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犹豫豫地告诉她说:“娘子恕臣多一句嘴,这十八子…总共没有几串,陛下没往杜氏那儿送,娘子大概是看错了。”

那么…

感觉一直搭不上的一环突然出现,将两边的事情扣在了一起。席兰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微笑着示意秋白送客。

“到底是文官啊,对这些细致的东西感兴趣。将军就从不会费心去寻这些。”秋白回来时衔着笑,随意评了一句。

席兰薇的目光仍锁在手上执着的串子上,纤指拂过一颗又一颗南红珠,最后停在那坠着点翠的三孔翡翠上。抬起头,席兰薇看看秋白与清和:“来。”

二人相视一望,行过去在席兰薇跟前坐下,见她把那手钏搁在桌上,继而提了笔:“速去打听,有没有哪一日,景妃在张徐氏进宫时召见了杜氏,且泠姬也在。”

张徐氏在时见杜氏?泠姬也在?

清和秋白又不太清楚席兰薇在想什么了,仍是依言去打听。不仅要打听得细致,还不能惊了旁人。

这次的事倒是不难,外命妇进宫皆有记载,是以先查了张徐氏何日进过宫、又拿着这几个日子去打听杜美人和泠姬是否拜见过便是。

结果呈到席兰薇面前,透过窗纸的夕阳微光下,她目光微凝的眼眸里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雾。

原来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原是因为这个没了。

这是与她关系并不大的事,前世今生都是。那么,这一世纵有她的出现,这孩子应该也是保不住的。

景妃、泠姬、杜美人,还有…琼章陆氏。

席兰薇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几个人,隐隐约约地觉得尚有哪一处不对,可又确实每一环都很说得通了。

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好像忽然觉得有些憋闷,推开窗深吸一口秋日的凉风,灌入喉中的凉意激得心里畅快了些。

好悬。若是这样,还真多亏了皇帝让她迁宫。若不然,那代替陆琼章走这一步棋的,没准就是这一世的她了。

第29章 腊月

腊月初六,寒风席卷长阳,到了傍晚又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雪花卷在疾风里变得不再柔软,刀子一般地刮着。宫道上过往的宫娥们都不由得抬了衣袖去遮蔽,若不然,这雪片足以在脸上刮出些红痕了。

席兰薇正在房里品着一碗鸽子汤,清和的手艺素来极好,一道汤炖得鲜而不腻,喝着颇是舒服。

“快腊八了。”秋白坐在旁边笑吟吟地道,“眼瞧着冷得愈发厉害,奴婢都盼着喝腊八粥了。”

席兰薇持着汤匙的手一颤。

腊八粥…

上一世时,那是每年腊八她都会亲自下厨去做的东西。眼下这一年,她刚嫁给霍祯不久,尚算和睦,不到傍晚霍祯就到了她房里,一同用了粥;次年,成了她差人把粥送到霍祯房里去;再后来,他就常去妾室那里了。

蹙了蹙眉头,暗叹但凡思及前世,总是不快多些。摇了摇头,今年在宫里,怕是连过这节的心情都没有了。

因为,今晚…

子时刚至,各宫皆已歇下,连未召宫嫔的皇帝都已看完了奏章就寝。一片静谧中却突然掀起了嘈杂,接着各宫的灯火便逐渐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在漆黑的皇宫里映出无数亮光。

并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漪容苑的宫人们也都有些不安。兰薇更了衣出门,迎面碰上了长盈宫主位欣昭容,掌着宫灯的秋白清和忙是一福:“昭容娘娘安。”

欣昭容亦是眉头紧蹙,显了点急躁的样子。见席兰薇也刚好出来,忙道:“本宫去祺玉宫走一趟,杜氏的孩子怕是…”

欣昭容的话语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纵使早知这一天,席兰薇还是暗抽了一口气。

关乎皇裔的大事,从来不只是各宫主位表个关心便可的。席兰薇知道欣昭容的意思,索性与她同行,还可借她的煖轿一用。

一路上,欣昭容都皱着眉,长甲紧扣着衣袖,是当真担心。

席兰薇一喟,欣昭容倒真是心善。莫说她因为先前的不睦即便早知今日也仍冷眼旁观了,后宫嫔妃里,恐怕也是盼着杜氏这孩子生不下来的多些。

祺玉宫里已是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医女虽都忙碌得顾不上问安、禀明,但如此忙碌更是明明白白地让众人知道了杜氏的情况。

抬眸瞧见裕安殿门口的宦官,欣昭容气息一沉:“陛下在。”

