么人?本小姐有得是办法!”的样子来,惹得惟希满腹心事也不由得微笑起来,“那今天要借唐小姐的光了。”

两人走进客堂间,有位胖墩墩穿香云纱对襟短褂配直管裤的中年阿姨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招呼她们,一口略带浙江口音的普通话,使人生出分外的亲切感。

“两位请坐,先喝点茶,潮潮嘴,饭菜等一歇歇就送上来。”中年阿姨利落地为她们斟茶倒水,一边笑呵呵地介绍,“小武师傅今天准备了四个冷菜四个热炒一款靓汤,定教两位不虚此行。”

唐心听了,眉眼里都带着笑,“好期待哦!”

胖阿姨仿佛很喜欢与人聊天的样子,又取了瓜子蜜饯果盘,摆在整块黄花梨料的八仙桌桌面上,“这香瓜子是我自己炒的,蜜饯是小武师傅腌的,味道都比外头买的好,两位尝尝看。”

惟希的注意力却放在了眼前这张束腰三弯腿的八仙桌上。这张八仙桌包浆油润红亮,触手温和细腻,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幽雅沉静。祖母家有张类似的八仙桌,只是桌面是两块花梨木合拼而成,桌腿也不是三弯的,祖母说那是她母亲的陪嫁,原是有一整套花梨木的家具,后来因为年代久远,坏的坏,扔的扔,到最后只留下一张八仙桌和一只镶嵌有彩色螺钿的绣柜,往后就都留给她了。眼前这张桌子,却比祖母的那张还稀罕,毕竟树龄上百年又完整无暇的珍贵木料少之又少,能得着这样一整块来做桌面,十分罕见。

胖阿姨看出惟希颇有些兴味,眯眼微笑,“我们店里的木质房梁屋柱,墙砖地砖,屋里的家具摆设,都是明代的古董呢。”

“哦?”惟希很有些意外,原本只是觉得老板挺有心思,将店堂装修的古色古香,想不到竟然整间店的内装修都是古董。

“是啊。这些原本属于千岛湖一处明代书院,建.国初期要修建第一座自主设计的新安江水电站,那附近拦坝蓄水,村子被淹,这座书院因是古建筑,就事先都拆解搬走。这么多年也没可能再重建了,最后辗转到了我们店里。”胖阿姨感慨不已。

连对这些不甚感兴趣的唐心听了,都不由得拿起手机来拍照。“感觉待遇一下子高很多诶!”

“你们吃点瓜子,我进厨房看看。”胖阿姨适可而止,留惟希唐心慢慢研究店内的古朴家什器具。

待胖阿姨的身影消失在落地杉木透雕四季花卉屏风后头,唐心一手支颐,一手把玩青瓷茶盏,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来,“这么懂得享受生活,我对这家店的老板更加好奇了。”

“不要卫傥的联系方式了?”惟希打趣。

“那不一样!卫傥是能满足我视觉上的享受,而这家店的老板…”唐心毫不讳言自己的花心,“可以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惟希摇头失笑。

隔不太久,胖阿姨陆续将冷菜热炒送上,五香素鸡、凉拌鱼皮、糟毛豆和醉蟹是本帮菜常见的四色凉菜,尤以一味醉蟹做得最为出神入化。三两大小的雌蟹洗净,用老板特制的花雕酒腌制,一人一只盛在洁白细腻的瓷盘里送上来,一旁另配有赤粳米粥。

“稻米湿气重,赤粳热,白粳凉,大闸蟹味寒,所以搭配赤粳米粥比较好。”胖阿姨向两人解释,“吃一角醉蟹,揾一口热粥,顶惬意勿过了。”

惟希取过醉蟹来,揭开蟹盖,只见半凝半结仿佛胶质、丰腴饱满的蟹黄,手微微一动,蟹黄也跟着颤动,有扑鼻的酒香散发开来。只轻轻一吮,咸鲜的蟹黄一整块滑入口中,嫩滑细腻鲜美之极,再佐以一勺温润的粳米粥,回味绵长甘甜,简直使人为之叹息。

“很久没吃到过这个味道了。”惟希吃掉一角醉蟹,轻喟。

唐心斯斯文文地拿桌上备着的小剪刀剪开蟹脚,用银质细签将蟹腿肉仔细地推出来,放入口中,细细品味,随后小声嘀咕,“难怪古人要说‘缸头白下清糟醉,杯面黄随热酒浮’,我以前总觉得醉蟹味道不过如此,无非就是一个咸字,今天才晓得以前吃的醉蟹都是西贝货,这个才是人间真绝味。”

惟希点头赞成。

两人吃完午饭,直至结账,小武师傅都没有露面,只有笑呵呵的胖阿姨,递上两只精致的蟹青底绘墨荷的小纸袋,“这是我们小武师傅自己秘制的杏脯,有健脾消食生津止渴的效果,给你们小姑娘饭后解解腻。”

“谢谢!”唐心甜蜜地微笑,接过纸袋,“阿姨你们店的菜真好吃,我以后的午餐都预定你们家了!”

胖阿姨乐呵呵地,却并没接这个翎子。

Chapter 6清糟醉螃蟹2

傍晚下班前,唐心推门进来问:“希姐,我约了人吃饭唱歌,先走啦!”

“别玩太晚。”惟希叮嘱。

“收到!”唐心娇俏的身影随着由近渐远的声音翩跹而去。

如此天真快活,如此不知人间疾苦,惟希觉得办公室里最后的一抹阳光,都似被她带走。取过手包,惟希走出办公室,锁门下班。楼下的保安看见她从电梯里出来,同她打招呼,“下班了?前面隧道口发生车祸,整条马路拥堵,徐小姐要是赶时间,最好绕行。”

“好,多谢。”惟希穿过中庭,推门而出,果然门口整条马路车流塞成一条长龙,从大厦地库里开出的汽车甚至没办法驶上车道。惟希心想幸好由于驾照审证,她还没去办理,所以这几天都是搭地铁上班,恰好能避免陷在车阵当中。

“徐小姐,”一侧有干净清朗的声音招呼惟希,“能否借一步说话?”

惟希回眸望去,看见蒲良森长身而立在大厦廊柱旁,一件全手工定制宽肩细腰窄臀的烟灰英式西装,内搭浅灰细麻衬衫,下着无褶烟灰西裤,穿一双小牛皮便鞋。惟希暗暗想,难怪邵明明这样条件的都会女郎,都要为蒲生爱不爱她而患得患失。蒲生确实得天独厚,天生便是衣服架子,很多人穿西装总能穿出一股乡村企业家和房产中介的味道,他却是一副霸道总裁模样。

如此教人赏心悦目,惟希却不想和他有太多接触,也不打算知道他是如何获得她的姓名工作地点等个人信息的。毕竟凭他的身份,若对什么人起了疑心,想了解对方身家背景,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徐小姐要是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前面咖啡店…”蒲良森彬彬有礼。

“有什么事,就这里说罢。”惟希打断蒲生,她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准备和调查对象有过多接触。

蒲良森挑眉,随即微笑,“听明明说,徐小姐是她的‘好友’,我不希望造成你对我的一丝误解,进而影响我和明明的感情。”

惟希闻言,微微颌首,“您有什么值得我误解呢?您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