自是该在,再怎么说,这孩子也是他的。

跨过门槛去,泰半的嫔妃都已在座,还未到的多是住得远一些的。殿中还跪着几人,都是裕安殿宫人的模样。席兰薇只作未见,与欣昭容一并行上前去见礼,欣昭容道安的声音都有些不稳:“陛下安。”

“免了。”皇帝一手支着额头,神色阴沉不已。欣昭容和席兰薇均是心中一紧,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落座。

四下都沉寂着,从执掌凤印的景妃张氏到最末等的两个采女都低头不言,几个素来胆子小些的嫔妃甚至紧张得连胸口的起伏都能看得分明,一呼一吸,好像皇帝下一刻就会发落了她们似的。

皇帝久久未言,殿里便始终安寂。景妃在旁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到底还是先开了口,带着两分小心厉斥那几个宫人:“知道外头下着雪,还敢让杜美人出去!”

听说是在外出时,抬轿的宦官脚下打了滑,杜氏这么一摔便动了胎气。

几个宫人连连叩首告罪,那瞧着服饰鲜亮一些的宫娥话语中都带了哭腔,惊惶不定地解释着,说是陆琼章突然着人传了话来、屏退了旁人,也不知说了什么,杜氏便一定要去见她,劝都劝不住,才半道出了这样的事。

没有顾及不远处倏尔跪地的陆琼章,席兰薇的目光尽数落在那宫娥身上。

她跪伏在地,裙摆处有些污脏的印迹,应是刚才在雪中走得慌忙。这倒无碍,只是…再仔细看,裙摆处还有两条显得很整齐的破口,好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开的。破口上能瞧出些红点,在淡灰色的污迹上仍显得分明。

她脚腕上流血了?

席兰薇神色凝住,气息长缓,这才看向在一旁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的陆琼章。

陆琼章一张本就不算姿色出挑的脸已惊得惨白,跪在地上,圆睁的杏目瞪得可怕:“臣妾…臣妾绝没有差人来过!臣妾知道杜美人…有孕在身…怎么敢…怎么敢拿皇裔冒险!”

知道罪名不小,陆氏是当真吓坏了,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说得混乱且惊慌。又因为害怕,声音比往日都高了些,景妃听得显出了点厌烦,挥手示意她噤声。

那边陆氏哑了声,这厢那宫女才又得空开了口,也是解释得很急:“事已至此琼章娘子怎容琼章娘子不承认…那宦官分明是娘子身边掌事的…”

把来人点得很明白,景妃眉头狠一蹙,着即命人去查宫人往来的记录。片刻后得了结果,这宫女说的倒不是谎话。

这罪名几乎就坐实了。

席兰薇再度看向陆琼章。她确实是个没什么心计的,这才几句话而已,她便已面如死灰,双手置在地上,手指不住地颤抖着,辩也辩不出,全然一副认命的样子。

“陛下…臣妾冤枉…”僵了半天,陆琼章才道出这么一句没什么用的话。话音尚还未落,恰好太医从寝殿中走出来,殿中众人的视线即刻都望了过去。

“陛下。”太医深深一揖,禀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敢抬一下,“臣无能…”

孩子没了。

殿中一阵唏嘘,太医又道:“美人娘子怕是也…”缓了口气,太医将换说得委婉了些,“不知…还能不能醒来。”

皇帝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那份痛苦只在眼底转了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少顷,他抬了抬头,冷意森然:“陆氏赐死。裕安殿宫人,皆杖毙。”

“陛下…”听闻旨意,陆氏眼中登时光泽尽失,强撑了一瞬便瘫软在地,任由着宫人把她拖出殿去。

鸩酒…怕是只能劳烦宫人给她灌进去了。

一切都那么快,涉及其中的几人收梢如何该算是都有定论了。方才说话的那宫女却在滞了一瞬后复又叩首连连:“陛下容禀…美人娘子既还未走,总还需要有人照顾…奴婢自小就跟着娘子,求陛下待娘子醒来或是…之后再处死奴婢。”

这话说得忠心。自幼随在身边的人总是关系最密的,席兰薇相信,若今日换做是她,秋白清和也会如此。但看着眼前的宫女,她总隐隐觉得…这宫女不过是想为自己说个情罢了,兴许皇帝念着她忠心便饶她一命。

皇裔已失、杜氏生死未卜,这宫女的话说得凄凉,皇帝到底点头允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抽噎着退到一旁,席兰薇羽睫一覆,目光停在她脚下的绣鞋上。

皇帝进了寝殿去看望杜氏,一众宫嫔在殿里干坐了一会儿,便有人请旨入殿探望。

有些如愿进去了、有些则被挡在了殿外。席兰薇静默良久,终于提了笔:“臣妾与杜美人曾同住一宫数日,求陛下准许一见。”

薄纸一张呈入寝殿,片刻后,宫人躬身来请。

席兰薇离座朝景妃一福,奉旨入殿。

寝殿里,昏暗的黄色灯火显得幽幽的,教人觉得有些压抑。宫人正收拾着染了血的床褥出去,见席兰薇进来,退到旁边一福,又继续往外退去。

席兰薇在榻边几步远的地方遥望着,看着这个曾经盛气凌人的女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她的脸上、甚至是嘴唇上都寻不到半点血色了,安安静静地躺着,让看到她的人分明地感觉到,她没有多少时候了。

皇帝坐在榻前,神色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席兰薇静静福身,走上前几步,将杜氏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的手搭在锦被上,显得柔弱无力。呵护得很好的长甲有一根断了,余下的,依稀能看出点血迹,是挠伤了皮肉所致。

席兰薇听说,她在回到裕安殿时已痛得晕厥,这些血迹…

她的视线很快定在一根细细的绿色上。

那是一截绣线,好像是被硬扯断的,扭曲得厉害,两端都发着毛。钩在断开的指甲上,浓郁的颜色刺着席兰薇的眼睛,好像现在跟她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再度看向那宫娥的绣鞋。

那宫娥正给杜氏喂着药,即便在皇帝面前,也一直呜呜咽咽的,好像伤心得紧。她离席兰薇不过两步的距离,鞋上的绣纹让席兰薇看得清楚。

淡蓝的底布,上面绣着的花枝很是娇艳,绿色的叶片微微卷着,叶片上,一根绣线被挑了开来,从中间断掉,扎眼极了。

席兰薇回想着来时听说的说法,说是一个在后面抬轿的宦官脚下打了滑,煖轿便倾了下去,杜氏腹部因此受了重撞,就此小产。

向后倾下去、腹部受了重撞。

冷涔涔的笑意弥漫看来,席兰薇站起身,倏尔伸手握住那宫女的手,使了两分力逼得她转过身来。

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下,亦听到皇帝带了两分疑惑的声音:“兰薇?”

第30章 看清

“美人娘子?”那宫娥也满面诧异,看着面前攥着她的手腕沉容而立的席兰薇,手上不自觉地一挣,兰薇却握得更紧了。

“娘子有事?”她又问了一声,便见席兰薇缓然一笑,视线递到她身后,直看向几步开外的秋白与清和。

二人微怔,即会了意,一并上前,一左一右地押住了那宫女。

在那宫女的愕然和皇帝的不解中,席兰薇半蹲□,挽起了她的裙摆、中裤。

冬天穿得很厚,中裤上却依稀有血迹透出来。随着裤脚挽起,几道抓痕映入眼帘,鲜艳的红色血迹未干。

席兰薇站起身子,压着几许心惊,冷然凝睇着那宫女:“是你…”

对方自然是看不懂的。

“是你害了那孩子。”她说着,轻轻一笑,“跟了她这么多年,你还真下得去手!”

长久说不得话,席兰薇已习惯于将口型动得缓且清晰。故而她虽没看懂,秋白清和却瞧得分明。两人俱是一讶,登时显露的震惊让皇帝眉心一搐:“怎么了?”

席兰薇扭过头去,在皇帝询问的目光中,神色缓和了些许。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默然执过他的手,缓缓写着:“这宫女蓄意戕害皇裔。”

什么?

霍祁愣住,席兰薇咬了咬嘴唇,手指继续划个不停:“若是后面抬轿的宦官摔了跤,杜氏何故腹部受重撞?就算是前面的人摔了,煖轿离地本不远,一跌之下许有磕碰,却不至让杜氏摔在地上直接碰了孩子。”

坐在煖轿中的人若是受了惊吓,下意识中定会伸手扶一扶两边,不至于直接重摔在地,这腹部受了“重撞”的原因说不过去。

席兰薇抿起一缕笑意,显得有点凄迷。伸出手,纤指一拈杜氏断甲上挂着的那一缕绣线,轻一拽扯了下来,拿在手中细细看了看,又继续在他手心里写下去:“这是那宫女绣鞋上的。”

“若是杜氏摔了后动了胎气、她前去搀扶,杜氏纵使疼痛之下抓伤了她,也该是在腕上、胳膊上,或是腰上背上也说得过去。”

唯不该在腿上。

再度看向那宫女的时候,席兰薇原本如同冬雪般虽然寒冷却仍带柔和的眸色不复,变得像是雪化后又凝结起来的寒冰,只余刻骨的森然:“你踢她了,对不对?”

眼眸微抬,清和带着心惊替她把这话问了出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朵里:“你踢她了,对不对…”

那宫女当即便是一悚。

“是谁收买的你们、谁借你们的胆子敢犯这种死罪…”

并且,一个个都缄默不言,没有谁把实话招出来。

席兰薇不敢去细想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大雪天,平日里服侍自己的宫人…包括从小到大最亲近的那一个,把她推在地上,狠踢她的小腹直至晕厥。

一定很痛,所以杜氏有拼力地去挡,以致于抓伤了她的腿、抓断了自己的指甲。

“谁授意的。”秋白细观着席兰薇的口型,代她问出了这句话。

“是…是陆琼章。”那宫女反倒冷静下来,带了点颤音,答得却是坚定。

席兰薇万没有想到,在她把事情戳穿后,那宫女竟当着皇帝的面咬舌自尽。

拦都没的拦,原拽着她的秋白清和只觉手底下按着的人身子一软,侧眸瞧去,已是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惊愕中回过神来,眼见着宫人匆忙把人拖走,席兰薇手上写得很急:“求陛下彻查…”

“人都死了。”皇帝收回手来,深深一喟,“旁的宫人皆已杖毙,陆氏也已赐死。”

他的意思,是已查不下去了。

“宫正司。”席兰薇不依不饶地继续写着,“不是陆氏…”

“好了。”皇帝站起身,不打算听她继续说下去。眼中显有厌烦,藏青色的衣缘一路拂过已收拾得干净的地面,“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

席兰薇终于明白,是否查得下去都不重要,是他根本没心思。

于是,仍候在外殿的宫嫔们看到的,就是皇帝带了几分不快拂袖离开。片刻后,鸢美人也慢吞吞地从殿里走出来,面容上仿佛能寻到些许委屈。

众人心里自然都有了些数,这是鸢美人惹皇帝不快了。

席兰薇第一次觉得,这后宫兴许真的比她前世所在的王府还要可怕——不是勾心斗角,而是人心寒凉。

她一直以为,没有谁可以比霍祯更薄情寡义。一直在算计她,借着她和她父亲交好。她父亲一死她就成了弃子,在王府里任人欺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是,就算是霍祯,也是在意自己的孩子的。起码…他所疼爱的妾室的孩子,他是在意的;而她的孩子…他好歹也是像模像样地上过一柱清香的。

可皇帝呢…

杜氏就算这阵子恼了他,到底也是有资历的宫嫔了。从潜邸到宫中,目下就这么没了,他都没有太多的过问,甚至连查明真相都懒得查。

这君心,真是让人冷得彻骨。

霍祁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头来。

翌日他去见席兰薇的时候,清和秋白齐齐地出来行大礼回了话,道席兰薇染了风寒不便见人。

霍祁眉头浅蹙,没作多留,转身回去。

有过两日,着人去漪容苑请席兰薇到宣室殿。片刻工夫宦官折回来回话,还是同一套说辞。

这回,皇帝面色一阴,话语平淡而无感情:“朕不管她病好没好,传她来。”

就连袁叙都听得心惊。

席兰薇随着宦官走出长盈宫宫门,一路上银牙狠咬,不情愿是自然的。

她是有意避了他几日,不全是无声地表露不满,更是觉得杜氏和孩子刚去,死者为尊大,她此刻时时面圣与他谈笑不合适——若不谈笑,时时苦着一张脸也不合适。

也不知他是觉出了什么,偏还非得这般传她,态度强硬得很。

长缓叹息,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冬风中染出一片白雾:别的不说,染了风寒不便见人这事…她欺君了。

是以心虚难免,站在宣室殿前时,席兰薇连抬头仰望眼前的长阶,都觉得似乎比往日更高、更宏伟了些。

那么分明的震慑感。

“陛下,鸢美人到。”门边的宦官拱手一禀,方才都在悠哉哉走神的霍祁才拿起奏章来看,神情谨肃,端得一副方才都在处理朝政的样子。

少顷,轻微的脚步声踏进殿来,霍祁抬眼觑了一瞬,她身侧无人,秋白清和都循着他的意思被挡在了外头。

继续看奏章。

他听得衣料摩挲的声音,知是她拜了下去。一时没理会,耐心看完了手头的这一夜,才沉沉道:“不是风寒未愈吗?”

明明气色瞧着不错。

席兰薇直起身子,跪坐在地,安静垂眸。